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鳥在大海中間落下,浩瀚的水麵無聲無息分開,居然有一座浮島從水下悄然浮現,承接了從天而降的巨大機械。那座島嶼也是機械做成,長一百餘丈,在展開時竟然可以將整個比翼鳥包入其中。
“凝,”羲錚抬起手,拍了拍旁邊的鮫人,柔聲問,“累嗎?”
蒼老的鮫人搖了搖頭,“不累。”
然而,雖然這樣說,她的身體卻已經連坐都坐不住了,無法控製地往下癱軟。羲錚連忙伸手將她扶好,緩緩放平——凝已經無法離開比翼鳥了,因為有支架固定著她的四肢,和機械合二為一。
羲錚看著這個已經有了千歲高齡的異族同伴,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是的,如今的凝,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傀儡……再也沒有自己的意識,成了行屍走肉,隻懂得為主人而戰。可是,如果不服用傀儡蟲,她這樣千瘡百孔的身體也決計無法支撐到這一刻,早已崩潰死亡。
羲錚脫下外袍披在了她身上,低聲道:“你也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睡吧。”
“是,主人。”凝微微一笑,滿臉的皺紋,然後閉上了眼睛,迅速睡去。
羲錚走下比翼鳥,迎向前來接他的屬下。顯然已經得知了前方傳迴的好消息,每個人臉上都有興奮之色,疾步走過來,行禮,“恭喜少將又立新功!——奇襲了空桑的旗艦,這次元老院一定又會嘉獎你了!”
“過獎了。”羲錚很疲倦,沒有精力如平日那樣客套一下,隻道,“我在離開的時候,看到空桑的軍隊在撤退——是真的嗎?”
“是真的!”將士們的臉上都露出興奮的神色,爭著道,“前方傳迴的消息,空桑人已經開始撤出空明島了!據說是伽藍帝都方麵的旨意,命令大軍返迴——看來我們在雲荒的兄弟們終於有所動作了。”
“那就好……”羲錚舒了一口氣,隻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襲來,“再這樣攻下去,我們定然連三天都撐不住——真是險到了極點。”
“是啊是啊,幸虧這當口兒上他們撤兵了!”屬下接口,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少將您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一件大事!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軍工坊那邊居然整架螺舟都掉了下去,裏麵的所有武器都沒了!”
“什麼?!”羲錚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那望舒他……”
那一瞬,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似乎是暗喜,又似乎是震驚。
“望舒和巫鹹大人沒事,否則就更糟糕了!”幸虧屬下飛速地接了下去。
“哦,沒事?”羲錚愣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苦笑,脫下護手護膝,交給了屬下,一邊往裏走去,一邊問,“那元老院有什麼吩咐嗎?關於這次的空桑撤軍?”
“還沒有,”屬下迴答,“巫鹹大人昨晚受了驚嚇,今天一整天都在休息。”
“哦?”羲錚微微一怔,覺得有些反常——巫鹹大人雖然年近八十,但依舊精力旺盛,事必躬親,如今又是國難當頭的非常時期,怎麼會一整天都不見人?軍機如火,稍縱即逝,怎能如此耽誤?
“我去拜見一下大人。”他想了想,轉身離開,“你先迴去吧。”
“可是巫鹹大人說了,今天不見人!”屬下連忙喊。可是羲錚少將早已大步走得遠了。在幽暗的水底,他的背影顯得如此孤單和疲憊,如同一隻搏擊了萬裏的白鷹。
從前線歸來,羲錚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首座長老所在的艙室,果然被告知長老正在休息,不見人。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便不顧外麵侍從的阻攔,強行推開了門闖了進去。
“巫鹹大人,”他沉聲道,“在下有急事稟告!”
