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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機升離跑道,斜斜地衝往半空。


    淩渡宇凝神貫注在飛機駕駛座前的控製儀抬頭顯示器上。


    戰機繼續爬升,到了八千英尺時,淩渡宇將控製引擎動力的節流閥調低至百分之七十五,減低速度,讓機鼻朝向正前方,在他熟練的操縱下,戰機進入水平飛行。


    收迴起飛的襟翼和升降用的起落架,戰機以每小時五百二十公裏的速度向一望無際的黑夜進發。


    目的地是南美的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交界處。


    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基地被拋在茫茫的後方,燈光迅速縮少減弱。瞬眼間變成了幾點螢火般的微芒。


    淩渡宇瞥了身後的女子一眼,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強烈的影象:高山鷹雙目緊閉,植物一樣躺在床上,飲食和大小便,全賴吸管進行。一個偉大精明的領袖,變成一條事事須人照顧的可憐蟲。


    想到這裏,湧起一股怒火。


    誓要把巴極博士幹掉。


    這也是他此次飛行的唯一目標。


    坐在後座副機師位置的女子道:“龍鷹,緊張嗎?”


    淩渡宇冷笑一聲,開啟了預先擬定路線的自動導航係統,讓戰機向著目標飛行。


    女子傲然道:“龍鷹!不要看不起女人,保證你不會後悔攜我同行,隻有我才清楚要攻擊的正確目標。”


    淩渡宇曬道:“是嗎!雅黛妮小姐!”語氣中有著濃烈的不滿。


    戰機貼著科迪勒拉山脈,正北飛行。


    雅黛妮的聲音在身後傳來道:“我不明白你為甚麼反對我參加這一次行動,是否不想功勞給分薄了?”


    淩渡宇失笑道:“這是風格問題,我一向慣於個人行動,若非……哼……算了!”


    雅黛妮嬌笑起來,道:“若非我威脅不把有關巴極的資料抖出來,你也不會允許我同行,是嗎?淩渡宇先生。”


    淩渡宇閉口不言,變了個啞吧。


    雅黛妮盯著淩渡宇寬闊的肩膊,閃過不滿的神色,冷冰冰地道:“這次的行動,最主要是時間的準確,一待『湖祭』完畢,巴極那魔王縮入他的賊巢,要找他難比登天了。”當她說到巴極時,透出一種深沉的恨意。


    淩渡宇開啟了資料庫,一幅精致的地圖出現在顯示器的屏幕上。當中的一個紅點不斷閃動,紅點四周有七個黃點、兩個藍點,還有一些飛機和槍炮的標誌,以圖形顯示,使人一目了然。


    淩渡宇端詳了一會,道:“現在是二十三時五十一分,巴極的『湖祭』在淩晨四時舉行。”指了指離紅點最外圍的一個藍點,道:“大約二時二十三分,我們將抵達第一個脈衝雷達的偵查網內屆時我會低飛慢速,直線穿入。”跟著指了指那些黃色的點,道:“這些都卜勒雷達難應付得多了,我要以圓周飛行,遂寸逐寸移近巴極的老巢,當巴極舉行他的『湖祭』,仰天祈求時,把飛彈塞進他的臭口內。”


    雅黛妮糾正他道:“『湖祭』時他是低著頭,望著湖水的。”


    淩渡宇氣得轉身狠狠盯了她一眼。這等說笑的事也要一絲不茍,人生是多麼沒趣。剛好雅黛妮側望窗外,在這個角度下,線條分明的麵龐美得特別眩人眼目,可惜淩渡宇對她並沒有多大好感。


    若果要形容雅黛妮,最直接也是最恰當的形容就是一句話:她是條美麗的雌豹。


    在“抗暴聯盟”內,她的代號非常貼切,就是“粉豹”。


    雅黛妮是法國人,皮膚白晰透明,健美的身材,沒有多餘的脂肪,散發著健康和力量。


    最使淩渡宇印象深刻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女性魅力,而是她眼中一種近乎瘋狂的怒火和恨意。似乎全世界人都欠下她一點甚麼似的。


    她一定有些可怕的經曆。


    淩渡宇使自己平複下來,問道:“你肯定有湖祭這迴事嗎?”


    雅黛妮收迴往外看的眼光,正容道:“當我最初知道這件事時,亦是心中存疑,試想巴極此種冷血無情、以淫虐女性為榮的魔王,怎會為一個死去的女子,每年在她忌辰時舉行祭湖的儀式,可是在我反覆求證下,湖祭是千真萬確的事,這次是第三屆了。”她提到巴極和他的惡行時,又透出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


    淩渡宇苦笑一聲,顯然因難分事情的真假,故此無可奈何。


    雅黛妮心中不悅,沉聲道:“龍鷹!我負起組織內對付巴極博士這任務,已經有七年了,七年來,沒有一刻不在留意他,沒有人比我對他更清楚了。”


    淩渡宇問道:“既然巴極一舉一動都在你的嚴密監視下,為甚麼你不能及早警告高山鷹,使他能避過大難?”


    雅黛妮麵色變得非常難看,道:“我承認這是我的失職,原因隻有一個,組織內一定潛伏了一個巴極的內奸,洞悉我們的行動,不過,我們很快會知道答案了?”


    淩渡宇心中一凜,雅黛妮的意思非常明顯,這次他們的空襲是試金石,假若巴極張開虎口,等他們自動投網,不言可知,定是有內奸從中作祟,這次行動的兇險亦是可想而知,想到這裏,不由得佩服起雅黛妮的膽識來。又或者可說佩服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


    雅黛妮默默不語,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俏麵上一片漠然,然而淩渡宇知道這剛強的女子,心底下藏有無盡的秘密。


    時光在沉默中渡過。


    戰機飛越茫茫的深夜,向虛黑中的目的地前進。


    淩渡宇進行例行的檢查,他現在駕駛的,是經組織內專家改善過的美製鷹式戰機,不但增強了空中纏鬥的威力,也從設計和裝備上大大減低了被敵人雷達偵知的因素,還裝有遠程的電子係統,最高水平速度可達每小時一千二百公裏的超音速。現在機上除了七百發輕型炮彈的火神炮外,還攜帶了兩支刺戟空對空飛彈和四枚雷射導向炸彈,是特別為巴極準備的大禮。


    飛機向下俯衝,淩渡宇同時把節流閥調低,把速度減至二百七十節左右,當飛機到達二百英尺的高度時,淩渡宇把機身抬起,迴複水平飛行。


    低空裏氣流衝激,飛機不斷顛簸,拋起彈下,淩渡宇張開飛機的襟翼。增加浮力。


    鷹式戰機像黑夜裏出動的幽靈,在夜空中無聲無息地疾飛。


    雅黛妮道:“還有多遠?”


    淩渡宇把駕駛盤扭向左方,戰機幾乎是貼著起伏的山勢飛行,一邊道:“以目前的速度,三十五分鍾後可抵達巴極居住的『夢湖』,『夢湖』?嘿!這是誰給它起的鬼名字?”


    雅黛妮道:“這名字有上千年的曆史了,可能是由於湖麵常年積有濃霧,我也想不通巴極為甚麼要把整個湖和附近的土地買下來,建設他的私人王國。”


    淩渡宇曬道:“管他甚麼勞什子的理由,讓我將他的巢穴夷為平地。”一扭駕駛盤,戰機離開山區,向無盡的南美洲低地飛去,這時他們早深入哥倫比亞的國境,飛臨著名的馬格達雷拿河的上空,巴極居住的夢湖,是馬格達雷拿河一條支流的湖泊。


    夢湖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國境的交界處,巴極利用兩國交界的曖昧地點,劃地稱王,建立私人的軍隊,兩國政府上下人等,都收受他大量的賄賂,對他的事漠然不理,巴極更是囂張。


    戰機根據情報,繞著雷達以圓周飛行,以現時的低空和慢速,可以說是絕不會被發覺的。


    淩渡宇低聲道:“還有十五分鍾,將到達夢湖的上空,如果你的情報無誤,巴極的湖祭剛開始了十分鍾。”


    雅黛妮有點緊張地點頭,帶著請求的語氣道:“龍鷹!讓我發射導彈,可以嗎?”


    淩渡宇奇怪地望她一眼,想不到她也懂用這種語氣求人,聳聳肩道:“有何不可?”


    一個閃動的紅點在搜索雷達的屏幕上慢慢擴大,顯示巴極的夢湖在五十裏的範圍之內,從駕駛艙向前方望去,遠方有一列模糊的燈火,那就是巴極的老巢。


    雅黛妮道:“這附近的居民,一是給巴極買去了土地,一是給他用種種方法迫遷,巴極在夢湖的四周廣置雷達和地對空飛彈發射站,又建有防衛的戰機保護網,儼如獨立的國家。”


    淩渡宇嗯的一聲,將發射導彈的武器艙門打開,雷射導向導彈鎖定目標,蓄勢待發。他準備當飛臨夢湖約二十裏處,攀升上二千英尺的空中,發射飛彈。導彈上的溫度感應係統,可以把目標鎖入彈上的電腦係統內,穿破黑暗及濃霧,命中巴極舉行湖祭的祭臺。


    這個計畫可說是萬無一失,鷹式戰機避過了雷達突然出現,一定使巴極方麵措手不及。


    四十哩、三十九哩……


    夢湖的燈火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戰機的速度開始緩緩增加。


    就在此時,淩渡宇心內升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危險!


    淩渡宇全身一震,幾乎在同一時間,機上警報係統的警笛震天響起。


    最少一枚導彈,向著他們的鷹式戰機以驚人的高速射來。


    雅黛妮麵色剎地轉白,駭然道:“甚麼事?”


    淩渡宇麵色凝重,猛地收起襟翼、增大節流閥,調節引擎,把速度迅快加增,另一方麵,啟動了電子反掣雷達幹擾器及紅外線幹擾器,這可以使波束導引和紅外線導向的飛彈失效,壞處卻會將他們的行蹤暴露無遺,成為遠近導彈發射臺眾矢之的和敵機追蹤的對象,可是他們再沒有選擇了。


    戰機低飛迴旋,錯過了夢湖的方向,偏向西北飛去。


    雅黛妮尖叫道:“不!不能半途而廢!”


    淩渡宇把雷達係統由空對地改換為空對空戰鬥模式,叫道:“你看!”


    屏幕上有幾個小紅點,不斷跳動。


    淩渡宇叫道:“這是敵人的飛機,在夢湖的上空張開羅網,等我們去送死,至於現在我們能否逃命,仍在未知之數。”


    話猶未已,機上緊急報警係統的紅燈閃滅不停,代表敵方導彈已在三裏的範圍內,半分鍾內擊中飛機。


    淩渡宇怒罵一聲,飛機向上急速爬升,同時擲出作為引誘物的火球,這些火球可使熱導飛彈誤中副車。


    “轟隆!”


    導彈在機下裏許處擊中火球,強烈爆炸,飛機一陣震蕩,在空中被氣流拋得一連打了幾個跟頭。


    淩渡宇不愧一流的駕駛員,在他的控製下,飛機很快迴複水平飛行,斜斜向下衝去。


    雷達的屏幕上,顯示敵人的四架戰機,銜尾窮追。


    淩渡宇做了幾件奇怪的事。他把電子和紅外線幹擾器閉上,又把節流閥大幅減低,打開了可增加浮力卻拉慢了速度的襟翼,飛機幾乎是滑翔地,從萬多英尺的高空向下急街。


    當飛機來到二百多英尺的低空,淩渡宇開動了空氣煞機掣,低飛迴旋,重新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駭然道:“幹甚麼,迴去送死嗎?”


    敵人的戰機空巢而來,這樣迴頭,不啻是送羊入虎口。


    淩渡宇在漆黑的駕駛艙內,望著遠方夢湖的幾點燈光道:“剛才我開啟了幹擾器,擲火球,同時以高速逃走,一定把敵人的雷達偵察網吸引,以為我們向西北方逃去,豈知我突然低飛,又關掉了一切引起雷達注意的因素,以近乎滑翔的方式和速度飛行,應該可以避過對方雷達的耳目,你現在快認清楚那紅色的按鈕,我們這樣的高度是不可能發射導彈的,唯有動用火神炮,這武器隻有在三裏的範圍內才能有精確度,所以必須善用戰機飛臨巴極上空那數秒的時間,你要把握時機了。”


    雅黛妮出奇地遵從,道:“明白了!龍鷹!”


    雷達屏幕上的敵機紅點,果然中計,向西北方追去。不過!一待不見他們的蹤影,將會掉頭追來的了。


    鷹式戰機緊貼地麵,向夢湖滑翔過去。


    在紅外線下,機下的地上景色,在螢光色的屏幕上,清晰可見。


    雅黛妮緊張叫道:“到了!”


    屏幕上白蒙蒙一片,那是夢湖湖麵上經常積聚的著名濃霧。


    淩渡宇把機鼻朝下,飛機滑入濃霧裏,在離開湖麵百英尺許時,作水平飛行。


    淩渡宇表現出精湛的飛行術。


    戰機在浪霧中無聲無息地滑行,幾乎全靠襟翼的滑翔力量。


    眼前冒出了一列燈火,迅速擴大。


    淩渡宇低喝道:“準備!”


    火神炮瞄準正前方。


    淩渡牢一按駕駛盤,飛機向下俯衝,駕駛艙的正前方驀地大放光明,湖麵上有座圓圓的大木臺,臺上生起了熊熊火焰,火焰四周人影閃現,巴極的湖祭如期舉行。


    淩渡宇大喝道:“放炮!”


    雅黛妮在他餘音末歇時,按動二十厘米口徑火神炮的按鈕,炮彈雨點般向湖麵祭臺狂射。


    戰機劃過湖麵的上空,唿一聲斜衝掠上,背後是祭臺冒起的火光和濃煙。


    雅黛妮正要歡唿,飛機轟然一震,失去了平衡,迅速下跌。


    淩渡宇叫道:“中彈了!”苦苦控製著受創的戰機,勉強迴複了水平飛行,機尾拖著一條濃煙做成的長尾。


    武器艙和左引擎亮起了嚴重損毀的紅燈。


    淩渡宇望著雷達屏幕上迫來的紅點,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雅黛妮堅強地點頭。


    淩渡宇啟動緊急逃生的按鈕,兩個人同時被彈出了打開的駕駛艙外。


    夜風中,淩渡宇張開了降傘,心想:又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了。拍拍背後裝有食物、自動武器和行軍必需工具的背囊,才稍有安全感。


    戰機爆炸的聲音在前方隆隆響起,烈焰衝上了半天,照得整個夢湖旁的林區一片血紅。


    兩人徐徐降落在夢湖旁的森林內。


    雅黛妮先著地,抽出腰刀,在泥地旁掘了個小坑,把降傘埋在泥內。淩渡宇把降傘作同一處理,暗忖這強壯的美女確是經過了嚴格的軍事鍛煉,省去不少工夫,大增這次逃生的機會。


    雅黛妮取出一張地圖,淩渡宇連忙拿出電筒照明。地圖上有個藍色不規則圓形,那就是夢湖。


    雅黛妮指著夢湖正北的幾十個方格子,道:“這是巴極的巢穴『夢湖水莊』,散落在夢湖正北處,三邊是平坦的夢湖平原,若要從陸路接近巴極的水莊,幾乎肯定會被他發覺,所以夢湖平原可說是巴極的天然屏障。”


    淩渡宇點頭同意,他有點不明白雅黛妮為何要解釋巴極“夢湖水莊”的形勢,現下首要之務,就是逃得愈遠愈好,那管他巴極的老巢是否鐵壁銅牆。


    雅黛妮的手指從夢湖的正北向下移,來到夢湖西南處的樹林,道:“我們在這裏,離開夢湖水莊隻有九哩!”她的手指按著在他們的落點附近打了個大圈,道:“這附近一帶滿布沼澤,雨林和丘陵,最近的城市在二百多哩外,我們是絕對逃不了的。”


    淩渡宇眼中電芒一閃,淡淡笑道:“在真正失敗之前,我是從不言敗的!”


    雅黛妮望向淩渡宇,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過很快會明白我的話。隨我來吧!”


    淩渡宇低喝道:“不!先告訴我逃走的路線。”說到逃命,他絕對算得上是個一流的專家,那肯讓人牽著鼻子走。


    雅黛妮閃過不悅的神色,道:“好!你看!”把地圖打了開來,道:“我們首先沿湖而行,到了夢湖正西方,再往西行大約三小時,穿過樹林到達兇名遠播的『水月雨林』,那處滿布沼澤,連當地的人也極少進入這區域,可是我們若要逃出生天,那裏反而是唯一生路。穿過『水月雨林』,到達連綿的山脈,那時要躲藏行蹤,容易得多了。”


    淩渡宇問道:“要多少天才可以穿過這鬼地方?”


    雅黛妮道:“那要看有否行差踏錯,據我推算,最順利也要費十天工夫,才可穿越。”


    淩渡宇倒抽了一口涼氣,不過雅黛妮說得對,除了這雨林區,附近一是平原,又或是荒蕪的丘陵,要躲過巴極的現代化追兵,是絕無可能的。


    淩渡宇喃喃道:“不知巴極那魔頭死了沒有?”


    雅黛妮指著夢湖另一方的上空道:“你看!”


    淩渡宇抬頭遠眺,幾個閃動的紅點,逐漸擴大,耳際同時傳來軋軋的聲響。


    五架大力士型的重力運輸直升機結成完整的隊形,橫過夢湖,同他們墮機的方向飛來,。


    淩渡宇按熄電筒,叫道:“走!”


    兩人戴上紅外光夜視鏡,在漆黑的樹林內穿行,林內雖然無路可循,但他們腳步矯健,身手靈敏,踏著高及膝蓋的植物,竄高伏低,不一會把直升機的響音遠遠拋在後方。


    兩人一口氣急行了三個小時,淩渡宇體質遠勝常人,輕鬆自如,雅黛妮雖然受過嚴格的鍛煉,這樣的狂奔,仍使她吃不消,不過她人極好勝,苦咬銀牙,死撐下去。


    又走了兩個小時,來到了夢湖的正西處。


    異響從後方傳來,淩渡宇驚覺地迴頭,恰好見到雅黛妮摜倒地上,跌了個人仰馬翻。


    雅黛妮趁機仰臥在厚厚的草叢上,喘著氣道:“讓我休息一會,好嗎?”


    淩渡宇淡淡一笑,默然坐下。


    林中蟲鳴蟬唱,間雜著鳥獸走動的聲音,有種出世的和平和寧靜。


    雅黛妮道:“巴極末死!”


