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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陽君哼了一聲:“你要跟我怎個比法?”


    畢無霜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你的了!”


    向陽君歎息道:“好吧!”


    他身形一轉,“刷”地飄落原處站好。畢無霜幾乎與他動作一致——落下的身子,保持著原有的姿態。


    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向對方出手,隻是令在場的幾個人看直了眼。一個身上藏有真功夫的人,無須出手動招,舉手投足之間都會顯現出不凡。


    看到這裏,現場的幾個老一輩的人物,無不麵現詫異,一個個作聲不得!


    高踞在石盤上的那個當代武尊——五柳先生,忽然歎息一聲,頗有感觸地道:“姑娘就是‘西天山冷魂穀’的傳人畢無霜畢姑娘麼?”


    畢無霜一雙剪水瞳子,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向陽君,麵現笑靨道:“五柳前輩,非是後輩失禮,實在是這位主兒太滑溜,我好不容易找著了他,生怕他跑了,等到與他交手分了勝負,再向各位前輩見禮,請恕失禮之罪!”


    五柳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氣,今日之會,意義重大,姑娘如果能夠勝過這位金少俠,那麼這根‘武尊玉杖’也就非姑娘莫屬了!”


    畢無霜微微笑道:“多謝前輩提醒,不過現在說起來未免有些言之過早!”


    向陽君道:“一點也不早,姑娘請出招吧!”


    他說著,身軀緩緩矮下了一些,眸子含著無比的精銳,直直地向畢無霜逼視過來。


    畢無霜妙目一轉,立刻與對方那雙眸子迎在了一塊兒。彼此之間有如磁石引針,四隻眼睛目不轉瞬地對吸著。


    這種“目力交視”之戰,最是耗神傷精,也最能顯示出一個人的功力深淺。眼前二人竟然一上來就選擇了這一門比賽的途徑,倒是出乎人們的意料。


    二人顯然都不敢掉以輕心,是以在四隻眼睛對視之下,俱凝聚真力提之於雙瞳,由瞳孔中緩緩逼運而出。


    大家自然知道這種交手方式的不凡,尤其是夏平江方才有過一度經驗,更是悉知這種交戰外表溫和而內裏深藏殺招,一不小心就會被對方奇異的力道傷中腦海,萬萬大意不得。


    即以此刻而論,向陽君、畢無霜二人一番目戰之下,即使對於這種交手方式心抱“存疑”的人,在他稍待片刻之後,也都立刻感覺出一些不尋常的異態。


    就二人傳出的眼神來看,顯然是一“剛”一“柔”——向陽君為“剛”,畢無霜為“柔”。


    向陽君目神如炬,隻須注視片刻,即能感覺出那種強烈的外爆之力,使人不敢逼視。


    畢無霜卻是不然。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秀麗眸子裏,看上去卻是光華內蘊,皎潔如中秋夜月,並無絲毫迫人之勢。


    二人此番對陣,顯然不同於與夏平江先時那般模樣。事實上敏感的人,如身臨最近的夏平江與無為庵主二人,都感覺出大是有異!


    就此二人而論,夏平江較為靠近畢無霜,無為庵主較近向陽君。是以,他二人的感觸也就顯然有異。


    靠近向陽君的無為庵主,所能感覺到的隻是一團熱氣。事實上,向陽君這個人簡直無異於一個大火爐。


    他那座直立筆挺的偉岸身子,仿佛較諸先前漲大了許多,全身上下凡是暴露於陽光之下的肌膚,看上去都血紅如火,由此而散發出的蒸騰熱氣,即使遠在丈許以外的無為庵主也能清楚地感覺出來。


    無為庵主不得不向後麵緩緩退了兩步,心裏知道向陽君這個人端的不是好相與,下意識地對於新來的這位畢無霜姑娘擔起心來。


    無為庵主的這份關懷之情,似乎是多餘的。


    因為畢無霜並不曾顯現出無為庵主所認為的那種窘迫形狀。


    看上去,她風采依舊,絕不似先前夏平江所表現的那種神態。


    接近她身邊不遠的夏平江,其所能感覺到來自這位姑娘身上的氣息,可就大異於無為庵主了。


    向陽君周身如火,畢無霜卻是全身似冰!


    傳自她婷婷玉體之外的,是縷縷冷氣寒風,盡管是當空豔陽高懸,那種冰寒侵膚的清新感覺卻至為明顯而親切可人。


    終南劍客夏平江立刻吃了一驚,情知向陽君此番果真遇見了厲害勁敵。這位來自天山“冷魂穀”的傳人畢無霜,果然是大有來頭。休論其他,僅就她眼前所施展的這一手“冰魄玄功”,真算堪稱“並世無雙”。


    以“柔”克剛,以“寒”驅炎!


    顯然,這個畢無霜,是針對向陽君的弱點對癥下藥,給予頗為致命的一擊。


    盡管理論上如此,然而事實上,畢無霜要想擊敗向陽君這個人,卻是不那麼簡單!


    二人以目相視,足足相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漸漸的,兩個人開始有了一些異動!


    向陽君忽然淩笑一聲,向前踏進一步。


    畢無霜的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卻依然能保持著原有的“直立”之勢。


    “向陽君,算了吧!”她唇角帶出了一抹微笑,“今天你輸定了!”


    “那也未必!”向陽君那雙炯炯眸於,依然眨也不眨地盯在對方的身上,說道,“畢姑娘,老實說吧!你千裏迢迢地找尋我,為的是與我比武麼?”


    畢無霜目光不眨地逼視著對方,臉上微微現出一些驚訝:“你以為呢?”


    向陽君嘿嘿一笑:“我看不見得!”


    畢無霜哼了一聲:“那又為了什麼?”


    向陽君陡地目光大睜,由眸子裏射出了兩股赤焰!


    畢無霜臉上微微一紅,立刻閉口不語。


    略過了一會兒,畢無霜臉上才微微又現出了一片笑容:“金貞觀,你好狡猾,隻是我不會這麼容易上你的當,你雖然功力絕高,我卻敢保證,今天你討不到什麼好處,信不信?”


