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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江南的天氣特別奇怪。就拿蘇州來說,夏天熱得人透不過氣來,雨水又少,到了十月份,還是隻穿單衣,可是才交立冬,天氣就突然冷了下來,不到三天,早上起來,就滿階是霜。立冬過後五天,下午天就陰沉沉地,北風唿唿,到傍晚時分,就開始下起鵝毛大雪來了。那麼大的雪花,連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沒有見過。鋪天蓋地,天地間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這一場雪,足足下到第二天清晨,才停了下來。雪一停,又立即紅日高照,但積雪已深到一尺來厚,到處銀光閃閃,蘇州地方文風本盛,自然有一般文人雅士,準備出城去賞雪,可是人們才出盤門(蘇州城六個城門之一),便呆住了。


    原來一夜大雪之後,積雪異常平整,連鳥爪狗腳印都不見一個,可是卻有一個個極大的足印,印在雪地上。那足印長有兩尺,寬半尺有餘,卻又是個單足,每隔一丈五六尺遠,便印有一個,有深有淺。試想天下哪有人的腳是這樣大的?因此人人嘖嘖稱奇,有的更道鬼言神,議論起來。直到中午,看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叫道:“不論是神是鬼,既然有腳印,總有個去處,誰有膽的,跟我們來,去尋個究竟!”


    雖然白天紅日,但響應的人倒也不多,吵了半晌,總算湊了十多個人,各自手中持了棍棒,循住足跡,向前走去。積雪極深,連道路都辨不出來,那大足印丈許遠一個,一眼望去,竟像是沒有盡頭一般,有幾個人走了幾裏,俱都氣餒起來,又折迴城裏去了。一折迴城中,眾人自然圍上來問個究竟,這些人不說自己沒有勇氣尋下去,倒裝模作樣,又說遇到了丈八金剛,又說遇到了大肚羅漢,胡亂說一通,即刻傳開,蘇州合城上下,俱都當是菩薩顯靈,燒香拜佛,忙了個不可開交,倒叫香燭鋪趁機賺了一大筆銀子。這且表過不提。


    單說那一行出城尋那足跡的十餘個人,紛紛退迴,到後來隻剩下了兩個人,一路行去,一看天色已晚,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那足印卻還在向前伸展。兩人見看不出究竟,也就折了迴城,自然也不肯承認自己徒勞無功,更約定了編造些活龍活現的神話,來騙人相信。


    出城去探訪的人,既然都沒有結果;當夜又是一夜狂風,足跡也全被吹得沒有了,這件事便成了一個傳說。但是事實真相如何,當然是有人知道的。其中的一個,這時正躺在一張雕刻精美的牙床上麵,羅帳低垂。那房間陳設華麗精致,乃是小姐的繡閨,床上那位姑娘,雖然麵色慘白,雙眉緊鎖,兩手捧住隆然凸起的肚子,不斷地低聲呻吟,但是痛苦的表情,並不能使她那美麗的臉龐變成可怖,相反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淒豔絕倫。


    那間房間的陳設如此華麗,躺在床上的又分明是大家閨秀,看情形正將臨盆生產,照理總應有人伺候才是。但卻一個人也沒有。那姑娘痛苦呻吟了幾下,低聲唿道:“桃兒……小桃!”那“小桃”像是丫環的名字,她連唿了七八聲,卻並無人迴答。


    這姑娘見無人答應自己,長歎一聲,掙紮著撐起身來,腹中又是一陣劇疼,幾乎痛暈過去,額上的汗珠,滴滴滾下。她剛想開口再叫“桃兒”時,忽聽遠遠傳來“拍”地一聲巨響,嚇得她猛地一震,不禁又頹然倒下。


    那一聲巨響,是來自這所巨宅的大廳中。此時,廳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禿頭老者,麵色紅潤,頂門光亮,手中持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熟銅棍,怒氣衝天地坐在太師椅上。他身旁的一張紫檀木八仙桌,已碎成一片一片,正是剛才被他一棍打碎的。在他麵前,跪著一個妙齡丫環,正在簌簌發抖,道:“我真的並不知情!”


