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剛策馬涉水而過,馳近孟康礦口,蘇微就驀然覺得不對勁。
暮色中,連風的痕跡都沒有。但那種不安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微妙感覺,隻來自於出生入死多年的人的本能——礦口很安靜,可以說,太安靜了。不但勞作區域裏沒有一個人,甚至連采玉工人休息的窩棚區都沒有一個人影,一切都是空空蕩蕩的,目之所及,隻有一些雞鴨牲畜在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一隻肥碩的大白鵝甩著外八字的紅蹼,直直朝著她走來。
那一刻,她甚至猛地聯想起剛到滇南時經過的那個空蕩蕩的苗寨。
——怎麼迴事,難道這裏也即將有一場天災?
但下一個剎那,蘇微的唿吸猛地停頓:那隻鵝!那隻朝著她走過來的白鵝趾高氣揚,旁若無人地經過她的馬前,鮮紅的腳蹼在路上印下一個個印記——每一個都鮮紅刺目,如同一枚楓葉。
血!在白鵝的腳上沾滿的,竟然是血!
蘇微猛然勒馬,循著那一行血腳印逆行,小心地逼近孟康礦口。一路耳聽八方,將唿吸壓到很低,手指扣著馬韁,一隻手握緊了那把竹劍,蓄勢待發。
棚戶區裏空無一人,木門大開著,地上還留著水罐、飯碗,乃至喝了一半的酒,顯然事發突然,這裏所有人在恐慌之中離開,甚至來不及帶上隨身的東西。她的眼角微微一跳,看到了地上的殷紅色。
那是一大攤血,在地上黏稠著,已經接近凝固。
她順著滴落的血跡往上看去,看到了一排被吊起來的屍體。一共二十三人。那些屍體看起來剛剛斷氣不久,被長達兩尺的鐵釘釘在木架上,有些身上的血還在流著,緩慢地滴落在地上。而一群群牲畜毫無知覺地在上麵走來走去,踩踏著人的鮮血。
她吸了一口氣,從裝束上認出正是礦主手下的那些打手。
天色已經黃昏,風停滯,空氣中的血腥味越發濃重,令人覺得窒息。蘇微在那些屍體下看了許久,伸出竹劍,將其中一具屍體轉過了半個身,眉頭漸漸蹙起——空中吊著的那些人,都是被利器割傷致死的。下手的不止一人,手法卻都非常狠毒,似在故意折磨這些俘虜,每具屍體上都留下不少於十處的累累傷痕。那些傷口不多一分也不減一分,大多從胸頸刺入,斜斜向下,外表看起來很小,裏麵卻震碎了經脈,並非普通的刀或者劍所能做到。
這種出手,她曾經看到過好幾次——
最後一次,是在半個月前的騰衝。
這不是普通的械鬥或者尋仇,而是訓練有素的刺客和殺人者所為——是的!那些千裏追殺她的刺客,竟然已經追到了這裏!
她猛然一震,跳下馬來,步行前進,眼裏漸漸露出了殺氣。
忽然間,不遠處有黑影一動,有人矮著身子,極其小心地貼著籬笆走過去。蘇微一聲低喝,身形快如鬼魅,那個人一步尚未跨出,身形已經離地,痛得幾乎昏過去,劇烈地咳嗽,整個人都弓起來,手裏抱著的東西也鬆開了,木匣裏散落出一堆銅錢。
蘇微隻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劍。
那是一個緬人礦工,膚色深褐,骨節粗大,手腳滿是老繭,毫無武功在身,是半分不能作假的普通人,絕不是眼前這一切慘劇的製造者。
“是誰殺了這些人?”她低喝,用劍一拍他的肩膀讓他站起來。
然而那個緬人被她嚇得臉色蒼白,根本不敢站起來,腿一軟,反而癱在地上,連連後退,嘴裏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說,是一群穿著黑衣服的魔鬼,乘著閃電闖入了這裏!