    淩渡宇愕然望向她。


    雅黛妮臉上露出深沉的失望道:“巴極在他的手下中,不但是領袖,而且是神,假設巴極遇襲身亡,他的手下一定會瘋狂地向我們展開搜捕,像剛才那樣隊形完整地搜索,說明了巴極依然毫發無損。”她對巴極一方的情形有深入的了解。


    淩渡宇呆了一呆,道:“為甚麼巴極的手下如此敬畏他?”


    雅黛妮答道:“巴極是貨真價實的英國牛頓大學哲學博士,樣貌風度均無懈可擊,兼且精通權術策謀,這也是他能在南美洲眾毒梟中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


    淩渡宇望向夜空,有些感慨,世界上這類天生領袖的人,自有其威懾他人的魔力,叫人為他效命,若是為惡,便禍害人間了。


    天空傳來直升機的響聲,忽遠忽近,在捕獵他們。


    淩渡宇側耳細聽,直升機的噪音裏,似乎還夾雜著點其他的聲音。


    淩渡宇輕叫道:“是狗吠聲!”


    兩人同一時間彈起身來,繼續艱苦的逃亡。


    林木稀疏起來,地上一片泥濘,道路艱難。


    狽吠聲和人聲時遠時近,每一次都接近了少許,敵人緊躡著他們的方向追來。


    雅黛妮邊走邊道:“前麵百多碼處有道河流,沿河而行,可避過附近的沼澤!”


    淩渡宇叫道:“還不快跑!”


    兩人在黑夜約雨林內踉蹌前行,不一會,河水流動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傳來。


    淩渡宇停下來,把滑倒地上的雅黛妮拉起來,後者一麵泥汙。


    淩渡宇笑道:“這樣跑不是辦法,遲早會給敵人的獵犬追上。”不懷好意地從背囊中掏出一罐噴劑,噴出一股氣體,附在附近的樹木上,林間立時充斥著奇怪的異味。


    雅黛妮奇道:“這是甚麼?”


    淩渡宇偏向左方走去,一邊走一邊噴,直到整罐噴盡,才轉頭走迴來道:“這是專門針對獵犬設計的氣味噴劑,這一罐噴的是白兔的氣味,保證那群『跟尾狗』如醉如癡,大發狂性。”


    雅黛妮看著淩渡宇促狹的笑容,有好氣沒好氣地道:“你倒想得周到!”


    淩渡宇從容道:“還未得周到,至少還未給你預備一條滾熱的淨麵巾。”


    雅黛妮知他笑她一麵泥汙,咧嘴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淩渡宇第一次看到她展露美麗的笑容,隻覺罕有動人,一時迴味起來,忘了走路。


    雅黛妮叫道:“還不趕快!”語氣又迴複先前的冰冷乏味。


    淩渡宇苦笑搖頭,跟了上去。


    不一會,兩人踏足堅硬的泥地上,沿著十多英尺寬的河流,向西北方走去。


    河中不時見浮沉的鱷魚,使人感到南美洲雨林危機四伏。


    後方驀地傳來獵犬的狂吠和沸騰的人聲,兩人對望一眼,知道噴霧劑產生了作用。


    淩渡宇剛要自誇兩句,異變已起。


    兩個強烈的光芒,在前方亮起,把兩人照得纖毫畢露。


    探射燈。


    在這雨林內,這是沒有人能在夢想得到的怪事。


    強光刺激下,雅黛妮睜目如盲,她雖是第一流的戰士,仍然被這突變駭得魂飛魄散,一時失去了戰鬥反應的能力。


    淩渡宇的反應卻是完全不同,幾乎在探射燈亮起前,他的自動步槍從背上滑至胸前,子彈唿嘯狂叫。


    兩盞強力的探射燈亮著的時間不及一秒鍾,又在淩渡字的槍嘴下化成粉碎。


    像漆黑的夜空裏,電光一閃,倏又消去。


    同一時間淩渡宇側撞呆立的雅黛妮,兩人一齊滾落冰冷的河水裏去。


    敵人驚喝起來,槍聲響起,火力籠罩著兩人先前站立的一大片土地,一時枝葉橫飛,空氣中充斥火屑彈藥的氣味。


    淩渡宇身手何等迅快,在跌進冰冷的河水前,兩枚催淚爆霧彈扔往身後,催淚霧花朵般爆了開來,然後快速擴展,當淩、雅兩人潛進河水裏時,四周方圓百多方碼的地方,陷進目不能視的黑霧裏。


    霧裏敵人嗆咳大作。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淩、雅兩人心意相同,發力向對岸遊去。


    離岸隻有數碼時,淩渡宇忽感有異,一股暗湧從後方迫來,淩渡宇叫聲不好,扭身提槍發射,水花激濺半天,身後數碼的地方一陣翻騰,血腥撲鼻,緊躡身後的鱷魚在河麵上垂死掙紮,打得一天浪花。


    淩渡宇發力狂遊,鱷魚的掙動和鮮血,會把遠近的鱷魚吸引到來,須盡快離開險地。


    兩人先後匍伏上岸,不及察看對岸的情形,竄進了河旁的雨林裏,兩個小時後,他們深入雨林區內的沼澤地帶。


    這處樹木稀疏,河道密布,地上一片泥濘,令人每一步仿如千斤重擔。


    雅黛妮出奇地熟悉地理形勢,往往能先一步指出危險的沼澤,使他們避道而行,即管如此,到天明時,他們才推進了三哩許的路程。


    太陽的曙光從東邊斜射入林,映照起林內的沼澤世界,說不出的淒豔。


    兩人筋疲力盡,躺在一棵樹下喘起氣來。


    淩渡宇盤膝靜坐,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他再睜開眼睛時,看到雅黛妮苦苦沉思,似乎在決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淩渡宇和她共了一夜患難,對她的印象改善不少,柔聲道:“你在想甚麼?”


    雅黛妮渾身一震,驚醒過來道:“你……你醒了……剛才是在禪坐嗎?”


    淩渡宇避而不答,追問道:“想甚麼?”


    雅黛妮神色有點不自然,問非所答地道:“他知道我來了!”


    淩渡宇皺眉道:“他?”


    雅黛妮點頭道:“巴極!他知道我來了,所以才能在那裏布下埋伏。”跟著狂笑了起來,聲音內充滿悲憤的情緒道:“但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讓我們逃掉了。”


    淩渡宇給她的說話弄糊塗了,同時又知內中大有文章。


    雅黛妮沉默了一會,好像在下一個決定,抬起頭,眼神注定淩渡宇道:“我要迴去!”


    淩渡宇幾乎整個人跳起來,叫道:“甚麼?”


    湖祭二


    雅黛妮從衣服內掏出一張發黃的紙張,遞給淩渡宇。


    淩渡宇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精細異常,圖文並茂地指示了整個水月雨林的地理環境和穿行的方法。


    雅黛妮站起身來,道:“以你的才智和手段,又有這地圖輔助,一定可以逃出生天,這是我對你的報答。”


    淩渡宇待要說話,雅黛妮伸手阻止,道:“不要問,由現在開始,我們各走各路,就算被碎屍萬段,我也要親手殺死巴極。”


    淩渡宇道:“在目前這情況下,白白犧牲有何意義?”


    雅黛妮轉身離去,神情堅決地道:“我自有主張,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


    望著雅黛妮消失在雨林的深處,淩渡宇氣得長歎一聲,對於一個發瘋求死的人,還有甚麼道理可說。


    奇怪的地方,是雅黛妮似乎有點殺死巴極的把握。


    她憑恃著甚麼呢?


    雅黛妮離開了淩渡宇後,轉向北方行去,她一點沒有停留,明顯是向著某一目的地進發。


    愈往北行,地勢漸有起伏,雨林疏密不一,地上的泥土堅硬起來。


    陽光從林木間灑射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前進,途中兩度遇上搜索的直升機,都給她躲在樹叢中避過對方的耳目。


    到下午四時許,來到一個小山丘前,她小心地審查附近的樹木,半個小時後,歡唿一聲,伸手激動地撫摸麵前的大樹,樹身上有一個刀刻的魚紋。


    她望向樹後濃密的樹叢,野草雜生。


    她待要往前走,忽然驚覺地轉身,喝道:“誰?”


    “轟!”


    槍聲響起!


    雅黛妮手上一陣火般刺痛,無情的大力把她的自動步槍帶得橫飛開去,敵人的子彈準確命中她的步槍。


    雅黛妮悲叫一聲,摸上腰際的手槍。


    一把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否則格殺勿論!”


    雅黛妮停止了動作,悲憤無限,為甚麼是這時刻,成功是那麼地接近,現在她的如意算盤,要胎死腹中了。


    四個手持武器的男子,分從四個角落走了出來,像是早就布下羅網,等她到來。


    雅黛妮心中想到淩渡宇,不知他吉兇如何?


    其中一名蓄了小胡子的壯健男子道:“雅黛妮小姐,博士早知你會來此,所以恭候多時了。”


    雅黛妮麵色鐵青,道:“你殺了我吧!”


    四人一齊狂笑起來,另一名男子道:“你這樣動人,我們怎會舍得,博士吩咐,要把你縛在祭臺上,各位兄弟輪流享用……哈……”


    雅黛妮悲嘯一聲,一把抽出手槍,要拚死掙紮。


    槍聲再起,雅黛妮手中槍被子彈擊飛半天,強力把雅黛妮的虎口震裂,一手鮮血。


    雅黛妮立心求死,向前方的敵人衝去,忽地腳踝一緊,身後的敵人手中飛出長鞭,把她纏著。雅黛妮失去重心,整個人仆倒地上,在敵人的嘲笑下,悲憤無奈。


    雅黛妮悲叫道,“殺我吧!”


    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樣、脂粉氣極重的男子道:“雅黛妮你說笑了,我們怎敢對你不敬!”


    最先發話的小胡子道:“和你同來的男子到那裏去了。”


    雅黛妮叫道:“殺了我吧!我是不會說的!”


    小胡子嘿嘿冷笑,道:“在博士麵前,沒有人能隱瞞任何東西,雅黛妮你不是不清楚吧?”又是一陣得意狂笑。


    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是嗎!我卻不相信。”


    眾人一呆。不期然望向聲音的來處,一位體格魁梧、雙目精光閃閃、仿似有透視人心力量的男子,從樹後閃了出來,手上的自動武器,對正圍繞在躺倒的雅黛妮四周的兇徒。


    他雖是一身泥濘,神態卻有種說不出的從容鎮定,瀟灑自信,使人絕對不敢輕視。


    伏地的雅黛妮忍不住歡唿起來:“噢!淩渡宇!”


    淩渡宇淡笑道:“小姐!你好!”跟著向那四人道:“好!男孩們,不要有任何異動,將武器慢慢掉在地上,切記不要引起我手上老夥記的誤會。”


    小胡子神情鎮定,當先緩緩將手上的槍嘴垂向地下,一邊道:“佩服!佩服!我們曾小心地留意你的行蹤,居然發覺不了你緊跟在後……”手一鬆,手槍掉在泥土上。


    同一時間,淩渡宇手上步槍火光閃動,那脂粉氣極重的男子打著轉,帶著飛濺的鮮血,打橫踉蹌倒跌開去,滾倒地上。


    其他三人一動也不敢動,連死者的鮮血灑得一頭一臉,也不敢拭抹。


    淩渡宇反應之快,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他們都是一流好手,有高度的默契,小胡子藉動作和說話,吸引淩渡宇注意,另一人立時發難,舉槍發射,卻給淩渡宇先發製人。


    淩渡宇若無其事道:“掉下武器,大字形伏在地上。”


    三人對淩渡宇殺了一人後,依然無動於衷的冷血無情大感栗然,唯有遵從命令。


    雅黛妮爬了起來,看著早先揚威耀武的敵人,形勢逆轉,伏在地上,大感快意,望向淩渡宇,後者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雅黛妮禁不住俏臉一紅,垂下頭來,出奇柔順地道:“拿他們怎麼辦?”


    這是雅黛妮第一次低聲下氣徵詢他的意見,格外珍貴,淩渡宇以行動來答覆她,拿出發射麻醉針的手槍,每人賞了一口,三人昏倒過去。


    淩渡宇聳聳肩,道:“他們的事解決了,你的又怎樣?為甚麼他們認識你,你來這裏幹甚麼?”


    雅黛妮沉默了數秒,毅然轉身,撲到一個叢林前,撥開茂密的枝葉,竄了進去。


    淩渡宇大感好奇,跟了進去。


    密林內有一片數十方碼的空地,從被斬斷的樹木看出是人為的成果。


    這時空地長滿及胸的野草。


    空地間有一龐然巨物,細看是一個巨大的綠色膠帳,覆蓋著一個不明的物體。膠帳上放滿變得枯黃的植物,顯然是要避開天空來的偵察。


    雅黛妮抽出腰刀,把膠帳割開,露出內裏的玄虛。


    膠帳蓋著的,竟然是一架戰鬥直升機。


    淩渡宇歡唿一聲,當先打開機門,坐了上去,雅黛妮爬了上來,坐在他身側。


    淩渡宇檢視儀器,發覺燃料充足,足供迴程的消耗,武器庫上顯示直升機攜有導向飛彈,這是令人意外的驚喜。


    淩渡宇歡唿道:“這次有救星了!”絕望頹喪,一掃而空,試問誰願意徒步在沼澤間走上七八天。


    他別轉頭望向雅黛妮,笑容凝固起來。


    她手中的槍嘴抵在他腰際。


    淩渡宇叫道:“幹甚麼?”


    雅黛妮堅決地道:“下去!”


    淩渡宇呆了一呆,道:“甚麼?”


    雅黛妮歇斯底裏地叫道:“我要你滾下去,不要再問!”


    淩渡宇兩眼射出懾人的神光,直刺進她的眸子裏,左手緩緩舉起,伸向她握槍的右手。


    雅黛妮失聲道:“不要!不要!我會殺了你的……”


    淩渡宇柔聲道:“你不會的……你不會的……我們是朋友嘛……”


    雅黛妮現出茫然的神色。


    淩渡宇一下抓緊她的手腕,還未發力,手槍掉在機艙內的地上,發出當一聲大響。


    淩渡宇跟著吻在她的嘴上,雅黛妮嘴唇冰冷,一點反應也沒有。


    淩渡宇離開她的香唇。


    雅黛妮道:“我對不起你!你屢次救我,也要這樣待你,但是,在我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殺死巴極更重要。”說到後來,她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淩渡宇把手圍著她的香肩,讓她把頭伏在他寬闊的肩上,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駕駛這直升機,再次向巴極施襲,是嗎!”


    倚著淩渡宇肩頭,雅黛妮蒼白的臉多了一點血色,平靜下來,點頭道:“是的。”歎了一口氣,續道:“兩年前,因巴極以金錢支持南美的一個獨裁政權,組織派出了一隊精銳的特擊隊,連我在內共有四人,要暗殺巴極……”


    淩渡宇望向雅黛妮,後者臉上忽紅忽白,陷進了迴憶裏去。


    雅黛妮道:“最初的計畫,是想以導彈作突襲,可是,經過一番研究,發覺以這直升機的機動力和性能,絕沒有可能突破巴極的空中防禦工事及雷達網……”


    淩渡宇點頭同意,在他優良的戰術下,仍難免機毀的結局,巴極水莊的防空設備,可說是鐵壁銅牆,無隙可乘。


    雅黛妮歎了一口氣,道:“於是,我們把直升機留在這裏,隱藏起來,四人背負烈性塑膠炸藥,徒步到夢湖的西麵,潛泳往湖北的夢湖水莊。”


    雅黛妮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道:“我們的目標是水莊裏著名的『玻璃屋』,那是巴極常到之地,湖的一麵全用落地玻璃,使他可飽覽整個夢湖的景色,也可以俯視直伸入湖五十多碼用浮桶結成的一條長長的走道,每一個反對他的人,都是在那裏給他公然虐待至死……”說到這裏,她把雙手埋在手掌裏,情緒衝動至不能自製。


    淩渡宇道:“不要怕,現在不同了。”


    雅黛妮霍地抬起頭來,尖叫道:“過去了?不!我每晚都夢見那可怖的情景,我們一潛進湖內,立即給他們布置在湖內的感應裝置發覺,幾乎在毫無還擊下被一網成擒,他……”


    淚水流下,嗚咽道:“巴極把他們縛在湖心的浮臺上,使人輪流鞭打,我在玻璃屋內聽他們的哀鳴,足有三日夜……然後……他把我帶出浮臺上,在那處強奸我……”雅黛妮說到這裏,終於失去控製,倒在淩渡宇懷內痛哭起來。


    淩渡宇閉上眼睛,強烈的情緒湧上心頭,一定要殺死這已不能稱作人的兇獸。這時他才了解為何雅黛妮要親手投彈,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放過逃生的機會,迴頭拚命。


    雅黛妮畢竟是個堅強的戰士,很快平複過來,續道:“後來我逃了出來,請你不要問其中的過程,行嗎?”


    淩渡宇點頭,內中當有難言之隱,話題一轉道:“我現在明白這直升機的來曆了,這對巴極似乎不是秘密了,否則他為何能布下人手,在這裏待你自投羅網!”


    雅黛妮離開淩渡宇懷抱,坐直身體,道:“我在為直升機覆蓋掩護的植物時,曾經用了一點手法,假設任何人移動過,我是會知道的,所以敢肯定這直升機未曾被動過手腳,他們在這裏出現,可能純是巧合。”


    淩渡宇皺眉不語,又想不到任何反對的論點。


    淩渡宇道:“好了!現在讓我們去完成末竟之約,如何?”


    雅黛妮驚喜地望向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卻道:“不!讓我一個人去吧。”


    淩渡宇淡然道:“你知嗎!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完成沒有可能完成的任務。”人有時是須要以傻勁去代替聰明的。


    他啟動了直升機的引擎,主旋翼開始運轉起來,當轉速達至最高點時,淩渡宇把主旋翼攻角以適當的增加,加強主旋翼的升力。直升機逐漸升離地麵,他踩著尾旋翼的踏板,使飛機保持方向,並稍微把控製飛行的循環桿拉向後,這使直升機鼻朝上,減少了向前移動的力量,飛機升離了樹林,當離地麵百來英尺時,直升機盤旋起來,淩渡宇把循環桿傾向左方,直升機唿一聲,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微聲道:“你是我認識的飛行員中,最優秀的人才。”


    淩渡宇毫不謙讓道:“功多藝熟,我十八歲取得專業駕駛的資格,二十一歲成為了美國有牌照的飛機試駛員……”忽地眉頭一皺道:“我忘了問你,這次目標是甚麼東西,還是大鬧一番?”