    那老者大聲出了幾口氣,吹得頷下那蓬花白胡子,如為狂風所拂一般,大聲喝道:“混帳東西,你不知情,誰知道?賤人隻得你一個貼身丫環,你若不從實說了,立時叫你成為棍下肉餅!”說著,那粗逾兒臂,長約七尺的熟銅棍,在地下用力一頓,“叭”地一聲,地上青磚,頓時裂成數片。


    那丫環抬起頭來,看她樣子,嚇得麵都青了,嘴唇動了幾動,想要說些什麼,但卻嘴唇一抿,斬釘斷鐵地道:“我確是一點也不知道!”


    老者“哼”地一聲,那蓬胡子,突然根根倒豎,宛若刺蝟一般,手腕一翻,熟銅棍帶起“唿”地一聲,直翹了起來,在空中微一停頓,便向丫頭“刷”地打了下去。照剛才那老者一棍能將一張紫檀木的八仙桌打成粉碎的力道來看,那一棍若砸實了,不要說是一個纖細的丫環,即使是一隻石頭獅,也要被他砸成片片。


    但就當熟銅棍電光火石般地下壓,離那丫環頭頂不過兩尺光景的時候,廳堂的大梁之上,突然響起了一陣狂笑。


    那笑聲聲震屋宇,會家耳中,一聽而知道是一個內外功俱臻火候好手。那老者不禁一怔,手上也慢了一慢。就是在這一慢之間,一溜黑光,自梁上激射而下,“錚”地一聲,剛好擊在熟銅棍上,將熟銅棍擊得向旁歪去,同時“當啷”一聲,那黑光跌落地上,原來是一枝鐵鑄的拐杖。 那老者一見,便臉上變色,但旋即恢複鎮靜,抬起頭來。隻見梁上坐著一個衣飾破襤,滿麵於思的窮漢子。一條大腿,已齊腿切斷,坐在那裏,兩眼炯炯,向老者望著,一見老者向上看來,便冷笑道:“好哇!大哥,當真是越老越勇了,竟以當年馳名北五省的熟銅棍來對付一個丫頭,哈哈!好哇!”說著,隻見他手在梁上一按,人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一足支地,毫無不穩之狀,腿一屈,手臂微長,便將那支跌在地上的鐵拐撈在手中,老實不客氣地在一旁坐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大哥,怎麼不出聲啦?當年的生死夥伴,鐵拐沈半仙來了,也不迎接迎接?”聽他的口氣,並不像有惡意,並稱唿老者為“大哥”。但老者聽了卻麵色由青而白,將手一揮,對那丫環道:“去!”然後再頹然道:“你要怎樣?”沈半仙“桀”地一笑,道:“當年大哥怎樣對付眾弟兄的,眾弟兄便怎樣對付大哥。小弟不過是傳一個信而已!”老者顫簌簌地站了起來,叫道:“二弟,咱們哥兒倆——”


    鐵拐沈半仙打斷他的話頭道:“不錯,咱哥兒倆早四十年就並肩闖江湖,一枝鐵拐,一條銅棍,打遍黃河南北,黑白兩道,未遇敵手……”聽到這裏,老者麵有喜色,沈半仙接著道:“大哥金甲力士,二弟鐵拐沈半仙,人隻道是生死之交——”老者急叫道:“二弟,做大哥的,決不會虧待你!”


    沈半仙搖了搖頭,歎道:“是啊!是沒有虧待了我,當年對住香燭拜把子的時候,你也是那麼說。可是,大哥,二弟的一條腿早沒了!”講到後來,聲色俱厲,老者麵色也轉成煞白,道:“如今還你一條腿怎樣?”沈半仙道:“一條?快二十年了,就不要利息啦?”老者道:“二弟,別逼人太甚!當年誰都有不是,要不是見了那批財物,個個都紅了眼,咱們有這二十年功夫,開宗立派,早就成了武林大宗師了!”


    聽這兩人談話的口吻,兩人像是二十餘年前一齊在北五省作綠林勾當,後來見財忘義,火拚起來,那老者獨吞了財物,隱姓埋名,搬來蘇州居住,但事隔二十年,曾為老者斷去一腿的鐵拐沈半仙,卻千方百計地尋了來要算舊帳。而那老者又對當時所作所為,頗為後悔。鐵拐沈半仙聽了,的確是憑武功判強弱,大家都翻了臉的,因此也默然不語。那老者又道:“二弟,從今天起,你再也不提金甲力士周泰六字,我也不提鐵拐沈半仙,就在這個大堂之中,將所有財產,二一添作五,兩人分了。你正當壯年,尚大有可為,有了那麼多銀子,下半世還有什麼愁的?”


