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女子抬起頭來,臉上那種嗜血的瘋狂漸漸退去,空洞的眼裏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神情,猛然往後退了兩步,將手裏的獵物狠狠扔了出去!
守陵人被甩在一塊墓碑上,全身折斷一樣疼痛,然而立刻跳起,頭也不迴地奔逃。
殷夜來站在冷月下的墓園裏,怔怔地看著四周,又低頭凝視著染血的雙手,一直恍惚的神誌忽然出現了片刻的清醒—— 她跪倒在墓園裏,沉默片刻,漸漸全身發抖,捂住了臉。
很多年了,她從未這樣哭過,無論是在貧苦多舛的少女時,還是在黑暗不見天日的秘密外室身份時,乃至在帝都大火的最後訣別時——從出生開始,她的人生就一直艱難,在黑暗裏度日如年,少見光明。原本以為早已什麼都能承受,卻不料還有這一日。
還有這樣生不如死、非人非魔的時候!
“蘭纈師父,堇然有辱師門,實在是無顏來泉下見師尊……”趁著神誌清明的一瞬,她下定了決心,撿起守陵人扔在地上的斷刀,對著北方黃泉之路低聲道,“弟子本性漸失,若不自行了斷,隻怕墮入魔道,請師父……原諒我!
刀尖對準了心髒。
一陣風吹拂過墓園,所有聲音再一次停止。刺入肌膚的刀尖驀然停頓,殷夜來雙手一鬆,刀錚然掉落。眉心的紅痣在那一刻放出淡淡的血色,令她的眼神重新變得恍惚。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蟄伏在她血脈深處的,還有另一個魂魄。
正是那個冥冥中的召喚,引起了那個魂魄的共鳴,在最後的剎那,給她半朽殘廢的軀體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她一舉掙脫了北越雪主的牢籠,循聲狂奔至此。
殷夜來站了起來,整個人仿佛一個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傀儡,再度朝著某個方向而去。
——牽引著她的,是一個遙遠的聲音。
那個聲音從遠方的荒漠裏傳來,穿透了無限時空,在耳邊不停地唿喚,帶著某種深深的渴望和期待,直接傳入了她的心底,蠱惑著她的心意——
“為什麼還沒有來,師父?”
“我已經等了你這麼多年。”
“這一世,你還是來得太晚……太晚了。”
女子從墓園裏轉過身。冷月下,一襲白衣飄搖,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疾奔而去,仿佛投向烈火的飛蛾。
當冷月下的女子在墓園上折身而起的時候,大地和大海的交界處,一聲低低的歎息被吐出,在空蕩蕩的迦樓羅金翅鳥裏清晰地迴蕩。
“破軍大人,您醒了嗎?”星槎聖女守候在臺階下,此刻喜不自禁地脫口問道,“您……您能聽到我的祈禱了嗎?請您睜開眼睛看看吧……我已經在這裏了!”
她抬起了頭,撩開麵紗,那點殷紅色的痣在頰邊顯得分外刺目。
每一日,她都在觀察這血之印記的變化——根據巫鹹大人所說,這顆紅痣是慕湮女劍聖“七魄”所化,依附在這一世分身的身上。隨著時間的臨近,這顆紅痣會不停地向著頭部移動,直到五月二十日那一夜,出現在她的眉心。
到那一刻,她的前世今生將重疊!
到那一刻,金座上的破軍也將睜開眼睛!
九百年了,這個被封印的人還保持著二十多歲時的年輕外貌,氣質冷峻,線條利落的側臉鐫刻著軍人特有的決斷。
星槎聖女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這張臉上移開。
這個人,是傳說中的“破軍”,是他們冰族至高無上的一代戰神——他曾經君臨天下,卻又被一個女人擊敗,從此,他在迦樓羅裏等待著那個封印了自己的先代空桑女劍聖,無論她的魂魄流轉了幾世,都不曾放棄。
這種感情,實在令在帝國長大的她難以理解。
軍人,不都應該是鐵石一樣不動聲色的男人嗎?他們天生是為了戰爭而生,為了榮譽而死,所謂對愛人的愛隻是小愛,終將會被更大的對族人對國家的愛所代替——就像她的父親,為了民族和國家,甚至可以將唯一的女兒祭獻。
可是,這個金座上的軍人,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執念?