    向陽君哼了一聲,道:“那也不一定,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姑娘不可自信過甚!”


    畢無霜笑道:“那可要看你是不是肯拿出真功夫來了;否則,你活著離開祝融峰的希望實在不大!”


    她說話時,兩手交插著抱於胸前,眸子略一眨動,現出晶瑩的光華,玉立婷婷的身子,遂緩緩地坐了下來!


    向陽君頓時麵臨著一種極度痛苦,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全身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顫動。


    畢無霜微笑道:“你如果不現出‘雷火真功’,是無能敵得了我的‘冰魄玄功’的!”


    向陽君緊緊地咬著牙,烈日之下交熾著無窮痛苦。


    忽然,他身子晃了一下,就地坐下來!


    畢無霜一麵運用玄功緊緊地向對方逼視著,一麵冷冷地道:“金貞觀,你既然支持不住,何必深藏不露呢?”


    向陽君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了些什麼。”


    畢無霜冷笑一聲:“真的麼?我們心照不宣,彼此心裏有數,我不信你拚著性命不要,還能代你那為惡多端的師門守口如瓶!”


    向陽君鄙夷地笑了笑,再一次提聚真力,由他那雙瞳子變幻出淩人的光華!


    畢無霜悉知厲害,頓時閉嘴不言。


    二人遂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開第二迴合的“目力交戰”。雙方的身子,看上去有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四隻眼睛緊緊地吸著。


    眾人看到這裏,不禁無限稱奇:實在也想不明白,他們之間鬧什麼玄虛!


    然而,有一點卻可以認定。


    那就是二人眼前正在作一場生死之爭,休看他們彼此僅是目力對視,然而一個練有上乘心法玄功之人,往往可借助透視而傳送真力。功力純厚者更能以此而輸諸真力至對方體內,傷人精氣於無形之間——端的是“殺人不見血”的厲害手法!


    在場人雖然剩下不多,可是論閱曆見識,都稱得上各有獨到之處。這時眼見向陽君與畢無霜這番“目神交戰”,不禁生出一番寒意!


    眾人俱知道,這種“目神交戰”最是消耗元神精魄,一場戰鬥之下,必將消耗元力至劇。是以,間或有人用以對敵,也隻不過用作探測敵人功力虛實。像這般長時間地互相消耗,端的是未之聞也!


    漸漸的,這場奇異戰鬥,升華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向陽君身若磐石、一動也不動,那張赤紅的臉上布滿了一層汗珠,整個頭部像個開了鍋的蒸籠,蒸騰起大片白霧。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他身上那一襲湖青色長衫,已為汗水浸濕。頭上青筋畢現,那副形象固是痛苦之極,那雙直視對方的瞳子,卻是不曾轉動一下。


    反之,那位來自天山的美麗姑娘,情形卻輕快多了。


    最起碼,她的臉上還能保持著一絲笑容。


    向陽君忽然哼了一聲,就見他兩肩向前微聳著迎合了一下,骨筋一聲大響,目光陡然間光華大盛。


    對麵的畢無霜身上大震了一下,頓時花容失色!


    目睹的人,看到這裏,禁不住吃了一驚!


    當此緊迫急變的一剎那,距離最遠的那個青冠客鄧雙溪的手指微微彈動了一下。


    向陽君原待站起的身子,驀地打了一個疾顫,嘴裏“啊”地驚唿一聲,倏地轉過頭來,怒目視向鄧雙溪,一口鮮血,再也掩不住,驀地噴了出來!


    也就在這一剎間,他身子旋風般地騰身而起。晴空之下,有如一片雲霧般的輕飄,落在一堵凸出四五丈高的巨石之上。


    “你——”


    向陽君手指著鄧雙溪,隻說了這一個字,第二口鮮血噴了出來!


    就在各人心存費解,驚惶萬狀的當兒,向陽君已帶起了一聲長嘯,陡地躍起數丈,大星殞般,直向峭崖絕嶺間墮落下去!


    情勢發展得簡直難以預料,那位來自天山冷魂穀的畢無霜想是也大大出乎意外。


    隻見她陡然清叱一聲,嬌軀拔飛而起,閃動之間落在向陽君方才落足的大石上。


    緊跟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長嘯之聲,直向著向陽君投身的峭壁絕穀飛身直落下去。


    這番景象,不啻使得現場每一個人都看直了眼!


    眾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崖邊奔去,就連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也似乎難以保持鎮定,身形一轉,唿地旋身直下。


    大家目睹著那深不見底的峭壁絕澗,心底潛升起一片寒意!


    良久,無為庵主雙手合十地發出一聲歎息:“阿彌陀佛,無量佛,善哉,善哉!吾佛慈悲,願能保佑畢姑娘安全不死!”


    終南劍客夏平江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道:“難,這等高度,隻怕有一等一的輕功,也不能……”


    “那不一定……”


    說話的是那位有“一代武尊”之稱的五柳先生。


    隻見他一手扶杖,力支著看來行動不便的身子,臉上顯示出極度的興奮的神色。


    “夏大俠可曾注意到了?”五柳先生訥訥道:“這對少年男女,似乎都精於練氣之功!”


    “啊?”終南劍客夏平江一怔道,“先生之意,莫非認為他二人跳落此萬丈懸崖,尚能不死?”


    “正是,”五柳先生一隻手抬起來,微微捋著頜下長髯,“如果我這雙老眼不花,這兩個少年,分明都有輕功中所謂的‘半懸’之功!”


    “哦,”無為庵主怔了一下,“半懸?阿彌陀佛,這麼說,他們都還活……著?”


    話聲未了,即聞得連聲清叱,緊接著一條人影,有如奔雲怒濤般直由斷崖翻起,剎時間來到麵前,敢情是那個畢姑娘去而複返!


    眾人目睹她如此身法,一時都看直了眼!


