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池邊,祟殿內,被某位祟君殿下精心養在此處多日的荔枝樹正散發出幽幽的花苞香氣。
肩上披著件青色外袍的妖異男人麵無表情地盯著眼前晃動的水麵看,從少年時開始便充斥著難看疤痕和傷口黏連痕跡的雙腳則隨著他手上褪去鞋襪的動作一點點浸入碧色的池水中。
直到感覺到身後隱約有一個毛茸茸的花腦袋在探頭探腦地注視著自己,下意識瞇起眼睛的秦艽這才將完全濕透的褲腳隨手放下以遮住那些並不想被外人看見的傷口,又慢悠悠地轉過頭來和躲在不遠處的母狨對視了一眼。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躲在那兒不進來幹什麼?”
“吱吱——吼嗚——”
一臉暴躁地指指外頭又露出有點發怒瞪眼的表情,母狨顯然是聽到了河伯和秦艽之間剛剛發生的對話,所以這才這麼著急地跟進來想看看他究竟怎麼樣了。
而見秦艽此刻的神情其實還算正常,甚至還懶洋洋地主動招手示意自己坐到他身邊去,一身花裙子的母狨先是表情煩躁地抓著頭怪叫了一聲,隨後才聽話地跑到秦艽身邊來又氣哼哼地原地蹲下不吭聲了。
“吃糖嗎?”
秦艽的忽然出聲讓母狨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見自家說話做事總是讓人摸不透的主人說完這話就真的從袖子裏掏了兩塊類似花生小酥糖的東西遞給自己,母狨先是表情糾結地接過來小心聞了聞,隨後才聽到身旁的秦艽神情懶散地開口道,
“赤水鄉下那個水草婆婆前段時間托人送到祟殿來的,聽說直到現在她還喜歡用這些狗都不會吃的破糖哄騙小孩子跳下河去陪她……你還記得她嗎?”
“吼吼!”
被秦艽這麼一說也像是想起來了什麼,母狨陪伴在秦艽身邊多年,最艱難黑暗的日子也大多是一起在祟界度過的,自然就對他從前的有些事都一清二楚,而聞言也沒說什麼,隻是若有所思地出了會兒神,過了會兒抬手撫弄了眉梢的秦艽才複又出聲道,
“恩,是她,我當年因為饑餓偷了她的東西,她也給了我好一頓毒打,但搞到最後,她卻每年都會給我寄上這麼一包,因為隻有我這種天生一顆糖也沒有的人才不會嫌棄她手藝差,甚至當做寶貝一樣哪怕被活活打死也要全部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吃個精光。”
秦艽這麼說著似乎是有些詭異地笑了,表情有點茫然的母狨一時間隻覺得自家主人有點說不出的不對勁,但具體究竟哪兒不對勁她卻也說不清楚,而緊接著,她便聽到整個人都顯得怪怪的秦艽用手指撫弄著自己心口空蕩蕩的位置又用一種自言自語的口氣慢悠悠道,
“可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在旁人的眼裏,我其實連隻拿那一顆糖的資格也沒有,哪怕隻是想想,都是自私,都是愚蠢,更是自不量力,祖龍那個老東西,他身邊的那些朋友甚至是河伯之流都覺得我是高攀了他,總有一天我都會和他不得善終,可其實仔細想想,河伯他們說的倒也沒錯,我這段時間確實是有點忘乎所以了……”
“……”
“如果我和他一輩子都能呆在三身國那樣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倒也就罷了,可到頭來我和他都逃不開這種一輩子要被別人評價和幹預的人生……他或許能做到雲淡風輕全不在乎,可是我這樣心胸狹隘聽不得一點別人說我壞話的人卻是實在做不到……做個好人真的太累了,為了一個人去做一個好人更是不知所謂,明明那些人一方麵恨不得把我踩進泥裏,另一方麵卻還是要求我一輩子老老實實做什麼好人,甚至是盡心盡力地去如了他們所有人的意,這樣的事情我要是都忍了下來,那我一輩子是不是就隻能成為這樣不斷忍讓甚至是任由人去教我如何做的人了?”