    雅黛妮道:“巴極對夢湖有種瘋狂的迷戀,認為它是有靈性的神湖,所以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時刻,都來到他偏愛的玻璃屋,觀看夢湖的美景……”歎了一口氣,道:“那的確是迷人之極,可惜給這惡魔霸占了。”


    淩渡宇心中一動,雅黛妮和巴極間的關係,可能大不簡單,非純是敵對的立場。


    雅黛妮好像察覺自己的失言,轉口道:“來!讓我告訴你玻璃屋的位置。”她啟動飛行電腦的按鈕,鍵入指令,電腦的顯象器現出一幅夢湖的平麵圖,雅黛妮指著黃色的一個星形標誌,淩渡宇連忙記下精確的位置。


    直升機越過水月雨林,飛臨沿湖的疏林地帶,淩渡宇把直升機降低,在林木間穿行,除非是林木過密不能行,才飛離林麵。


    精湛的駕駛術,令雅黛妮目瞪口呆,她現在明白淩渡宇為何在組織內享有如此崇高和超然的地位。多年來,每次她要求組織提供她戰機時,都被上層以種種理由拒絕,主要的原因,當然是戰機的珍貴,其次,是對她缺乏信心。但是,淩渡宇的要求他們幾乎是立即首肯,這也是她起初對淩渡宇充滿敵意的原因之一。


    淩渡宇指著雷達道:“奇怪,全無巡梭的戰機,難道這次真能攻其不備?”


    雅黛妮道:“小心巴極安裝在夢湖旁的四臺地對空飛彈,全是自動係統,隻要雷達一發現不明物體,又不能迴應雷達的暗碼,就會自動發射。”


    淩渡宇苦笑道:“我知道!”他曾身受其害,怎會不知道。他一邊檢看直升機上的武備,問道:“巴極的販毒生意一定使他成為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惡勢力的人,否則為何能擁有這樣驚人的武裝力量?”


    雅黛妮見到他留意直升機的武器係統,有點興奮地道:“武器由我來操縱,機上的三種不同類型武器,都是應我的要求,特別針對巴極的賊巢而設,威力最大的是三枚刺針熱導飛彈,可以對付敵人的戰機;四枚火箭彈則是襲擊地上大型而固定的目標,另外的休斯鏈炮,則是常規裝置,有一千二百發。”


    淩渡宇點頭同意,這樣的配備,最少可以把巴極的老巢轟去半邊。


    直升機離開了夢湖西麵的林區,當飛臨夢湖時,折向左方,向湖北巴極的水莊飛去。他決定以直接突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置對手於萬劫不複的地步。


    他要在敵人夢想不到的時刻,把巴極的腦袋炸掉,這令人發指的魔頭,他絕不能容許他存在世上。


    日正西沉。


    餘輝染紅了半邊天,夕霞萬道,不可方物。


    夢湖覆著依稀薄霧,把湖水,湖旁的林木,遠方若隱若現的房舍,轉化作不具實質的夢境。


    直升機貼著湖麵滑行,旋翼的高速轉動,打起了一天的水霧,長長地拖在機後,此落彼起。


    玻璃屋在前方哩許處出現。


    一道長達五百碼的木製浮道,從玻璃屋前的平臺直伸往湖心,盡處是一個方圓四百多方英尺的大浮臺。


    那是令人聞之膽喪的“祭臺”,料不到被淩渡宇在昨晚襲擊損破後,這麼快修複過來。


    惡行都在其上進行。


    淩、雅兩人幾乎停止了唿吸。


    事情出奇地順利,目標就在眼前。


    七百碼……


    淩渡宇盯牢雷達,上一次飛機失事前,雖因距離太短,警笛來不及響起,戰機已中彈。


    但卻不能瞞過雷達的探測。


    雷達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六百碼……巴極的數十幢連湖而建的華宅,在暮色茫茫中,出現在他們的正前方。所有屋舍都亮起燈火,連係它們的道路亦亮起路燈,在薄霧裏有種出奇的寧靜與和平,與巴極的惡名毫不匹配。


    隻有位於正中、君臨湖邊、向湖一邊盡是落地玻璃的華宅,燈火全無。從它處直伸出湖的窄長浮道和盡端的大浮臺,卻亮起了兩列長長的燈火和繞著浮臺裝置呈正圓形的光燈。


    目標明顯。


    那就是玻璃屋。


    直升機越過湖麵,飛臨祭臺之上,浮道的燈火仿如指示方向的燈列。


    直升機筆直朝玻璃屋飛去。


    難道玻璃屋內沒有人?


    火箭鎖定目標,待命而動。


    雅黛妮拿起望遠鏡,察看在前方不斷擴大的玻璃屋。


    雅黛妮茂叫起來,指著前方,道:“他在露臺上,他在露臺上……”


    其實不用她說,淩渡宇銳利的眼睛,已看到三百碼外玻璃屋前的大露臺上,一個身形雄偉的男子,安坐椅上,悠閑地看著他們闖入。


    難道他誤會了直升機是他們的人。


    淩渡宇沒有思索的時間,喝道:“放彈!”雅黛妮驚叫一聲。


    淩渡宇駭然望向雅黛妮,後者麵色蒼白,猛按發射鈕,一點反應也沒有。


    直升機往露臺飛去,旋翼的風把巴極的頭發打得飛舞半天。


    巴極手中拿著酒杯,同他們祝酒。


    淩渡宇做夢也想不到和這著名的兇人竟是以這樣的形式見麵。


    直升機忽地向上爬升,越過玻璃屋。


    雅貸妮叫道:“飛迴去!我們用機槍……”


    淩渡宇動也不動。


    雅黛妮陷於歇斯底裏的精神狀態,尖叫道:“我說飛迴去,你聽不見嗎?”


    淩渡宇沉著地道:“對不起,飛機進入了被遙控的狀態,一點不受我控製。”


    雅黛妮呆了一呆,忽地撲了過來,一把搶過循環幹,瘋狂地前拉後撞。


    一點作用也沒有。


    淩渡宇試圖打開機門,紋風不動。


    直升機在這時掉頭飛迴去。


    機上的通訊係統傳來沙沙的聲音,一把溫文的男聲以純正的國語道:“淩兄!崩不到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麵。無論如何,你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淩渡宇嚇了一跳,這人的口氣自是巴極無疑,想不到他精通國語若斯,又是這般溫文有禮。


    雅黛妮麵色蒼白,口唇顫動,歇斯底裏地:“巴極!我要殺死你……”


    直升機繞了一個圈,往迴飛去,再次飛臨夢湖祭臺之上,緩緩降下,淩渡宇側目向下看,圓圓的浮臺上站了十多名武裝壯漢,恭候他們大駕光臨。


    巴極的聲音再次響起道:“我費了一天功夫,將覆蓋直升機的植物拍下照片,又費了兩天功夫,將它們迴複原狀,不過,在這一刻,所有這些工作都收迴了應有的代價。”


    淩渡宇心中凜然,這巴極的機心和耐性駭人聽聞,望向雅黛妮,後者軟癱在座位上,雙目一片茫然,心中憐意大生,可是目下自身難保,對她的處境有心無力。


    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浮動的祭臺上。


    機門自動打了開來,數挺自動武器搶著伸進來。


    淩渡宇一動不動,淡淡道:“巴極!如此豈是待客之道?”


    巴極笑道:“如何待客,淩兄快要知道了。”


    離開直升機,兩人立時給隔離起來,六名壯漢把淩渡宇押上了一輛停在玻璃屋前的吉普車。


    這六人筆挺西裝,態度粗豪但保持了某一程度的禮貌,身上的裝備,除了電子感應的全自動步槍外,其他的通訊器材和手槍等,莫不是第一流的精良產品,兼且這六人行動機靈敏捷,互相配合無間,是富有經驗的好手,巴極能在黑道出人頭地,是有道理的。以這樣的實力,他真的不明白當日雅黛妮是怎樣逃出虎口,可惜他不知是否再有問她的機會了。


    想到雅黛妮,想起剛才她給人押走時,死灰般的臉色,心中抽搐,護花無力,令人悲憤,假設巴極對她有任何不軌,他誓要將巴極碎屍萬段。


    吉普車在整齊寬敞的道路奔馳,路旁滿植熱帶林木,不時現出各式各樣的華麗平房,在暮色裏出奇地安寧,彷若世外桃源,誰能聯想到,這就是巴極的罪惡王國。


    吉普車在一所灰白色三合土的大平房前停下來。


    其中一名壯漢拿起對講機道:“白奇醫生,貴賓來了。”


    對講機響起高亢難聽的聲音道:“把他帶進驗身室。”


    淩渡宇被客氣地請了下車,進入平房內。


    門後是一道長廊,每邊各有三道門戶。


    淩渡宇給引進了右邊第一道門戶,裏麵的設備,把他嚇了一跳,手術間、手術床、掃描機、x光機、心電圖、牆櫃上的藥瓶……足足媲美設備完善的醫院。


    淩渡宇心念電轉,正盤算應否作最後反擊,一位身穿護士袍的美女,笑盈盈從手術間轉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盛滿晶瑩藥液的針筒,針尖向上,同他友善她笑道:“淩先生,請躺在推床上,要給你注射麻醉藥了。”


    淩渡宇心中一喜,改變了拚死反抗的念頭,他對藥物有高度的抗力,麻醉藥對他的影響不大,卻故作驚惶地道:“你們要幹甚麼?”


    話猶未已,背後已抵著兩管冰冷的槍嘴,淩渡宇“無奈地”躺上推床,美麗的女護士把整管針藥打進他身內,淩渡宇閉上眼睛,感覺著被人推進手術室去,護士親自為他寬衣解帶起來,使他身無寸褸,窩囊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使他大歎虎落平陽。


    腳步聲由遠而近。


    淩渡宇集中精神,以意誌把心跳和血液的流動減緩,造成昏迷的假象。


    腳步聲傳來,淩渡宇細心分辨,應該是四個人,其中一人的腳步聲特別響亮,可能是女子的高跟鞋。自己這樣赤身露體,任人觀賞,確不是滋味,不過目下焉豈能計較。


    白奇肅然道:“博士!”


    淩渡宇心中一凜,居然是巴極親臨,可惜他不能張眼細看這魔君。


    一把悅耳動聽的女聲道:“淩渡宇這家夥名震非洲,連馬非那老狐貍也在他手下栽了跟頭,還不是給博士手到拿來,收得貼貼服服。”這女子深諳大男人喜歡女人吹捧的心理。


    巴極的聲音道:“愛麗絲,你錯了,失敗的隻是雅黛妮,若非她誌切複仇,淩渡宇和她早已在百裏之外了。”


    白奇嘿然道:“這些所謂正直的蠢人,怎能有分析利害的能力?”


    巴極道:“僥幸之事,何足掛齒,白奇,可以動手術了嗎?”


    淩渡宇一方麵驚歎巴極的勝而不驕,另一方麵嚇了一跳,甚麼手術?他若驀起發難,是有一定的成功機會,現在是要決定的時刻了。


    美麗的女護士解決了他的難題。隻聽她道:“兩個微型追蹤器植在甚麼地方?”


    白奇道:“藏在膝蓋後的軟肌裏吧!”


    淩渡宇心中暗罵,巴極布置周詳,以外科手術,把微型的追蹤器藏進肌肉的組織內,所以即管自己逃到那裏去,亦要被他輕易找迴。若非自己隻是詐作昏迷,這樣的布置下,可以說是絕無平反的機會了,巴極隻要派人整日看著追蹤儀,自己的一舉一動便全在他的掌握中,想到這裏,心下奇怪起來,巴極這樣對自己大費周章,究竟有何目的?


    他給反轉過來,膝後稍下小腿嫩肉蟻咬般輕痛,鋒利的手術刀割開了肌肉的組織,又縫合起來,淩渡宇一點也感不到對方放了任何東西進去,可見微型追蹤儀是何等細小。接著對方在他另一條腿亦作了同樣手腳。淩渡宇默默記著對方安裝的方法和位置,同時集中無上意誌,不動聲息苦忍手術帶來的劇痛,若非他這類自幼鍛煉以精神戰勝肉體之士,隻是這關便過不了。一邊想一邊慶幸,他胸前貼著一塊假胸肉,藏有幾個精巧的工具,幸而不被敵人發覺。


    湖祭三


    手術完後,巴極的聲音響起道:“把他送至迎客樓,記著給他最好的房間,他的身體雖很強壯,我看也要到明天才可迴醒,找人二十四小時看緊他。我要和他麵談。”


    手術室門打開,守候在外的大漢步了進來,把他推了出去。他感到給人用擔架床抬上車子,最後送到一張床上,他知道這時正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不宜行動,乘勢倒頭大睡起來,睜眼時已是天明,睜眼後第一個動作,就是先在胸前一陣搓揉,把一塊人造的假胸皮取下來,胸肉後有排管狀儀器,淩渡宇把能發射四枝麻醉針的發射器取下來,才把胸皮貼迴去。


    窗外白蒙蒙一片,夢湖在哩許外,雲霧的散聚,若現若隱。


    淩渡宇神思飛越,一把輕柔的女聲把他驚醒,是那愛麗絲的聲音。


    愛麗絲的聲音從四方八麵傳來,使人很難辨別聲音的來源,對方傳音的設備非常巧妙。


    愛麗絲道:“淩先生,你好!昨晚睡得好嗎?”


    淩渡宇詐作抬頭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一邊撫著頭,扮作麻醉藥後的昏沉,答道:“好!很好!叫巴極滾來見我。”


    愛麗絲毫不動氣,溫和地道:“博士現在邀請你和他共進早餐。”


    淩渡宇苦笑:“我可以不願意嗎?”


    愛麗絲答道:“當然可以,假設你答應博士安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期,甚至可以讓你在這處自由行動,絕不幹涉。”


    淩渡宇暗忖,若不是他知道對方在他身上下的手腳,目下一定會大惑不解。口中答道:“好!我答應。”


    愛麗絲估不到淩渡宇答得如此爽快,呆了一呆,有點猶豫地應道:“我會向他請示,好了!你是否接受邀請?”


    淩渡宇笑:“假設你也參與,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那會拒絕?”


    愛麗絲淺笑中透自對自己美麗的自信,道:“請你步出客房,夏太太會把你帶到那裏去。”


    淩渡宇站起身來,走出房外,那是一個小客廳,連著浴室和廚房,布置充滿現代的氣息,清雅大方,若不是身為階下囚,這真是個小休的好地方。


    淩渡宇來到門前,發覺根本沒有門把,也不見任何鎖孔,是一道電子控製開關的門戶。


    門子縮入左邊牆內,露出通往外間的出口,一位二十七、八歲,身材動人,頗有風韻的黃膚女子盈盈立在門外,向他作了鞠躬狀,道:“淩先生,我是夏太太,請隨我來。”當先向左方走去。


    淩渡宇跟著她身側,鼻中嗅著她身上飄來淡淡的香氣,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夏太太驚覺地瞥他一眼,道:“淩先生的眼真銳利。”腳步加快,走出了大門外。


    淩渡宇迴頭一看,昨夜的房子是一層用磚砌成的平房,非常別致。屋外有道蜿蜒往右方的柏油道路,路旁植滿樹木,空氣清新。


    夏太太往柏油道上大步走去,淩渡宇估計目的地近在咫尺,否則早有車恭候了。就在這時,心現警兆,那是被人暗中偷窺的感覺,這地方表麵和平寧靜,其實笑裏藏刀,步步兇危。


    夏太太迴頭招唿道:“快來吧!”


    淩渡宇跟了上去。


    早上七時多了。


    太陽在東邊化作一個紅紅的初日,大地一片生機,離湖的薄霧逐漸散開,像螂蛛織成的絲網,可是任由日照風吹,仍是黏纏不散,覆罩夢湖。


    罷轉個彎兒,一所氣勢雄偉、堡壘式的華宅矗立眼前,一扇中開的大門前站了兩名身穿西服的大漢,對淩渡宇虎視眈眈。帶著一股敵意。


    淩渡宇隨著夏太太走到門前,門前右邊的大漢麵善非常,省起此人是那天在直升機旁追上雅黛妮的小胡子,自己槍殺他的同夥,對方自是難以歡顏相向。


    淩渡宇若無其事,經過小胡子身側,待要進入屋內,小胡子沉聲道:“小子,我早晚要向你討迴公道。”


    淩渡宇眼睛落在他腰際勾掛著的軟鞭上,那天此人先以準確如神的槍法,擊掉雅黛妮手中的自動武器,後又以鞭梢,出神入化地把雅黛妮拖倒地上,是個絕不可輕視的敵人,待要答口,夏太太頭也不迴地道:“韓林!”語氣中帶有強烈譴責的味道。


    小胡子韓林怵然垂頭,低聲下氣道:“對不起,夏太太。”


    淩渡宇進入屋內,嘖嘖稱奇,夏太太隻是一個下人,韓林對她的畏懼卻是出自內心,不由得留心起夏太太來。


    進門處是個足有四千方尺的寬敞大廳,全部仿中世紀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家私,充滿古典情調,牆上掛了幾幅油畫,是荷蘭劃時代大師林布蘭的作品,價值無可估計。


    大廳內站了兩位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見淩渡宇,笑盈盈地迎了土來。


    這那像囚犯的遭遇。


    夏太太謙卑地退讓一旁,兩姝來到淩渡宇麵前,左邊的美女伸手和淩渡宇相握,自我介紹道:“我……”


    淩渡宇道:“不用說,你是愛麗絲了,我隻想問你是否名花有主,其他都不關重要。”


    他大顯浪子本性,出奇製勝,探聽對方虛實,這愛麗絲屬於巴極博士的核心人物,否則她的手下夏太太也不會擁有如斯特殊的地位。


    兩女笑得花枝亂顫。


    另外的美女道:“你算是問對了人,夢湖水莊的曆史上,隻有五個人是自由身,不受『合約』的束縛,愛麗絲恰好是其中一個,要看你的努力了。”


    淩渡宇道:“這位美麗的女士是……”


    愛麗絲介紹道:“她現在是博士的第三席妻子,我們都稱她為三夫人。”


    淩渡宇聽得頭也大起來,這處的規則大異外麵的世界,教人摸不著頭腦。


    愛麗絲笑道:“不用費神,很快你會弄清楚一切,博士在露臺,請隨我來。”


    淩渡宇淡淡一笑,隨愛麗絲從大廳的側門,步出露臺。


    露臺高高在上,俯瞰哩許外的夢湖,水光反射著朝陽柔弱的光采,閃爍生輝,湖麵霧薄霞輕,較遠的地方隱沒在茫茫的水氣裏,予人無盡無窮的遼闊感。通往祭臺的浮道直伸進霧裏,活像通往虛無的捷徑。


    身形雄偉的巴極博士坐在餐桌前,背著他極目湖景,沉醉非常。


    淩渡宇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直覺,巴極和夢湖有種非常微妙的關係。


    愛麗絲柔聲道:“博士!淩先生來了。”


    巴極悠悠轉身。


    兩人作第二次照麵。


    巴極站起身來,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麵孔較一般人稍長,蓄著林肯式的濃密胡子,配合著修剪得非常整齊的黑發,像美國內戰時的北軍將領。全套黑色禮服,使他更是儀容出眾,威猛懾人。


    淩渡宇特別留意他高挺鼻梁上的黑眼睛,那種深邃遼闊和精芒爍爍,是他平生罕見的,通常有這類眼神的人,都是有先天或後天修成的精神異力。他淩渡宇本人便擁有這類眼神。


    巴極直望淩渡宇,伸出大手以純正的國語道:“你雖然恨我入骨,但不介意和我握手吧。”


    淩渡宇伸手和他相握,若這樣拒絕,未免太小氣了。


    巴極的手粗壯有力。


    愛麗絲悄悄退迴廳內,關上門,寬大的露臺,剩下這兩個對立的人和遠方美麗的夢湖。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


    淩渡宇道:“早餐在那裏?”


