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網 - 好看的網路小說排行榜推薦,免費小說在線閱讀網

    “滄流曆九十二年冬,白塔崩,破軍耀。雲(yún)煥少將控迦樓羅翔於九天,風(fēng)雲(yún)動蕩,三軍九部皆為之悚然,束手階下聽命。惟飛廉抗之,率眾獨出帝都,與巫羅會於葉城。”


    ——許多年後,史書《滄流紀(jì)》裏,還存留著這樣的一段記載。


    滄流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風(fēng)雲(yún)激變,雲(yún)荒的命運在日出後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折。破軍橫空出世,迦樓羅扶搖九天。白塔被撞斷,整個元老院被摧毀。空桑和海國聯(lián)手入侵,帶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第一次分裂。


    飛廉少將率部眾離開帝都,於葉城與十巫中僅存的巫羅匯合。先前出城平叛的衛(wèi)默和青輅在得知十巫盡數(shù)死去,帝都落入雲(yún)荒掌控後,這一派出身於帝都門閥嫡係的貴族子弟,便決意留在在葉城擁兵遙相對抗。


    帝都伽藍對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隻能通過征天軍團飛渡鏡湖聯(lián)係外界。然而,對於此刻混亂動蕩的帝都來說,這一個問題尚未提到解決的日程上。


    維係了滄流帝國百年的元老院製度一夕崩潰。十大門閥潛流暗湧,各自心懷鬼胎:有怯於破軍洶湧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懷異圖,意圖趁亂集結(jié)力量、一舉奪權(quán)者;更多的,卻是彷徨搖擺,隨時準(zhǔn)備倒向風(fēng)頭最勁一方的騎牆者。


    然而,迦樓羅金翅鳥懸浮於帝都上空,裏麵的人卻沒有絲毫動靜。


    破軍出乎意料的暫時沉默,給了帝都那些門閥一線喘息和謀劃的契機。各方蠢蠢欲動,暗地勾結(jié)謀劃,潛流洶湧,爆發(fā)隻在轉(zhuǎn)瞬之間。


    但誰都沒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卻率先做出了表態(tài)——新任族長羅袖夫人,親自帶著獨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斷頂,屈膝下跪,向著浮在上方的迦樓羅金翅鳥舉起雙手,將族長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從迦樓羅中射出,籠罩在白塔斷頂上。


    金光過後,這一對母女憑空消失。


    沒有人知道那之後發(fā)生了什麼,也沒人知道巫姑一族和破軍達成了什麼樣的協(xié)議。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滄流曆九十二年的最後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對外宣布:羅袖夫人之女明茉,重新成為了破軍少將的未婚妻。同時,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軍少將雲(yún)煥在這一非常時期暫代元老院行使權(quán)力,成為滄流帝國軍政最高決策者。


    這一舉動徹底攪動了看似平靜的暗流,帝都錯綜複雜的矛盾一觸即發(fā)!


    那場奢華的婚禮定於半個月後舉行,十大門閥均在受邀之列。


    十大門閥詫異於這一門重新締結(jié)的婚約,暗自奇怪以雲(yún)煥那樣暴烈絕決的脾氣、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舊好。然而出於對那種毀滅性力量的畏懼,卻不得不虛與蛇委,積極地為婚禮做著種種準(zhǔn)備:清掃白塔內(nèi)外,修繕嶄新的塔頂廣場……幾乎整個帝都都暫時把內(nèi)憂外患拋到了腦後,全心全意地傾力準(zhǔn)備著一個空前奢華的婚禮。


    然而暗地裏,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貴族早已厲兵秣馬,訓(xùn)練家將,聯(lián)合帝都禁軍和鈞天部,準(zhǔn)備趁著婚禮裏應(yīng)外合將這個謀逆篡位之人一舉格斃!


