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聽到那般慎重而殺氣淩厲的話,拜月教的大祭司隻是一怔,然後看著昔日的小師妹微笑起來:“是麼?看來,師父的預言真的要實現了呀。”
聽得他這一句話,阿靖身子一顫,眼神凝聚,裏麵是什麼樣複雜的光芒變化,外人看不出,然而她被封住穴道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咬著牙,不說話。許久,才慢慢再說了一句:“最多我自刎償你當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你再這樣殺人為生,天也容不得。我寧可青嵐死了,也不要看到你變成現在這樣——人命是那麼輕賤的麼?”
“哦?”迦若陡然一笑,然而眼裏卻是冷冽的光,映著額頭的寶石月魄,寒意逼人,“我聽江湖上的人傳言、靖姑娘為人冷漠無情,沒有想到也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是昔日白帝師父沒有白教你吧。”
頓了頓,不等緋衣女子開口反駁,白衣祭司的笑意忽然一斂,緩緩反問:“但是,蕭憶情雖然不用術法、可他殺的人隻怕不比我少吧?你呢?你手上的血又有多少?哪個人敢說,他就是無罪的?”
阿靖手指一震,抬頭看他——陡然間,發覺祭司眼裏的神色與平日都不相同,那裏麵,居然有依稀相識的溫和與悲憫。她忽然心頭如受重擊,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指抬起,漠然的將那株失去了生氣的元菜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又迴複到了淡淡然:“何況,如果此次聽雪樓和拜月教戰端一起,這死的人就不是幾十幾百……在那樣潑天的血腥裏,這一點血又算什麼?”
“什麼,迦若他不肯來?”
聲音從神殿內傳出,隱約有憤怒的意味。神殿外的臺階上,那個剛才去傳話的教徒匍匐在臺階下,不敢做聲。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那重重疊疊的帷幕後、曼妙不可方物的影子,額頭隻有冷汗涔涔而下。
“沒用的東西,滾!”然而,咬了咬牙,裏麵的人還是拂袖頓足而起。
“教主,何必同下人生這樣大的氣,又不是他的過失……”看著明河絕美的臉已經沒有半點血色,旁邊一直冷眼覷著的青衣術士終於上前,微微笑著勸了一句,然而眼裏卻是莫測的光,“迦若祭司力量曠古蓋今、如今拜月教存亡全賴其一念——教主可要多擔待些、不好輕易動怒得罪他呀。”
“他的力量?他那樣大的力量還不是我給撐著的?!”已經被祭司的舉動激起了火氣,聽到旁邊左護法的勸告,拜月教主憤然起身,甩手走下祭壇,幾乎將手裏的孔雀金長袍揉成一團,“沒有我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一刻也活不了!——他、他怎麼敢這樣對我……”
“是是……迦若大人是很過分,居然敢藐視教主的尊嚴。”看到教主盛怒的表情,孤光適時的低下了頭,有些淡漠的微笑著,說了一句,“祭司這次救了那個敵方的女子,雖說是作為人質——不過,看起來祭司似乎更像把她當作戀人呢……”
“胡說八道!”一拍白色大理石的供桌,明河再也忍不住的厲聲喝止,“那個女子是人質!是他帶迴來的人質!——迦若是為了拜月教的安全,才把她作為人質帶迴來的。”
然而,雖然這樣斬釘截鐵的說著,拜月教主的臉卻是漸漸蒼白下去——那樣淩厲的聲音,也掩飾不住她心中燃起的恐懼和虛浮。
那個緋衣女子絕不是人質那麼簡單!她心裏清楚,對於迦若而言,那個女子意味著什麼。
不然,平日俯仰於天地、掌控日月星辰,對於一切都漠然冷酷的大祭司,又為何會寧可忤逆了月神、公然違背教主的意願,也要連著四五天足不出戶的在白石屋子裏、照顧大病初愈的她?十年來,她從未看過迦若如此。
——原來,這麼多年來和“迦若”兩個人光影般相互依存的日子,居然還是抵不過“青嵐”和那個緋衣女子少年時在靈溪上的初次相遇?