    武林中豪傑之士雖然講氣節,講義氣,但真正能富貴不移的,究竟很少。沈半仙不禁為周泰說動了心,半晌不語,才道:“大哥既然這樣,我當然沒有話說——噢,我倒想起了,前幾晚我來曬盤子,見你收著一個丫頭,莫非是——”說至此處,周泰神色緊張,“噓”地一聲,將沈半仙話頭打斷,沈半仙也吐了吐舌頭,道:“難道真是他們的孽種?你留著她幹什麼?”


    周泰歎道:“唉,也不知怎地,當時見這小娃兒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著我,竟一陣心軟,將她收留了起來。這二十年來,真將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唉!誰知如今,我在這裏已成了名紳,她卻來丟我的臉了!唉!”鐵拐沈半仙並不知周泰的話是什麼意思,又悄聲道:“大哥,盤門外大足印的事,你可聽說了麼?咱哥兒倆一生闖蕩江湖,鬼怪從未見過,大概又是武林中人,在鬧什麼虛玄!”


    周泰心中一動,也悄聲道:“你且靠近些,我講給你聽!”因為那件事蘇州合府上下人等,俱當作談話的資料,而且事情本身,也太以出奇,沈半仙不虞有他,手在椅子上一按,人便淩空而起,落地時鐵拐在地上“錚”地一點,瞬道:“二弟,多年不見,武功大進了啊!”沈半仙道:“全仗大哥所賜!那大足印到底是怎麼一會事?”


    周泰緩緩舉起手臂來,一麵口中道:“那大腳——”下麵一個“印”字還未出口,突然身形暴漲,出手如風,一掌拍出。


    那一掌發出之時,與尋常拳法完全不同,他手臂慢慢抬起來的時候,軟弱無力,誰都防不到他會出手傷人,倒像是伸個懶腰,以手遮口,去打嗬欠一般,然而手臂抬起之後,突然一頓,便疾逾飄風,連手掌都不翻轉,徑以手臂,向沈半仙肩頭拍到。


    鐵拐沈半仙一心一意隻等周泰講那大腳印的事;做夢也想不到剛才還講得好好的,此時卻又突然翻臉,剛覺出周泰麵色有異,已覺得一股極為淩厲的掌法,襲至肩頭,百忙中橫起鐵拐,一招“撥霧見天”,來格周泰手臂,但周泰既然出手,便誌在必得,手臂微縮,便自避過,就勢手腕一翻,一掌結結實實,砍在沈半仙左臂之上。沈半仙隻覺奇痛徹骨,“克叉”一聲,鐵拐在地上一點,向後飛出七八尺去,叫道:“好開山掌!”


    周泰見他中了自己一掌,竟還能從容躍開,心中也是吃驚,不敢怠慢,身形一晃,便追了過去,“唿”的又是一掌。周泰外號“金甲力士”,他那掌法,稱作“六丁六甲開山掌”,全憑至剛至猛之力發掌傷人,沈半仙手臂又斷,痛徹心肺。同時覺得三言兩語,又中了周泰之計,心中氣憤已極,竟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幾乎支持不住。但大戰當時,說什麼也不能倒下,強忍疼痛,“霍”地一聲,蕩起鐵拐來,勉強架了周泰一招,但周泰掌出如風,右掌不中,左掌又至,“蓬”地一聲,一掌將沈半仙擊得仰天一跤。這一跤看來跌得不輕,沈半仙口角流血,慘笑道:“好大哥!姓沈的到了今天,才算認得你!”


    金甲力士周泰麵部肌肉扭曲,禿頭上紅光閃閃,悶哼一聲,趕了過去,舉腿就踢,沈半仙舉手來擋,將周泰的腳用力托住,額頭汗珠直流,周泰暗運內勁,用力向下踏去,但沈半仙早年便威震北五省,斷腿之後,又下了二十餘年苦功,此時受傷雖重,抵擋一陣卻還是可以。周泰那一腳經他內力運足,怕不重逾千斤,但一時之間,也難以踏下,隻聽沈半仙怪笑道:“好哇!好哇!姓沈的今日???歸天了,看你能縱橫到幾時!”


    周泰心中一驚,暗想昔日兄弟如此之多,當年自己行事何等狠毒,鐵拐沈半仙既能尋來此處,別人豈不能尋到?雙拳難敵四手,自己這二十年來,武功雖沒擱下,但難保這二十年的光陰中,原來本領比自己差的,此時不超過自己,看來此處已非善處,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事完之後,非連夜遷走不可。可惜二十年來苦心經營,那一大片基業,更加上他當作親生女兒的那個姑娘!