“……”
這話說的就有點尖銳了,哪怕是母狨其實還是聽不明白秦艽在說什麼,她也能感覺到自家從小到大脾氣性格一直都很偏激差勁的主人這次是真的發火了。
而正在她慌手慌腳地想著現在去人間找找晉衡是不是會有用時,整個人都顯得陰陽怪氣的秦艽卻已經扯了扯嘴角又用恐怖而陰森的聲音盯著她開了口。
“你要是敢不聽我的話跑到人間去多嘴多舌些什麼,接下來幾天就和和河伯他們一起去赤水沼澤地幫水草老太婆挖蓮藕,不挖夠兩萬斤我是不會再允許他們迴祟殿來的,聽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了嗎,狨?”
母狨:“……”
總共沒正常兩個禮拜,就被河伯他們今天這麼一刺激又開始破罐子破摔了。
放開手發完一通火簡直神清氣爽的秦祟君在這一刻仿佛又迴到了從前那種囂張肆意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根本就不用通知任何人的時候,那些明明他最痛恨最討厭,卻還是要一遍遍去為了某個人某個事而妥協退讓所帶來的煩躁感和暴怒感也終於是往下消退了一些。
他終於不用再去想自己做些什麼會不會讓人覺得不正確,不喜歡,事實上在他開始學會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放在壓根和對方不公平的位置上。
可恰恰也是他曾經最厭惡的東西,被人踩在頭上的羞辱,被人瞧不起的恨意,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好不容易踩著一地的骨頭和鮮血一點點熬出頭來了,難道就因為被那多管閑事的老東西折斷了龍角,難道就因為他真的愛上了那個人,就一定要去做這些他根本不喜歡的改變嗎?
“不肖子孫!死到臨頭,你竟然還是死不悔改?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知錯……嗬,您倒是告訴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啊?殺人是錯?作惡是錯?我就是殺他百人千人,殺光我厭惡之人在我眼裏這都不是錯,難道就因為您覺得這是錯,便也要我跟著認同您嗎?”
“狂妄之徒!滿口胡言不知悔改!憑你這樣的東西怎配為龍!今日我便斷了你這一雙龍角,讓你生生世世在沼澤地裏想想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多年前那場伴隨著驚雷的大雨中發生的那一幕仿佛曆曆在目,那時至死都不願意向那高高在上的老祖宗跪下的不肖子孫如今看似已經被時間磨光了銳氣,但顯然蛟龍刻在骨子裏的傲慢還是存在於他的每一絲血脈中。
而不可避免地因為這件事想到了某個存在感始終很高,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去遷怒的傻兔子,表情陰冷,胸膛中也因為沒有心髒存在所以壓根毫無波動的秦艽過了會兒才盯著自己的手指尖又像個腦子根本不正常的神經病一樣看向旁邊已經嚇得一動不敢動的母狨笑了笑道,
“你說,我要是想點辦法把白兔子幹脆弄髒變成黑兔子,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祖宗會不會氣的發瘋然後殺了我?”
“……吼?”
“如果是這樣,就再不會有人說我和他不般配了吧,一個和我一樣壞到骨子裏,卑鄙無恥又自私的晉衡,是不是就能一輩子都和我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再分離了呢?”
“吼……吼嗚吼嗚……”
一聽秦艽竟然這麼說直接就傻眼了,過了會兒隱約猜到他想做什麼的母狨才一臉驚恐地死命搖手並大喊大叫了起來。
而大概也明白自己現在這種想法和行為在母狨看來估計都是不可理喻甚至是糟蹋晉衡那一片白白給了他的真心,過了會兒望著池子邊那棵荔枝樹沉默了一下的秦艽才一臉無所謂地閉上了眼睛,又在腦子裏思索了許久之後才用仿佛開了個隻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玩笑的口氣開了口。
“算了,還是那隻白色的才最可愛,去把馬車幫我趕到後門口吧……天黑了,他還在等我迴去,我要迴家了!