    滄流曆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舉行。


    那一日,在後世被稱為“血曜日”。


    那一場血腥的婚典,如同噩夢一樣定格在所有生還貴族的記憶裏。


    金色的光芒照徹了整個伽藍帝都,白塔的廢墟佇立於藍天之下。當(dāng)禮炮響起,十二記巨響後,七彩花瓣隨著煙火從高空灑落,繽紛如雨。迦樓羅金翅鳥從白塔上空緩緩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裝軍人挽著美麗的新娘從機翼上緩步走下,來到裝繕一新的白塔頂上,對著塔上塔下的民眾舉起了雙手——一手握著象征元老院首座的權(quán)杖,一手握著帝國元帥的佩劍,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視。


    “破軍!破軍!”雲(yún)煥牽著新娘的手,緩步走上高臺,沿路無數(shù)的帝國貴族爭先恐後地拋灑花瓣、紛紛鼓掌和歡唿,個個臉上露出敬畏且諂媚的表情來。那樣的神情仿佛是美酒,令雲(yún)煥金色的眼眸裏露出滿足而惡意的笑容來——


    嗬……看到了麼?這一群高高在上的蛆,如今終於匍匐在他腳下了!真是令人恨不得抬起靴子狠狠一腳踩死啊……


    在滿耳的讚美和祝福聲裏,新娘幸福得顫栗,緊緊抓著新郎的手臂,臉頰緋紅,眼波流轉(zhuǎn)。然而,新郎的眼裏、卻有越來越無法掩飾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個聲音在心底越來越響亮地迴響:殺吧……殺吧!雲(yún)煥,我將你從絕境裏拉出,賦予你這樣巨大的力量,就是為了讓你撲滅這該天罰的一族!


    殺吧……不要猶豫。這是一座罪惡之城,這裏每一個人都是罪人!


    雲(yún)煥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仿佛想把這個聲音壓迴心裏。然而身體裏的血仿佛在燃燒,黑暗的氣息撲麵而來,有無法遏止的殺戮欲望悄然抬頭。


    十大門閥匯聚於塔頂,交相稱讚和恭維著這對新人,然而眼睛裏卻藏著隱秘的鄙夷和不屑——從雲(yún)煥到飛廉再到雲(yún)煥,這個女子幾度更換未婚夫,實在是比她的生母還放蕩無恥,今天居然還裝出這樣一副純真幸福的模樣來。


    新郎帶著新娘緩緩前行,穿過月桂和萱草編織的拱門,男子如玉樹挺拔,女子如玫瑰嬌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對。


    在所有門閥交口稱讚和羨慕聲裏,唯有新娘的父親、巫即一族的景弘?yún)s愁容滿麵。他遠遠望著小鳥依人般走來的美麗女兒,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見底的金色雙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不,不……她身邊這個可怕的男人,根本不愛她!


    這一門婚事,根本不應(yīng)該結(jié)!


    然而,庶出不得誌的父親剛要從酒席上憤然站起,卻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長羅袖夫人滿麵春風(fēng)地迎了上去。這個貴婦人在鮫人侍從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將杯中的聖湖之水彈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兒和女婿。然後,按照冰族風(fēng)俗將一枚玉梳纏繞上兩人的發(fā)絲,一掰兩半,分別贈與了新婚的夫婦。


    “而今結(jié)發(fā),不離不棄。”


    雲(yún)煥毫無表情地接過,神思卻有些恍惚,眼睛隻是看著主婚席上空著的另一半——沒有一個人……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沒有任何親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複仇的火在一瞬間幾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無聲地握緊,極力壓抑。他迴過身,眼光如刀劍冰冷,掃過那一張張權(quán)貴的臉,仿佛要記住這裏每一個人的模樣——是這些人……就是這裏的這些家夥,奪去了他所有的親人!


    口蜜腹劍、兩麵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為、我可以忘記你們做過的事!


    “請上座。”儐相推開鋪滿白茅的座墊,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沒有動,眼睛依然隻是看著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頭看著他的臉,卻發(fā)現(xiàn)那張睥睨天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哀傷表情——


    “弟弟,”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一襲白衣在主婚席上對著他溫柔地笑,“祝你幸福。”


    “煥兒,你也該娶妻了……帝都訂親那一位,是怎樣的女子呢?”恍惚中,雲(yún)燭身側(cè)還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輕撫著懷中的藍狐,微笑著低歎,“可惜師父大概看不到這一日了……將來你成家立業(yè)了,可不知道會不會迴西荒看看師父的墓?”


    姐姐,師父……是你們麼?你們,都在天上看著這一刻的我麼?!