    巴極眼中射出笑意,舉起大手一拍,立時有美麗的女士奉上早餐,不一會,桌上擺滿了精美的食品。


    侍女退了出去。


    淩渡宇望也不望桌上的美食,盯著巴極道:“我的朋友雅黛妮,她也要吃早餐吧?”


    巴極毫不退讓迴望淩渡宇,淡淡道:“雅黛妮情緒不穩定,還是讓她休息多點,不過請你放心,隻要我們間的事能談得攏,本人保證不動她一個指頭。”


    這是威脅,淩渡宇眼中閃過怒火,冷冷道:“想起你的禽獸行為,她的情緒怎能穩定。”


    巴極眼中精芒畢露,站起身來,走到露臺的欄幹前,遠眺若現若失的湖景。


    巴極霍地轉過身來,道:“我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本人的所作所為,一方麵因為我不須要作出解釋,更重要的是俗子凡夫,豈能明白。”


    淩渡宇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道:“如此淩某洗耳恭聽了。”


    巴極望向遠方的雲霧,道:“人之欲望,自生即有……”忽又沉默起來,這時他背對著淩渡宇,故而看不到他的神情。


    微風從夢湖吹來,拂上淩渡字的臉上,在柔陽下分外輕爽。


    巴極又轉過身來,臉上激動的神情一閃即逝,道:“當我第一次見到雅黛妮時,她堅毅的表情,充滿活力美麗的身體,無不對我造成巨大的吸引力,使我產生強烈的占有欲,我要打破社會把女人捧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臺』上的禁忌,去得到她。”他的胸口有些微的起伏,所以盡避他麵容迴複平靜無波,淩渡宇也知道巴極陷在刺激的迴憶裏。


    巴極續道:“那樣做之前,我也曾經問過自己,應否循序漸進,憑我的風度學問,先取得她的芳心,再奪她的肉體?那樣是否也較有女愛男歡的情趣?”


    淩渡宇默然,心中卻不得不承認,盡避雅黛妮和他是在敵對關係,可是男女間事非常奇妙,憑巴極的風度、學養、人品和權勢,的確做成極大的魅力,足可贏取雅黛妮的芳心。比如他自己,盡避恨之刺骨,可是現在和巴極麵對麵,卻又發覺並不是那樣恨他,這種感覺極為矛盾。


    巴極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深邃的眼神盯著淩渡宇,道:“我知道那是不同的,當我認識她,追求她,討她歡心……一切都會改變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在心中為她塑造的形象亦會因加深的認識而瓦解冰消,所以假設我想得到最好的東西時,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我初見她時,在我最想得到她的欲望的峰顛時……”他的手有力地向前攫抓,冷冷地道:“即時用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得到她,而不是迂迴曲折、曠日持久的方法,那是另一類的遊戲,本人在那一刻恰好沒有那種心情。”


    淩渡宇冷冷接道:“隻有通過這種禽獸的行為,才能滿足你的獸欲,是嗎?博士。”


    巴極看著自己緊抓的拳頭,嘿然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誰人身內流的不是禽獸的血液,你認為我們真是比禽獸優勝嗎。對不起,我不認為那是事實,或者我們比它們優勝的地方,就是我們是會和能說謊話的禽獸。”


    淩渡宇眼中射出淩厲的光芒,道:“不要將你自己的劣行,加諸每一個人身上。”


    巴極仰天長笑,道:“偽君子比真小人好得了多少,若要是真誠,每一個男人都應該說:我歡喜每一個女人,而不是其中某一個。但他們要壓製這想法,道理很簡單,他們不肯忠於真的自我和欲望,又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有那能力,巴某卻有!”


    淩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氣,巴極可怕的地方是他能為自己的惡行找出理論上的支持,一旦這類人得到權勢,便會為禍人間了,有好氣沒好氣地道:“閣下隻求逞一時之快,你有否想過受害的弱者呢?”


    巴極冷笑道:“雅黛妮當時的享受,絕不下於我,那是人類經驗的極峰,她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使她不能原諒自己。蠢貨!”


    淩渡宇大喝道:“閉嘴!你最大的罪惡就是利用自己遠勝一般人的條件,肆意橫行……”忽地住了口,警覺地迴頭。


    門打開,兩名神態威猛的大漢,挾持著一個人進來,正是適才在屋外警告淩渡宇,擅於用鞭的小胡子韓林,麵色蒼白得怕人。


    巴極緩緩轉過身來,懶洋洋地盯著韓林,一言不發。


    小胡子韓林嘴唇顫動,似欲發言,終於默然低頭,連腳也抖震起來。


    淩渡宇心中升起憐惜,這樣一名高水準的職業好手,在巴極的種種手段下,變成了貓爪內的小鼠。他剛才未說出的話,是想指出巴極可惡的地方,正是他利用自己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單止做成肉體上的傷害,還從深入的精神層麵,去做成對方無可彌補的創痛。


    巴極溫和地道:“韓林,合約上第十三條,說的是甚麼?”


    韓林低著頭,囁嚅道:“五年合約期滿,合約乙方的受雇者,將可獲得二百萬美元之酬勞,並迴複自由的身分。”


    巴極輕笑一聲,柔和地問道:“你是否不滿意這條件?”


    韓林把頭搖得波浪般地擺動,頹喪地道:“不!不!我非常滿意,那足可以使我下半生無憂無慮了。”


    巴極淡淡道:“我看你是不滿意的,否則怎會忘記了第十七條條款。”


    韓林焦急地抬起頭來,道:“不!我記得很牢,那是:凡在合約期間,有違合約雇主的指令,不單取消合約期滿的酬金,還須接受包括死刑在內的任何懲罰,不得怨懟。”


    巴極雙目神光暴漲,道:“淩先生是我的貴賓,你對他失去應有的禮貌,是嚴重的違令,給我推出去。”


    兩個大漢應喏一聲,把韓林押了出去,後者竟然默不作聲,連求饒也不敢,可見巴極的雷霆手段了。


    淩渡宇淡淡道:“巴極你馭人確有一手,恩威並施,好了!我聽得太多你的廢話,告訴我,是要和我談甚麼?”


    巴極麵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似是憂傷,又似是興奮,沉吟起來,好一會才低頭輕聲道:“我要你給我找一個人……”


    淩渡宇跳了起來道:“甚麼?我是辦尋人公司的嗎?”


    巴極低聲下氣地道:“對不起!我說得不太清楚,我要你幫我找尋的,或者並不能算一個人,因為她在三年前,已因病去世,我親手把她火葬。”


    淩渡宇坐了下來,疑惑地望著巴極,搖搖頭道:“你辛辛苦苦捱了個哲學博士迴來,又曆盡艱辛,用種種無恥手段,奪得偌大的罪惡企業王國,居然落得此種神經錯亂的下場,令人鼓舞之極。”


    巴極不理他的冷嘲熱諷,把一份文件放在臺上道:“這是尋……尋找某一目標的合約,酬金是一千萬美元,約滿後你和雅黛妮可以自由離去,而且約期是一個月,隻要是用盡全力,不論成敗,也當合約已履行,這樣的條件,你想想吧!”


    淩渡宇呆了一呆,奇道:“難道你不怕我虛應故事,混上一個月,然後人財兩得,大模大樣離去。”


    巴極仰天長笑,有種說不出的自負和豪氣,道:“若淩渡宇要這樣做,便這樣吧!錢財身外物,黛妮她我亦絕無半點傷害之意,否則當日豈會讓她逃去,隻要你肯簽約,我便照足合約辦,巴某以狠辣著稱,幾時有人說我是背信棄諾之徒。”


    淩渡宇為之氣結,霍地站起身來,斷然道:“你和我之間已因高山鷹一事深仇難解,豈有交易可能……”


    “哎……呀”一聲慘叫劃破寧靜的空間。


    號叫來自夢湖。


    淩渡宇愕然望向夢湖,祭臺上人影閃動,一個大木架豎立起來,似乎綁著一個全身赤裸的人。


    “呀!”第二聲慘唿響起,隱隱有唿唿鞭聲,淩渡宇立時想起雅黛妮被鞭打的戰友。


    巴極麵容不見半點波動,平靜地道:“那是韓林,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慘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淩渡宇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你為何不殺我?”


    巴極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這種人,和我一樣,賣少見少,我是絕不會殺你的。”這樣對敵人坦白,亦屬奇聞。


    淩渡宇道:“那我可以走嗎?”


    巴極狡猾一笑,道:“對不起!這世界並沒有此等便宜事。”話鋒一轉道:“假設你能給我把她找迴來,我可以答應你,由那一刻開始,我絕不沾手任何與毒品有關的事。”


    淩渡宇大為意動,這是變相的做好事,沒有了巴極的推動,南美洲毒品的流散最少要減低五十個巴仙。巴極為何這樣委曲求全來說服自己?為甚麼以他的權勢,仍要倚靠他的幫助?究竟這是甚麼一迴事?這個她是否真的死了?


    巴極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


    遠方的慘叫,在空氣中激蕩。


    淩渡宇道:“我要靜靜想一想,請你先把這令人煩厭的噪聲去掉。”這是變相地求他饒了韓林。


    巴極笑了起來,嘲弄淩渡字的軟心腸。


    遠方的鞭音慘叫,倏然而止。


    巴極身上有著精巧的傳訊設備,可以在不動聲息下,發出指令。


    可怕的對手。


    淩渡宇道:“我要遊湖!”


    巴極神情一動,想了想,道:“讓愛麗絲陪你吧。”說罷緩緩轉過頭去,深注著裏許外的夢湖。


    淩渡宇隨著他的眼光,望往似真如幻的湖景。現在不要說巴極,連他也對這活像有生命的湖,生出了特殊難言的感情。


    這個湖,和人類的夢想有何關係?


    為甚麼被稱作:夢湖。


    這個巴極要他去找的“她”,和夢湖有何關係?


    碧綠的波紋,在湖麵蕩漾,小舟劃過,分出兩道水紋,向後方擴大開去,溶入夢湖的水波裏,活像外來的文化,被本土更具特色的文明同化了。


    湖水微溫。


    淩渡宇把手從湖水中抽出來,抬頭望向舟尾運槳操舟的美麗女子:愛麗絲,巴極的女管家。


    木槳劃入湖水內,打出一個深深的漩渦,漩渦轉了開去,很快結束了短短的生命,迴複湖水的一分子。


    愛麗絲迴望淩渡宇,嘴角綻出一個動人的笑容,輕搖長垂的秀發。


    淩渡宇看得呆了片晌,才記起早先腦海升起的問題,把手舉在仰起的麵上,浸濕的手掌,滴下了一滴晶瑩的湖水,淩渡宇用口接過,味道有點鹹。


    淩渡宇閉上眼睛,輕柔的陽光,透過薄薄的湖霧,曬射在麵上。


    淩渡宇一手支撐在身後,歎了一口氣道:“我也分不清楚來這裏是尋仇,抑或是度假。”


    愛麗絲輕笑一聲,眼光掃往遠處岸邊清綠的雨林,陶醉在清晨的寧靜裏。


    淩渡宇又歎了口氣,說出心中的疑問,道:“湖水為何有點溫熱?”


    愛麗絲深深地望他一眼,道:“這是一個謎,博士曾聘請專家深入湖內查究,最深處竟達三千多英尺……”停了一停,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淩渡宇耐心地等待。


    愛麗絲續道:“湖底有個龐大的死火山遺跡,專家估計熱流可能是由死火山某處泄漏出來,可是因為熱流的移動不斷改變,有違常理,終於沒有結論,不過湖水經化驗後,證實含有大量礦物質,所以夢湖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溫泉。”


    淩渡宇露出深思的表情,把手再浸入湖水內。


    愛麗絲不明白淩渡宇腦中在想甚麼,把槳抽上舟上,任由小舟在湖麵隨波逐流,低頭道:“你知道嗎?我從未見博士這樣看重過一個人。”


    淩渡宇曬道:“我應該感到榮幸嗎?”


    愛麗絲抬頭盯著他,道:“你不會明白的,博士是個很特別的人,有他處事的原則。”


    淩渡宇笑了起來,道:“對不起!他的原則是為他自己而設,在我眼中,他是個無惡不作、以別人痛苦為自己快樂泉源的毒梟。”


    愛麗絲歎了一口氣道:“你不清楚了,博士的所謂毒品生意,全屬可卡因、大麻等軟性毒品,這類東西,在北歐和美國很多地方,已變成半合法化,隻是因為牽涉到煙酒商的龐大利潤,所以始終爭取不到合法地位……”


    淩渡宇悶哼一聲,道:“醫學早有結論,即管是軟性毒品,也對人體有害,愛麗絲小姐不是不知吧!”


    愛麗絲道:“煙酒何嚐無害,為甚麼仍可公然賣買?”


    淩渡宇眼光望向湖水,道:“已存在的錯誤上,是否應再加上一個。”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一時語塞。


    淩渡宇不忍迫她,話題一轉,問道:“誰人給這地方,安上夢湖這樣的鬼名字?”


    便闊的湖麵上,霧氣愈趨愈薄,陽光灑落湖麵,波光閃閃。


    愛麗絲道:“博士搜集了所有有關夢湖的資料,據說在很久遠的年代時,附近的土人每年都在夢湖舉行盛大的祭湖儀式,把一個美麗的處女,用火舟送往湖心,獻給湖神,祈能雨順風調,穀物豐收。”


    淩渡宇腦海中立時勾出一個鮮明的圖象,美女給縛在堆滿柴火的船上,在烈焰和土人膜拜下慘叫哀號的場麵。


    愛麗絲道:“夢湖對土人來說,是遠近河泊之神居住的地方,喝了巫師的神水,可以在湖霧最濃時,看到奇異的神跡。”


    淩渡宇把槳提起,向岸邊劃去。


    兩人沉默起來。


    夢湖究竟是否真有神?


    一群魚在水麵近處掠過。


    淩渡宇“噫”一聲,坐直身子,指著東岸一塊突起的大石道:“那塊石很古怪,比附近所有石最小大了十多倍,像是由遠處搬來那樣。”


    愛麗絲道:“你的觀察力真敏銳,那是夢湖最怕人的一個地方,叫作『哭石』,幾乎自有曆史以來,便有存心求死的人,來到這哭石處,投湖自殺,哭石下有幾道地底暗流,做成暗湧,即管精通水性的人,也是非常危險,哭石得名的原因,是自殺者的親人,來到石上哭祭。”


    淩渡宇呆了一呆,道:“這樣一個地方,巴極要來幹嗎?”


    愛麗絲道:“博士相信人傑地靈,不畏鬼邪異力,但是,三年前……”忽地住口不言。


    淩渡宇望向她,道:“三年前怎樣了,發生了甚麼事。”


    愛麗絲茂恐垂首,道:“我不能說,讓博士告訴你,噢!博士說有事情求你,究一竟是甚麼事。”


    淩渡宇訝道:“甚麼?連你也不知嗎?”


    愛麗絲忽地驚叫起來,道:“噢!你要劃到那裏去?”


    淩渡宇道:“我要往哭石一遊。”


    愛麗絲尖叫道:“不!我不想去。”


    淩渡宇又道:“又不是叫你去投湖自盡,你怕甚麼?”


    愛麗絲現出恐懼的神情,道:“踏足哭石,我隻試過一次,那天雖是陽光普照,仍有一股陰寒恐怖的感覺,那經驗太可怕了,你要去,恕我不敢奉陪。”


    淩渡宇輕鬆地聳聳肩,道:“我偏不信邪,我們在附近的岸邊上岸,我要走過去……”


    眼睛示威地瞟向麵色蒼白的愛麗絲,道:“看看恐怖陰森到甚麼地步?”


    愛麗絲低頭不語。


    淩渡宇心中有點奇怪,愛麗絲在巴極的罪惡集團內,身居高位,每日都要應付黑道中的人物,可是現在橫看豎看,都像一個單純的女孩,對自己亦有種奇怪的信任和不用機心?這是甚麼一迴事?


    小舟輕震,船頭碰上岸邊的泥。


    淩渡宇站起身來,向愛麗絲遞出他的手,後者猶豫了半晌,把手放進淩渡宇的掌握裏。


    湖祭四


    淩渡宇把她拉起來,感到她的手有點顫震,有點緊張。


    哭石在右方百多碼處靜靜躺在岸邊,一截浸在水裏,像隻伏在岸旁俯身喝水的怪物。


    淩渡宇放開愛麗絲,以輕快步伐向哭石大步走去。


    愛麗絲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哭石在眼前擴大。


    露在泥外的石身,光潔平滑,像個巨大的平臺,斜斜由地麵向上升起,伸出湖水裏,最高點剛巧在臨湖處,離地足有二十多尺高,然後向內收入,做成一個獨立懸空的孤崖。


    淩渡宇緩緩踏上哭石,一直走到邊緣盡處。


    這個角度下,夢湖廣闊的湖麵,水波蕩漾,銀光閃閃,對岸的雨林,成為一長條的蔥綠。


    望向石下,水流外表似乎平靜無波,細看之下,水麵遠較平滑,顯示一股力量,在水下作用著,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代表了水內強力的暗流。


    自有哭石以來,不知多少人在這處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想到這裏,淩渡宇忽地升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全身汗毛倒豎。


    一股幾乎完全無法抗拒的驚怵恐怖,蔓延至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冤魂,一齊在向他哀號。


    他的胸口像給千斤大石緊壓,大口地喘起氣來,震駭的感覺不斷增加,淩渡宇踉蹌地踏前一步,來到哭石的邊緣,隻要再走前一步,他要像以前來自殺的人一樣,掉進兇險的水流內。


    冷汗從他額上標出來。


    淩渡宇悲叫一聲,雙手抱著頭,正要向前跳出。


    一對手這時從後緊抱著他,把他拖了迴去,淩渡宇無力地被扯下哭石。


    一把聲音不斷急切地唿喚他的名字,淩渡宇逐漸迴複神智,茫然地抬起頭來,接觸到愛麗絲關心焦慮的美眸。


    淩渡宇發覺全身濕浸汗水,軟弱地道:“天!發生了甚麼事?”