    當年,他自從下毒手,獨吞了那筆財寶之後,清夜自捫,心中不免內疚,因此將全部心情,都放在那姑娘身上,怎知,怎知今日剛發現黃花閨女竟然腹大便便,就要生育,偏偏又碰到沈半仙尋來。在周泰心中,此時想來,越發以為好人難做。沈半仙見周泰一腳久久未踏下,還當他天良發現,會饒自己一命,正在僥幸之時,周泰真氣一轉,力驟足心,用力踏下,沈半仙大叫一聲,口噴鮮血而亡!


    二十年沒有殺人,一見鮮血,周泰殺性陡起,一轉身抄起熟銅棍,忽然見管家慌慌失失跑來道:“小姐不見了!”


    周泰一怔,喝道:“她不是肚痛待產了麼?怎能逃走?”這一聲大喝,中氣充沛,直震得屋麵瓦片格格發響,那管家早就發呆了,軟成一團,作聲不得。周泰大怒,手起一棍,攔腰便砸,管家連一聲都未哼出,便自死於非命。


    周泰將心一橫,暗道橫豎此處不能住了,不如打它一個痛快,執起熟銅棍,一招“五花八門”,隻聽“乒乒乓乓”,所有古玩玉器,桌椅屏幾,全都打成稀爛。


    周泰親手毀去自己二十年經營的基業,眼看又過不成安穩日子,他年已花甲,當年雄心已不複再存,一麵打,一麵心痛,一眼望見了沈半仙的屍體,一股惡氣,全部出在他的身上,足尖一挑,將屍體挑了起來,準備用力向地上摔去、將之摔成肉餅之時,忽聽“撲”地一聲,自沈半仙懷中,跌下齊齊整整,一個布包來。


    沈半仙不修篇幅,隨便至極的脾性,乃周泰所深知,此時見這個布包包得如此整齊,不禁心中起疑,他原是個行事狠毒、性格陰險多疑之人,隨手將沈半仙扔了,拾起布包,解開一看,見是三本半新不舊的書,書麵上幾個古字並不認識,翻了一翻,上麵文字全部盤虯古怪,無一個識得,剛想隨手扔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禁呆了一呆,心中一動,又將書小心包了,揣在懷中,舞起熟銅棍,一路從廳堂打了出來,見人就掃,直打得數十百個家丁,叫爺叫娘,無一逃得脫。


    周泰迴到自己房中,將一隻兩尺見方的鐵箱胡亂用布包了,挑在熟銅棍上,徑跑出大門口去。其時積雪尚未化盡,天色又黑,街上泥濘不堪,一個行人也無,周泰剛要大踏步去時,忽然念頭一動,又向家中跑去,來到那姑娘的閨房之中,一見果然人去樓空,他不禁喃喃地道:“雪花!雪花!這二十年來,我總算沒有虧待你!當年我若不殺你父母,我便要死在你父母手下,唉!恩恩怨怨,直到如今!”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此時也不禁感慨起來,歎了一聲氣。


    房門口忽然有人接口道:“周大哥快成為酸秀才了!”周泰聞聲,大吃一驚,倏地迴過頭來,不分青紅皂白,“唿”地便是一掌,隻覺眼前黑影一晃,兩條人影疾閃了開來,周泰停睛一看,兩人皆隻有一條手臂,正是當年為自己所害的弟兄,惡性又發,一聲不出,身形一矮,足尖微點,人便“托”地離空三尺,平射出來。那兩人好不容易尋到了周泰,再也料不到沈半仙已跑在前麵,周泰已有了防備,被他手臂一長,小腿齊為他抓個正著,再雙臂一震,兩人急叫一聲“大哥——”人已直飛出去,撞在牆上,癱於就地。


    周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挑起那口鐵箱,大踏步地向外走去,晃著了火折子,到處亂點,剛好天也刮起一陣西北風來,周泰走出不過兩條街,火勢已然轟轟發發,燒通了屋子,周圍人全從好夢中驚醒,拽桶拖鉤,齊來救火。周泰頭也不迴,徑自出城去了。那一場火直燒到第二天中午時分,方被救熄,周泰改名換姓,在蘇州已是一等一的富紳,他家失火,一個人也未走出,自然又成了奇譚。