忽然間,有人在身後迴答,語音微微發抖。
“吳溫林?”蘇微迴過頭,看到了牽著馬站在寨子口上的那個漢人。他的臉色蒼白,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震驚而無措,想要走進來,卻似乎又畏懼地上的鮮血和空中掛著的密密麻麻的屍體,躊躇不前。
那個緬人一看到他,卻仿佛見了救星一樣,嘴裏一個勁地念叨著什麼,全身發抖,淚流滿麵。吳溫林將那個人拉起,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聽著聽著,忽然沉默了片刻。
“怎麼?”蘇微問。
吳溫林低聲道:“他說,那群人是在兩天前的夜裏忽然進來的,說是要在這裏找一個有著綠色雙手的漢人女子,找不到就要殺了大家……那些人很兇惡,打敗了所有打手,將這裏翻了個底朝天,還抓了礦主過去嚴加拷問!
蘇微一愣:“綠色雙手的漢人女子?”
吳溫林看了一眼她的雙手,嘴唇動了動,卻不敢說話。
“那些人說他們跟著那個漢人女子的蹤跡一路追來,最後到了這裏,絕不會有錯,肯定是被誰包庇了,於是將礦主拷打了一天一夜。”吳溫林說到這裏,看了看半山腰,“礦主實在挨打不過,隻能說了實話,承認前日是有這麼一個漢人女子路過,但已經被他扔進了洞窟深處,如今隻怕已經死了——那些人一聽,勃然大怒!
“是嗎?”蘇微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自作自受!
“那些人押著礦主和一些打手到了半山的那個礦洞,搬開了那塊石頭,逼著他們走了進去。然後……”吳溫林歎了口氣,“大家嚇壞了,趁著那些魔鬼跑開的時候紛紛四散逃走,一個都沒留下——他如果不是舍不得攢了兩年的工錢,也不會拚著性命迴來!
“好了,我知道了。”蘇微歎了口氣。
吳溫林終於忍不住道:“那些人……是來找姑娘的吧?”
“是!彼喍痰剞挻鹆艘痪,“幸虧你命大,正好迴家,躲過了這一劫。”
“那姑娘還是快跑吧!”他急忙道,“說不定那些魔鬼又會返迴來……”
“是嗎?那倒是好,送上門來,省得我再到處追殺。”蘇微冷笑一聲,直接朝著半山的礦洞走去,留下一句話,“你趕緊帶著這個人跑路吧!離得越遠越好,等事情弄完了,我去你家裏找你!
蘇微在荒涼的礦山上疾行,朝著那個溶洞奔去。
路過工棚的時候,她頓住了一下腳步,看向那一間礦主住的房間——那裏也已經被翻得一塌糊塗,門大開著,裏麵的燈燭也早已熄滅。她仔細一看,發現地上滾落著一塊石頭,西瓜大小,灰色的皮殼,表麵粗糙,有一條蟒蛇似的色帶繞了石頭一圈。
這塊,就是重樓描述過的翡翠吧?
她心裏一跳,下意識地想去拿起,但又頓住了手——這塊石頭足足有三十多斤,沒有馬匹在身邊,攜帶很不方便,此刻大敵當前,實在也是顧不得了。
她隻往裏看了一眼,便繼續往山上奔去。
礦山上一片荒涼,早已沒有一個人影。洞口那一塊巨大的石頭已經被移開了,旁邊留下了深深的碾壓痕跡,顯然是有很多人一起用力推開了它。地上散落著許多撬棍和火把,還有滴落的血,露出來的洞穴黑黝黝的,如同獸類的眼睛,在暗中窺伺著她。
那一瞬,她心裏竟然有微微的冷意。
九死一生,那樣可怕的黑暗洞穴,其實是她下意識所不想再度迴去的。
然而,她自幼接受嚴酷訓練,生性堅忍,遇強隻會更強,絕無退縮,還是咬著牙從地上撿起了火把,用火石點燃,向著洞口走了過去,將竹劍插在腰間,卻從地上又撿起了一根鋼的撬棍——如果那些殺手沒有離去,就躲藏在黑暗裏等著她的到來,如同群狼在黑暗的荒野裏準備著伏擊獵物。那麼,她將要把這些家夥全部殺死在這裏,血債血償!