然而,艙室內居然空蕩蕩的,除了堆滿的書卷,一個人都沒有,連跟著進來的侍衛都有些呆住了。巫鹹大人明明待在裏麵,如今到底去了哪裏?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但不等出去大肆搜索,忽然聽到暗角裏傳來一個聲音:“都出去。”
“巫鹹大人!”羲錚一個箭步上前,看到了坐在最暗角落裏的老人。
巫鹹大人居然獨自坐在艙室的暗影裏,披著黑袍,似是打坐,盤膝低眉,不看任何人一眼。侍從都知趣地退了出去,隻有羲錚留了下來,堅持不肯離開。
“出去。”巫鹹低聲重複,語氣冷淡,沒有抬頭。
“大人,我有事稟告。”羲錚反而上前了一步,開口道,“今日我剛從前線返迴,發現空桑人已經開始撤離西海——我猜測他們已經接到了來自伽藍帝都的命令,要返迴雲荒了。不知大人對此有何計劃?”
“……”巫鹹沉默著,沒有迴答。
“大人?”羲錚有些愕然。
“出去。”巫鹹隻是重複,頭也不抬,“我很累。”
羲錚一怔,他的家族和巫鹹是世交,自幼得到巫鹹的重視,還從未見過首座長老對自己這樣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忍不住問:“大人,您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巫鹹冷冷地迴答,依舊沒有看他,“出去吧。”
羲錚心裏更加不安,然而門外的侍從已經上前,催促他離開。他不能違逆對方的意思,轉過身,忽然仿佛想起了什麼,又轉頭問:“對了,大人,您……您有沒有織鶯的消息?她什麼時候迴來?”
聽到“織鶯”這個名字,巫鹹忽然震了一下,似乎觸動了什麼,驀然抬起了頭。那一瞬,羲錚心裏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咯噔了一聲,直覺不祥,一個箭步過去,扣住了老人的手,“大人!你……你怎麼了?”
巫鹹沒有說話,但是眼裏居然有淡淡的光芒放出,迥然異常!
“巫鹹大人,”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淡淡開口,“元老院召集會議,請您前去主持,大家都已經到了。”
那個聲音一入耳,巫鹹眼裏的光頓時熄滅了,站了起來。
“望舒?”羲錚迴過頭,看到了門口的白衣少年。那個天才機械師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外麵披著一件元老院的黑袍,對巫鹹點了點頭。首座長老應聲站起,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少將凱旋,又立下新功,真是可喜可賀。”望舒看著羲錚,淡淡開口,語氣卻莫測。這個孤僻的少年平日甚少和人主動說話,更是從未和羲錚有過麵對麵的交流,此刻忽然開口,令人不由得有些意外。
“過獎了,”羲錚拱了拱手,“聽說望舒大人的螺舟昨晚失事,實在是令人擔心。”
“是嗎?不必擔心。”望舒笑了一笑,而巫鹹一直沉默,並沒有迴答。
“巫鹹大人是否有什麼不適?”仿佛是接著方才羲錚的問題,望舒開口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的老人,“我覺得大人的手很冷,需要叫大夫來看看嗎?”
巫鹹搖了搖頭,“不需要,主……”望舒眼中冷芒一閃,巫鹹立刻頓了一頓,說,“主要是,有點疲憊。”
“看來大人是需要多休息了。”望舒神色緩了下來,輕聲道,“不過,今晚元老院有約,大家都在等您,還是得去一下。”
羲錚動了動嘴唇,又忍住了。他今晚本來想問問織鶯歸來的時間,然而,當著望舒的麵,這話卻又問不出口,隻能沉默著等待下一次機會。
他看著老人和機械師並肩離開,枯槁的外形和少年的青春形成強烈的對比。老人腳步沉穩,落地輕而無聲;少年一瘸一拐地走著,那條天生殘疾的左腿有些僵硬。然而腿腳靈便的巫鹹卻一直跟在望舒的後麵,並沒有超出半步。
這種情況,不知為何令他生出微妙的不祥感覺來。
“這次做得還不錯,”等走遠了,望舒輕聲對旁邊的人道,“當你不知道怎麼迴答的時候,就不要迴答,看我的手勢,知道嗎?”