……
從學校離開又一起迴了老宅吃晚飯,之後才一路迴到市中心的家裏,張長聲這一天享受了每一個正常小朋友都會有的開心時光。
因為他不僅見到了嗓門很大,長得很像年紀大了的兔子舅舅的兔子爺爺,還見到了做飯沒有他壞蛋叔叔好吃,但是人很好的張奶奶和開車很穩,講話很風趣的董司機,雖然據他長鳴哥哥說,家裏其實還有一隻很厲害,但是今天自己跑出去玩的老貓咪,但顯然這並不妨礙張長聲已經徹底喜歡上了這熱熱鬧鬧的一家子並且都有點不想迴祟界去了。
“這小崽子雖然虎頭虎腦的但是腦子還是挺靈活的,以後讓阿艽多帶他迴來玩玩,既然他父母都不在了,家裏也無所謂多這一雙筷子,這樣早慧的孩子大多過得苦,權當你和他一起做件好事吧。”
“……”
依舊被祖龍的言靈之術影響著,所以坦然地接受著秦艽這個男孫媳以及所帶來的一切,雖然從當初老耳朵第一次和他說起祖龍賜婚這件事之後他就隱約猜到了自己身邊人為什麼都會這麼容易接受秦艽的真實原因,可是此刻看來其實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存在著諸多破綻的。
而明顯也看出來自己祖父明顯對張長聲這孩子印象不錯,神情若有所思的晉衡也沒多說什麼,隻是點點頭就若有所思地這麼應下了,倒是老爺子隨後說的那句話卻讓他整個人一愣之後又再次露出了些許古怪的神情。
“而且你沒發現嗎?這孩子和你小時候長得竟然有幾分像……估計也是緣分,剛剛他一進門啊,我就和看見你小時候似的,倒也是奇了……”
老爺子說這話時那疑惑的表情和白天那班主任簡直一模一樣,要說之前還沒注意到這件事可能有哪裏不對,那到此刻簡直連遲鈍慣了的晉衡都察覺都有能哪裏不對了。
而懷著這種難免有些不對勁的情緒就這麼一路帶著兩個小家夥迴了家,一路上聽著這兩個熊孩子在自己耳邊吵吵鬧鬧的他大舅也沒有吭聲,隻是皺著眉時不時地望著窗外想些自己的事。
直到到了家又略有些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兩個小家夥洗澡換睡衣喝牛奶,和每一個不善於照顧孩子的家長一樣好不容易把他們趕到床上去的他大舅也終於是鬆了口氣,可是剛等他準備迴書房繼續待會兒順便等等秦艽時,那兩個今晚暫時要一塊睡的死孩子就已經一唱一和地開始衝著他嚷嚷起來了。
“大舅~~我們要聽故事~~”“對呀對呀兔子舅舅給我們講故事吧~~~”
被這兩個臭小子當床頭故事會用的他大舅一瞬間確實有些無奈,但看小家夥們似乎都一臉興奮的樣子他最終也沒有說什麼掃興的話,隻是慢吞吞地走到床邊坐到他們中間去,又眼看著兩個小腦袋挨著自己才淡淡地開口問道,
“要聽什麼?”
“要聽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那個!長鳴哥哥剛剛和我說你以前每次故意敷衍他的時候都會給他講這個故事!”
晉衡:“……”
晉長鳴:“……”
被某個腦殘的死胖子又一次出賣的長鳴哥哥臉都氣綠了,但顧及到自家大舅還在旁邊他也不能失態,所以他隻能咬牙切齒地強笑道,
“你,你可別聽有些人胡說八道……大舅,我可沒說過,要不咱們說個嚇人一點的吧大舅,必須得是鬼啊,妖怪之類的,最好能把某些人嚇得哇哇大哭睡不著的!”