    雪中大腳印的事剛發生,又加上一等富紳家的大火,蘇州人個個口中嘖嘖稱奇。過了兩三天,大雪化盡之後,城中突然又多了十幾個殘廢人,個個目露兇光,賣解不像賣解,乞丐不像乞丐,在火燒過的廢墟旁來迴徘徊不去。


    那些人,不是瞎眼,便是斷手,但卻又力大異常,有幾個潑皮想去欺負他們,俱給他們打得個個發昏不已。過不了幾天,那群人走了。日子一久,兩件事也自然越傳越奇,結論乃是天上金甲神放的火,特意留了那麼串大腳印,好洗清別人縱火的罪名。以訛傳訛,穿鑿附會,原是人之常情,且表過不提。


    ×      ×      ×


    單說那日火起之時,火苗高竄,上觸漢霄,四周城門,皆可以看到,在閶門外的一個小林子中,這時正有兩個纖細的人影,一步一顛地行走著,幸而是夜氣候轉冷,在日間因融雪而泥濘的小路,現在又重結起了冰,路上便沒有那麼滑,否則,真不知道這兩個女子如何能行進一步。那走在前麵的一個,腹大便便,臉容慘白,一麵走,一麵不斷低聲呻吟,但又不敢高聲,像是怕人知覺,正是剛才躺在牙床上轉側呻吟的那個,也就是金甲力士口中所稱的“雪花”。


    那後麵的一個,手中挽著一個小包裹,正是丫環小桃,火起之後,喧鬧之聲直達城外,兩人不禁停步,一齊迴頭來看。小桃“啊”地一聲,道:“小姐,那起火的地方,看來就像在黃鸝坊啦!莫非老爺生起氣來,將屋子都燒了?”女子迴過頭來,黯然道:“小桃,以後你我不必稱什麼小姐丫環的了,你就叫我姐姐吧!唉,是我不好,難怪爹生氣。”原來她並不知自己身世,還將金甲力士周泰當作是她親生父親,因此想起來,不禁內疚。


    小桃半晌不作聲,見雪花兩眼哭得又紅又腫,便勸道:“雪花姐姐,別傷心了,你喜歡他,他喜歡你,老爺雖然一時生氣,日久總會迴心轉意的。”雪花經她一提,眼淚下得更急了,道:“就是他昨晚突然走了!怕不是移情別戀……卻又造一番話,說什麼武林中將有大事,他是峨嵋派掌門人首徒,不能不去參加等等的話來騙我!”小桃也覺無話可說,兩人遂又起行,走到半夜時分,朔風唿唿,兩人全都凍得上下排牙齒,得得作聲,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土地廟,在神龕下胡亂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小桃在路上硬搞了一輛馬車來,將雪花扶上車去,才免了跋涉之苦。車向西行,傍晚時分,已到了太倉縣縣城。


    長江以南,物產富庶,地方也特別繁華,等閑縣城,也相當熱鬧,那太倉縣更是江南的大縣,才入城門,小桃掀開簾子一看,便覺不亞於蘇州,吩咐在一家較大的旅館,喚著:“悅賓客店”的門口停了,又將雪花扶了下來。


    旅店中人見雪花穿著,分明是大家小姐,但卻狼狽異常,不由得暗暗稱奇,但卻也不敢怠慢,找了一間上房。雪花躺在床上,又不斷呻吟。小桃將房門緊緊地關了,解開包袱,打開了首飾箱,箱蓋才一掀開,珠光寶氣,充滿全室,那油燈的光輝,立即淡了下去。


    小桃俯首看了一會,道:“小……雪花姐姐,我們身邊一點銀子也沒有,拿點什麼去當了它才好!”雪花道:“隨你撿吧……哎喲……小桃,你順便……找個穩婆來,怕……”聲音越講越低微,不住呻吟。小桃順手在首飾箱處,撿了一支頭釵出來,再將箱蓋蓋好,放在雪花的枕頭邊。那支頭釵,乃是上佳翡翠雕刻出的一隻長尾鳳凰,鳳凰的冠上,還用金絲絡著指甲大小,晶瑩滾圓的一顆明珠,那翡翠更是通體碧綠,手工也極為細致,小桃因從小便與雪花為伴,那支翠鳳頭釵,在首飾箱中並不是最好的東西,是以她也不知價值幾何,喃喃自語道:“這支頭釵,不知可以當得多少銀子?”