她抬首看著沉睡中的破軍——是的,她竟然如此期待他的蘇醒,期待著他醒來第一眼看到自己的麵容!那時候,他的眼神會是什麼樣的呢?
這種隱隱的期待令她心髒加速跳動,竟似初戀的少女等待著情人歸來。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慕湮劍聖的轉世分身之一。十巫將她嚴密保護了起來,教導她朝著成為“慕湮劍聖”的方向成長——他們教給她許許多多東西,讓她學習劍術,嫻熟空桑語言,了解夢華王朝末期的一切……經過二十年來的精心培養,無論從外貌、氣質還是性格,她幾乎和先代慕湮劍聖一模一樣。
她的一生,就是為了等待他而生。
星槎聖女凝望著那張沉睡中的臉,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觸摸近在咫尺的人。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掠過,迦樓羅外麵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鳴動。隨著那一聲響,仿佛是共振一樣,迦樓羅金翅鳥發出了一陣震動,迴應著遠方的召喚!
星槎聖女霍然站起身,疾步走出去,打開了迦樓羅內室的窗子——巨大的機械外麵,是一片綿延的大漠。狷之原在黑暗中緩緩地延展向西方盡頭,和大海在冷月下匯合。
“天啊……”星槎聖女將手按在心口,“果然準時來了!”
海麵上影影綽綽布滿了黑色的影子,一個接一個的巨大螺舟從海底浮起,停靠在岸邊,密密麻麻的軍隊從中湧出,涉水登陸。迷牆隔斷了這一切,唿嘯的風沙將外來者的聲音掩蓋,唯有布滿荒原的猛獸狷,在受驚後四處奔逃。
有軍隊在月夜涉水而來,秘密登陸。
這支軍隊人數在一萬左右,並不多,然而配備的武器卻極其先進,幾乎將所有滄流帝國現有的最具戰鬥力的裝備都用上了,不僅有螺舟繞過空桑海軍防線運送戰士,更有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輔佐登陸。
星槎聖女猛地迴過頭,眼神熠熠生輝,對著金座上的人道:
“破軍大人,請看,您的戰士已經來到了這裏!”
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奔過去,用力推開了窗,讓外麵的風吹入這密閉隔絕的地方,帶來戰車開上大漠、風隼迴翔天宇的唿嘯聲。
金座上的破軍麵容微微一動,似乎聽到了這內外的異動。
“看啊……破軍,”一個聲音在他靈魂深處響了起來,是那個很久不曾出現的魔,帶著低低的笑,重新迴到了他的感知範圍內,對他說話,“你的族人迴來了——在九百年大限即將來臨之前,他們迫不及待地殺迴來,迎接你了!”
他沒有迴答,眉宇緊鎖,沉默地抗拒著這個聲音。這麼多年了,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一直在他身體裏盤踞,時時刻刻低語。
“麵對著這些漂泊海外多年的族人,你怎能辜負他們的期望呢?九百年了,昔年慕湮劍聖設下的封印已經越來越薄弱了,這次,應該是你可以真正複出的時候了!”魔的聲音在腦海裏迴旋,“破軍,你難道不是一直在期待這一天嗎?蘇醒吧!戰鬥吧!證明你自己的力量,也證明我的力量!”
那個聲音帶著強烈的蠱惑,直接透入了他的靈魂,試圖侵蝕他的意誌。
“你,”他終於開口,在腦海裏直接和那個聲音對話,“為什麼還在這裏?”
“我為什麼不在?我一直與你同在,就如我曾經與星尊大帝·瑯玕同在一樣!蹦У穆曇魩е幃惖奈⑿,“我永遠不會消亡。”
“我以為你已經消失了,”破軍在心裏對那個魔物冷笑,“最近我既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也不再需要費力和你對抗——我以為你已經氣餒離開了。”
“九百年了,我已經厭倦日夜不休地遊說你了!蹦м挻,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意,“你以為用身體作為牢籠,就可以永遠囚禁我了嗎?——我的確已經對你失望了,破軍,我隻是在等待‘那個時間’的到來而已。我可以離開星尊大帝,自然也可以離開你。”
破軍冷笑,“求之不得!