    畢無霜身子一經站定,無限懊惱地歎息了一聲道:“他走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驚愕地道:“不會吧?或許那個姓金的受傷至重,怕是喪生澗底了吧!”


    “哼!”畢無霜冷冷一笑,搖頭道,“他雖然受傷不輕,距離死還遠得很。哼,想不到他武功比我想得還要好。這一次給他走脫,再要找著他就不容易了!”


    她那雙冷峻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轉向青冠客鄧雙溪身上。後者在她冷電似的目神注視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是誰?”畢無霜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為什麼要乘人不備,暗下毒手傷人?”


    鄧雙溪臉上一紅,在各人目光注視之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向著畢無霜抱了一下拳,說道:“在下鄧雙溪,乃是來自青城文彥峰——家師‘鍾四先生’,姑娘料必有過耳聞……”


    畢無霜秀眉一挑,道:“四先生大名,我自是久仰。青城名門,武林見重,這些都無須多言;我隻是問你,為什麼要暗中毒手傷人?”


    眾人雖然對鄧雙溪起了些疑心,隻是因為鄧雙溪出手動作甚為輕巧,又因他距離比鬥現場最是遙遠,眾人隻是有些起疑。這時聽畢無霜這麼一說,俱一齊把目光向他身上集中過來。


    須知武林中,尤其是正道人士,最為痛恨忌諱的就是暗箭傷人。自然,像鄧雙溪這等乘人之危,背後出手,更是為人不齒。


    眾人一旦認定,對於鄧雙溪之行為無不輕視。每人的目光裏,不禁帶出嚴厲的譴責之意。


    鄧雙溪頓時覺出了不是味兒,幾乎不敢抬頭看人。


    他當下輕咳了一聲,步向畢無霜,抱拳道:“姑娘有所不知,這個向陽君陰險成性,當時情形在下生怕姑娘遭他毒手,吃虧上當,所以才……”


    “哼!”畢無霜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多謝你的好意,我的事又何必要你操心!你當我是傻子麼?”


    鄧雙溪臉一紅,訥訥道:“在下確實是為……姑娘……著想……”


    “你還是為你自己著想吧!”畢無霜臉上罩起了一層薄怒,“金貞觀雖然行為任性,下手狠毒,但他為人心術正直,絕不無故欺人;有恩於他的人,他必償報,有仇於他的人也絕不會放過。你今天乘他於危,他豈能放得過你?”


    青冠客鄧雙溪聽她這麼一說,不禁觸及隱憂,想到可怕之處,一時臉色大變。


    他轉念一想,卻作出一副泰然姿態,朗笑道:“多謝姑娘關照之情,果真那樣,在下倒是求之不得!在下在青城文彥峰隨時等著他就是……”


    畢無霜冷笑了一聲,道:“鄧兄這樣就好,我卻要關照你一聲,這件事情隻怕要連及你的師門。據我所知,令師目下正與你們青城幾位前輩閉門坐關,未來一年正當要緊關頭,此時此刻,結了這麼一個大敵,豈非不智之舉?”


    青冠客鄧雙溪聽她這麼一說,登時作聲不得!


    畢無霜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輕歎:“你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好不容易才……”


    說到這裏,把話聲吞住,個中情由不欲為外人所知。


    當下,向著鄧雙溪苦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領了你這個情就是,到時候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一停,香肩輕搖,身如飛鳥般地射空直起,僅是閃了一下,就落到了對麵山穀上!隻見她遙遙立於對峰,向著在場眾人舉手為禮,緊接著嬌軀再縱,一連幾個快速的起落便無影無蹤。


    五柳先生以下的在場數人,無不是身懷絕技,在江湖上俱為一方推重的人物。


    可是今天,當他們相繼目睹過向陽君金貞觀與天山魔女畢無霜身手之後,都覺得自愧弗如!


    畢無霜絕妙的身影消逝之後,五柳先生長歎一聲,訥訥道:“畢竟是‘江湖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真是老了……”


    無為庵主訥訥地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看了這兩位施主一身功夫,貧尼實是開了眼界。隻是今日之會,勝負又當何屬?五柳施主可有什麼安排?”


    五柳先生搖了搖頭,道:“這個……看來那根武尊玉杖暫時還不宜送出;隻待此事風浪平息之後,看看他們二位勝負之分,再定取舍吧!”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頭道:“先生高見,那根玉杖也隻得暫存先生之處了。”


    五柳先生長歎道:“未來江湖,誠然是多事之秋,這領袖武林之人,亦當是大不易為。我倒是希望畢姑娘與那位金少俠,能夠平安相處,未來武林則幸甚,否則隻怕……”


    “無量佛——”無為庵主甚為納悶地道:“看來畢姑娘與那個金施主之間,似乎有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過節;對於此事,五柳施主可有什麼耳聞?”


    五柳先生搖頭道:“這一點老夫也心存納悶,卻是不知詳情。”


    他又轉向終南劍客夏平江道:“夏大俠可有什麼高見?”


    夏平江輕輕挑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這一點我倒略有所思,隻不知對不對?”


    無為庵主道:“夏施主的意思……”


    “哼,”夏平江道:“大師你對於那位天山冷魂穀怪人煉魂先生的生平傳說,可曾聽說過?”


    “啊,”無為庵主忽然雙手合十地宣出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提起的這個怪人,貧尼倒是略有所聞。十三年前,在北天山,貧尼曾無意中與這位前輩奇人見過一麵,那時才知道他……”


    說到這裏臉上神色變了一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庵主見過了什麼?”夏平江似乎已胸有成竹,繼續追問下去。


    無為庵主低眉道:“這位前輩怪人,竟然雙臂盡失,貧尼看時,他正坐在一具輪椅上,由一雙青衣弟子座前服侍——”


    “這就是了,”夏平江忽然岔言道:“這正與夏某人所聞相似,這麼看起來,夏某人所聽見的傳說,倒不是空穴來風了!”


    五柳先生愕道:“噢,外麵有些什麼傳說?”


