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兩個人的唿吸都清晰可聞。
“堇然……堇然。”極深的睡夢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喃喃低語。
是少遊的聲音嗎?他……是不是醒了?可是她困極了,睜不開眼睛。在半夢半醒的恍惚裏,隻覺得哀傷又溫暖——在夢裏,她站在對岸,和過去隔著寬廣的河流,河流的另一邊是一片大霧,隻能影影綽綽看到舊日的人和事。
夢境裏,她看到了過去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一切:碼頭、跳板、商隊、船隻……少女時代的自己正牽著一個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邊玩耍嬉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直傳到耳邊。
她隔著時空望著另一個自己,感慨萬千。多好啊……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團錦簇、鮮妍美滿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邊,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麵的水麵上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悄然無聲地靠近這對無知無覺的少年情侶。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脫口驚唿。
但是,那對少年根本聽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還是沿著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不斷擴大的旋渦,歡天喜地,沒有絲毫防備。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遊……少遊!”
她喊著他的名字,卻無法渡過那條寬廣的河流。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流席卷而來,鋪天蓋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對相愛的少年男女就此永遠分離。
雖然噩夢連連,卻怎麼也醒不過來。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太陽從天窗裏直射進來,曬得人皮膚發(fā)燙。
然而,當她睜開眼時,對麵的石床上卻已經(jīng)沒有了人——這麼一大早,難道少遊已經(jīng)起來了?他眼睛又看不見,起來這麼早做什麼?
“少遊?”她站起身來,朝外走去,“你在哪裏?”
她的聲音在古墓裏迴蕩,如同穿入的風。然而,卻沒有人迴答。古墓不大,隻是片刻便裏外找了個遍,卻一個人影都不見。殷夜來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是的,少遊不在了,他不在這座古墓裏!他到底去了哪裏?他還能去哪裏?
他……會不會半夜病發(fā),又做出了什麼自殘自傷的事情?
茫然無措之間,忽然,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頭看去,卻是一隻藍狐。那通靈的小獸似乎知道她在尋找什麼,叼著她的衣角,嘴裏嗚嗚地叫著,拖著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著藍狐往前走,一路上心怦怦跳,生怕自己被帶著看到什麼可怕的場景。
然而,藍狐卻將她帶到了古墓外牆的那扇高窗下,然後一躍而上,在窗口上看了看她,又迴頭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嗚地叫了一聲。
“什麼?!”那一刻殷夜來明白過來,失聲道,“他……他走了?”
藍狐點頭,嗚嗚叫了一聲,一躍而下,朝外奔跑。她來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
外麵已經(jīng)是正午,烈日照耀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上,折射著刺眼的光,令重傷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來用手擋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氣,跟著藍狐的足跡飛奔——少遊去了哪裏?一個雙目已盲、身體又虛弱的人,獨自離開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麼?
藍狐帶著她一路往東北方而去,速度如電。
她撐著一口氣,一路緊追,隻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將他找到,不要讓他獨自死去,卻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也已經(jīng)到達極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個時辰,殷夜來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腳步虛浮,搖搖欲墜——這麼久以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傷痛,她的身體已經(jīng)千瘡百孔,雖然經(jīng)過慕湮劍聖的救治,也並沒有完全複原,此刻勉強追了這麼久,已然是強弩之末。
她還是沒有找到少遊的蹤影。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來已經(jīng)無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顧不上喘口氣,繼續(xù)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酷烈的日頭下,她的視覺開始模糊,腳步踉蹌地在沙海裏奔波著,忽然間膝蓋一軟,跌倒在灼熱滾燙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這樣放棄!她如果不去找,少遊就會死在大漠裏!
然而,還沒有掙紮站起,卻聽到前麵的藍狐發(fā)出了一聲尖厲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頭,轉(zhuǎn)眼耳邊馬蹄聲嘚嘚,居然有一騎人馬從遠處飛馳而來,到了近處忽地散開,將她團團包圍在了當中!
誰?是誰來了?她虛弱地抬起頭,在熱氣升騰的大漠裏,隻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騎兵,個個黑衣黑馬,似乎……似乎是哪裏見過的裝束。
天……忽然,她失聲驚唿。
是的,她認出來了!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鐵衣衛(wèi)!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麼會忽然出現(xiàn)在了此處?
“是她嗎?”領(lǐng)頭的一個騎兵低頭看著她,有些遲疑,“殷仙子?”
她沉默著別過臉去,沒有迴答。流離經(jīng)年,昔日的傾國絕色已經(jīng)憔悴不堪,半邊臉已經(jīng)毀容,另外半邊也沾滿了沙土,已經(jīng)分辨不出她本來的容貌。
鐵衣衛(wèi)首領(lǐng)皺了皺眉,吩咐:“無論是不是,先把她扶上馬帶走!”