    愛麗絲雙手穿過淩渡宇的虎背,大力抱著他,曲折動人的胴體,緊擠著淩渡宇,給予了後者高度的安全感和溫暖。


    她的身體比淩渡宇矮上少許,麵龐離開他的隻有數寸,青春健康女性如蘭的口氣,噴在淩渡宇的麵上,使他迅速複原。


    愛麗絲無限憐惜地道:“你幾乎跳下湖水去,幸好我早便留神……”


    淩渡宇望著她豐潤的紅唇,一張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欲望,很快又克製下去,奇怪地問道:“為甚麼你早便留神,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愛麗絲點頭答道:“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博士身上,那次也是我把他拉了迴來……不知怎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感到非常熟悉……覺得你和博士有非常近似的特質,所以我……很願意信任你……喜歡你……”


    淩渡宇道:“同樣的事,有沒有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愛麗絲搖頭道:“其他的人,大多毫無感應,充其量也隻像我那樣感到陰寒恐怖,隻有博士是例外,還有你……”


    淩渡宇恍然大悟,愛麗絲憑著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受到他和巴極兩人都是有精神異力的人,這也解釋了她對自己的好感和信賴。


    可是這究竟是甚麼一迴事?


    愛麗絲忽地滿臉紅霞,嬌羞地低下頭,神態動人之極,似乎在這一刻才醒悟到兩人的親密接觸。


    假設她表現得像淫娃蕩婦,淩渡宇必因心中鄙視,而失去親近她的欲望,但她這少女的羞態,反而挑起他原始的欲望,對他產生強大的引誘力。


    愛麗絲有點畏怯地縮迴緊抱著他腰背的手,動作緩慢,予人難舍難離的深切感受。


    淩渡宇眼中腦際填滿她誘人的神態,一對有力的手條件反射般把她反樓向自己,肉體的磨擦和緊擠,把懷中的美女弄得“嗯”的一聲,全身軟靠著他。


    愛麗絲抬起飛紅的俏麵,一對美目抵受不住淩渡宇深注的眼神,瞇成兩線。


    淩渡宇忘記了兩人外的一切,重重吻上她的櫻唇。


    愛麗絲軟弱地一聲櫻嚀,沉醉在兩性相觸的世界內,像夢湖的湖水,溶流合運,內裏卻有激衝的暗湧。


    天地在那一刻停頓下來。


    車輛駛近的聲音從左方的路上傳來。


    淩渡宇首先驚醒。


    愛麗絲輕輕推開他,轉過了身,高聳的胸口強烈起伏。


    車輛在他們左方十多碼處停下,一名大漢走出車來,打開後座的側門。


    愛麗絲當先走了過去。


    兩人並排坐在車尾,車子向玻璃屋的方向駛去。


    直到抵達玻璃屋,愛麗絲仍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車子在一所平房前停下,淩渡宇認得是他昨晚休息的地方。


    愛麗絲望向他,一觸他灼灼的眼神,立時別過頭去,才道:“你先休息一會吧,博士將與你共進午膳,我待會才來接你。”


    淩渡宇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休息,我要求見見雅黛妮。”


    愛麗絲幾乎是立時道:“不!你不可以見她。”


    淩渡宇冷笑道:“為甚麼?”


    愛麗絲轉過俏麵來,情緒很不穩定,道:“她一切很好,你為甚麼要見她,難道不信任我嗎?”


    淩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啞然失笑,柔聲道:“當我是探望一個朋友,見她一麵,談上幾句,行嗎。”


    愛麗絲橫蠻無理地道:“不!”淩渡宇為之氣結。


    巴極博士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愛麗絲!讓淩先生去見雅黛妮吧!不過要照足保安的規則。”


    淩渡宇乍聞巴極的聲音,嚇了一跳,才醒悟巴極是通過車內的傳音係統說話,由此可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這魔王的監視下。


    愛麗絲咬著嘴唇低頭,道:“是,博士!”


    淩渡宇見到愛麗絲如此遵從巴極,心中大不是味兒,這種心理,微妙異常。


    車子再次開出。


    愛麗絲俯身過來。


    淩渡宇嚇了一跳,難道她忽爾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要和他當著司機親熱。不過他很快知道原因,愛麗絲麵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一個眼罩。


    這就是巴極剛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極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寧靜,骨子裏卻是嚴刻之極。一步也不放鬆,幸好他還未處於完全的劣勢。


    他一言不發,把精神集中,默記車行的路線。


    多年禪坐的修行,使他身體內有一個無形的時鍾,能精確地把握時間的短長。


    車子左彎右拐,時快時慢。


    淩渡宇估計對方蓄意繞上幾個彎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鍾後,車子停下。


    淩渡宇像盲人一樣,由愛麗絲把他拖出車外,進入了一所建築物內。


    眼罩除下。


    這是一個大廳模樣的地方,除了他和愛麗絲外,一個人也沒有,但淩渡宇的第六感告訴他,最少有兩對眼睛,通過隱蔽的電視眼,監視他的行動。


    愛麗絲麵無表情,指著一道房門道:“她在裏麵,你自己進去吧!”


    淩渡宇伸手輕薄地擰了她麵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議前,大步向房門走去。


    房門自動縮入牆內,又是一道電子控製的電閘。


    淩渡宇走了進去。


    裏麵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寢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張椅上,麵對著牆。


    電門在身後關上。


    雅黛妮並不轉過頭來,沙啞著聲音道:“巴極!你終於來了嗎?”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


    雅黛妮霍地轉過頭來,叫道:“淩!是你!”


    淩渡宇張開雙臂,雅黛妮並沒有撲入他懷裏,隻是哀怨之色更濃,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牽累了你。”


    淩渡宇走到她身邊,拉過她冷冷的手,懇切地道:“不用抱歉!”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她手心寫道:“今晚我會來,”跟著乘勢把能發射四支麻醉針的發射器,塞進她手心內。


    雅黛妮神情一動,眼中現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柔聲道:“不要再理會我。”


    淩渡宇捧起她蒼白的麵龐,正要說話,愛麗絲的聲音響起,冷然道:“淩先生,你已見上一麵,又說上了兩句,請立即離開。”


    淩渡宇啞然失笑,女子嫉忌起來,確是不可理喻。


    當天一時正,巴極在玻璃屋和他共進午膳。


    巴極很專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麵看來,兩人像一對老朋友,遠超於有深仇大恨的敵人。


    巴極抬起頭來,他那帶著有點近乎妖異力量的精眸,盯著淩渡宇道:“那件事,你決定了沒有。”


    淩渡宇把注意力從雞肉沙拉處提迴來,迎上了巴極的眼神,道:“假設你結束了你販毒勾當,請問閣下將何以謀生?”這是詳論細節,若巴極不能舉出足夠的理由,證明他的確可以結束他的販毒生涯,那就隻是空口白話。


    巴極淡然笑道:“本人囤積的財富,足夠我維持目前的龐大開支,直至我一百歲。”


    淩渡宇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權力財富,有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更是位高勢危,一旦退出,後果不堪想像。”


    巴極讚許地點頭,道:“你對黑道的權力架構,有深入的體會,然而對本人的了解,還是不夠。我財富的來源,毒品賣買隻占小宗,真正的來源,是通過軍火賣買和各地的投資取得,我之所以和貴組織結下仇怨,是因貴組織惹怒了南非政權,而湊巧他們是我軍火賣買的大客,故而我義不容辭……”


    淩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閉口!義不容辭,豈是你這種人說的,你隻是一個為了利益金錢,無惡不作的兇手。”


    巴極眼中電芒閃爍,動了真怒。


    淩渡宇毫不退讓,眼中射出淩厲的光芒,迫視對方。他作了最壞的打算。


    巴極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間弱肉強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雖是無惡不作,亦隻取自身所需,從不殺害無關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獸,獵取足夠的食物便可,這事有若天理,何錯之有。”


    淩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將敵人綁在祭臺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種需要?”


    巴極接口道:“若無霹靂手段,如何服眾。而且事後我讓貴組織以金錢將他們贖迴去,還不寬大嗎?”


    淩渡宇迫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任何一個行業也可以出人頭地,為何卻走上了罪惡的道路?”


    巴極笑道:“這事你比我應更清楚……”眼光望往露臺外波光閃閃的夢湖,眼中泛起沉鬱的神情,輕輕道:“人類最大的公敵,你知是甚麼東西嗎?”他有力地轉過身來,左手握著拳頭,因為用力的關係,連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滿手背,聲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釋的『沉悶』和『平凡』。”


    淩渡宇表麵雖是冷然無動於衷,心中已起了共鳴,他知道巴極跟著要說出來的話。


    巴極迅快地迴複一向的冷漠,轉身望向夢湖,淩渡宇再次感到他對夢湖的奇異依戀。


    背著淩渡宇,巴極淡淡道:“人類一個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任何東西,一習慣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濃度』,無論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曆山大大帝,因沒有可供征戰的土地而哭泣,你!淩渡宇,管你是甚麼理想和形式,還不是參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個比一個艱困的任務,本人自問能在任何行業出人頭地,可是即管我當上總統,除非發動戰爭,否則在和平時期,重重牽製下,生活還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驚濤駭浪。”


    淩渡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話不無道理,關鍵的地方,是在於你的手段和帶來的後果,這亦是善和惡的對立和分歧……”


    巴極轉過身來笑了笑,不置可否,話題一轉道:“我要你考慮的『尋人合約』,你的決定是怎樣?”


    淩渡宇道:“那個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斷然道:“除非你答應簽約,否則將不再談論其中細節。”


    淩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個中玄虛,休想我會答應!”


    巴極麵上站出個奇怪的笑容道:“假設合約中的一個條件,是能還你一個迴複正常的高山鷹,閣下又有何高見?”


    淩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麼?”這一著給巴極命中他的要害。


    巴極若無其事的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殺死高山鷹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氣彈,是提煉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種烈性麻醉藥,雖能造成死亡,過程卻是非常緩慢,可達九個月至十一個月之久,中毒者產生嚴重休克,變成植物人,可是假設能在中毒後五個月內以解藥施救,將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複過來。”


    淩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到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極的厲害和老謀深算,幾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動,有如波浪般的洶湧推來,逐漸瓦解敵人的意誌。


    淩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巴極仰天長笑,眼中精光閃閃,把手一伸,指著淩渡宇道:“隻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請你來,閣下是『抗暴聯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決事情的人。”


    淩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給你一個確實的答覆。”


    巴極眼中剛露出笑意,轉瞬又被哀鬱替代,點頭道:“一言為定。”跟著扭頭望向夢湖,緩緩道:“霧濃了!今晚將有大湖霧。”


    夢湖茫茫之色更重,霧和湖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秘關係。


    在濃霧裏,哭石會否真的哭泣起來?


    那個下午,淩渡宇在軟禁他的房子內度過,晚餐也在房內進食,表麵上,屋內隻有他一人,但他靈銳的直覺告訴他,他的舉手投足,莫不在敵人的監視下。巴極可怕的地方,在於他所有製伏敵人的布置,都是在令人難以覺察下進行。


    愛麗絲沒有出現,淩渡宇倒有點想念她,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時閃過愛麗絲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嬌俏身形,她有種特別的氣質,使他特別留意。


    謗據組織的情報,巴極的私人軍隊達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種為他提供不同服務的專家,數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間,可是在這裏這麼久,除了十來個西裝筆挺的大漢,一點也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味道。這是巴極的特別風格。


    到了晚上十時,淩渡宇走進梳洗間,從事臨睡前的梳洗。


    淩渡宇迅速取下剃須的刀片,在膝後的軟肌裏,把巴極私人醫生藏在他肌肉內的微型追蹤器,小心地取出來。


    兩粒追蹤器像火柴頭般大小,精巧處令人歎為觀止。


    出了梳洗間,關燈,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隻露出少許頭臉。


    閉上眼睛,精神逐漸凝聚。


    他比常人敏銳百倍的靈覺,感受到監視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極對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賞重罰嚴,所以沒有一個手下不在打醒精神,為他竭盡所能。兼且合約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盡瘁,以一時的辛勞,換取未來的快樂,巴極確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梟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別的黑道霸主,或者隻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見拙作《月魔》)可堪比擬。


    監視的感覺消去。


    淩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預備好的毛巾雜物,迅速塞進被內,做出一個人睡在被內的假象。追蹤器當然留在被內。


    監視的感覺再出現。


    很快又消去。


    敵人對他的注意大大減弱。一來他身上被裝上了追蹤器,二來所有出入口都是由電子遙控,任他背生兩翼,也難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動,來到門旁。


    淩渡宇在胸前一陣搓揉,脫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後的一排精巧電子儀器內,抽了一枝出來。


    這是可以識破密碼鎖的電子感應儀。


    被監視的感覺再出現,這一次幾乎是一閃即逝,顯示敵人的警覺心非常低。


    淩渡宇不斷調校手上感應儀的輸出頻律。


    電子門緩緩打開。


    淩渡宇閃了出去。


    電子門關上。


    淩渡宇待了一會,見敵人一點反應也沒有,舒了一口氣,才向大門走去。


    十多秒後,他已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通路上。


    四周盡是白茫茫的濃霧,目力隻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間。


    這最有利於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燈,化成一團團金黃的光霧。在湖霧裏,燈光變成若有實質的東西,詭異莫名。


    淩渡宇憑著影相機般的超人記憶,向著夢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視野不遠的大霧裏,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樹木的掩護,迅若鬼魅地行動。


    二十分鍾後,玻璃屋在眼前出現。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臺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盞金黃的大燈,燈光和濃霧混在一起,變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的光環,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漸向外淡化,像兩個招魂的燈籠。


    招喚夢湖的精靈。


    淩渡宇升起一股寒意,夢湖的霧,有種奇怪難言的特質,予人一種生命的感受。


    湖霧不斷地幻化,仿若人類抽象無形的情緒,以若有若無的霧氣來呈現,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變化。


    淩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懾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側,像隻墊伏的兇獸。靈臺兩盞燈,又似兇獸兇光閃閃的雙目。


    身後的夢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霧裏。


    前方兩排街燈,兩排疏落有致的光霧,蜿蜒而上。


    淩渡宇閉上雙眼,集中精神,重溫日間愛麗絲帶他往見雅黛妮的情景。


    他開始行動,向前行去。


    來到一個分叉路前,他憑著過人的記憶,揀選了左邊的方向,如此左彎右曲,半個小時後,他居然又迴到玻璃屋旁的起點處,不禁暗罵一聲,愛麗絲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難以記認。


    他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霧愈來愈濃,濃得化不開。


    淩渡宇迎著水霧急行,發衣全濕,他一定要爭取時間,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讓她自行逃走,使他再無後顧之憂。


    沿湖大道的金黃燈光下,濃霧染上了金黃的光芒,閃爍變動。


    淩渡宇感到不安,原來他醒悟到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霧無限地向四方八麵延伸。


    就在這刻,淩渡宇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左側有物體在移動。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霧纏繞的林間,一個白蒙蒙的影子,輕輕地滑進了霧的濃密處。


    淩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


    他在林木間矯健地穿行,片刻間推進了數百碼,偏離了夢湖。


    白影杳無蹤跡。


    淩渡宇心內氣餒,在這樣的濃霧中,要追尋一個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烏黑的烏鴉,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白影一閃。


    淩渡宇豹子般彈起,箭矢般向白影撲去。


    白影在濃霧裏若隱若現,輕盈瀟灑地在前方飄舞前行。


    淩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會心中駭然,原來無論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終保持一段距離,仿若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


    淩渡宇心中不服,試著放慢了速度,豈知白影眨眼下沒入了濃霧裏,嚇得他急忙發力窮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現若失。


    難道是霧夜出動的精靈。


    淩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忘記了籌謀了半天的大計,誓要追個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腳不沾地的精靈,籠罩在若紗若霧的白煙裏,在沿湖燈光的照射下,反映著眩人眼目的彩霞。


    淩渡宇幾乎肯定對方是位女子,身形綽約優美,動人心魄,平生罕見。


    白影慢了下來,然後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風吹來,她身上的白紗飄揚飛動,有若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繼續攀高,踏雲而上。


    淩渡宇呻吟一聲,向前標去,這樣一衝,腳下立即踏上堅硬的石頭,一路來都是鬆軟的泥地,這一踏下,好像地麵隆了起來。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來。


    淩渡宇向前走上兩步,發覺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駭然一震,醒悟到這是甚麼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點的盡端。


    難道對方要效法以往的人,來此自殺。


    淩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風吹來,女子頭上的輕紗跌了下來,露出垂雲般的漆黑秀發,輕柔動人。


    秀發淺搖,向後方飛揚。


    女子別過臉來。


    淩渡宇全身一震,肉體和精神同時凝固起來,徹底地被對方驚人的俏麗氣質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臉上,嵌了對烏溜溜秀氣之極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訴,有種驚心動魄的幽怨和沉鬱。


    淩渡宇毫無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著淩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輪廓鍾山川靈秀之極盡,出塵脫俗。


    淩渡宇想哭。


    湖祭五


    世界竟有如斯美態?這是隻有在最甜夢境的至深處,才能邂逅的仙姿。


    斑挑優美的身形,帶有難言的驕傲和孤芳自賞的氣質。


    淩渡宇站在哭石的下端,茫然不知在何方,應作何事。


    湖風把女子的秀發吹得飛動飄揚,黑發白衣,做成強烈的對比,使人畢生難忘。


    一陣濃霧吹來,女子沒入白茫茫的一片內。模糊裏,她向哭石盡端外的空間飄去。


    淩渡宇駭然大叫,向前撲去,一下子來到哭石的盡端,女子剛才站立的地方。


    夢湖在石下化作一塊廣闊無邊的霧海,急流的響聲依稀傳來。


    淩渡宇一咬牙,跳了下去。


    湖水微溫。


    他迅速沉下,湖內的暗湧,把他帶得旋轉起來。


    淩渡宇迴複鋼鐵般的冷靜,張開手腳,踢掉鞋子,奮力從急湧掙紮開去。他勝在有苦行瑜伽的嚴格鍛煉,連身體的毛孔也可以在水底唿吸,所以在水內生存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上好幾倍。


    暗湧的力量,愈接近水底愈強大,所以一入水內,他努力保持不沉下。


    湖底一片黑暗,甚度也看不見,他奮力在湖底繞了幾個圈子,力盡筋疲,知道再不走,不要說救人,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歎了一口氣,向一旁遊去。他揀的潛遊路錢非常小心,避開了哭石下數個急漩,即管道樣,當他在哭石外百多碼的湖麵冒出頭來時,已是險死還生,全身脫力。


    難怪這裏給人揀作自殺的好去處。


    強烈的燈光在後方直射過來,耳際同時響起快艇的摩托聲,擴音器響起的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我們有四挺自動武器指著你的頭!”


