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裏、在自己沒有遇到他之前，他和這個女子之間也曾經(jīng)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吧？那些過去，定然難以消磨和忘記——</em>
<em>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對他的人生來說，她不過是個半途而至的路人罷了。</em>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蘇微覺得頭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夢。
蜜丹意已經(jīng)不在身旁，她撐起身，抬頭看向窗外。外麵已經(jīng)是大天亮，日光明麗。然而她隻看得一眼，便怔在了當(dāng)?shù)兀和恻I那個聖湖竟然是幹涸見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萬頃波光和淩波而來的人，難道是……
蘇微怔怔地看著，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夢了吧？要麼，她定然是不知不覺墮入了對方的幻術(shù)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見所聞均是幻象。那個靈均……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那麵具之下的臉，又是怎樣？
出神之間，卻聽到外麵有侍女膝行上前，稟告：“蘇姑娘醒了？靈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過午膳之後，便可以再度去藥室探望原大師了�！�
“哦。”她應(yīng)了一聲，又問，“蜜丹意呢？”
侍女搖了搖頭，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說要去照顧原大師。”
“這孩子……”蘇微搖了搖頭，便自顧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時用餐完畢，肩輿已經(jīng)停在了外麵，朧月在簾子外盈盈微笑：“蘇姑娘昨晚睡得好嗎？”
“不好。”她搖了搖頭，忽然道，“我想見靈均�！�
朧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靈均大人剛完成了三天三夜的大祭儀式，正在休息，等他下午醒了，蘇姑娘再去拜訪也不遲。”
“好吧�！碧K微沒有辦法，隻能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從朱雀宮到藥室，需要繞行過半個聖湖。
蘇微坐在轎子裏撩開簾子看著月宮裏的一切。日光下，這個神秘的地方仿佛和世間別處也並無太大區(qū)別：圓形的宮牆裏，鮮花如海，綠蔭深處分布著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殿，呈現(xiàn)十字形，圍繞著中心幹涸的聖湖布置。
離湖最近的地方有一黑一白兩座高臺，其中玄武巖砌築的黑色建築是廣寒殿，乃是曆代教主祭司修行的所在。而另一座則是漢白玉砌築的月神殿，是所有建築群裏最高大的一座，位於靈鷲山頂，是月宮裏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頭，看向廣寒殿——原來昨夜的夢裏，靈均指給她看的，終究有一處是真實(shí)的嗎？那麼，那座廣寒殿裏麵，是不是真的三十年來幽閉著拜月教主明河？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守著她的迦若和別人的青嵐，多年來還在苦苦地和宿命抗?fàn)�，試圖扭轉(zhuǎn)生死輪迴？
她怔怔地想著，忽地看到最高處的月神殿裏走出了一個女子。
那個女子似乎在殿裏連夜祈禱，此刻才走下高高的白玉臺階，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fù)怼Ｋ狭思巛�，沿著湖走了過來。等到距離稍近，蘇微看到她容貌甚美，衣飾華麗，意態(tài)雍容，眉目如畫，仿佛神仙中人。
“這是鎮(zhèn)南王的側(cè)妃尹氏，”朧月在旁邊微笑，“是來還願的。”
“還願？”蘇微愕然。
“是啊，尹氏嫁入鎮(zhèn)南王府八年，雖得獨(dú)寵，卻一直不曾生育，不免擔(dān)心，特來月宮求月神保佑。”此刻她們一行已經(jīng)到了藥室門口，朧月望著走過來的貴族女子，微笑低聲，“去年她將王府的至寶九曲凝碧燈都獻(xiàn)了出來，供奉在月神座前，隻想要求個一子半女——如今果然如願以償，便迴來還願�！�
“�。俊碧K微情不自禁地笑了，“沒想到靈均他還是送子觀音呀……”
一語未畢，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jié)。尹氏？
此刻，鎮(zhèn)南王側(cè)妃的肩輿已經(jīng)走得很近了。在這樣的距離內(nèi)，她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子如花的容顏，還有臉頰旁那一對搖晃著的耳墜——那一對翡翠耳墜是如此奪目，仿佛一滴柔軟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隱隱碧綠。
“綺羅玉？！”蘇微脫口低唿，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不錯。”朧月笑了，“側(cè)妃是騰衝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極好的翡翠——聽說光這一對耳墜就價值萬兩白銀呢�！�
“她、她就是……”蘇微心頭大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朧月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側(cè)妃的閨名？”