    那一瞬,他隻覺得心裏刺痛再難忍受,霍然甩開了新娘的手,往前衝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間消失,宛如清晨的霧氣再難尋覓。


    他閉上了眼睛,覺得內(nèi)心最黑暗的地方有個聲音發(fā)出了冷冷的嘲笑:“還做夢啊?……已經(jīng)死了,她們都已經(jīng)死了!醒醒吧,不會有人再愛你,你也不會被任何人所愛……想想她們是怎樣死去……想想你曾經(jīng)受到過怎樣的對待!”


    “破軍是為了殺戮誕生的,是魔在人間的化身!”


    在那樣惡毒而狂烈的低語聲裏,他漸漸全身顫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雙手緊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隱隱的金色火焰燃起!


    當(dāng)愕然的新娘重新上來牽住他的手時,他抬起頭,隻看到周圍鮮花和恭維的海洋。


    “……”雲(yún)煥從胸臆裏長長吐出一口氣,恢複了常態(tài),幾步走到了裝飾著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備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雙雙舉杯,迴身向周圍的門閥貴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掃過那些貴族時,金色的眸子裏驀地綻放出一絲細微的冷笑。


    “破軍!破軍!至高無上的破軍!”


    琥珀色的美酒傾入咽喉,歡唿聲響徹雲(yún)霄。


    然而,在這樣的歡唿裏,有一些眼睛卻是惡毒而喜悅的,毒蛇般的竊竊私語:“看啊……他們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現(xiàn)在——”


    人群裏那些私語尚未傳開,新娘的臉色已經(jīng)煞白。


    “別、別喝!這酒……”明茉轉(zhuǎn)過頭看著雲(yún)煥,急切地想推開他手裏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無預(yù)兆地倒了下去。雲(yún)煥下意識的俯身查看,然而剛一彎腰便吐出一口血來,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雙雙毒斃,婚典登時一片大亂。


    “大家動手!”巫朗一族率先發(fā)難,將酒杯擲向地麵,“誅滅亂黨,殺了破軍!”


    酒杯在地麵上碎裂,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擲杯為號一出,婚宴上有數(shù)十桌貴族一擁而起,紛紛將自己手裏的酒杯用力擲出!此起彼伏的碎裂聲裏,隻聽一聲唿嘯,塔下湧上無數(shù)手執(zhí)武器的士兵,衝入了婚宴。


    “你們想幹什麼!”羅袖夫人變了臉色,想攔住衝過來的士兵,“你們想叛亂?”


    “什麼叛亂!”巫朗一族粗暴地撥開了她,冷笑著指住她的鼻子,“雲(yún)煥他才是叛亂!死婆娘,你賣女求榮,你才是叛逆帝國之徒!快滾開!”


    “不!”羅袖夫人卻踉蹌衝了迴來,攔在了前頭,“不許碰我女兒!”


    “滾開!”士兵們衝了過來,毫不留情地將貴婦推倒在地。


    “不許碰明茉!”然而卻居然有另外一個人衝了過來,攔在了他們麵前。那個男子臉色憔悴,帶著長期縱情聲色後的頹唐,不顧一切地擋在了麵前。


    士兵們猝及不妨,一時間愣了一下。


    “景弘?!”羅袖夫人吃驚地看著那個男子,發(fā)現(xiàn)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見的丈夫。


    “阿敏,快帶女兒走!”景弘持刀對著亂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個遙遠的稱唿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熱。然而羅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從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攜女向塔下踉蹌奔逃。


    “快逃!快逃!”背後傳來景弘低而悶的慘唿,有刀劍刺入血肉的鈍響。無數(shù)士兵的腳步聲奔了過來。她頭也不迴地狂奔,眼角有熱淚沁出。


    “先不要追那個女人!”背後有亂軍首領(lǐng)的聲音,“先殺破軍!”


    “是!”那些已經(jīng)逼近的腳步聲瞬間又往迴退。士兵們迴身將白塔高臺上那個中毒委頓的人包圍了起來,無數(shù)雪亮鋒利的刀兵,如林般朝著那個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剛剛當(dāng)上嶽母的羅袖夫人脫口驚唿,驚駭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離開肌膚一寸之處忽然定住!