擺明了準備打擊報複的晉長鳴小同學說這話時似乎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身邊這位看著傻裏傻氣的小胖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算是他嘴裏那些鬼啊,妖怪們最大的頭頭,而且從實際地位上來說還要超過他舅媽。
而夾在兩個嘰嘰喳喳的孩子中間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許久最近又把全白的頭發染迴去的晉衡才看了眼自己落在床頭的影子又有些頭大皺著眉開口道,
“安靜。”
他這麼嚴肅又冰冷的一聲落下,晉長鳴和張長聲就都不吭聲了,而見狀的晉衡則在思索了一會兒才看了眼自己外甥淡淡道,
“講一個你媽媽小時候和我說過的!
“我……我媽媽?”
“恩。”
“誒,兔子舅舅,長鳴哥哥的媽媽和你講了什麼故事呀?”
“二重身的故事。”
“二重身?二重身是什麼啊大舅?”
“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的另一重靈魂,據說生來就被我們踩在腳底下,能化作千奇八怪的模樣無法掙脫,他們的模樣,聲音甚至是一切都和你自身都一模一樣,但性格,喜好包括對善惡的理解卻完全不同,因為不屬於任何一類普通的妖魔,所以他們總是很難被發現,甚至連過往的許多道行高深的方士都很容易被他們所害,因此他們才會被稱為來自地獄的二重身。”
這麼說著晉衡臉上的表情也略微變了一下,事實上這大概是晉淑小時候和他講過的最恐怖的故事了,因為故事的最後永遠會伴隨著一個被悄悄取代而不被人任何知曉的人存在,而那也是年少時候的晉衡頭一次知道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的人有一天會取代你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而顯然這個在小時候能成功嚇到他的故事對於眼前這兩個小屁孩也同樣管用,甚至連張長聲都難得鑽在被窩裏露出了有點小害怕的表情。
“嗚……我不想被偷偷換掉,我想一直都和長鳴哥哥兔子舅舅還有壞蛋呆在一起……長鳴哥哥,我要是哪天不見了,你們一定要及時發現再來找我啊……”
“哈哈我才不要去找你,和你相反的那個一定是個特別可愛的小瘦子,把你這個小肥豬換走更好哈哈哈!”
兩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這麼說完就又開始在床上鬧了起來,晉衡之後也沒多再多說什麼,又隨便說了幾個不那麼詭異的小故事就關上小房間的燈去樓下了。
可他沒有注意到,伴隨著他並不輕鬆的腳步,一個從下午學校開始就一直跟著他們,迴來後就一直躲在晉長鳴床底下的黑色粘稠物卻是像流動的液體一樣跟著一瘸一拐的他漸漸下了樓。
直到剛剛在樓上就已經聽到有人開門的晉衡緩步走到客廳下麵,又了然地低頭看了眼門口那些像被重度強迫癥刻意擺放過的四雙拖鞋,那掙紮著試圖靠近他小腿的惡心液體也哆嗦著抬起了手指……
可沒等它徹底黏上晉衡並化作和他一模一樣的另一重軀殼,一道隱約穿著粉色的花邊圍裙,慢悠悠舉著鏟子出來的黑影就已經從後麵接近了它,而伴著一聲格外驚悚響亮的“啪”之後,那傳說中來自地府的二重身就被某位半夜摸黑迴家的舅媽直接兇殘地拍扁在了油膩膩的鏟子上,又拎起來衝著他大舅完全呆滯的俊臉就麵無表情地晃了晃。
秦艽:“我剛迴來,正在煮麵,你吃嗎?”
晉衡:“……”
作者有話要說:舅媽這個人咋說呢,雖然他有時候真的很玻璃心也很小公主,但是自尊骨氣之類的東西他又比誰重視,所以他和大舅的某些矛盾其實不在於他們的感情本身,而在於如何突破各自對善惡的理解最終達成平等尊重的愛情,他愛晉衡可也不會願意忍受這樣委曲求全,被別人隨便說,之前能忍兩個禮拜真的就是他的極限了哈哈,他就是這種又狂又傲的反派角色,所以我才說如果他在我之前的文裏,一定隻會是個要被主角組毆打的男三號2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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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關於之前提到的那個植物的事情,居然有妹子猜對啦哈哈,表揚一下,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