“可別後悔!背龊跻饬系,魔居然真的安靜了。
月光從打開的窗戶裏透射進來,如水一樣籠罩著金座上被封印的人。迦樓羅金翅鳥裏是如此寂靜,寂靜得宛如童年時代的那座古墓——剎那間,靈臺一片空明,往事變得清淺透徹,一眼看去,幾乎可以迴溯到幾百年前的最初。
——那是他們在分別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
夕陽溫柔地從石質的高窗上透射進來,在白衣上暈染出溫暖的顏色。他站在窗後的陰影裏,靜靜地凝視著窗前坐在輪椅裏的女子,隻覺得心裏忽然安靜下來。他不敢上前,隻是站在身後的陰影裏,凝望著麵前蒼白虛弱的女子,手指不受控製地輕輕抬起,試圖去觸摸輪椅上垂落的發絲,卻又幾度退縮。
“師父!彼滩蛔≥p聲道,“師父,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然而那個人影並沒有迴頭,依舊隻是安靜地坐在夕陽裏。
“成為什麼樣子的人?”身為空桑女劍聖的師父用一種溫柔的語調迴答,抬起手指著窗外——古墓外麵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白影在風裏掠過——那是沙漠裏的薩朗鷹,在日光裏追逐著風。
“我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坐在輪椅上的師父轉過頭凝視著他,微笑著用一句話迴答了他的所有疑問,“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而自由!
那樣簡單的迴答顯然不是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他詫異,“就這樣?”
“還要怎樣呢?”師父坐在輪椅上,轉過頭來看著他,蒼白的臉上透出衰弱的氣息,宛如即將凋零的花,“我少年時師承雲隱劍聖,之後的一生都不曾敗於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一樣都沒有——你是我最後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
“……”他忽然無法迴答,手緊緊握著光劍。
“可是,煥兒,你現在快樂嗎?自由嗎?”她看著戎裝的弟子,輕輕歎氣,“我並不是對你加入滄流的軍隊感到失望——你做遊俠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到元帥也好,無論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到了什麼樣的位置上,我隻是希望你保有這三樣東西?上,現在我在你的眼睛裏看不到絲毫它們的痕跡——”
“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當時的那一瞬,他隻覺得心如刀絞。
而如今一念及此,金座上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身體同樣微微一震,似有利刃洞穿。師父……師父,你可曾知道,九百年之後,我,依舊如此!
我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但至少,我曾經拚盡全力,不辜負您的期許!
“天啊!這、這是……”當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的瞬間,階下的星槎聖女因為震驚而睜大了眼睛,仰視著金座上軍人冷漠的臉——破軍……破軍,竟然在哭泣!
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閉目坐在金階最高處,左臂上明滅流動的魔火漸漸衰微,那層覆蓋著他的冰也已經變得更薄。結界在削弱——看上去,這個沉睡了九百年的人似乎可以隨時隨地睜開眼睛,宣布重新君臨這個雲荒世界。
然而,他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星槎聖女怔怔地看著這個九百年前開始沉睡的傳奇。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一個夢裏,而且,是一個並不愉快的夢。
他夢見了誰?又為什麼哭泣?
他,又在等待什麼?
在這個迦樓羅裏,時間被凍結。這個生活在九百年前的人仿佛隻是睡了一覺,醒來即將繼續自己的人生——他的一生猶如傳奇,和;侍K摩、光華皇帝真嵐一起被列入史冊。然而,人們所知道的他隻是“破軍”而已,真正的他,究竟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為何此刻他沉睡中的臉猶如孩童,皺著的眉頭裏隱藏著無限心事?
看著流淚的人,星槎聖女隻覺得內心最深處掠過一陣柔軟的刺痛。
時間快到了……當破軍醒來的時候,他一定會一眼認出她吧?九百年的期待終於結束,在宿命的輪迴裏,他們終究會重新相逢。而在這一世,她和他出生在同一個民族裏,一切的矛盾都將不再有。
到時候,破軍會再度君臨,帶領她,帶領整個滄流帝國重返雲荒,奪取這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