    士兵們發(fā)出了驚慌的唿聲,拚命想推進兵器,刺入對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仿佛生根了一樣,在距離雲(yún)煥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虛空裏有一個無形的結(jié)界籠罩在那人全身,讓所有外來的傷害無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睜開,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瞼上的刀尖,泛出一絲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睜眼冷笑,士兵們齊齊發(fā)出了一聲驚唿,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棄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擠,驚惶失措。


    雲(yún)煥緩緩從地上站起,卻並沒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樓羅卻霍然發(fā)出了攻擊——那座巨大的機械仿佛擁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亂者甚至沒有來得及跑下白塔,就被淩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數(shù)的釘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們身體後,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將被貫穿的人舉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時布滿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亂者們的屍體布滿了天空,無數(shù)血珠從天上落下,血雨浸潤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潔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紅,華麗的金杯裏注滿了血酒,這一場血雨灑滿了在場所有賓客的臉,令那些雖沒有參與動亂、卻心懷期待的門閥貴族顫栗,不敢仰望。


    雲(yún)煥迴過頭,看到了帶著女兒躲在一旁的貴婦人,唇角浮出一絲冷笑。


    “嗬……多麼美麗的婚禮啊。”雲(yún)煥抬起頭,微笑,“嶽母大人,你是否滿意?”


    血雨從天空灑落,那些瀕死的叛亂者在頭頂扭曲慘叫,宛如修羅地獄。羅袖夫人怔怔地看著沐血而立的軍人,眼裏露出了恐懼的光芒,嘶啞:“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人謀反?你想趁著婚宴集結(jié)十大門閥,把他們一舉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裏有毒,是不是?!”


    “當(dāng)然,”雲(yún)煥冷笑起來,“愚蠢的人,他們居然還以為毒藥對我有效。”


    羅袖夫人的臉色蒼白如死,忽地指著他嘶聲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明茉喝下毒酒去!你為什麼不阻止?!”


    雲(yún)煥冷然瞥了一眼她懷裏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羅袖夫人渾身顫抖。


    “別、別和他浪費口舌……”身側(cè)忽然有人扯動他衣角,微弱地低語,“激怒他……你會被殺……”


    “景弘?!”羅袖夫人低下頭,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過來的人,失聲驚唿。


    她的丈夫伏在她腳下,竭盡全力舉起手,手心裏握著一粒朱紅色的丹藥:“這、這是…巫鹹大人煉出的藥……快、快給女兒試試……”


    羅袖夫人捂住了嘴,連連點頭,忍住了咽喉裏的悲鳴。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為、你是痛恨著我們母女的……這麼多年來,你根本不願意看上我們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卻願意這樣不顧性命的來保護我們?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覺他的身體在懷裏逐漸冰冷。


    ——遙遠的年輕時,他們曾經(jīng)那樣真切而熱烈地相愛過,以為可以逾越門第和血統(tǒng)的障礙。然而,這朵純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權(quán)勢泥土裏終究凋零。他們都用各自的方法縱情聲色,消磨著無愛的餘生,以為將會對彼此怨憒至死。


    但是,誰都沒有料到,他們之間卻還有這樣一種結(jié)局。


    “對不起。”她低下頭,輕聲在丈夫耳畔低語,淚水落在他臉上。


    淩一直在一邊看著這一家人,神色複雜,隻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搖搖欲墜的羅袖夫人。


    雲(yún)煥扔下了片刻前還是他新娘的女子,轉(zhuǎn)身看向白塔頂上那些麵如土色的門閥貴族,目光劍一樣的掃過人群,有清點羔羊般的得意與冷酷——迦樓羅發(fā)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頂?shù)膹V場,所有參加婚典的貴族們,無論是否參與了叛亂,都無法離開。


    在殺盡最後一個叛亂者後,迦樓羅的金光熄滅。


    被釘死在虛空的叛亂者終於逐漸死去,淅瀝而落的血雨也漸漸稀薄,雲(yún)煥蹙眉:“好了,瀟,拿走吧,別擋了我的視線。”


    “是。”迦樓羅發(fā)出低沉的唿應(yīng),被釘死在空中的屍體齊齊抽搐,被拋下了萬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麵上一片驚慌的唿喊。


    同時,金色的軍人在朝陽中抬起了頭,對著天地舉起了手裏的權(quán)杖和佩劍。迦樓羅迴翔於頭頂,整個大陸踏在腳下,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響徹了雲(yún)霄——


    “聽著,大地上的螻蟻們!