蘇微眼神凜冽,執著火把往裏走了一步,忽地愣住了。
——那一刻,她和黑暗裏的人打了個照麵。
火光明滅裏,緬人礦主那張肥碩的臉從洞窟後的黑暗裏浮現出來,慘白而扭曲,嘴巴大張著,眼睛幾乎要衝破眼眶,就這樣藏在巨石的背後,呈現出肩膀微微上聳,頭往前傾斜的奇怪姿態,從黑暗裏探出頭來,死死地盯著她。
蘇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出手如電,撬棍瞬地點了過去。
噗的一聲,對方不躲不閃,任憑鋼鐵插入了血肉,發出令人作嘔的鈍響。而那張臉上居然還保持著這種表情,一動也不動。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過來,將火把湊過去照了一照。果然,有一根撬棍從他的胸口對穿而過,將碩大的身體就這樣釘在了石壁上!
她一驚,急速地往裏看了一眼,腳下的黑暗洞穴無邊無際,空空蕩蕩。然而火光照到之處,屍體的旁邊卻留著很多沾血的足跡,沿著堆積的亂石錯落而下,綿延向黑暗的最深處,然後,又折返,重新迴到了這具屍體旁邊,停留了一會兒,重新出了石窟。
足跡都很淺,顯然這些人擁有極高的輕功,行動有素。
她陡然明白過來:估計是那些殺手下了洞穴,徹底翻找了一遍,卻壓根沒有找到礦主所說的人,大怒之下自然以為他又說了謊話,酷刑拷打,然而這一迴這個肥豬礦主卻是再也說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迴事,最後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蘇微往外退了一步,審視著這些沾血的腳印的去向。
那些腳印一出了山洞,竟是沒有折返工寮,反而直接朝著山上而去,顯然那些殺手已經確認了人不可能留在這個地方,繼續向著更遠的範圍搜索。
她心裏微微一驚,連忙折身返迴,朝著山下疾奔。
路過礦主房間的時候,她略一俯身,迅速將那塊翡翠拿了起來,翻身上馬,將玉石放入馬背的革囊裏,繼續策馬,毫不停留。
在轉過前麵一道山梁的時候,她看到了吳溫林。天色已經暗了,那個漢子躲在一個凹陷進去的山洞裏,凝望著山下一片漆黑的礦口,抽著水煙袋;鸸饷鳒绲赜痴罩菑堧m然隻有三十多歲卻已經溝壑縱橫的臉,一雙眼睛深陷進去,盛滿了擔憂。那一刻,雖然是萍水相逢,蘇微看在眼裏,心中竟有一陣感動。
“我們走吧。”她勒住馬,短促地說了一聲。
“姑娘迴來了?太好了!”吳溫林連忙將水煙袋在石頭上磕了一磕,站起身來,“那些人怎麼樣了?他們沒有為難姑娘吧?這事情鬧這麼大,要是驚動了緬邦藩王或者騰衝的尹家,隻怕……”
“快走!”蘇微卻沒有理睬他,在暮色裏遠去。
她馳騁在山路上,忽然迴過頭,問了吳溫林一句:“從這裏到你家,有幾條路?”
“兩條!眳菧亓植幻靼姿秊槭颤N這麼問,愕然迴答,“有一條是沿著霧露河走的,直抵礦山背後,要比我們來的時候近十幾裏。但我擔心那條路下雨了不好走,說不定還有塌方,就繞了一下路——反正也不趕這半日的時間。”
“糟了!”蘇微低聲驚唿,臉色瞬地蒼白。
“怎麼?”吳溫林被她嚇了一跳。
“另一條路在哪邊?”她厲聲問,語氣已經非常嚴厲,“快說!”