    夏平江訥訥道:“據傳,這位前輩早年開罪了一個武林中極厲害的人物……為人砍了兩臂,深置於天山玄冰潭之內……不料他非但不曾身死,反倒在寒潭之底尋得了冰雪之氣,練成了‘冰魄玄功’,兼修煉魂之術,乃成了當今天下最富傳奇的可怕人物!”


    “啊,”五柳先生訥訥道:“這個情節,老夫倒是不知道了,老夫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大雪山北極嶺。那一次,尚有武林罕見的幾個朋友。見他風度翩翩,英姿颯爽,儼然是神仙人物……哦,說起來,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頭道:“前輩所言不假,隻是此人受害,卻是在那次與前輩會晤之後。算來,是近二十五年的事!”


    五柳先生搖頭道:“太可怕了!據老夫所知,此人早年得享大名,與風、鶴、童、嚴幾位古稀前輩人物,俱被稱為神仙人物,武功可想而知,什麼人又能有這種本領,得以在他身上下此毒手,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太可怕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冷笑道:“這件事,我原來也不相信,隻是對證庵主適才所說,我才敢加以認定,看來確是傳言不假!”


    無為庵主驚道:“阿彌陀佛,夏施主你可知什麼人下的毒手?”


    夏平江點頭道:“傳說之中,?仗溜下,似乎隻有三個人嫌疑最大!?br>


    “三個人?”無為庵主一驚,“哪三個人?”


    夏平江冷笑道:“我們坐下說吧!”


    言罷,率先走向一座石棚,坐了下來。


    那石棚倒是天生一處遮陽所在,占地甚大。先時幾個受傷的人都躺睡在此。


    眾人陸續走進來坐好,頓時感到一片清涼。


    無為庵主等不及地道:“夏施主,這些傳聞實在麼?究竟懷疑哪三個人下的手?”


    “庵主稍安勿躁!”夏平江冷冷地道,“這件事關係未來武林安危甚大,難得五柳前輩在此,正好請他分析一下,看看那三個人到底是誰?”


    他微微一頓,遂目注五柳先生道:“依前輩看,三十年前的武林天下,能夠敵得過煉魂先生的人,能有幾人?”


    “這個,”五柳先生低頭尋思了一下,微微搖頭道:“當然有,隻怕不多……你要我一時舉出他們名字,還真是不容易。”


    一旁的青冠客鄧雙溪,冷笑道:“老前輩仁恕居心,平素鮮問外事,自是不知道。


    其實,如果據家師鍾四先生說來,這個天底下似乎藏有不少罕為外人所知的奇人異士。”


    他嘿嘿冷笑了幾聲,接下去道:“這些人平素與人無爭,武功自成一家,無不功力精湛,其中很有一些至今仍不為人所知的奇特怪人。”


    五柳先生自悉他先時對向陽君出手暗算之後,不禁對他印象大惡。


    這時冷冷一笑,側目看著他道:“這麼說來,老夫倒要向你這位青城嫡傳弟子請教了!”


    鄧雙溪臉上一紅,訥訥道:“不敢,後輩也隻是聽家師閑話中提起,一時好奇,記在心裏,至於究竟有沒有其人,我也不知。”


    無為庵主道:“青城鍾四先生,素稱交遊廣闊,莫非令師也聽說過這件事麼?”


    “正是,”鄧雙溪一笑,道,“家師不但聽說過煉魂先生負傷之事,而且也同夏大俠所見略同。認為當今天下,隻有三個人嫌疑最大。”


    夏平江道:“這麼說來,在下倒要請教了。”


    鄧雙溪一笑道:“據後輩所知,這三個人,一個是四明山的一陽神君,一個是東海的青蟒客雷蛟,至於最後一人……卻是一個姓尤的……”


    “賢弟可知道姓尤的叫什麼大名?”


    “這個……”鄧雙溪搖頭道:“據家師說,這個人行蹤極其詭異,隻知他姓尤,似乎常在川康一帶現身,喜歡穿著一襲火紅色袍子……偶而為人醫治怪病,無不妙手迴春,卻又不收病家一文銀錢。據說,這個姓尤的功力足可蓋世,遠遠超過那兩個人。”


    “哦,”五柳先生舒展了一下長眉,嗬嗬笑道,“這麼一說,老朽實在是見聞孤陋了,至於鄧世兄你所說另外兩位高人,老朽倒曾有過見麵之緣,他二人功力確實很高,似乎與那位‘煉魂先生’不相上下……”


    說到這裏,他偏過頭看著終南劍客夏平江,道:“夏大俠以為如何?”


    夏平江點點頭道:“一陽神君與青蟒客雷蛟二位前輩果然是功力至高,足可與那位煉魂先生一較短長,但是以我猜測,他們似還不至於向煉魂先生出手。倒是那個姓尤的……”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道:“夏施主與鄧少俠這麼一提,倒使得貧尼記起來了。”


    夏平江道:“大師記起了什麼?”


    無為庵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道:“這個姓尤的……貧尼也曾聽人說起過,此人好像精於一種奇異的功力,能夠吸收太陽熱力,聚於雙掌,百步內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


    “荒唐!”五柳先生搖頭道:“哪有此事?”


    夏平江冷冷一笑:“庵主所說不錯,這人的確是具有這種功力,據說煉魂先生曾與此人結仇,那雙胳膊就是壞在這個人手裏的。”


    五柳先生吃了一驚:“這人叫什麼名字?”


    夏平江搖搖頭:“他真實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不過一般土著農夫,因常見他跨騎山羊出沒荒野,又因他喜著紅衣,是以都叫他是‘紅羊老人’,此人功力之特別處,就在於他善於借用太陽功力,配之煉魂先生的冰魄玄功,稱得上當世二絕。其怪異出人想象,令人匪夷所思。”


    五柳先生遲疑了一下,輕歎道:“這麼看來,老朽的確是老了,武林中發生了這等大事,竟是不知,真是不中用了!”