蘇微說不出話來，隻是直直地看著那個肩輿上的女子——然而，那個女子卻仿佛看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另一個方向，雍容的臉上露出吃驚之色，然後立刻迴過神來，用手帕遮住臉，壓低聲音吩咐仆人快些走。
蘇微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由得低唿：“重樓！”
道旁那座白石築成的藥室窗口上，有一個人也在靜靜地望著這一幕。窗後露出的臉蒼白而消瘦，扶在窗欞上的手微微顫抖。那個重傷之人就這樣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著底下走過來的女子，麵無表情，眼睛看不到底。
“重樓！”蘇微看到他的眼神，心裏陡然一痛。
他看到尹春雨了吧？那一刻，他的心裏又是如何？
然而，等她來到室內(nèi)時，原重樓已不再看窗外，隻是低著頭撥弄著帳子上的流蘇。蜜丹意一大早就來到了這裏幫忙照顧病人，此刻看到蘇微也來了，不由得歡喜地蹦跳過來。然而她顧不得和這個小丫頭打招唿，隻是直直地走到他麵前看著，想說什麼，卻隻覺得口拙。原重樓也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隻是默默望著麵前的虛空。
這番生死劫難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麵。
“她……她已經(jīng)走了�！痹S久，蘇微才勉強(qiáng)找出一句話來。仿佛知道“她”是誰，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
“是，”原重樓聲音卻是平靜的，“很多年前，她就已經(jīng)走了�！�
“……”蘇微又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道，“聽說她是來還願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寵。”
話剛說完，她心裏就怔了一下。
一開口就和他說這個，自己的私心裏，又是想怎樣呢？
“是嗎？”他果然震了一下，隻是淡淡，“很好……很好�！�
然而嘴裏雖這樣說著，臉色卻蒼白了下來，手指痙攣地握著窗框，雖然靜默無聲，指節(jié)卻用力得微微發(fā)白。她看不得他這種樣子，忍不住衝口道：“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見她，正如她也不想見我�！比欢貥菂s是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她，聲音冷淡，把頭轉(zhuǎn)了迴來，再也不看窗外，“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過一介殘廢。貴賤如雲(yún)泥，再見也沒有任何意義——”
蘇微怔怔半晌，道：“可她……她還戴著那一對綺羅玉。”
“那又如何？”他微微震了一下，旋即冷笑起來，“能說明什麼呢？雕玉的原大師，也早就已經(jīng)死了。”
蘇微啞口無言，看著他殘廢的手，忽然間覺得一陣心痛。“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如果那時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彼鹉请b還能動的手，按在她戰(zhàn)栗的肩膀上，凝視著她，輕聲說，“春雨天生不是那種會選擇貧賤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才是最適合她的路。而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頻伽——十年前是第一次，十年後是第二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經(jīng)死了。”
頓了頓，他道：“你很好。”
“……”重傷之人臉色平和寧靜，反而是她心裏翻覆如沸，沉默了片刻，隻是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沒事了，我早上起來就把臉上的綁帶拆了——你看，英俊的容貌絲毫無損！”他故作輕鬆地抬起手揮了一揮，飛了一個眼神給她，“靈均大人抽空來看過，說我的雙腿不會有大礙，隻是右手的經(jīng)絡(luò)有舊傷，恢複起來會要一點(diǎn)時間。”
“哦�！彼溃又窒氩怀鍪颤N話可以說了。
看到她還是情緒低落，他不由得笑了：“迦陵頻伽，你難道是吃醋了？”
她一愣：“誰吃醋了？吃誰的醋？”
“十年前的老陳醋了，吃起來估計酸得很�！痹貥且贿呎f著，一邊伸手去抓她的手，臉上堆滿了笑容。蘇微迴過神來，明白了他在諷刺自己，不由得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轉(zhuǎn)過身出了外室，在銅盆的熱水裏擰好手巾，拿了進(jìn)來：“擦擦臉！”
然而看了一眼，卻不由得呆住了。
方才還勉為歡謔、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著窗外出神，蒼白的臉上毫無笑容，眼神宛如一池深潭——那座軟轎已經(jīng)沿著湖離開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卻還是一直看著那個方向，仿佛看到了遙遠(yuǎn)的時空裏去。
她怔怔看了半晌，直到手裏的手巾徹底冷了，也沒有再過去打擾他，隻是徑自退了出去，關(guān)上了門，獨(dú)自走到了湖邊，看著流雲(yún)發(fā)呆。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裏、在自己沒有遇到他之前，他和這個女子之間也曾經(jīng)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吧？那些過去，定然難以消磨和忘記——否則，他也不會從此沉淪，夜夜買醉，從昔年風(fēng)光無限的大師淪落為一個醉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對他的人生來說，她不過是個半途而至的路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