    話剛講完,忽然聽得門外和窗外同時有人歎息之聲,小桃一驚,但繼而一想,許是雪花歎氣,自己聽差了也說不定,便自放過。床上的雪花,也未聽清楚那兩聲驚歎,她隻聽到了小桃的自言自語,便道:“小桃,爹對我說過,那些首飾,全都價值不菲,你盡管開大價好了。我們既要到四川峨嵋山去,一路上總要用錢的。”


    小桃應著,便走了出去,經過大堂的時候,又是人人側目。小桃雖是貧家女兒出身,但三歲頭上,便給周泰以重金買了來,侍候雪花。周泰當年在做了那件事後,心中老是感到萬分不安,後來下毒手,傷了他自己那麼多同黨,也為此故,因此對雪花好,他心頭便寬一點,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故。小桃長得也極為美麗,剛才她和雪花一進房,人家便議論紛紛,這時重又匆匆走出,自然百十道目光,全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小桃也隱隱覺得許多人在看她,但她心中記掛著雪花,哪有閑心思去理會?匆匆走到街上,抬頭一看,不遠處恰好有一間當鋪,便走了進去,將那隻翠鳳頭釵舉了上去,卻半晌不見人來接,心中奇怪,抬頭一看,那朝奉先生托著老花眼鏡,張大了嘴,敢情是看得呆了。


    小桃急道:“朝奉,當多少?快說呀!”


    那朝奉結結巴巴半晌,方道:“姑娘,這翡翠鳳凰……”小桃道:“當銀子,能當多少就當多少!”朝奉道:“姑娘家住何處?”小桃是個直性子的人,嗔道:”又不是攀親?問那麼多作什麼?”朝奉道:“姑娘莫怪,銀子太多,怕姑娘拿不動。”小桃不禁一愣,暗想那玩意兒莫非真得那麼值錢?那金甲力士周泰,自隱居蘇州之後,絕不顯出自己是武林中人,因此雪花和小桃兩人,確是纖纖弱女子,一點本領也不會的。


    朝奉見小桃不出聲,又獻殷勤道:“姑娘若嫌銀子重,小店黃金也是常備的,二十五兩折一兩,就方便得多了!”小桃點了點頭,朝奉就向櫃後大聲喝道:“告訴小東家,備三千兩黃金!”


    小桃又是一怔,當時物價升平,三千兩黃金之數,一人辛勤一生,也賺不到,那翡翠鳳凰卻不知是什麼來頭,怎地如此值錢?仰著頭正在思索,忽覺眼前一碗,自裏麵走出一個少年公子來,那公子模樣的人麵如傅粉,目若流星,身披白狐皮裘,顯得雍容華貴已極。


    小桃隻覺眼前一亮,手中那隻稀世奇珍,含珠翠鳳,仿佛也被比了下去,不禁抬頭一看。這不看猶可,一看之下,不禁呆了,心中想道:“啊!天下原來真有這等俊俏郎君!”竟然半晌講不出話來。


    那少年公子卻極為大方,淡淡一笑,道:“何朝奉,什麼東西值三千兩黃金?”


    朝奉忙將翠鳳交給他看,道:“少東家,便是這件東西,那翡翠倒也罷了,那顆明珠,乃是不折不扣的南海照夜明珠,最難得的是又圓又潤。這種珍品,一向是有價無市的,三千兩黃金,實在隻抵二成貨價。”小桃一麵聽,一麵暗暗疑惑,暗想這顆珍珠不過指甲大小,在雪花的首飾箱中,龍眼般大小的明珠有的是,剛才順手一翻,還看到一隻累珠發冠,頂中心那顆珍珠,怕不有鴿蛋般大小,如此說來,這隻首飾箱竟是價值連城,想起旅店中隻有雪花一個人在,而她又立刻要生孩子,旅店中人品複雜,不要因財惹禍!她從小與雪花為伴,名份雖是小姐丫環,實則親如姐妹,一想到這裏,忙道:“你們快叫人送銀子去吧,我迴店去有事,可得快點啊!”


    一言甫畢,忽聽那少公子喝道:“慢走!”小桃給他嚇了老大一跳,敢情那一聲斷喝,聲震屋宇,牆上的白土,也被震得簌簌望下直掉。抬頭一看,隻見他麵色鐵青,又低頭在翠鳳背麵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好哇!真想不到二十年前一段公案,到如今才有端倪,你是楊誌癡的什麼人?”