    夏平江道:“那也不是,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前輩你一直在為著病體而抗拒,自然無暇再顧及其他了。”


    五柳先生苦笑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看來我該退隱江湖了。”


    無為庵主仍然心念著先前話題,繼續說道:“這個紅羊老人,現在到底在哪裏?”


    “這可就是一個謎了。”夏平江搖頭道,“隻怕沒有一個人能夠迴答得出來。”


    “啊,這就是了!”五柳先生似乎忽然間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煉魂先生其人度量狹窄,銖錙必較,況且這等血海深仇?這位畢姑娘,既是他惟一嫡傳弟子,自然是負有為師複仇之重任,莫非她……”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點頭道:“前輩這麼一猜,可就對了,畢無霜的出山,多半是與此事有關。”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驚訝地道,“她找上了向陽君,莫非有什麼牽聯不成?”


    “這就對了。”鄧雙溪大聲道:“莫非那個向陽君金貞觀會是紅羊老人的門下弟子?”


    這個猜測的確有點令人吃驚,但是道出了每個人心裏的疑竇。


    “不錯。”夏平江點點頭,“這一點正是我想到的。”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雙手合十,“看起來,的確是錯不了,這個向陽君不是擅施‘太陽神功’麼?其手法正與那個紅羊老人非常近似。”


    夏平江冷冷地道:“所以,那位畢無霜千裏迢迢地找他,而向陽君也在千方百計地躲著她……”


    無為庵主訥訥道:“對了,正是如此,隻是煉魂先生,如有意複仇大可直接找到當年傷害他的正主兒紅羊老人興師問罪,又何必尋找對方弟子?”


    “因為他不知道紅羊老人的住處!”夏平江一語中的地說道,“正因為這樣,那位畢姑娘才會苦苦追個不休。”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認為夏平江這一猜測極是中肯。


    夏平江微微笑道:“非但如此,以我所見,畢無霜直到現在也隻能對向陽君心存懷疑,懷疑他是紅羊老人門下弟子,卻不能十分確定。”


    五柳先生頻頻點頭道:“是以,她方才比鬥時,會用冰魄神功加諸向陽君身上,希望他在忍耐不住之時,顯露出師門絕功。如此一來,即可為她認定,嗯,這個猜測是對的。”


    “前輩所見極是。”夏平江點頭道,“隻是偏偏這個金貞觀十分謹慎,並不輕易現出他的師門絕功,畢姑娘一時拿他沒有辦法。”


    無為庵主道:“如果金貞觀果然是那個紅羊老人門下弟子,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掩瞞不住的。貧尼不解的是,這個金貞觀武功至高,以貧尼看來即使勝不過那位畢姑娘,卻也不會在她之下,何以在見麵之初,就不想與她動手,處處怕她三分?”


    夏平江點頭道:“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情形的確是如此……”


    無為庵主道:“為什麼?”


    夏平江搖頭苦笑。


    鄧雙溪卻插口道:“在下倒可能猜出一二!”


    眾人情不自禁地把眸子向他注視過去。


    鄧雙溪微微笑道:“因為畢無霜有恩於他。”


    這一點顯然是人們所不知,而又急欲想知道的。


    鄧雙溪道:“據我所知,向陽君金貞觀有一次途經苗疆,罹染了百年罕得一見的桃花毒瘴,返程時中途病倒。性命垂危之際,幸虧遇見了這位畢姑娘,據說畢無霜以她本門中的冰魄玄功,將金貞觀身上的瘴毒驅除幹淨,二人……”


    他說到這裏,以手捂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五柳先生甚是費解地看了一旁的無為庵主一眼,無為庵主又偏頭去看夏平江。


    夏平江眉頭微微一皺道:“怎麼不說下去?”


    青冠客鄧雙溪微微一笑,聳聳肩道:“這個……再說下去,可就有失忠厚了。”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要說下去,“我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據傳二人經此一段會合之後,竟然結下了深交,曾在黃鶴樓遊玩多日,一路結伴南來……據說,畢姑娘年輕無知,還吃了姓金的暗虧呢!”


    無為庵主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無量佛,罪過,罪過!”


    五柳先生冷笑一聲,搖頭道:“荒唐,荒唐,這定是那好事者造謠生事,損人清譽,老夫萬萬不信。”


    夏平江也苦笑著頻頻搖頭,當為無稽之談。


    青冠客鄧雙溪道:“這件事後輩起初也是不信,隻是觀諸他二人的行動……不過,金貞觀是在逃避畢無霜這一點是真的。”


    夏平江道:“金貞觀所以逃避,是因為了解到畢姑娘的身份,生恐泄露了師門隱秘,使其師受害……”


    無為庵主頻頻點頭道:“不錯,這一點可以認定。這麼看來,那位畢姑娘已經認定了紅羊老人是向陽君的師父,無論如何是放他不過了……看來此事正是方興未艾;以後的發展,更不知要演變到什麼地步?”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轉向五柳先生道:“這件事,五柳施主是否可以居中代為化解一下,不要把事情越鬧越大。這麼一來,未嚐不是為武林造福啊!”


    五柳先生歎息一聲,苦笑道:“庵主所說甚是,隻是老夫行動不便,年事大了,這件事隻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再說,隻怕我們即使有心化解,也是無能為力,倒不如退而靜觀其變的好!”


    夏平江點頭道:“前輩說得不錯,此事涉及他們雙方師門仇恨,隻怕任何人也無能為力,更何況雙方事主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一旦勸解不當,惹火燒身,豈非更為不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過問的好。”


    說到這裏,他遂轉向青冠客鄧雙溪:“鄧少俠既已與向陽君結上了梁子,令師鍾四先生,又在坐關之中,我看,這件事且莫掉以輕心,宜早日返迴青城,說與今師知道,早謀對策為好。”


    青冠客鄧雙溪冷笑道:“哼,我倒是無懼於他,敝門目下又適當青城集會之日,各方前輩都聚在師門之中,金貞觀不來便罷,真要是來了,卻也叫他來得去不得!”