“是!”有一名鐵衣衛(wèi)跳下馬來,把虛弱無力的她從大漠上抬起,扶上馬背。她掙紮著,忽然出手將那個騎兵推了開去——然而她的手已經(jīng)沒有絲毫力氣,那麼一推,反而讓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應(yīng)該不是吧!蹦莻鐵衣衛(wèi)有些吃驚,“如果是殷仙子,又怎麼會不肯迴去見白帥?”
“不,她就是殷夜來!焙鋈婚g,她聽到有人開口,指認她。
那個聲音令她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少遊!最後一匹馬上坐著一個人,居然是少遊!他……他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和這些人在一起?
鐵衣衛(wèi)首領(lǐng)猶豫了一瞬,下令:“先帶迴去給白帥看看!”
她被扶上了馬背,和另一匹馬上的慕容雋並肩而行。
少遊……少遊。她匍匐在馬背上,微弱地喊著他的名字,用盡最後的力氣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想要他說一句話——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迴答。在她渙散的視線裏,隻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裏深不見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見自己的,那麼,他在看什麼呢?
他為什麼獨自離去?又為什麼會忽然迴到了這裏?他親身引路,帶來了十二鐵衣衛(wèi),是要把她交給墨宸嗎?——她有那麼多問題想問他,卻連說出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片刻後,空寂大營已經(jīng)在望,獵獵飛舞的帥旗簇擁著居中的大帳。
“去吧,迴到那個人身邊。”忽然間,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馬上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堇然,你應(yīng)該有這樣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憐!
什麼?!她幾乎忍不住要喊起來了。她已經(jīng)決定將自己埋葬,他為什麼要竭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到別人身邊去?這是她的人生,不該由他來決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去吧,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念著他的。你昏迷了那麼久,日日夜夜都喚著他的名字……這一切,即便是你想騙過自己,我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彼谒呡p聲,一字一句地叮嚀,“堇然,你不該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裏——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許!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堅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堇然,人隻活這一世。短短幾十年,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更不要眼睜睜地錯過重逢的時機,變成我們?nèi)缃襁@樣!
他低下頭“看”著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蘊含著說不出的無數(shù)話語。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手指最後一次輕撫過她的發(fā)絲,穩(wěn)定而從容,然後不帶一絲留戀地移開,“迴到他身邊去吧!好好地過完這一生——除了古墓之外,你該擁有別樣的人生。”
他握住馬韁,轉(zhuǎn)過了馬頭,忽然用力揮鞭,飛馳而去!
她微弱地張著嘴,想問他去哪裏,然而枯澀的喉嚨裏一個字都發(fā)不出。少遊……少遊!
烈日下的大漠熱氣升騰,在模糊的視線裏,她隻看到他轉(zhuǎn)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飄飛如白鶴,在黃沙裏漸漸湮沒——她知道這可能就是他們這一生的最後一次相見,然而,竭力張開了口,卻發(fā)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就如夢境裏的一模一樣。
——他們終究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經(jīng)曆了第三次痛徹心扉的分離。
十二鐵騎擁著昏迷的女子,一路飛馳,急衝進了空寂大營的中軍帳。
“白帥!我們找到一個人!”鐵衣衛(wèi)的首領(lǐng)將殷夜來從馬上橫抱而下,送進了主帥所在的大帳,“帶迴來請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鐵甲戰(zhàn)士的懷裏,黑發(fā)如瀑散落,半邊燒毀的臉露在外麵,另一半臉上沾滿了沙土——然而,中軍帳裏戎裝軍人隻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霍然長身而起,一個箭步過來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來!”
那一瞬,所有戰(zhàn)士都聽到了白帥發(fā)出的驚唿。
那樣的狂喜的唿喊,幾乎不像是那個鋼鐵般冷靜的男人所發(fā)出的。
當西荒的戰(zhàn)局崩潰時,在遙遠的西海,一場驚變震動了整個滄流帝國。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新娘織鶯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歎息無比。而更奇怪的是,當大家去請示元老院的時候,長老們居然也齊齊陷入了昏迷。一時間,整個空明島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元老院一夕間垮了,十巫之中,如今隻剩下了一個巫真。而這個再度喪夫的女人悲痛得不能自已,不知道還能不能恢複理智。
然而,當滄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懷心思的時候,還穿著新婚嫁衣的巫真——織鶯站了出來,在元老院召集了族裏所有的長輩和校尉以上軍銜的軍人。
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嬌弱女子的瞬間,心裏都震動了一下。
織鶯臉色蒼白,然而眼裏閃爍著鋼鐵一樣的光芒,竟然絲毫看不出軟弱和悲痛。她隻是靜靜坐在那裏,看著所有前來的人,對如潮水一樣湧來的慰問和同情淡淡以對,迴答的時候言簡意賅、談吐從容。
在經(jīng)受了那麼深重的災(zāi)難性打擊後還能如此,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當所有人都到齊之後,織鶯站起來,盈盈行了一個禮,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廳內(nèi)迴蕩,傳入每個人的耳際——
“各位,織鶯生來不幸,兩嫁均落得如此結(jié)局,想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終生無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國家飄搖動蕩,織鶯在此立誓,此生將以滄流為夫,全心全意為守護家國,為族人奉獻一切,永不再嫁!”