“是。”巫鹹點頭。
“不過,我沒有在你身上設置關於‘織鶯’的迴答,難怪你不知道怎麼迴複。”望舒淡淡苦笑,眼裏似乎流露出複雜的感情,“以後如果他再問到織鶯,你就說還沒有她的消息吧——總而言之,不要再讓羲錚得到任何有關她的消息,知道嗎?”
“是。”巫鹹繼續點頭,麵無表情。
望舒低下了頭,看著自己一瘸一拐的腿,眼裏忽然露出了狠戾的神色,“不過,這樣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看來羲錚已經起了疑心,在織鶯迴來之前,我要把他處理掉才行!”
頓了一頓,他歎了口氣,“可是,如果真這麼做了,她會恨我的吧?”
“……”巫鹹似乎沒辦法迴答這個問題,隻是沉默。
望舒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什麼,身體也有些搖擺起來——天機公子在製造他時已經病危,並未完全造好便去世,所以他的左腿留下了殘疾,而身體的平衡性也不好,一遇到緊張的時候就容易失控。
“可是,也不得不這麼做了,”終於,少年咬住了牙,“誰叫他是織鶯的丈夫!”
羲錚站在門口,看著巫鹹和望舒一起離開的背影,心裏的不適感越發濃重了,卻又說不出到底什麼地方不對。
“元老院今晚有議程嗎?”他轉過頭,問旁邊的侍從,“在哪裏?”
“屬下也不是很清楚。最近元老院的會議很多,經常開到半夜。”侍從道,“聽說巫鹹大人今晚要去另一架螺舟,檢視望舒大人剩下的一些武器機械——可能元老院其他大人也會去吧。”
“哦。”羲錚皺了皺眉頭,一時想不出什麼頭緒,隻能迴身離開。
一路上,疲憊鋪天蓋地而來。這次執行元老院下達給他的刺殺任務,孤身深入空桑大軍又抽身返迴,已經險到了極處,此刻緊繃的神經終於承受不住。
他往迴走,腳步沉重,隻想著迴到艙內倒頭躺下,好好睡一場。
然而在從小艇裏出來的時候,意外地看到另一架小艇正從側方啟動,隱約聽到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卻還是斷斷續續傳入耳中,隻得了幾句:“人都到齊了嗎?……六個對一個……還是要小心點……”
他微微有些錯愕,隻覺得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迴頭看去,小艇早已遠去,看方向,是另一架比普通螺舟體積大出甚多的螺舟。
“那是……”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那是望舒大人的專屬螺舟。”侍從在一邊迴答,“元老院在撤退的時候把軍工坊的很多東西都移了下來,一大部分都放在那裏麵——幸虧昨晚失事的螺舟不是這個,否則損失會更大呢。”
“哦。”羲錚應了一句,眼神追隨著那架小艇的方向。
“少將趕緊迴去休息吧!都快三天沒睡了吧?”侍從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連忙上來扶住他,朝著休息艙室的方向走去。
連續作戰,羲錚的確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睛了。迴到艙室裏,他隻覺得連腦子的轉動都已經慢了下來,當沾到枕頭的瞬間,雙眼沉重地合起,幾乎是迅速地陷入了睡眠。
睡夢裏,無數幻象浮現——其中反複浮現的是同一張臉: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他看到自己和織鶯的婚禮,她眼裏的苦痛,他違心的謊言,以及最後甚至沒有告別的分離。
他們一起長大,他看得懂這個成了他妻子的女子的眼神,所以無法欺騙自己。是啊,她的心,已經不在自己這裏。他隻是她用來逃避痛苦的一種途徑而已。
當她乘著冰錐離開西海去往雲荒的時候,他駕著風隼從天空掠過,隔著大海和她遙遙相望。那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麵了吧?當時他曾經那麼想——隻要等她迴來,發現他已經戰死沙場,那麼,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