    各人都曾眼見他先時對向陽君之懼怕,此刻忽然又換了另一副麵貌,心中都不禁對他甚是不齒。


    好端端的一番盛會,想不到竟然會演變成如此下場。目睹著現場幾個負傷的人,每人心中都罩下了一層深重悲哀。


    一片浪花卷向平沙,連帶著舢舨也擱了淺。


    船板上的那個黑衣少年,像是才由夢中驚醒一般,突地抬起頭來。


    他左右顧盼了一下,才背好了簡單的行囊,拿起棍棒,邁步跨上沙岸。


    大片沙鷗隨著他跨上的腳步,驀地揚天飛起,雪白的羽翼閃爍出一片銀白光華,景象十分壯觀。


    少年握著棍棒前行了十幾步,打量著眼前情勢,長長籲了一口氣——“江山如此美好,為人當自強不息!”


    一番雄心壯誌,就在這時霍地湧上心頭。


    足前一方石碑,刻著“江夏地界”四個字。


    少年緩緩點了一下頭,心裏忖著:“這一迴總算到了鄂楚地麵了。”


    這個少年身高體壯,看上去絕不顯得絲毫呆板。他留著時下人少見的長發,寬額厚頷,年歲甚輕,頂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卻在下頜上蓄意地留有一叢黑黑的胡子,這一叢胡子也許是用來掩飾年歲的。


    他就是達雲寺侍奉靜虛上人的僥幸不死的那個“培空”居士,俗家名字叫郭彤。


    他雖有誌出家,隻是偏偏與佛門緣分不大,在廟裏住了兩三年的時間,依然是個俗家子,連最起碼的剃度大禮都不曾行過,至今頭上還頂著那“三千煩惱絲”。


    靜虛老上人圓寂歸天之後,他好像一下子感到與佛門絕了緣,“達雲寺”無論如何住不下去了。況乎老和尚死前所交待的那番話,每一念及,就好像是一條無形的荊棘,用力地鞭撻著他。


    這一口氣實在咽不下去,他才辭別了寺院,一個人闖蕩江湖來了。


    也許是在廟裏住久了的緣故,平素習慣了寧靜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顯得不甚合群,最喜歡單獨行動,了無牽掛。


    順著這一溜沙岸,他一徑大步向前走來。


    遠遠的看見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簾兒,和風下那招兒隨風招展,襯著大地裏青青的稻禾,勾畫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卻見亭子裏擺設著幾個座位,正有幾個人在那裏飲酒用膳,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在招唿著。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見那對老夫婦賣的是北方人慣食的煎餅,桌案上擺著幾色鹵味,老婆婆揭開大鍋蓋,鍋裏熬的是紅米粥,香噴噴的逗人食興。


    這些日子以來,郭彤早已開了禁,既然不是佛門中人,也就用不著再忌什麼葷,有什麼吃什麼,倒也逍遙自在。


    老頭子低頭烙餅,老婆婆切菜,那個姑娘閑坐在椅子上做活計。


    她正在繡花,一來一往地拉著絲線,一對鴛鴦已經繡好了一半。一身藍布衣,外麵罩著一件同色圍裙,足下是一雙青布麵子的弓鞋,腰肢細細,臀兒大大,再加上那對黑油油活動亂轉的眼睛,真是好模樣。誰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簡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兒似的。


    座上客,那幾雙紅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轉著。


    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她緩緩站起身來,對郭彤笑道:“客人請坐,要吃些什麼吧?”


    郭彤點點頭,走進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棗木棍。


    老婆婆走過來抹桌子,不說什麼,丟下一個盤子,裏麵是切好的鹵菜,又端過來一個竹筒,裏麵是滿滿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來不打算喝酒的,見狀也無可奈何,一麵斟著酒,心裏卻有一種罪惡的墮落感覺,離開山寺不過個把月的時間,非但開了葷戒而且也開了酒戒,實在是有點不像話。


    然而,不可否認,酒這玩藝兒,確實是排愁解憂的好東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幾許愴傷寂寞,又撫順多少無可奈何!


    他滿滿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邊,外邊傳來一陣疾促的馬蹄聲。


    三匹快馬,一黑二黃,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裏繞出來,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臨眼前。


    好快的速度。


    馬上客,兩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馬當先,騎在最前麵那匹黑馬上的老漢,看來七十開外的年歲,花白的長須飄灑胸前,膚色黝黑,色作古銅。一身紫緞長衣,頭戴著同色風帽,兩根風瓴順耳下垂,好一種豪邁勁兒!


    他身後的一雙男女,各跨著一匹黃色駿馬。看來,年歲都不甚大,男的頂多二十八九,女的不過二十出頭;男的身著藍衣,背著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圓,濃眉大眼,儼然是個魁梧漢子,與他並騎的那個少女,稱之為少婦比較妥當。


    那年頭兒,姑娘與已婚的婦人無論發式和服飾,都有顯著的不同。


    單看眼前這個年輕婦道人家,上身水紅色小襖,腰側係著一條粉綢子汗巾。那張清水臉,看上去不見些許毫發,顯然是開了臉。她宮樣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樣。


    這個女子,看上去是一個“練家子”——馬鞍子旁邊係著劍,身上還背著一盞弓,那弓朱胎紅穗,兩端各係著一個小小銀鈴,隨著馬走之勢,叮鈴鈴響個不休,甚是悅耳動聽。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郭彤抬頭注視的一剎,三騎快馬已來到了亭子腳下。


    為首那匹大黑馬上的老者,一隻手力帶馬韁,胯下黑馬長嘯了一聲陡地停下來,身後男女二人也都相繼勒住了韁。


    長須老者圓睜著一對虎目,打量著麵前這個亭子。鼻子裏冷哼一聲,用濃重的湖北口音道:“是這裏麼?”


    藍衣漢子大聲道:“不錯,就是這裏!”