    小桃給他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楊誌癡?誰叫楊誌癡?”少年公子不住冷笑,道:“還扮什麼傻?此事武林中早已動了公憤,各派名手,窮二十年之力,才認定若非楊誌癡,無一人能做此下流之事。你還有同黨在哪裏?”小桃越聽越糊塗,什麼“武林”“各派高手”等等,她簡直一點也聽不懂,隻得睜大了水靈靈的一雙眼睛,說不出話來。


    那少年公子見她不出聲,越發以為她心虛,身形一晃,便向上拔起。小桃隻覺眼前一花,他已站在自己麵前。當鋪的櫃臺之上,皆裝有鐵欄柵,那遞物交銀的圓洞,僅能容一個人頭進出,除此之外,更無地方可以走出,卻不知他是怎麼走出來的,心中越發奇怪,手一指,道:“你——”誰知道她這裏一個“你”字才出口,下麵“怎麼一迴事”還未講出,那少年公子突然一矮身,滴溜溜一轉,來到了她的背後,小桃隻覺背上一陣發麻,“咕咚”一聲,跌倒在地,身體像僵硬一般,一動都不能動彈,連話都講不出來。她心中暗道:“完了,怎麼這樣倒黴,竟無巧不巧,來到這家強盜鋪子?這番兇多吉少,反倒連累了雪花姐姐,唉……”心中越想越難過,瞪大了眼睛,不知怎樣才好,但仔細一看,看來那少年公子也望著自己在發傻呢,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地道:“咦!當真是一點武功也不會的呢,這是怎麼一會迴事,莫非是我搞錯了?”又見他翻過翠鳳一看,道:“一點不錯啊,明明刻著字哩!”


    小桃見他臉上不似有惡意,心中暗存一線僥幸之念,不住暗暗地叫菩薩保佑,別叫多苦多難的雪花姐姐再多一重苦難。但那少年公子的眼光不斷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卻又使得她心煩意亂,連菩薩的名字都叫不清楚。因為他的眼光雖然威厲,但卻越來越緩和,最後,終於俯身在小桃眉頭上一拍,小桃不禁“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但身子卻仍然不能動彈。少年公子道:“我問你話,你可不準打一句誑。”說這話時,語音已經不兇惡,小桃聽了,竟對之大生好感起來,一時間忘了全身尚為他所製,道:“當然!”少年公子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會武功?”小桃猛地想起,她模模糊糊對“武功”兩字,有一點印象。幾乎每晚都到雪花閨房來的那個少年男士,聽雪花說,不就是有一身武功的麼?在瓦麵上一晃,人就不見了,而且一點聲音也沒有,比貓還要靈巧。


    她知道雪花深深地愛著這個人,雪花稱他為“英哥”,雪花肚中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她也知道雪花和他相愛,因此隱瞞著,不讓老爺知道,直到瞞不住了,才幾乎為老爺打死!現在這個少年公子問自己會不會武功,說不定是老爺的熟人,若講出來了,雪花不是更倒黴了麼?心中一轉念,便道:“當然不會!”


    少年公子自言自語道:“奇怪,楊誌癡手下人等,怎會有不識武藝的?他早二十年便開山立派,弟子百餘人,個個橫行江湖,這……”小桃插嘴道:“公子,我確是不識楊誌癡是什麼人,你快放我起來吧!我還有要緊事!”少年公子又一伸手,在她胸前一點,小桃麵泛紅霞,身子立能站起,少年公子道:“姑娘,你這含珠翠鳳,是何處來的?”


    小桃道:“你說當不當吧,你不當,我走過第二家?”那少年人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事關係大著啦!”小桃衝口而出道:“什麼大關係?小姐的首飾罷了,比這好的,還有的是呢!”少年公子一聽,道:“你小姐在哪裏?”小桃深悔一口氣講出,但既已如此,卻又不能隱瞞,便道:“就在旅店裏,快生孩子了,等我換銀子去尋穩婆來接生呢!”這時,輪到那少年莫名奇妙了,小姐怎會來到旅店裏生孩子?這事太過蹊蹺,便道:“我叫華劍峰,是太湖七十二峰武林盟主,太湖派的掌門人,絕非壞人,你可放心,你能領我去一見你小姐麼?”