    “如今這個雲(yún)荒上已經(jīng)沒有元老院,沒有智者。我,便是你們的神!


    “那些服從我的、忠誠謙卑的奴仆,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樂。而那些心存僥幸、試圖挑戰(zhàn)我權(quán)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討他們的罪——三代九族、一個不赦!


    “死亡絕不是最後的懲罰——


    “我會讓你們看見、這些叛逆者整個家族的下場!”


    冷酷威嚴(yán)的聲音響徹天地,如雷霆滾滾逼近,整個帝都都在其威懾之下_從鐵城到禁城,從平民到門閥,所有人都在這樣的聲音之下顫栗。


    作為新娘的遠房堂兄,季航在塔頂觀禮的人群裏,親眼看見了這一場暴亂被殘酷地平息。那樣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懾,聽著這樣的雷霆之聲,出於某種景仰和敬畏,他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樓羅金色的巨翅下:“破軍,請讓我成為你謙卑的仆人!”


    “季航!”羅袖夫人迴過頭,赫然看到族裏最能幹的孩子跪倒,不由失聲。


    然而,雲(yún)煥這一次隻是冷冷俯視著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測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將權(quán)杖點在他的肩頭。一旦有人帶頭,更多的人紛紛跪了下去,爭先恐後地對著迦樓羅磕下頭去:“願意成為你恭謙的仆人!”


    百年來,滄流冰族有著冷酷鐵血的統(tǒng)治,森嚴(yán)明確的階層劃分。所有人都按照製度成長,有不可逾越的階層和規(guī)矩,他們沒有神,沒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個駕駛著迦樓羅金翅鳥淩駕於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強悍壓到了一切爭議和不服,將整個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軍出世,天下動蕩,一個新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


    伽藍城裏風(fēng)雲(yún)變幻,然而與之對應(yīng)的無色城裏,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zhàn)歸來,六部戰(zhàn)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zhàn)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zhàn)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yán)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jīng)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於地,在聚精會神地縫著什麼,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瓔將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迴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著,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仿佛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確實還是存在的啊。”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著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複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拚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複國軍大營麵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歎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怎麼?”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麼。”白瓔將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yīng)該還在養(yǎng)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隻會令事情尷尬。”


    真嵐聳了聳眉頭:“沒關(guān)係,本來也就很尷尬了。”


    “……”白瓔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頭。然而她的丈夫隻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嵐,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想,”她輕輕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隻手背迴來?”真嵐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dān)心啊。”


    “別轉(zhuǎn)移話題。”白瓔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zhuǎn)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迴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裏的頭顱立刻發(fā)出了一聲痛唿,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裏,抹去右臂肩關(guān)節(jié)處剛紮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zhǔn)頭一錯、這隻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隻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迴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jié)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複了我當(dāng)年風(fēng)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jǐn)嗫谏希⌒囊硪淼乇攘艘幌挛恢茫昂美玻b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準(zhǔn),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迴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麼?”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cè),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隻感覺他的唿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fā)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隻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複出現(xiàn)。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cè),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fā)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隻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栗。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jīng)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栗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cè),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fā)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zé)。”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zhàn)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裏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zé)任和宿命……你明白麼?”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yīng)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yīng)該知道,無論以前發(fā)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cè)。”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cè)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隻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zé)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裏。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nèi)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yīng)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cè),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複?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裏,忽地輕輕側(cè)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xiàn)在這樣……便已經(jīng)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裏,剛剛拚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臺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酸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紮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隻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放棄了水鏡裏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隻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jīng)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迴身側(cè),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隻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cè)垂頭的女子,發(fā)現(xiàn)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shù)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隻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jīng)算是“幸福”。大風(fēng)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cè),執(zhí)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jīng)是當(dāng)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裏,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lián)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fēng)裏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發(fā),眼裏滿含著笑意——她的長發(fā)在他手裏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發(fā)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rèn)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仿佛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隻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裏,定定凝視著長發(fā)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shù),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shù)施加在她身上?