    說罷,這個年輕漢子首先翻身下馬,右手輕輕在鞍上一按,壯健的軀體“刷”地揚起,雲也似地飄落在亭子跟前。


    緊隨在他身後的那個紅衣少婦,也翩然下馬。


    最後才見那個紫衣老者扳鞍認蹬,慢慢翻身下來。亭子裏一直在烙餅的那個老頭,慢吞吞地走出來把三匹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發覺到那個烙餅的老頭兒竟是一個駝子,右邊頸側還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著駝子抱了一下拳,朗聲道:“打攪、打攪,我們爺兒三個要在你這酒亭子裏等一個人,請再騰出一個座位來。”


    駝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轉過身子來,走向亭子裏,清理出了一個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聲打攪,才同著那一對看似少年夫婦模樣的人走進亭子裏坐下。


    駝背老頭兒很快地切來了一大盤菜,拿來了酒。


    藍衣青年斟上一碗,雙手送到紫衣老人麵前,道:“請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過來,點了點頭。一隻手捋開了長須,一仰脖子,一口氣把那碗清酒喝得點滴不剩,放下碗讚聲道:“好酒!”


    藍衣青年又為他斟上一碗,老人還是飲了個幹淨。


    他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搖著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著他這般豪飲法兒,不由嚇了一跳,自這老少三人現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對方大有來頭,隻是不知道是哪一條道上的。其實,他已觀察出來了,就連那個賣酒的駝背老人也絕非尋常之輩。


    郭彤雖然自幼習武,練會了一身好功夫,為人卻篤實忠厚,最不喜歡在人前顯露。


    自從達雲寺遭劫之後,他更體會到“武學”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點功夫,要是遇見了像向陽君那樣的行家,簡直是不堪一擊。何況逃難之身,哪裏敢微露痕跡。


    正因為有此一懼,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頭陀——曉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這時,他眼見著這幾個人的來到,就下意識地預感到在這座酒亭內將有什麼事情發生。


    紫衣老人連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陣子發熱,站起來將一件長披風脫下來。


    他那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視向賣酒的駝背老人,嘿嘿笑道:“還沒請教老兄大名怎麼個稱唿?”


    “小老兒不敢當。”駝子迴過頭,拱拱手,臉上堆著笑容道,“老漢姓嶽,在此江邊賣酒,很有些年頭了。在家裏行六,這裏人都管我叫‘嶽六’,老太爺太抬舉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聲:“嶽老兄太客氣了……”


    他那雙頗具光華的瞳子,轉向在一旁搟麵的老婆婆,隻見那婆子一頭花白亂發,雞窩似的蓬鬆著。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瘦得皮包骨頭,一身肥大的灰布褲褂,穿在瘦骨支離的軀體上,顯得很不相稱。


    這婆婆雖然瘦,幹起活兒來卻是十分利落。運起搟麵杖來,大塊的麵三下五下就壓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這種小小的動作,一經落在行家的眼裏,立刻就看出來異於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雙眼睛,又移向繡花的那個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勁兒地把身子轉了過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對那個藍衣青年道:“雲飛,咱們三楚地方,自古以來,就不讓燕趙專美於前。就拿近三十年來說,咱們江漢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傑。”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點點頭道:“這個兒子知道,譬方說,蛇山二老,漢水東西兩岸的郭、雲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飲譽江湖武林了。”


    那個紅衣少婦聽到這裏,抿著小嘴微微一笑道:“當然,這些人盡管成名甚早,卻不能跟我們‘西門’世家相提並論。”


    藍衣青年在她說出“西門”家姓時,忙以目示意,卻已慢了一步。


    即見正在煎餅的那個駝背老人,忽然頓了一下,有意無意地迴了一下頭。


    搟麵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搟麵杖。


    紫衣老人嗬嗬一笑,大聲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們西門家的媳婦兒,倒會在自己臉上貼金。不錯,我們‘西門’一家,在江漢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為江漢地麵正道魁首,不過,這也隻是地方上朋友抬愛而已。”


    被稱為玉英的那個俏媳婦兒,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氣了,在這三楚地麵上隻要一提起咱們西門家,誰不誇上一個‘好’字,要是再把老爺子你單手托塔西門舉的大名抬出來,隻怕連三歲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說善道的媳婦這麼一捧,頓時心花怒放,手捋著長須哈哈大笑起來。


    藍衣青年見父親被妻子捧得如此開心,當下雙手持壺又為父親斟滿了一杯,同時也注意到了駝子夫婦聽到西門舉吃驚的神態。


    那個叫嶽六的駝子,終於忍不住迴過頭來,向著西門舉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門舉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兒子示意地搖搖頭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緊,誤了事可就劃不來了。”


    藍衣青年道:“爹爹滄海之量,幾杯酒還在乎麼?”


    一邊說一邊為父親斟滿了酒。


    單手托塔西門舉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來上兩大壇子也醉不了。隻因今天等候的貴客,關係非同小可;酒能亂性,一旦語無倫次,唐突了貴客,可就顯得我們爺兒們徒負威名了。”


    他說到這兒,遂將杯中餘酒濺潑向地麵。


    這時,駝子嶽六把一盤炒好的豬肝雙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爺子吃點菜吧,這豬肝是早上才送來的,剛殺的豬,最新鮮不過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笑道:“好、好,偏勞,偏勞!”


    駝子把一盤炒豬肝放下來時,似乎忽然發覺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對,趕忙把伸出的手收迴來,但是晚了一步。


    又豈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連藍衣青年夫婦二人也注意到了,那個駝子的每一隻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這逼尷尬形象一經落入紫衣老人西門舉的眼睛裏,頓時微微一驚。


    是時,那個駝子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


    紫衣老人西門舉低笑了兩聲,看著兒子道:“雲飛,方才爹爹曾經談到咱們三楚地麵上,多的是臥虎藏龍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幾位之外,你還知道有些什麼人麼?”


    駝背老人正在切黃瓜,忽然停下刀等著聽下文。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眼珠子一轉,道:“爹爹問的是黑道還是白道上的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哼”了一聲,道:“你就說說黑道上的人物吧!”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道:“這個——”


    他又低頭微忖,接著道:“據兒子所知,名聲最響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個老無常謝天九吧?”