“在……在這山崗下麵……靠著河的!眳菧亓纸Y結巴巴,指了指右前方一條隱沒在草叢裏的羊腸小道,“你看,都是爛泥路啊。”
然而,蘇微卻沒有和他多說一句,立刻策馬而去。
這條路,一頭通向礦山,另一頭卻綿延向蒼茫暮色裏的群山深處。她在泥濘的小路上勒馬,細細凝視:果然,有間雜著血跡的足跡和馬蹄印,沿著這條路迅捷而去!這些普通人不會注意到的東西,卻如同針一樣刺入她眼裏。
顯然,那些屠戮過孟康礦口的神秘殺手,在一無所獲之後擴大了搜索範圍,而他們之中,至少有一隊曾經沿著這條路走過!看地上的足跡,這一隊人在不到三個時辰之前剛剛經過這裏,鬼使神差地和她擦肩而過——如果她沒有繞路,就會在半路上和那些人狹路相逢。
而如今……蘇微猛然打了個寒戰。
如果那些人沿著這條路搜索,很快就能找到她曾經落腳過的地方,那麼原重樓他們現在豈不是……她倒吸了一口氣,心急如焚,顧不上後麵唿喊著追過來的吳溫林,箭一樣地沿著羊腸小道疾馳而去。
太陽已經掛在了林梢,暮色四起,唯有馬蹄聲嘚嘚迴蕩在群山深處。
等到吳溫林翻過一座山,再度看到前麵的人影的時候,隻聽到一聲清嗬,那個漢人女子如同白鶴一樣掠過蒼茫的群山。她手裏握著劍——那隻是一把青竹削成的劍,但握在她手裏卻是清光閃閃,奪目耀眼。
那個女子淩空下擊,衣裙獵獵,如同一朵盛開的白薔薇。
然而,再仔細看去,他才看清楚有另外兩個穿著黑衣的男人正在圍著她進攻,每個人手裏都拿著雪亮的利劍,兇狠毒辣,招招奪命。
“蘇姑娘!”吳溫林從馬鞍旁邊摸出了護身用的短刀,便要趕過去。
然而還沒靠近,他再度驚唿了一聲——在蘇姑娘全力以赴地對付夾擊的兩個男人時,居然有第三個人悄無聲息地從樹梢裏慢慢垂落,如同一個巨大的蜘蛛拖著一條絲,無聲地進入了搏殺的中心。
那個人的手裏,似乎有寒光一閃!
“蘇姑娘,小——”他脫口驚唿,然而話未出口,奇跡出現了: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樣,那個蘇姑娘身形一晃,腰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折起,瞬間同時避開了左右的襲擊,手腕一震,竹劍哢的一聲居中裂開,分別刺入左右兩人的眉心!與此同時,她身子前傾,左腿向後飛踢——隻是一腳,便準確地踢中了背後那個人握刀的手腕!
隻聽一聲脆響,腕骨斷裂,長刀脫手而飛。
兔起鶻落,一切隻是剎那。吳溫林看得目瞪口呆。
那個漢人女子一身白衣,全身上下沒有絲毫血跡,就這樣落在了地上,不驚輕塵。在她的身後橫倒了三具屍體,四分五裂。那個蘇姑娘施施然走過來,順手扯下路邊的一片樹葉,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跡,清淩淩地問:“沒事吧?”
“沒……沒事!眳菧亓謬樀脦缀跽f不出完整的話來。
她抬起腳,將那些屍體踢下了路邊,滾入霧露河裏,然後伸出手將他拉了起來,道:“沒事的話,我們就快走吧!希望這一撥殺手就這麼幾個,可別還有更多才好!
他不敢不從,茫然地站了起來,重新爬上了馬背。蘇微低下頭,最後仔細看了一眼那些死人,忽然歎了口氣:“居然真的是風雨的人?還是金衣?倒是稀奇——是誰這麼大手筆,能請動風雨的金衣殺手?”
她想了片刻,不得頭緒,便再不多說,隻是策馬疾馳。
在夜色裏奔馳了十幾裏路之後,吳溫林才緩過了一口氣來,驚魂方定,看了一眼前麵不遠處策馬疾馳的人,眼裏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他遲疑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剛才……剛才那個人在背後一刀砍來的時候,你怎麼能看都不看,就一腳踢中了他的手腕?”
吳溫林比畫著,結結巴巴:“你怎麼知道他在哪個高度砍過來?萬一、萬一你踢得高了一寸,那、那不就是把自己的腿,往刀刃上送嗎?”
“當然不會!碧K微搖了搖頭,“不會高一寸,也不會低一寸!
“為什麼?”吳溫林還是無法理解,打量著這個清秀美麗的漢人女子,“你……你背後也看得見嗎?難道中原武功,真的可以練到背後再長出一雙眼睛?”
“嗬……豈止?”蘇微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揚眉,“能修煉到全身上下都是眼睛,那才算是出師——你信不?要不要來砍我一刀試試看?”
“信,信!”吳溫林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說話。
黑暗裏,風唿嘯而過。這個女子仿佛陡然間變了一個人,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光芒,如同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劍,凜冽得令人不敢逼視。
——那個斷了腿的小子是個斯斯文文的玉雕師,吃得消這樣厲害的媳婦兒嗎?
他納悶地想著,隨著她往莫岡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