    在無色城裏空桑皇太子夫妻執(zhí)手相看之時,金帳裏的氣氛卻已經(jīng)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yī)悄然退出了帳外,隻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jīng)如風(fēng)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yīng)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製、將力量轉(zhuǎn)移到雲(yún)煥身上,用無數(shù)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zhuǎn)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shù)將他的力量轉(zhuǎn)移往雲(yún)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複蘇——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製、轉(zhuǎn)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shù)已盡,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隻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裏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dāng)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隻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裏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發(fā)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jīng)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chuàng)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紮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裏……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shù)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nèi)與魔決戰(zhàn)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cè)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歎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quán)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dāng)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裏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zhuǎn)星辰,卻也隻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shù)。它既然可以被設(shè)下,當(dāng)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yīng)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腦海中再度浮現(xiàn),如此親切,卻帶著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麵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麼?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舍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yīng)該服從你的決定?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將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cè),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fā)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隻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xiàn)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著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麵的族人都還等著你帶他們迴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著,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驁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隻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著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麼,”蘇摩卻是淡淡轉(zhuǎn)開了話題,“龍,外麵的情況怎樣?”


    剛和複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fā)出歎息:“不大好。”


    “怎麼?”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yún)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wěn)住帝國內(nèi)部的形勢,應(yīng)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裏露出擔(dān)憂的光,“隻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fēng)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奸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wèi)默少將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yún)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複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複國軍中有內(nèi)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裏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裏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yīng)知道這些內(nèi)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zhuǎn)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鮫人裏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奸細——聽湘?zhèn)鬟^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jīng)常收到來自於複國軍內(nèi)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yán)肅,“不過,據(jù)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鮫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裏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裏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yīng)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yún)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鮫人,記得她被眾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裏被藥物強迫變身的淒慘唿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裏。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yún)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迴頭看著海皇,“我不是很了解複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複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確經(jīng)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鮫人妓館老鴇了。”


    龍神一怔,沒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yún)荒的齷齪。


    “當(dāng)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jīng)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裏吃過的苦頭,不下於今日的泠音。”蘇摩望著頭頂?shù)乃猓八降资莻怎樣的人?靠著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quán)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裏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複國軍,主持著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zhàn)。”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態(tài)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鴇,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複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裏,她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jīng)視其為母,”蘇摩低聲,歎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jīng)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隻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標(biāo)。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於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rèn)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quán)不寬恕,有權(quán)為了自己向她複仇。”


    “你也有權(quán)為了自己向她複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dāng)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麵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複仇。盡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yún)庭,隻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quán)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複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複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quán)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麵,“所以,你最多隻是一個複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嗬……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fā)出一聲長笑,仿佛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zhuǎn)了開去,“方才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麵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複國軍和西京;而左權(quán)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yún)庭方麵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歎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裏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迴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複,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fēng)郡首府裏?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dāng)時九嶷動蕩,西京帶兵在外,隻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裏——而高舜昭和刺客聯(lián)手,騙過了他們。”


    “聯(lián)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fā)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麵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zhàn)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xiàn)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迴來後不再尋死,隻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迴大營來靜養(yǎng)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隻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袛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jīng)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xiàn)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jīng)影響不大。”龍神首先迴轉(zhuǎn)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裏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zhì)發(fā)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麵的中州商人是個謹(jǐn)慎內(nèi)斂的青年,輕易不會卷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裏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zhàn)便戰(zhàn)!怕什麼?等這一戰(zhàn)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歎,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裏,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jīng)被擦去了,隻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仿佛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yǎng)神,然而隻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


    龍神一驚,順著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麵射落,在複國軍大營上方蕩漾離合,水麵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迴答。


    “帝都裏,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

章節(jié)目錄

閱讀記錄

歸墟所有內(nèi)容均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繁體小說網(wǎng)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歸墟最新章節(jié)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双鸭山市| 宣化县| 札达县| 桐乡市| 瓮安县| 德惠市| 阿克陶县| 诸暨市| 昭苏县| 美姑县| 商水县| 安顺市| 宁乡县| 安远县| 融水| 阳泉市| 齐齐哈尔市| 延边| 克东县| 洛阳市| 乡城县| 林西县| 克什克腾旗| 阳谷县| 大冶市| 太湖县| 丹东市| 石首市| 桐庐县| 溧阳市| 哈尔滨市| 黄浦区| 凤冈县| 阿巴嘎旗| 沙湾县| 肇东市| 兴文县| 泽普县| 城口县| 黑龙江省| 平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