    淩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氣,省起雅黛妮曾告訴他,因為潛泳過湖,觸犯了巴極裝在湖底的電子感應,致一網成擒,此時深感其言非虛也。


    淩渡宇身上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坐在桌子的一邊。另一邊坐的是麵帶笑容的巴極博士。


    淩晨一時半。


    這是玻璃屋寬大的露臺,兩旁的霧燈揮發著金黃的異彩,與露臺內外的濃霧合力製造出一個如幻似夢的情景。


    夢湖消失在大霧裏。


    偶爾霧稀時,夢湖反映出絲絲顫震的燈火,一切是那樣地超離平凡現實的世界。


    夢湖夢湖,不負爾名。


    桌上放了淩渡宇早先脫下的兩個微型追蹤器。


    被人從湖水撈起後,淩渡宇給押來此地。


    巴極毫無慍怒之容,一麵欣賞露臺外漫無止境的濃霧,微笑道:“你是最受我看重的人,豈知還是遠遠地低估了你,不愧是淩渡宇,難怪連馬非那老狐貍也在你手上栽了筋鬥,事後還不明所以……哈……”狂笑起來。


    淩渡宇啼笑皆非,他原本以為巴極一定勃然大怒,豈知對方反而露出讚賞的神態。


    巴極收起笑聲,側頭望向呆呆望著夢湖的淩渡宇,有點奇怪地道:“你在想甚麼?”


    淩渡宇虎軀微震,當然不想告訴巴極,他心中被那神秘女子的絕世豐姿,完全占據了。


    巴極見他不答,眼光轉到桌上精密的電子零件,讚歎道:“你是第一個知道和解拆了我這種裝置的人物。以自負不凡的雅黛妮為例,她離開了我足有年多,仍未能發覺她美麗的胴體被安裝了我為她特製的追蹤器。”


    淩渡宇恍然,難怪巴極能步步追蹤他們,又預早布下羅網,張開虎口。但巴極當年為甚麼要放走雅黛妮,這依然是不解之謎。


    巴極道:“淩渡宇確是不凡,若非一時興起,跳入湖水裏來個霧夜溫浴,我們仍懵然不知你早逃之夭夭。”


    淩渡宇聽他語帶諷刺,其實卻是想激他說出真相,由此推之,巴極安裝湖內的感應器,並沒有察覺其他人的墮湖,想到這裏,不由放下心來。


    巴極見淩渡宇神情古怪,忽而皺眉,忽而色變,神態大異平日的鎮定從容,他閉口不言,眼光轉往籠罩露臺內外的濃霧。前天他就是待在這裏,迎接淩渡宇駕駛著直升機大駕光臨,想不到兩人目下又坐在一起,各懷心事地觀看湖霧。兩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敵友難分,想到這裏,巴極笑起上來。


    淩渡宇為他的笑聲驚醒,道:“你有甚麼方法,證明你的解藥對高山鷹有效。”他的如意算盤是要巴極讓雅黛妮帶返玻利維亞,讓高山鷹服下,使他斷去後顧之憂。


    巴極從容一笑。


    淩渡宇知道他即要發出指令,全神留意他的動作,看到他探手入褲袋內,他的動作非常自然,無心者真是難以覺察。


    玻璃屋通往路旁的門,分中滑往兩旁,三名大漢走了進來。


    整日未見的愛麗絲,也隨著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個小鐵盒,美麗的俏臉繃得緊緊的,沒有半點笑容,淩渡宇知道她在怪責他的逃走企圖。


    巴極淡淡道:“羅拔,伸出你的手腕。”


    當中的大漢一言不發,把手腕伸出來。


    巴極道:“注射吧!”


    愛麗絲走了出來,打開小鐵盒,拿了一個針筒出來,再從鐵盒內一個小瓶中,抽了半筒墨綠色的藥水。


    巴極解釋道:“那種土人秘製的藥物,無論是從唿吸氣管,又或直接注射進人體內,都能產生同樣的效果。”


    愛麗絲開始為大漢羅拔注射,針藥盡注體內。


    淩渡宇暗暗心驚,首先,巴極料事如神,早知他會在這刻提出針藥是否可靠的問題,故此著愛麗絲等人準備;其次,他這些手下對他的命令遵如聖旨,連眉頭也不皺上一下,假設他的私人軍隊,每一個人也是這樣,巴極手中掌握的力量,可說是驚人之極,足可以橫行南美,這等敵人,想想也教人心寒。


    大漢忽地踉蹌後退,後麵兩個大漢連忙攙扶。


    巴伍道:“放在地上。”側過頭來,向淩渡宇道:“你可以檢視他中毒的癥狀,是否和高山鷹一模一樣。”


    事關高山鷹,淩渡宇不敢疏忽,仔細地察看,他特別留心羅拔的眼珠,呈現中毒的青藍色,和高山鷹情形一樣。


    淩渡宇站起身來。


    愛麗絲取出另一筒針藥,為他注射下去。


    巴極按了一下腕表。


    淩渡宇完全沒法猜測他在喚甚麼人入來,這才醒悟到,抵達夢湖以後,他首次完全處於下風,急忙籌謀扭轉幹坤的方法。


    進來的是嬌小的日本美麗少婦夏太太。她手上拿著那份“尋人合約”,放在桌上,又退了開去,她雖是低著頭,淩渡宇卻直覺到她的神色帶著三分不屑。


    巴極迫他攤牌了。


    躺在地上的羅拔動了一動,再動,坐起身來。


    巴極道:“站起來!”


    羅拔站了起來,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巴極道:“退出去!”


    羅拔等三人退了出去,愛麗絲本想留下,看到巴極的手勢,迫於無可奈何地離去,關門前那望向淩渡字的一眼,有著說不盡的委屈怨曲。


    巴極眼光何等銳利,笑道:“愛麗絲身材樣貌,都是上上之選,淩兄須記貴國『好花堪折直須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當作貨物看待,怒道:“你這沒有人性的魔鬼,枉愛麗絲對你忠誠不移,你卻這樣去踐踏她。”


    巴極眼中掠過怒色,寒聲道:“淩兄也太古板,好了!這合約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已在條件中,加進提供足量的解藥,以使高山鷹康複過來。”他最後幾句倒是畢恭畢敬,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淩渡宇搖頭笑道:“希望你不是所托非人吧!”拿過合約,飛快地看了一遍後,簽下了他的名字。


    為己為人,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巴極滿意地一笑,道:“由今天開始,打後的一個月內,我們是最親密的戰友了。”


    淩渡宇長歎一聲!這樣的發展,非始料所及。


    霧更濃了,把坐在露臺這兩個敵友難分的人,融成一體。


    究竟尋人合約的目標是甚麼?


    第二天醒來,是九時十五分,愛麗絲在廳中等候。


    氣氛完全兩樣,巴極撤走所有監視他的人員,予他最大的活動自由。淩渡宇心中暗讚,巴極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為他賣命。


    愛麗絲麵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顧而逃,毫無情義。


    淩渡宇轉身微笑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愛麗絲一點也不領情,生硬地道:“誰有興趣來找你,博士命我帶你往他的遊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嗎?”


    看著她的女兒情態,淩渡宇忍著笑道:“隻要你高興,我隨時也可動身,隻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沒有一道『愛麗絲香唇』。”


    愛麗絲寒著臉道:“請你尊重自己,走吧!”帶頭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恭候門前。


    兩入坐上車尾,愛麗絲故意偏坐一端,詐作全神觀望窗外的風光。


    淩渡宇為人瀟灑之極,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對愛麗絲這清純的女孩頗有好感,那天一時不禁,情挑淑女,已有點後悔,這時樂得清靜,希望她隻是一時情動,事過即消,以他兩人的關係,自是不宜有進一步關係,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開放,卻不願蓄意去傷害任何人。


    一直到達巴極的豪華遊艇,兩人間無片語交談。


    巴極在船尾的看臺上,設下早餐,招待淩渡宇。


    愛麗絲和八名大漢,避進前艙,淩渡宇知道巴極要和他商談尋人的細節了,不知為甚麼,有點緊張起來。


    遊艇在廣闊的湖麵上飛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滾騰跳彈的白浪,拖著一道長長的尾巴。


    濃霧早散去,陽光普照下,夢湖像片無盡無窮的大鏡,反映著上空的白雲藍天。


    令人愉悅的天氣,很難聯想到昨夜那夢幻般的神秘湖霧。


    巴極一身雪白的獵裝,氣派迫人。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閉目仰麵,任由陽光輕撫。


    巴極打開話匣,緩緩道:“昨夜般的大霧,夢湖一個月內最少有四天,都是黃昏開始,清晨始散。”


    淩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


    巴極道:“夢湖位於中科迪勒拉山脈和東科迪勒拉山脈間的低地,是馬格達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脈形成的幾道冷空氣流,積聚在整個湖區上,冷空氣吸收了夢湖蒸發的濕氣,形成長年結聚的低霧,但在地球上,如此濃霧仍屬罕有的現象,兼且夜來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請教過專家,他們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有一種直覺,這霧是夢湖蓄意形成的。”


    淩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夢湖當作有意誌、有生命力的異物了。”


    巴極正容道:“我正要請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


    淩渡宇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他的眼光落在夢湖上,這個湖的變幻多姿,由第一夜駕著戰機,來轟炸巴極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霧活如人類情緒的變幻,昨夜濃霧隨著神秘絕色美女飄揚飛舞,更是幻化無常,仿若有靈性的生命體。


    難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來享受著人類以活人的祭獻?


    巴極奇鋒突起,問道:“你昨夜遇到甚麼?”


    淩渡宇搖搖頭,把昨夜纏人的情景摔離腦海的舞臺,話題一轉道:“好了!言歸正傳,你究竟要我找誰?”


    巴極的神態有點不甘心,不想以威淩的姿態迫淩渡宇說出真相,沉吟半響,在懷內抽出一張照片,慎重地遞給淩渡宇。


    淩渡宇從容接過,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來,麵色大變,叫道:“是她,是她!”


    巴極也站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在那裏見過她?告訴我!”最後一句大聲叫了起來。


    淩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喘起氣來,駭然望向巴極,道:“她就是經你親手火葬的人嗎?”


    巴極點頭。


    淩渡宇軟弱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道:“你肯定她死了嗎?”


    巴極也坐了下來,低著頭,麵上神色變化得很厲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樂交激的迴憶裏,足有數分鍾之久,才驚醒地抬起頭來,眼光瞟向天上飄舞的白雲,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見到晴子時,才明白甚麼是一見鍾情,而且是那樣深切地體會到。”


    “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富商,母親是法國的望族,為了生意來巴拿馬暫住,我……和她熱戀起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到夢湖與我雙宿雙棲,我為她放棄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並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謀生方式……三個月後,她久鬱成病,就那樣去了……”巴極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內,神情激動。


    淩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絕非巴極所說的那樣簡單,問題是現在不宜深究。


    巴極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著她最愛穿的白紗,她說:每天也要穿白紗,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後,身上穿的也是白紗。”


    淩渡宇不寒而栗,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發長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裏虛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紗輕柔若雪,襯著絕世的姿容,難怪連巴極也為她顛倒。


    她正是那霧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別,就是那美女比諸相中人,更具出塵脫俗的驚人神秘美和詭異的魅力,以淩渡宇的心靈修養,仍是不能自已,夢縈魂牽。


    巴極俯首低迴,以微不可問的聲音傾訴道:“我在她的遺體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個大霧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滿鮮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夢湖的湖心,引火點燃,隻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後每一年的忌辰,我點燃一隻盛滿鮮花和柴枝的小舟,作為對她的祭祠,那夜你駕機來襲時,小舟上的引火物還未點燃,你戰機的炮火,引著了小舟的燃燒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禮,看來我還要多謝你。”


    淩渡宇很想笑言兩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盡避這黑道梟雄無惡不作,他對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無可置疑的。


    海深雖有底,相思卻是無邊岸。


    巴極自言自語地道:“她的葬禮後,我對她的思念,沒有片刻能停止,我瘋狂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危險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險和刺激,麻醉自己,豈知反而使我的財富勢力擴展了十倍以上,才是始料所不及。”巴極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淩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臺上強奸雅黛妮的心境。巴極藉那高度肉欲的刺激,忘記懷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敵人鞭打,可能也是這種不平衡心態下的變態行為。


    巴極抬起頭來,道:“晴子死後八個月,在一個大湖霧的晚上,我見到她……”


    淩渡宇默言不語,他早料到巴極要告訴他這種異象,因為他本人昨夜也見到這絕代的佳人──晴子。


    巴極沉醉在他對晴子的思念裏,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傾訴這方麵事情的情緒裏,並沒有覺察到淩渡宇的異樣,續道:“她半倚著玻璃屋露臺的欄幹旁,穿著她最喜愛的白紗,大霧中若現若隱。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淵內發光的寶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鬱,是那樣出眾和超然,是不應存在這世界的美好事物……”


    淩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夢?”


    巴極麵容一變,正容道:“不!我當時絕對清醒……”


    淩渡宇道:“會不會你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


    巴極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和風度,麵上的肌肉扭曲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來,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確確在那裏,以後每逢大湖霧的晚上,她都出現……”


    淩渡宇道:“那你為何不抓著她……”


    巴極沮喪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迴湖裏。”


    淩渡宇曬道:“甚麼?她住在湖底的嗎?”


    巴極麵上青筋現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還不明白嗎?是夢湖把她複活過來!”


    靜默倏忽間占據了整個空間。


    淩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極針鋒相對,是不願意歸結到這個結論。


    巴極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淩渡宇道:“告訴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淩渡宇呆了片刻,終於攤開手,點頭道:“是!”


    兩人間的對峙,鬆弛下來。


    巴極道:“我用盡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見而不可即,於是我找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靈媒和巫師,都是勞而無功,他們甚至連晴子的影子也見不著,於是我作了個廣泛的調查,斷定了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能幫助我。可是由於立場必係,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幹掉我已是給足麵子,於是本人用上了一點手段……”


    淩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異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複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巴極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曆過,滋味如何?”


    淩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聽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後道:“願聞其詳!”


    淩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為一所著名的兇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麵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兇的房間,房內隻有一張古老大椅,據說兇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兇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後把三種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種動物是老鼠,甚麼反應也沒有。跟著是一頭貓,貓兒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發倒豎,竄到角落,對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後是一隻狗,它一進房內,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極透了一口氣,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確實存在。”


    淩渡宇道:“可以這樣說,不過這種存在,隻是一種記憶體的形式。”


    巴極皺眉道:“我不明白。”


    淩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說,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體,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兇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淒慘激情,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於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種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銳觸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兇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極緊鎖眉心,思索著淩渡字的說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兇屋或兇地的問題。眾所周知兇屋每多和兇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迴事,因為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聖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莊正寬容。


    巴極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異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淩渡宇泄氣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極苦笑道:“若果真是這麼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淩渡宇歎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複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種不應屬於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那天下午二時,淩渡宇迴到夢湖水莊。


    目下在巴極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極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閑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閑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閑,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後天氣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萬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舍不得離開,沿著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淩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麵。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欲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後響起。


    一輛勞斯萊斯,在一位全身紅色製服司機的駕駛下,停在身後。


    車尾箱門打開,愛麗絲的助手,那風韻動人的日本少婦夏太太走了下來。


    她像有點怕接觸淩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視對方,低頭道:“淩先生,愛麗絲小姐派我來接你迴去,今晚有個舞會,博士希望你能參加。”


    淩渡宇隨著她生進車尾箱後座,汽車徐徐開出。夢湖的湖麵上開始了一層薄薄的煙霞,輕柔飄渺。


    夏太太低頭不發一言,像是不勝嬌羞,神態可人。


    淩渡宇忍不住逗她說話道:“你來了這裏有多久?”


    夏太太輕聲道:“對不起……淩先生,我不想答這問題。”語音雖溫婉,內容卻決絕。


    淩渡宇碰了個釘子,大感沒趣。他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前後見過這嬌俏的女子兩次,這一次她的敵意大增,是甚麼道理?


    淩渡宇迴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櫃內準備了幾套禮服和西裝,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極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淩渡宇梳洗後,換上深藍的燕尾禮服,打上蝴蝶結,走出廳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見他出來,眼睛不由一亮,被淩渡宇出眾的神采吸引了目光,當接觸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時,俏臉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車子在門前!”


    淩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複雜的表情,似乎是讚賞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淩渡宇到達了玻璃屋。華麗的房子,大放光明,門前車水馬龍,不斷有人進入華宅內。


    淩渡宇下了車,夏太太留在裏麵不出來。


    淩渡宇迴身俯頭望進車內出奇道:“你不是要參加這個勞什子舞會的嗎?”


    車內的夏太太低頭道:“我隻是下人,不適合的。”


    淩渡宇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擔保你是全場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立即隨我入內,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滿臉漲紅,一伸手,升起了車窗,隔斷了聲音。


    淩渡宇惡作劇的目的已達,大笑轉身,向玻璃屋走去。


    愛麗絲一身粉藍真絲垂地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飽滿的胸脯,美豔迫人,和那天見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門內迎賓。


    玻璃屋廣闊的大廳,聚集了二百多盛裝而來的賓客,仍是一點不覺擠迫。一隊身穿製服、二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在大廳的一角奏著華爾滋音樂,洋溢著十八世紀的中歐情調。


    湖祭六


    向湖一邊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著了橫列臨湖大露臺的十二支霧燈,夢湖上的霧開始聚結,淒美迷人,和玻璃屋內的珠光寶氣、衣香鬢影的人為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由玻璃屋大露臺延伸出湖內的浮木走道及盡端的圓形祭臺,亦亮起了燈光,做成一道伸進湖霧裏的光道,詭異眩目。


    淩渡宇進門後,微笑走向青春煥發的愛麗絲,後者大方地和一對男女賓客交談,淩渡宇認得男賓是那天試麻藥的羅拔,暗忖這個舞會,看來是巴極王國內人員的經常性聚會。


    淩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


    愛麗絲招唿完羅拔,轉過來望向淩渡宇,麵上露出動人的笑容,伸出玉手。


    淩渡宇喜出望外,連忙拿出友誼之手,豈知愛麗絲擦身而過,握手的是他身後的人,淩渡宇為之氣結,一隻手尷尬的凝在半空。愛麗絲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胡子韓林。


    韓林似乎並不覺察到淩渡宇的存在,但淩渡宇卻感到韓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韓林對他的恨意。


    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裏,裝了個了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邊……”


    淩渡宇隨著她的眼光望去,巴極在大廳近中心處,一身黑禮服,被一堆男女包圍著,儀容風度,有若鶴立雞群。


    他扭頭看身後咫尺的愛麗絲一眼、纖細的蠻腰,修長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綽約動人,和她共舞,應是非常愉悅的經驗,不過看來今夜是無此福分了。想到這裏,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與她共舞夢湖之畔,那又是甚麼滋味?可惜目下這兩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歎了一口氣向巴極走去。


    淩渡宇步入廳內,立時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來他是唯一的中國人,二來他的豐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


    巴極遠遠望見他,舍開眾人,大步向他是來,顯得他的身分更是特殊。


    巴極迎上來笑道:“讓我介紹……”向著他身後走上來的一名四十來歲、紳士模樣的男子道:“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幫手,負責一切對外的事宜。”


    淩渡宇暗忖,這應是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了。


    白理臣禮貌地和淩渡宇握手,以帶有濃重美國口音的英語道:“久聞大名!”