    小桃根本不知道“七十二峰武林盟主”、“太湖派的掌門人”等是什麼玩意兒,但是華劍峰不是壞人這一點,她卻深信無疑,心中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心想自己和雪花兩個女子,正乏人照顧,領他去看一下也不錯。她為人極是爽利,想到便做,道:“好!我們這就去,小姐定是等急了!”華劍峰便吩咐家人,提了燈籠,直向客店去了。一路上華劍峰細心端詳小桃,看出她實在是一個一點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不禁深悔剛才太以猛浪,若江湖上傳說出去,豈非丟盡了太湖派的麵子,當年自己接掌掌門人之時,便有人道太湖七十二峰,武林人物不下幹餘人,自己年紀太輕,怕不易約束。如今此事,非對她道歉不可。


    華劍峰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不然何以年紀輕輕,便能當上太湖七十二峰武林盟主?有錯認錯,正是大丈夫本色,因此便道:“姑娘,剛才華某人多有得罪,請姑娘多包涵些!”小桃心中,實在一點也沒有嗔怪之意,聞言嫣然一笑,道:“華公子說哪裏話來?”華劍峰平日號令太湖派的好漢,何等威嚴,此時見了小桃一笑,不知怎地,講話也柔聲了好多,道:“如此則多謝了,將來若有用到華某人之處,必當效勞。”


    小桃不知這一句話,出諸華劍峰之口,便等於說太湖七十二峰武林人物,俱可為她效命。憑華劍峰在武林中的聲望本領,她可以在大江南北隨意行走,沿途皆有人護持了。但小桃怎能知道?隻是隨便答應了一聲。不消片刻,已來至旅店,掌櫃的一見華劍峰,忙欠起身來,行禮不迭,叫道:“華相公!”華劍峰略一點頭,小桃想起穩婆尚未尋到,便道:“掌櫃的,相煩你去尋一個穩婆來,好不?”掌櫃的一連聲答了七八個“是”字,立即差人去了,小桃領著華劍峰穿過店堂??當真是鴉雀無聲,無一人敢講一句話。直來到了房門前,小桃便訝道:“咦?怎地不點燈?雪花姐姐!”


    叫了一聲,不見有人迴答,小桃心便忐忑亂跳,“呀”地一聲,推門進去,向床上一看,大吃一驚,原來床上空蕩蕩地,哪有人影?小桃慌得六神無主,哭叫道:“雪花姐姐不見了!”華劍峰道:“什麼?”小桃指著床,道:“剛才她還躺在床上的,她連走都走不動,還能到哪裏去?”說著,走近床上去一看,首飾箱也已不翼而飛,華劍峰已將事情料中了一大半,足尖一點,人便躍起,“乒乓”一陣大響,將窗戶撞破,手在屋簷上微微一攀,一個“鷂子翻身”,人便上了屋頂,正是他華家家傳“峰頂飛雲”輕功絕技,江湖上有名的稱之為“飛雲功”。


    他站在屋頂上,向四下一看,隻見萬家燈火,並無可疑之人,遂重複躍入屋內。此時,店小二已聽得嘈聲,趕了進來,華劍峰問道:“這屋中的姑娘,可有走了出去?”店小二睜大了眼睛,道:“沒有啊?除非她會隱身法,否則我怎會看不見?”掌櫃的也聞聲趕到,道:“絕沒有出去過,不知是怎麼一迴事!”


    小桃則淚如雨下,道:“華公子,叫我怎麼好?”


    華劍峰道:“別急,你且等在這裏,誰敢那麼大膽,敢在太湖派附近做案,倒要叫他嚐嚐太湖派的厲害!我去去就來!”湧身一躍,人又自窗口竄出,眨眨眼,便隱沒在黑暗之中。他跑出裏許,尚未見有任何線索,施展上乘“飛雲功”在城中四圍兜了一個圈子,仍無跡象,心知若有人劫持財物,連人也不放過,且神不知鬼不覺,來者定非凡手,說不定早已出城去了,照方向來看,唯有從北門走,便一個轉身,一溜輕煙也似,奔出北門,又行了兩三裏,鄉下人日入而息,除了西北風唿唿之聲外,靜到了極點,正以為無法尋到,忽聽得“唔哇”一聲嬰兒啼叫,就在不遠之處。想起小桃曾說要尋穩婆,即將生孩子一事,便忙循聲尋去,那啼聲乃自一座小小的鬆林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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