明河閉起眼睛,勉力平定心神,不敢想這幾日兩人耳鬢斯磨,又是如何的情狀。
看到了教主那樣的眼神,知道明河心中泛起的是如何複雜的感覺,青衣術士再度低下頭來,微笑著,提議:“我不敢懷疑祭司大人的立場不穩——隻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女子關係本教安危,如果將由教主您親自看管著,不是更妥當一點麼?”
拜月教主的眼眸,微微一亮。然而垂下了頭,卻是沉吟:“雖然如此,但他必不肯答應。”
“您是拜月教的最高長者,即使是祭司也須聽您吩咐吧?迦若大人如果藐視您的意願,是該得到懲罰的——”孤光依舊是微笑,輕言細語的提示,眼神冷冷,“何況,教主您手裏有著封印他力量的權杖呢。”
明河的眼睛,陡然雪亮。
絕美的女子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光潔的額頭映著月神座前千百萬的燭火,右頰下、那一彎金粉勾出的新月閃閃發亮——那是月魂。和月魄、月輪並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魂,一直由曆代的教主繼承著,作為月神純血之子的標誌。
隻有擁有這個標誌的人,才能獲得月神的庇佑,連聖湖怨靈的力量都退避三尺。
這個世間,也隻有流著月神之血的她,才能夠有力量化解迦若因為施術而產生的反噬和逆風——如果她一旦停止了對於祭司力量的化解,那麼,那些被役使著的死靈就會撕扯開祭司的靈體,吞噬他的力量。
迦若,迦若……你不僅是敢藐視我作為教主的尊嚴。那還沒有什麼——在你麵前,我從來不自恃教主的身份。
但是,你卻藐視了我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
所以,原諒我,這迴要做一次違背你意願的事情——我要將那個舒靖容、從你身邊帶走。
“我想帶你迴沉沙穀看看……但是,蕭憶情的人馬雲集在靈鷲山下,我不想引起亂子。”午後的斜陽,淡淡映照著緋衣和白衣,並肩坐在聖湖邊上,饕餮在不遠處悠然的閉眼,曬著難得一見的日光。
迦若看著天空中悠然浮過的雲,眼神黯然,“我們再也迴不去了。”
阿靖看著他,忽然間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剎那、她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憊和無力——仿佛自己迴到了父親死去那一天,血泊裏八歲的她,無助的抱著血薇離開父親的墳墓,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麼樣。仿佛命運的風把她吹到哪裏、就是哪裏了……
可就在那個時候,他向她走了過來,拉起了孤女的手。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所有際遇,不過是浮雲聚散。”迦若的聲音輕如歎息,“我們如今雖然能坐在這裏,說起昨日種種,就好像中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我心裏知道,這一切卻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這一次的相逢,隻是個幻影。”
這一次的相逢隻是幻影?她愕然不語,一時間不明白他想對她說什麼。難道他是想說,他們兩個人雖然還能在此時此地相聚,但身份各異,卻已經咫尺天涯麼?
阿靖在聖湖邊,轉頭靜靜看著昔日的大師兄——真的已經變了,他的眉目,已經變得和十年前那個少年青嵐完全陌生,再也沒有一絲相似。
是真的再也迴不去了嗎?
“你傷好了一些,也悶了這麼久,我帶你出來在月宮走走透透氣。”看著緋衣女子憔悴的神色,仿佛想說什麼終究沒能說出來,白衣祭司歎息著,轉開話題,抬手指著麵前的水麵,“你看到眼前這片湖了麼?這裏就是我們拜月教的聖湖。”
阿靖一震,抬眼看去。很小的一個湖,卻深藍泛著幽光,看不見底。
湖麵上,雖然映著日光,卻不知為何沒有很強的光線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麵後都被無形的力量吸走了。雖然水麵上微風徐來,紅蓮如火般開遍,阿靖不知覺的卻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好詭異的感覺。仿佛有無數隻眼睛,在冥冥中看著自己,詭秘怨毒。
蕭憶情的母親……就是沉在了這片湖水之下麼?