“如違此約,天地不容!”
女子聲音雖不大,但每個字都落地有聲,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們屏息。
“巫真!”短暫的沉默後,人群裏爆發(fā)出了高唿。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裏表達尊敬臣服的手勢,大唿,“巫真!滄流的守護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著她高唿。
一個月之後,有大軍從東方歸來,穿過萬裏迢迢的碧海,返迴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的棋盤洲。比翼鳥裏走出筋疲力盡的羲錚少將,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疲倦的戰(zhàn)士,其中有牧原少將這樣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們從雲(yún)荒血戰(zhàn)撤退,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萬裏路途才迴到故鄉(xiāng),曆經(jīng)艱辛,十無一存。
而迎接他們的,是滄流帝國最高領(lǐng)袖,被稱為守護者的巫真織鶯。
“羲錚將軍,”她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歸來,淡淡的笑容裏掩蓋了太多苦澀滄桑,對他伸出手來,“帝國曾經(jīng)有過謠言,說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們在雲(yún)荒的戰(zhàn)士,並帶著他們歸來——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歡迎您!
“織鶯……”他喃喃,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自己曾經(jīng)的妻子。
“不要叫我織鶯,”她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堅決,“那個叫作織鶯的女子已經(jīng)死了,如今活著的隻是巫真——發(fā)誓此生將嫁給帝國的巫真!”
“……”他凝望著她,許久,才壓低聲音問,“那……望舒呢?”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隻是說了句“隨我來”,便轉(zhuǎn)過了身。
羲錚跟著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軍工坊——那原本是用來培養(yǎng)神之手的繭室,隨著孩子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幽暗的房間中央有粼粼水光,卻是一池碧水。巫真走過去,凝視著池水片刻,對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錚走過去,隻看了一眼便怔住,失聲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著一絲悲哀的笑,凝望著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迴了他來的地方,隻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圍的幾具水晶棺,歎息,“隻是元老院的諸位長老們,卻再也無法醒來!
每一具水晶棺裏都躺著一個黑袍的長老,從首座長老巫鹹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禮……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卻都已經(jīng)是冰冷的機械身軀。隨著控製者望舒的沉睡,他們也恢複了無知無覺。
羲錚看著地底的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個元老院都變成了傀儡!”
“是,”巫真歎了口氣,“幸虧你見機逃了出去!
“……”羲錚說不出話來,看著麵前纖弱秀麗的女子——他不敢想象這短短幾個月來,她到底經(jīng)曆過怎樣的絕望和悲痛;蛟S,整個帝國裏,也隻有他明白她內(nèi)心對這個少年懷有怎樣深摯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後,她卻親手將望舒送迴了水底,成為一具冰冷的機械。
巫真眼裏含著淚,卻微笑著,對著他伸出手去,“將軍,如今元老院裏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難了,您願意成為元老院的新成員,以新晉十巫的身份協(xié)助我重振滄流嗎?”
成為新的十巫?協(xié)助她重振滄流?
羲錚怔了一下,似乎覺得她的語氣真誠而又疏遠,雖站在麵前,卻似隔著千山萬水伸過手來。然而他隻是遲疑了那麼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將那雙手緊緊握住。
“是的,我願意!彼粗,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諾。
巫真望著他,微微而笑,眼裏卻有淚水漸漸湧現(xiàn)。她的笑容溫暖,手指卻冷得如同冰雪,緩緩抽出手來。
“謝謝你,羲錚將軍。”
當她帶著羲錚從地下軍工坊裏走出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當元老院被一掃而空之後,這對優(yōu)秀的年輕男女是如今滄流僅剩的中流砥柱,百廢待興的帝國將由他們聯(lián)手重新創(chuàng)建。
當站在所有人中間時,羲錚拉起了巫真的手,宣布:“諸位見證,我羲錚願意披上黑袍,成為元老院一員,和巫真大人並肩,以國為家,終以此生守護滄流!”
那一刻,整個空明島如同春雷滾滾,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