    “哼!”西門舉搖了搖頭,冷笑道:“謝天九隻不過是官麵上犯了案,名聲大一點而已,要談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還差得遠呢!”


    說到這裏,那個叫“玉英”的俏媳婦立刻接口道:“玉麵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個吧?”


    單手托塔西門舉低哼一聲,點點頭道:“不錯,這個人我曾與他見過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卻也夠不上一流。”


    西門雲飛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門舉低笑了兩聲,道,“你們到底年輕,閱曆不豐,遠的不說,咱江漢地麵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極高、官府始終對他們沒有絲毫辦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脫口問道:“是誰?”


    由於這番對白說得聲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個亭子裏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兩桌酒客在注意,就連賣酒食的駝子夫婦和那個正在繡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聽。


    單手托塔西門舉有意無意地瞟了那個駝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這個人姓嶽單名一個‘罡’字,人稱雲裏翻——”


    才說到這裏,那個搟麵的婆子,忽然大聲地向那個年輕姑娘叱喝道:“快點把餅端去給客人,不要傻愣著啦!”


    姑娘答應了一聲,放下活計,姍姍站起來,把烙好的餅放到盤子裏,送了過去。


    單手托塔西門舉打量著這個姑娘,笑道:“有勞,有勞。”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餅往桌上一放,紅著臉轉身走開了。


    那婆子卻又大聲道:“看看灶裏,大概得添火了。”


    駝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餃也該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應了一聲,趕快走去下餃子。


    原本一句話也不說的這對老夫婦,忽然間話變得多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沒完沒了。見此情狀,紫衣老人西門舉,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聲,重拾起剛才的話題道:“雲飛、玉英,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玉英馬上接道:“老爺子剛才提到了一個叫雲裏翻嶽罡的黑道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道:“不錯。”


    玉英道:“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鄂中巨盜!”


    西門舉說這四個字的嗓音特別大,終於壓過了駝子夫婦的對白,在座的人也都靜了下來。


    單手托塔西門舉微微笑道:“你們是不知道,這個雲裏翻嶽罡是個巨盜還不說,就連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簡單人物!”


    聽到這裏,駝子忽然咳了一聲,大聲招唿老婆子道:“婆娘,快來啊。水開了,好下餃子啦。”


    老婆婆又招唿女兒道:“丫頭,水開了。”


    郭彤是個有心人,對駝子夫婦的言談舉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繼續說道:“據說那個嶽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兒叫‘玉羅剎’。這兩個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個人,每次作案都是聯手以赴,幹得天衣無縫……”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來,這父女三個幹下的買賣多不勝數,沒聽說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裏;直到如今,他們還優哉遊哉地逍遙法外,稱得上江漢地麵傳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說到此,駝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盤菜,笑著道:“哎喲,這位大爺,你說的這些可是真的呀?咱們這個地麵上真有這麼一窩子強盜呀?”


    駝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這些幹什麼呀,快烙你的餅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頭道:“這位大爺說得活龍活現,就好像他老人家親眼看見過一樣,真嚇死人了!”


    這婆子一麵說一邊搖著頭,幹她的活兒去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婆婆你說對了,老夫真還有緣見過他們呢。”


    那個婆子原已走向?畋擼聽了西門舉這麼說,又迴過頭挑著禿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見過他們??br>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哂,道:“豈止見過,我還跟他們說過話呢。”


    駝子夫婦禁不住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


    那駝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陣亂刀,剁得砧板乒乓亂響。


    駝子手上在剁肉,嘴裏卻不閑著,打著一口濃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雲高,地不轉水轉,外邊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緊緊的。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緣’,今天你傷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傷了你,可就不劃算了……”


    雖然是雙刀在砧板上剁得山響,這幾句話卻說得再清楚不過。


    郭彤在鄰座上冷眼旁觀,早已看出了眉目。這時,從駝子嘴裏聽見了這番話,心裏狐疑不已。


    “哼,”他心裏忖思著,“原來這駝子夫婦,連同這個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話,豈不是昭示這小酒館一家人的身份?那個駝子,正是聲名狼藉的巨盜雲裏翻嶽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姑娘,也就是西門舉嘴裏的玉羅剎……


    郭彤心裏盤算著,邊撕著餅往嘴裏送,邊仔細端詳這一家子人。


    駝子方才說的那番話,一般人或許認為他是沒話找話兒,可紫衣老人等聽得十分認真。


    這下可好,那駝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門舉叫起陣來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泄露人家的隱秘,當然略帶有“威脅”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門舉聽了,嗬嗬一笑,道:“老兄這是在給哪一個說話?說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駝子雙手掄刀,霍霍生風,眼睛卻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裏卻高聲道:“好說,我駝子這是在念牙痛咒兒,老爺子你多心了……


    嘿嘿……這地麵上哪一個不知道你西門大爺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才你老所說的那一家人吧,他們能夠逍遙法外活到現在,那還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駝子就敢打一千個賭,那三個賊皮哪裏還能夠活到現在?隻怕早就在老爺子的寶劍下喪生了!”


    這番話說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頂高帽子戴在了西門舉的頭上。


    單手托塔西門舉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說、好說,掌櫃的你太客氣了,想我西門舉在江漢地麵上,不過是承諸武林道上朋友的愛戴,才有今天一點虛名,手底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真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足——”


    “足”字後邊的“下”字,還不曾說出,駝子忽然“啊喲”一聲大叫,插口道:


    “老太爺可真會說笑話,在這江漢地麵上,正如剛才貴親戚所說,就連三歲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爺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說得是呀,就連我這個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鹽的老婆婆也對你老爺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別個人就用不著說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嘿嘿一笑,道:“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愛戴,尤其是那嶽氏老夫婦見愛;否則的話,隻怕老夫這幾年的‘暗鏢’買賣,是不會這麼便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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