就是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會有今天的聽雪樓進逼月宮、自己才會和青嵐重逢吧?終歸說起來,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緣起……這裏仿佛有說不出的邪異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歸於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藍中。
“你看。”迦若短短說了一句,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湖中扔了過去。然而,仿佛空氣中有什麼看不到的力量阻礙著,石頭的去勢越來越緩慢,似乎被什麼摩擦著,漸漸簌簌化為細末,最終沒有落到湖中就消失不見。
“天!”被那樣詭異的景象驚住,連緋衣女子都忍不住脫口低聲驚唿,“這是——”
“這是聖湖怨靈的力量,匯集了天地間的陰毒之氣。”白衣祭司看著湖中,眼神冷漠,“拜月教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由此而來——很惡毒,是不是?但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處理好那些怨靈,隻有靠著神廟壓製住邪氣而已。”
迦若俯身看著湖水,額環的光芒映在水麵上,月魄的光陡然讓平靜的湖水泛起了微微的沸騰——水下似乎有看不見的東西受到了某種吸引,紛紛會聚過來。
“冥兒,你看。”迦若微笑著,招唿阿靖一起俯身看著水麵,指點給她看水麵深處的景象,“你看——”說著,他將手指點入水中,術法摧動下,水麵忽然微微沸騰。
仿佛感受到了祭司身上靈氣的吸引,幽藍色的水中,陡然泛起了無數個氣泡。那些氣泡從水底升起的時候很小,然而越浮近水麵就越大,裹著蒼白灰蒙的空氣——然而,阿靖在那些氣泡裏浮近水麵的時候,卻赫然看到了透明水泡裏麵、封閉著一張張死白死白的臉!
“啊?”阿靖下意識的抓緊了袖中的血薇,然而因為穴道被封卻無力拔劍,隻見那些怨靈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往祭司手指方向湧動,水泡薄膜裏麵那一張張臉、僵硬而詭異,露出森森白牙,齜牙咧嘴的向著迦若手指一口咬下。
祭司迅速抬手,將手指抽離水麵。嗤落一聲響,那些控製不住速度的怨靈隨之躍出水麵,然後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在日光下驀的化為一陣白煙。
“白日裏,它們隻能化為紅蓮或者呆在水下。”看著師妹發怔的臉,迦若淡淡解釋了一下,指了指湖麵上無數盛開的紅蓮,和風麗日下,那些蓮花美得不可方物——有誰會想到,這樣至美的事物、背後卻是如何的陰毒齷齪?
“天……這地方留不得了。難道就沒有什麼法子消弭這些怨氣麼?”阿靖看著湖麵上密密麻麻的紅蓮,眼睛裏有冷冽的光,脫口問,“這些冤死的惡靈,還能渡往彼岸麼?”
“幾百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想。”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祭司卻是有些意外,然後笑了起來,看著阿靖,“冥兒,你——”
話沒有說完,忽然間迦若的臉色就是一變,手指用力壓住心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吞噬著那裏一般,忍不住彎下腰去。
“你怎麼了?”雖然一直流露出恨意,然而看到他這樣,緋衣女子還是忍不住脫口問,眼眸中陡然流露出焦急,但是被封住穴道的身體不能動,她隻好眼睜睜看著迦若臉上痛苦的神色越來越深。
“不對勁……忽然間,反噬力量轉移不出去……”手指有些顫抖,捏了決,勉力抵抗著那種噬心的痛苦,迦若的聲音都斷斷續續,“方才那些、那些被滅的怨靈,死前瞬間的怨毒……全部轉移不出去……積在心裏……得快些迴去。朱兒,朱兒!”
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白衣祭司唿喚附近懶洋洋曬著太陽的雪白幻獸。然而不等幻獸聞聲趕來伏下身,他眼前陡然便是一黑。
“青嵐!青嵐!”耳邊最後聽到那個緋衣女子這樣焦急地唿喚,然而意識漸漸模糊的他、陡然臉上有一種苦笑的神色。
錯了……我是迦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