    這人說話時麵上皮肉不動,一點表情也沒有,是冷靜多智的人物。


    淩渡宇和他客氣幾句。


    巴極身後轉出兩位美女,巴極介紹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蘭茜,加上迎賓的三夫人,巴極總共有三位“合約夫人”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選,大夫人比之其他兩位夫人更是年輕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歲,是意大利的黑發美女,樣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極正在努力找尋代替晴子的東西。淩渡宇卻知道巴極失敗了,比起晴子,眼前這些美女,均變得無關重要和沒有意義,令人不屑一顧。


    舞池內有人起舞,愛麗絲是其中的一對,她的美麗乃全場之冠,難怪成為眾矢之的。巴極不知和她是何關係,為何對她沒有染指之心。


    愛麗絲表麵看來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淩渡宇。


    巴極道:“淩兄,為甚麼不邀請我的大夫人共舞。”


    淩渡宇一笑答應。


    舞會在熱鬧的氣氛下進行。


    淩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後,站在一角,自顧自喝酒吃精美的點心,他一向不大喜歡熱鬧,覺得與這裏有點格格不入。巴極早些時和那白理臣一齊離開了大廳,不知到了那裏。


    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彎,淩渡宇側頭一望,接觸到大夫人艾思烏靈靈的大眼睛,她真有點像晴子。


    艾思笑:“來!讓我為你和愛麗絲作個和事佬。”挽著淩渡宇,親切地向被眾男圍拱的愛麗絲走去,艾思高聳的胸脯藥壓著淩渡宇的臂背處,使他感到有點不自然,半帶抗議地道:“你我這樣公然親熱,不怕巴極嗎?”


    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來你不知道這個舞會是送別我們三位『合約夫人』嗎?由現在起,我們迴複自由身了。”


    淩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滿約了嗎?”


    艾思搖頭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們解約了,酬金依舊,不過我們都有點舍不得,他是個第一流的情人。”


    淩渡宇心中嘀咕,巴極看來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迴來了。


    艾思輕聲道:“假設你要約會我,我會很開心,我還要在夢湖住上一段日子,這真是個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現在先和愛麗絲講和吧!”挽著淩渡宇橫過大廳,向另一邊的愛麗絲走去,大廳中,他們的身前身後,是一對對翩翩起舞的男女。


    愛麗絲和一個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傾談,看到艾思挽著淩渡宇向她走來,女性的敏銳,使她知道了甚麼事將要發生,緊張得垂下了睫毛,隻敢望向地下。


    愛麗絲確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還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離,那也是人間和天上的分別。


    還差十步的距離,淩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艾思不解地望向淩渡宇,後者麵上神情奇怪,死盯著露臺之外,艾思隨著他的目光,穿越過布滿賓客的大廳,透過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個白影閃往露臺的右側,那是視錢不及的地方。


    淩渡宇禮貌地卸開艾思的手,低聲道:“對不起!失陪。”急步往露臺走去。


    艾思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樣射往淩渡宇的背上,淩渡宇的行動,不啻火上加油。


    這美麗女孩的愛與恨都是那樣地強烈。


    夢湖的霧更大了,整個露臺都籠罩在煙霧裏,有若在雲端仙界。


    淩渡宇來到露臺時,露臺上渺無一人,賓客們都怕霧氣打濕了他們的華衣,剛才那白影不知芳蹤何處?


    淩渡宇向露臺的右側走去,轉到玻璃屋的一邊,有一道緊關的門,看來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廳。


    淩渡宇正要取出巴極給他的電子感應開鎖器,開門進去,門分中向兩旁縮入,淩渡宇退往一旁,一個白衣女子靈巧地閃了出來,淩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將她抱個滿懷,軟肉溫香,是那樣真實和有血肉。


    女子輕唿一聲,一腳向淩渡宇的腳背踩去。淩渡宇緊貼著她,提腿的動作又怎能將他瞞過,輕輕一推,女子一腳踩空。


    女子低下頭,秀發掩蓋了麵容,似乎怕淩渡宇看到她的麵,一下膝撞,目標是淩渡宇的下陰,毒辣非常,兼且動作迅捷有力,落在淩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詣。


    淩渡宇一掌切下,擊中她的膝頭,乘勢向前進迫。


    女子駭然大驚,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臺的欄幹旁,毫不猶豫地翻身沒入湖水裏。


    淩渡宇大歎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過他清楚知道這女子並非晴子,因為身材遠較嬌小,剛才抱著她的滋味,勻稱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溫馨刺激。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要知湖內滿布電子感應器,除非這女子深悉其中布置,否則一定難逃耳目,可知這定是熟知夢湖的人。


    電子門仍然開著,隱約有人聲傳出。


    淩渡宇走了進去,門內是個大房間,有十多個螢光幕在不斷閃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廳內的舞會情景,其中一個屏幕上,他看到愛麗絲氣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勸解。左下角的電視幕隻有兩個人,卻不是在大廳內,而似是一個休息室的地方,擴音器的聲音從那處傳出來,兩個人赫然是巴極和他的頭號手下白理臣。


    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隻不知保安人員到了那裏去,又或者這是不須值班的時刻,剛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竊聽巴極和白理臣的對話。


    傳聲器中,白理臣沉聲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慮這決定,試想我們犧牲了多少兄弟,才壟斷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買賣,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巴極淡淡道:“不要再說,這是我的決定,理臣!單是我在各地的投資,已夠我們豐裕地過他一百世,何況我們的軍火生意,仍是方興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們是居於主動;軍火生意,卻受著軍火供應商的剝削和克扣,何況南美的其他毒販,特別是哥倫比亞的邦達,一向對我們的地盤虎視眈眈,你這樣突然退出,他一定會乘虛而入,把你的地盤接收過來,那時此消彼長,他會放過我們嗎?”


    巴極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遠未夠斤兩。”


    白理臣聲音有點焦急,道:“不如這樣,我們不買也不賣,卻依然提供所有運輸的渠道和工具……”


    巴極喝道:“不要再說,我決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這是命令!”


    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白理臣低聲道:“是的!博士。”轉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極孤獨的一個人,隻聽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還不出來見我嗎?”


    淩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極這種人身上,看到這真誠的深愛,尤其令人感動。


    淩渡宇離開了保安電視室,迴到露臺上,玻璃屋內依然熱鬧非常,淩渡宇心中塞滿另一種情緒,倚在欄幹上,遠眺湖境。


    夢湖的雲霧像有意誌的異物,無風自動,在他麵前輕輕旋動。


    淩渡宇神思飛越,想起晴子的絕代風姿,雖是迴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懷。


    巴極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你在想甚麼?為甚麼不陪愛麗絲跳舞?”


    淩渡宇凝目入湖霧的深處,沉聲道:“我腦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樣的事物。”


    巴極放眼湖內,霧氣愈來愈濃。


    兩人的目光都被夢湖的霧景吸引,露臺燈光不及處,沒在煙霧裏,較遠環湖的路燈,做成一大串連綿不斷的光暈。


    異象突起。


    湖霧從早先的旋動,變成滾動翻騰,活像有條巨龍在作浪興波。


    淩巴兩人駭然退後。


    湖霧重歸平靜。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大夫人艾思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貴賓,怎能棄我們不顧。”


    巴極眉頭一皺,神色不善。


    淩渡宇忙打圓場,大笑道:“巴兄!我們入去盡他數杯,如何。”


    巴極無奈一笑,三人一齊返迴廳內。


    廳中氣氛熱鬧,卻見不到愛麗絲,淩渡宇並不多問,到了十一時許,他告辭而去。


    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淩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鬆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或已的難題,這一刻完全與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裏,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淩渡宇經曆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著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隻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後,飛舞卷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裏,淩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裏,白紗和黑發揮舞卷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著他。


    眸子內永無終極的憂鬱,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懷,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湧出來,形成無數泛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離開他隻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麵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種微妙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麵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豐富多姿的表情。


    隨著麵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鬱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淩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若如無有致盡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製身體的力量,向前仆去,麵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渺。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共進早餐。


    露臺外的夢湖,湖霧漸漸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淩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極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極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隻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極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幾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布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淩渡宇“嗯”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留心聆聽。


    巴極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淩渡宇的失常,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後,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甚麼原因?”


    淩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迴去。


    巴極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甚麼?”


    淩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極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淩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唿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氣,才張開眼,望向一麵疑惑的巴極,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極笑道:“有甚麼事比我們現在所幹的更荒謬?”


    淩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臺,拿著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極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極麵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聽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極麵容迴複平靜,望向淩渡宇。


    淩渡宇知道巴極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幹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係,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鬥,甚至巴極也被卷入漩渦裏。


    淩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極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淩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係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機衝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極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異。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乎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淩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隻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氣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係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極歎了一口氣道:“很多謝你解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稱著南美,女人隻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鬱思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淩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淩渡宇大奇,甚麼人鬥膽不先請示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極麵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極的鞋,麵上有種令人不能懷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極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根鐵條般充盈著驚人的力量。狹長的麵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梁,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種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極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極向淩渡宇道:“我想你也聽過他的事跡,他就是『標槍』。”


    淩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聽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傭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隻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等閑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淩渡宇,後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麵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離開巴極,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屍般仔細打量了淩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極毫不猶豫地道:“淩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接著迴複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上一下眉頭。


    夢湖水莊在良好的天氣和視野下,寧靜中盈溢著勃勃生意。


    標槍卓立兩人麵前,巴極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麵負起監察的任務,同時亦準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淩渡宇暗忖,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極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極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極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進謁巴極,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極拒聽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係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出機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鍾,迴家後,又與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麵動員,準備戰鬥。”


    巴極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麼辦?我想聽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麵去進行,最高的層麵,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唿,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極點頭稱許。


    標槍續道:“第二個層麵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連,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與這個危險的遊戲。”


    這次連淩渡宇也表示讚賞,標槍確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麵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迴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極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著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與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兇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機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極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離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氣。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雲色變。


    接著整天淩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極,他推想後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離開了此地。巴極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後動,不過,除了他淩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極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淩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著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氣,令他精神奕奕,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乃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淩渡宇迴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趕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極提出的“分子紀錄理論”。


    他深深地唿吸,把清晨的新鮮氣息大量地吸入肺裏,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著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種驚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竄上他的後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著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製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淩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萬萬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淩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臺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吶喊、生命的痛苦和掙紮、哭泣與心碎、生無可戀的悲淒,全部拒於門外。


    拒於心靈之外。


    像流水衝奔過堅剛的巖石,過不留痕。


    千萬亡魂的悲泣逐漸消去。


    淩渡宇的精神與周圍的環境緩緩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記憶,一幅接一幅的畫麵,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腦海中重演著。


    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裏,不同的男女,因著不同的原因,從這裏跳進了夢湖的急流,了結了他們悲慘的生命。


    悲傷充塞著他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個遠較其他形象鮮明的畫麵,驀地浮現:一個身穿白紗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麗的臉上沒有半滴淚痕,卻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堅毅,在大霧裏秀發迎風起伏拂揚,在完全沒有半分停留下,從哭石的盡端投進湖裏。


    淩渡宇霍地站起身來,猛睜雙目。


    清晨的夢湖平靜地展現眼前,水波閃閃。


    淩渡宇的心靈受到無與倫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麼。


    通過哭石的記憶,他心靈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殺的真象。


    這是怎麼一迴事?


    湖祭七


    事情並非表麵的簡單。


    離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裏遇到晴子,其時他憑著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溫當日被蒙上雙目後,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麵上掛著一個信心的微笑,迴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後,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淩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鍾,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幾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離開玻璃屋有哩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婆,鳥唱蜂鳴,極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鍾後,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淩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製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迫近。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僵,另一手持著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著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


    可惜她麵上殺氣嚴霜,似要把淩渡宇吞進腹內。


    愛麗絲一抽馬韁,白馬在淩渡宇麵前五尺處人立而起。


    淩渡宇一動不動,完全無視白馬勁踢的前蹄,麵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愛麗絲槍管指著他的眉心,寒聲道:“你來這裏幹甚麼?要救你的老情人嗎?”


    淩渡宇傲然道:“放槍吧!”


    愛麗絲氣得粉麵發青,兩眼射出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愛麗絲高聳的胸脯急劇起伏,淩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極其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氣亦使他更具男子氣魄,令她心軟,整個夢湖籠罩在精密的監聽係統下,淩渡宇缺少了那晚掩護的濃霧,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給發現,愛麗絲接到通知,怒氣衝天策騎而來,弄成現下的局麵。


    淩渡宇悠閑地舉起右手,把手指插進槍管內,挑戰地道:“槍彈可以轟掉生命,可是能轟掉愛和恨嗎?”


    愛麗絲眼簾垂了下來,忽地驚唿一聲,原來淩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馬背,從身後緊箍著她的小骯,她不及防備下步槍脫手掉往地上,白馬受驚人立而起,全賴淩渡宇緊抽馬頭,兩人才不致跌下馬背。


    健馬受驚下放開四蹄,向前奔去,轉眼間越過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衝進了一條林間的小道。健馬狂力前奔,兩旁樹影急退。愛麗絲歇斯底裏地在淩渡宇有力的擁抱中掙紮,場麵混亂不堪。


    愛麗絲迴轉頭來,一口拚命地咬在淩渡宇肩臂的肌肉上,淩渡宇悶哼一聲,苦忍著劇痛,鮮血濺出,染紅了襯衣。


    他同時慢慢收緊馬韁,馬兒受到控製,愈跑愈慢,終於停了下來。


    愛麗絲茫茫然抬起頭來,到這一刻才知道咬傷了淩渡宇,用手撫著對方染血的傷口。


    淩渡宇眼中流露出諒解的神情。


    愛麗絲向後側仰俏臉,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在幹甚麼?”


    淩渡宇輕夾馬腹,白馬緩緩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緊擁著愛麗絲,使她整個貼進他的懷抱內。


    愛麗絲先前的兇悍冰消瓦解,閉上眼睛,馴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懷裏。


    馬兒轉出沿湖的路,挨著輕煙悠悠的夢湖踏著休閑的步子。


    淩渡宇順勢地湊在她耳邊道:“那天三夫人說,你是夢湖水莊曆史上,僅有不用合約聘用的五個人之一,其他四個人是誰?”


    被他暖唿唿的口氣噴在敏感的耳垂及頸後的嫩肉上,愛麗絲整個人軟了下來,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標槍和積克,他兩人跟著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兩個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淩渡宇豈肯放過這個機會,不過他深明要人吐出實話的技巧,就是先獻出自己已知的有限,來換取對方的所知,於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詳談過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造成對晴子的壓力。”


    愛麗絲道:“這倒看不出來,晴子初來夢湖時,看來很快樂,直至他們兩人往夏威夷度假後,才時時爭執。我們都不敢問,博士的脾氣變得很暴躁……”


    淩渡宇裝作了解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博士很後悔當時的行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會傻得去自殺。”


    愛麗絲全身一震,張開大眼,一麵不相信的神情,失聲叫道:“甚麼?”


    淩渡宇心中一凜,愛麗絲並不知道晴子自殺的事,看來這是一個秘密,連忙道:“那樣傷心,不是等於自殺嗎?”他是想起晴子幽鬱的眼神,隨便找說話來堵塞過去。


    愛麗絲雖然尚有一絲疑惑,神情卻緩和下來,點頭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兩個星期,整天把自己關在玻璃屋的臥室內,連博士亦不肯見。她幽怨的神情,我們看了也覺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過度幽鬱所致。”


    淩渡宇默然,巴極和晴子間發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覺,幸好目下懷內軟肉溫香的愛麗絲,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補了空虛的感覺。另一個問題升起,夏太太為何是不用簽約的人,但這一刻不宜問太多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問清楚。


    愛麗絲的唿吸急速起來,少女的敏銳,使她感到淩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頭。


    淩渡宇心神轉到另一方麵,問道:“為甚麼你不用合約,仍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


    愛麗絲見他用辭古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到了十四歲那年,一對夫婦名義上領養了我,把我送來了夢湖,為博士做事,不經不覺七年了。”


    淩渡宇知道愛麗絲和巴極兩人間,一定大有文章。


    愛麗絲可能從未有機會向人傾吐私事,這刻找到機會,暢所欲言起來,道:“我曾問過博士,他總是說和我有緣,一見到我便歡喜,才要我為他作管家,可惜他對我的歡喜,並不像他對晴子那樣,唉!不過,自從我遇到你,一切都沒有關係了……現在……我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的滿足。”


    淩渡宇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一直單戀巴極,這解釋了她對雅黛妮的敵意,因為後者和巴極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關係,目下淩渡宇代替了巴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懼怕雅黛妮會把他亦搶走,以致一個清純的女孩行為乖張失常。這是屬於不可理喻的事。


    淩渡宇微笑道:“愛麗絲,我有一個要求。”


    愛麗絲一副你說甚麼本小姐也答應的態度,閉目呻吟道:“說吧!”


    淩渡宇道:“我要見雅黛妮!”


    愛麗絲渾身一震,張眼怒道:“甚麼?”


    淩渡宇對上她溫潤的香唇,兩人沉浸在兩性間的歡樂裏。


    淩渡宇離開了她的熱辣辣的紅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戰友,而不是情人,我這次去見她,可以向你保證不和她發生任何形式的『性關係』。但對美麗的愛麗絲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這個保證了。”


    愛麗絲敵意稍去,紅霞緊跟著爬上俏臉,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來,原來馬兒把他們馱迴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她全心放在與淩渡宇的調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豈知對方早有預謀,把她載迴此處,不過這刻,她隻願意討他歡心。


    淩渡宇稍後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間內見麵,愛麗絲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監視的人員,其實巴極早有吩咐,予淩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麵完全平複過來,眼中多了一種生機和希望,大異上一次見麵的失意頹唐。


    淩渡宇開門見山地道:“巴極來見過你嗎?”


    像迴教婦女給揭開了麵紗,雅黛妮垂頭道:“你知道了?”


    淩渡宇其實甚麼也不知道,隻是從巴極、愛麗絲,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說話裏,看出蛛絲馬跡,這一句純屬試探。雅黛妮的反應,說明了兩人間的關係,非隻是敵對那般簡單。


    淩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還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堅決地搖頭道:“不!除非我親眼看到她,否則我絕不會離去……”


    抬頭望向淩渡宇,又低下頭去,低聲細訴:“本來我以為自己對他隻有恨,可是麵對著麵時,我才知道一直在騙自己,自從逃離這裏後,我幾乎每晚都夢到這處……這個美麗的夢湖,也夢到他……”神情忽爾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幾乎是叫道:“也夢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棄我於不顧。”漲紅著臉道:“我要殺了他們!”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對各人間的關係大感頭痛,同時也對自己起了自憐自苦之念,他又何嚐不是時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夢湖走。


    他沉聲問道:“那女人是誰?”


    雅黛妮搖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強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後,迫著我和他一起個多月,其實每一次和我造愛時,從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著和另一個女人造愛,晚上他也總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沒法忍受……於是逃了出來,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淩渡宇暗忖:你豈有能力逃出巴極的指掌,巴極隻不過讓她做魚餌,引自己到來吧。想到雅黛妮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爭風,令人可憫。


    雅黛妮想起了甚麼地問他道:“是了!為甚麼你好像能在這裏貴賓似地來去自如呢?”


    淩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夢湖的朋友。”


    直到離開了軟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清晰地記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無疑問地相信,隻要雅黛妮有機會,她是會絕不留情殺死巴極。


    嫉忌是噬心的毒蛇。


    這在雅黛妮尤烈。


    淩渡宇獨自坐在玻璃屋寬大的臨湖露臺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極還末迴來。


    見過雅黛妮後,愛麗絲接到巴極從哥倫比亞來的電話,一直忙著,整個夢湖水莊活動起來,不時見到巴極精銳的武裝手下進進出出,在加強防禦的力量,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


    入夜後,水莊靜了下來,不過淩渡宇知道這是外弛內張,任何闖人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到強大無情的反擊。


    晚上十二時多了。


    霧逐漸聚結。


    淩渡宇亮著露臺上兩盞霧燈,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開始柔弱昏沉,無力透越。


    淩渡宇一對虎目也像外在的環境一樣,蒙上一層又一層化不開的濃霧。


    晴子!你究竟在那裏?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夢湖使你冤魂不敬,纏繞不去?


    據說人有三魂七魄,死時魂魄俱散,死後不久又會重聚起來,細想生前種種,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糾纏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著難解的冤情?


    霧愈來愈濃。


    天地溶化在水霧裏。


    霧氣旋轉起來。


    無風而動。


    淩渡宇站起身來,超越常人的靈覺,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觸到她無盡的哀傷悲怨。


    他環視四方,空蕩蕩的露臺,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著了的兩盞霧燈,空無他物。


    心中湧起一股灼熱的期待,淩渡宇忍不住叫了出來:“晴子!”


    濃霧飛舞。


    晴子芳院杳杳。


    淩渡宇撲往欄幹,極目盡是化不開的大湖霧,甚麼都看不見。


    他頹喪地退後,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占據了他的心田。這樣渴望去見到晴子,究竟是為了甚麼?是否隻是想完成巴極的尋人合約?不!絕不是。因為他剛才一點也想不起巴極,遑論他的托付。


    難道自己也像巴極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這思想使他感到戰栗,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變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愛麗絲,比起晴子,是那樣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覺,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夢湖。


    絕色的晴子,一身白紗,站在欄幹前,寶石般的深眸,牢牢盯進他的眼裏。


    濃霧使天地變得狹小卻又無限,似乎地球上隻餘下他們兩人。


    淩渡宇不敢動,怕一動她會飄走或消失。像美夢裏的半睡半醒,一用神夢便散掉了。


    晴子動人心魄的顏容,散發著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輕起輕伏,似有若無。白紗隨著旋動的濃霧拂舞,欲乘風而去。


    晴子眼內載滿深情,緊緊凝望,淩渡宇心靈震栗,欲言難語。


    兩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天人之隔。


    淩渡宇幾乎是嗚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搖秀發,純賽美玉的麵龐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語還休。


    淩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來他心靈內響起女性嬌柔的軟語,溫輕地道:“晴子?甚麼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櫻唇緊閉,淩渡宇肯定是晴子傳出的心靈訊息。


    他還想說話,晴子向露臺的一端飄去,垂地的紗裙仿如冉冉白雲,煞是好看。淩渡宇反應何等迅捷,一個虎跳躍起,豹子般向晴子移開的身體撲去。


    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是晴子優美的身形,若給狂風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飄至露臺的盡端,在淩渡宇攫勢之外。


    淩渡宇正欲前衝,忽又煞住去勢,原來他從晴子深黑的眸子裏,看出對方心內的訊息。


    他從來末想過,竟然可以從一對眼內,如此地看透對方心中的說話。


    晴子的雙眸如泣如訴,責備著淩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會潛迴夢湖裏,不再和他相見。


    淩渡宇心神在無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無可抗拒的火熱,使他願意獻上任何物事,換取與晴子的一下輕觸。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鬱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觸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驚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裏,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臺的地上,同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勝於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抬起頭時,甚麼也看不見。


    隻有晴子說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淩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訊息道:“不是這樣!你隻要求輕輕一觸,隻能是這樣。”


    淩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讚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淩渡宇。


    指尖輕碰。


    剎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觸,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說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豔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甭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麵對同一的屠殺,一齊狂喊,一齊驚哭、憤怒、悲怨,但他們隻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體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種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種孤獨,在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乳般緊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體的接觸,才能在某一剎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後雲散煙消,了無痕跡。


    我們一再嚐試遠離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於失。


    甭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離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隻能“體會”;隻能“想像”;隻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淩渡宇截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裏。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濕衣襟。


    人說他們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種了解有多大的極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極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說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隻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淩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淩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裏。


    玻璃屋、露臺、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鬱裏,洶湧而來。淩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裏。


    黑暗向四方八麵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灑落下整個平原、灑落下至他們仰臥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淩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發,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豔濕潤。


    然後……


    一切都失去了。


    淩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迴。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化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極來到露臺時,淩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


    他在那裏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濕的襯衣,幹了又再濕。


    巴極坐在臺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淩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裏迴複過來,神情茫然。


    巴極訝道:“你怎麼了?”


    淩渡宇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巴極,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極的存在。


    巴極從未想像過精華閃閃的淩渡宇也會有這類呆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淩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極,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極霍地站起身來,來到淩渡宇麵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甚麼進展?”


    淩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極,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極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嶽,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麵。


    淩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極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變,向後一連退了幾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為我找她迴來。”


    淩渡宇隻是搖頭。


    巴極大步踏前,迴到剛才的位置,唿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甚麼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淩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極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你明白嗎?”


    巴極忽地靜下來,麵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幹邊,停下來,口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淩渡宇坐了迴去,神采略略迴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後,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極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淩渡宇將要說甚麼。他亦是非常敏銳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異。


    淩渡宇眼光從巴極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棧下,在沒有霧的幹擾下,湖光爍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極把麵埋在雙手裏,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敵”。


    淩渡宇迴複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說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極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極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淩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隻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極麵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淩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並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為你合約上所說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極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著淩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說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版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淩渡宇任由巴極抓著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並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極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確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說謊的舌頭割掉。”


    淩渡宇冷冷道:“你說得對,那的確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後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呆了一呆,放鬆了緊抓淩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甚麼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


    湖祭八


    淩渡宇撥開巴極的手,走到欄幹前,極目遠眺,一麵住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極來到他身旁,淩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淩渡宇歎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極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淩渡宇再歎一口氣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極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體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構成,這和晴子的事有甚麼關係?”


    淩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極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為固體時,要比液態的水為輕,所以冰能浮於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極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淩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極,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種記憶人類在激情下發射腦能的奇異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裏自殺、憑吊、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極麵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為食糧。”


    淩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製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單止記憶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極道:“那晴子……”


    淩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異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麵,產生了人類不能了解的變化……”


    巴極麵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抽象觀念。


    巴極呻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淩渡宇的麵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作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著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為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異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淩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複往,去而複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種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相複活過來。跟著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複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極暴喝道:“閉嘴!”麵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並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淩渡宇不理會他,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極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很明白巴極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與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於某一原因自殺後,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訊息,以人類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於是“晴子”出現了,“迴來”了。


    這一刻,巴極才真正去戀愛。


    以一種至純至淨的形式去深愛。


    那並非延續,而是一種“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麵的副產品,超離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極驀地驚覺,自己所有的深情,隻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異物”上,教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複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麵的。可是自從淩渡宇到來後,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極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麵前出現,這種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異的三角戀情。


    淩渡宇再歎一聲。


    巴極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著懇求的味兒。


    淩渡宇離開了巴極,離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幹甚麼。


    是否應立即離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離去是無可抵禦的苦痛和傷悲。


    他並不比巴極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煞車的尖叫響起,他方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機位上,麵色頗不自然。


    淩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淩渡宇失聲道:“甚麼?”


    愛麗絲重覆再說一次,淩渡宇神智逐漸平複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那裏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裏。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給其他的守衛發覺。”


    淩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幾倍,他卷入了巴極、晴子的三角戀愛裏,心神恍惚,日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地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莊。


    淩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隻能從內開做,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賺門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淩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胡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極把他縛在祭臺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裏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流涕。”


    淩渡宇曬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種,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於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淩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淩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同玻璃屋駛去。淩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極目下是在甚麼情緒裏,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願見到淩渡宇。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裏,隻是淩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麵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氣,淩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莊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極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臺,憑欄遠眺,有種難言的孤寂和與世隔離。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著的物體,淩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屍體。


    淩渡宇走出露臺。


    巴極緩緩轉身,神情出奇地平靜。


    淩渡宇望著地上,這樣的距離,使他看到人體的形狀。


    是誰的屍體?


    巴極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淩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極喟然一歎,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勝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淩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極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衝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機槍等待著,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臺,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臺處停了一駕直升機……可是,直升機飛離天臺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機的尾部,立時墮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淩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極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俾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種種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裏,巴極麵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麵截聽密碼的人,一定是這裏的內奸……”


    淩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極的王國?


    巴極道:“這裏有封信,給你的。”


    淩渡宇愕然,順著巴極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臺那唯一的圓臺上,一封信靜靜躺在臺麵,封套中書著“淩渡宇收”幾個英文字。


    淩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極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著:“雅黛妮在我手裏,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淩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極。


    巴極一看,歎道:“所以找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幹掉,何來今日之果。”


    淩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淩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極放了小胡子韓林,致有目下之禍。不明白的隻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極,以及淩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淩渡宇問道:“那被我幹掉的人,和韓林是甚麼關係?”


    巴極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迴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淩渡宇訝然望向巴極。


    巴極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離開這裏。”


    淩渡宇麵色一變,道:“甚麼?”


    巴極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壞,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製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離去。”


    淩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壞通訊係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莊內確潛伏了可怕的破壞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確是嚴峻非常。


    淩渡宇道:“為甚麼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後,大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巴極眼中透出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淩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臺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像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異情景晴子!


    你在那裏?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棲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極為甚麼拒絕撤走,當巴極了解到“晴子”隻是夢湖所產生的異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巴極最渴望的,是死於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極博士,是怎樣地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衝腦頂,淩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極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淩渡宇心頭火熱,他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願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離開晴子。


    他的真愛。


    淩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甚麼一定要我走?”


    巴極麵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淩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極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淩渡宇默然。


    巴極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臺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離去,那便是你的了。”


    淩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甚麼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極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準備了一架戰機,在離此三哩遠的機場。”跟著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鉅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後的生活,你看著辦吧!”


    淩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甚麼人?”


    巴極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驚地道:“我的女兒。”他不願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淩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極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機會了。”


    淩渡宇提起精神,把臺麵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懷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憐憫、歉疚……


    巴極眼中方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淩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中我向你說比較適合點。”


    巴極微微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隻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掣,分布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臺,會將數十枚驚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莊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毀於灰燼裏,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於死地的人,須付迴他們的生命作代價。”


    戰機衝離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製的su-24fencer攻擊機及持續轟炸機,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萬磅衝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極限可達五萬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裏,航程遠至二十公裏外,靈活性雖還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莊的美製鷹式戰機,空中戰鬥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後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驚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迴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餘。


    愛麗絲被衝力帶得仰貼椅背,俏麵上交織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麵不敢違抗巴極的命令,一方麵知道要由淩渡宇把她帶走,大是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淩渡宇望著她可愛的側麵,想起巴極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係,確是可悲。


    敵暗我明,目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極對外的通訊網絡,占盡優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極可說陷於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極的防禦布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機在空中優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徹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銀蛇鑽動。


    愛麗絲戀棧地以目光緊緊攫抓著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迴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麵。


    飛機忽地一震,機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衝去。


    由萬多尺的高空,向下急衝。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淩渡宇,在淚光中,淩渡宇麵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後仰至極盡,張大的口不斷喘氣。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機繼續下衝,機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機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淩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鈞一發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著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聽到晴子的唿喚,瞬間後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臺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萬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機,與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與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機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衝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氣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機一下子衝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淩渡宇的心靈內充斥著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著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淒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莊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淩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聽著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裏,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恆的愛火裏,就像四方八麵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裏,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裏,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極盡愛的奉獻,遠離孤獨那黑暗淒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牧檳謐羈植賴摹骯露饋薄H死嚳⒚髁恕吧瘛保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極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離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離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迴那孤獨的荒原?


    淩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於“永恆”、“愛”和任何事物。


    當我還陷身於生命惡夢的深洞裏,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曉了我“愛”是甚麼東西。


    我願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隻求你賜與我一下輕觸,然而現在我必須離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離去。我一定會迴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迴來。


    晴子無限淒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甚麼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後,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淩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紮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離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恆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迴來的,隻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迴來……


    當淩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剎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後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異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淩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裏。


    淩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機直向夢湖衝去,隻剩下二千多尺的距離,俯衝造成飛機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於叫出聲來。


    淩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甚麼也看不見。


    淩渡宇一抽控製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機翼,死命將機鼻提高。


    飛機繼續向下衝落。來到離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機衝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氣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天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眩人眼目。


    戰機慢慢飛離湖麵,逐步爬升,沒入雲裏。


    淩渡宇終於離開了夢湖。


    巴極站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默默地看著戰機俯衝至湖麵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雲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隻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兇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淩渡宇後,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種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莊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麵目相當有精神,充滿著對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極絕不會懷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曆史。


    巴極麵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鬥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機從安全航線送離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極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它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極舉手作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臺,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離夢湖水莊三至五哩的保護傘,餘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莊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據點。”


    巴極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機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布,而隻能把兵力散往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據點,唉!真是氣人。”


    巴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莊三麵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險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臺,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說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麼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教人頭痛。


    積克續道:“三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鬥直升機,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準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機,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去了聯絡,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機和六架直升機,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機,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極道:“盡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極目光轉迴夢湖。


    湖麵在這短短的光陰裏,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氣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雲爬行過來,背後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極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極,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


    死在夢湖。


    飛機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機停下。


    淩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機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著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迴去!”


    淩渡宇硬著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迴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淩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迴去。”


    機門打開,幾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機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淩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迴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機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後幾句他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隻想迴去見晴子。


    愛麗絲茫然下機,女性的直覺使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淩渡宇的決心。


    直到戰機重返雲霄,她的眼淚仍沒有停下來。她可能已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麼呢?


    夢湖!夢湖!


    一個令人夢縈魂牽的地方。


    所有夢想的所在地。


    敵人的進攻從黃昏開始。


    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霧掩護下,敵人避過了幾個頑強的防守點,先以幾隊散兵從四方八麵佯攻,當巴極方陷於杯弓蛇影的狀態時,才以重兵從夢湖水莊東南方的雨林以強攻突破的形式推進,現在到了正麵對壘的時刻。


    炮火的閃光使夢湖的黃昏帶著悲劇的豔麗,孤寂的夢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彈和自動武器的震天價響裏,默默忍受著。


    濃得化不開的湖霧,把一切暴行隱藏起來。把敵我雙方的鮮血以純淨的白露遮掩起來。


    照明彈不斷發射上夢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卻透不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濃霧,一切若隱若現,有種惡夢般的不真實。


    飛彈開始不竭地從巴極布置於夢湖四個戰略性的扼要地點飛出來,投射向邦達的攻擊部隊,飛彈和空氣磨擦發出的尖嘯,壓下了其他的聲音,做成強烈的爆炸,完全鎮住了邦達大軍的推進。


    在飛彈的強力掩護下,巴極的私人軍隊阻擋著敵人瘋狂的進攻。這批手下大部分隨著巴極出生入死,其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對巴極有種近乎對神的崇敬,願意為他獻出鮮血和生命。


    巴極這時在玻璃屋下的一個地庫內,指揮著己方的進攻退守。


    這是夢湖水莊的戰略指揮總部,布滿了通訊設備,超過三十多個人員,繁忙地收聽各方傳來的戰報。


    巴極通過螢光幕,觀看著各處的情況。


    積克這時來到他身旁,報告道:“根據初步的估計,敵人的雇傭兵團達五千之眾,武器精良,在兩小時內攻破了外圍的防禦,但仍未能突破夢湖水莊本身的防守據點,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敵人的實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則我們絕對有抗爭的能力,甚至可以藉占優勢的炮火和導彈網,在敵人鋒銳稍減時,爭迴主動,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巴極淡淡一笑,有種說不出的從容和孤傲,使積克打從內心敬佩,他跟隨巴極這麼多年,無論在甚麼情形下,生死的關頭裏,巴極始終是這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在人心惶惶裏,仍能發出最正確的命令,使他們死裏逃生,敗中求勝,隻不知這次又如何?


    這時正東的一個據點傳來告急的消息,那是進入沿湖道路的一個關口,若叫敵人攻破,便可沿湖侵進夢湖水莊,若讓那樣的情形發生,將會非常危險,因為敵人將以優勢的兵力,進行巷戰式地推進,而夢湖水莊的固定武備裝置如炮臺、導彈臺等,將完全失去作用。


    巴極想也不想,發出增援的命令。


    積克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叛徒若落在我手裏,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極知道積克說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這世上的名利,對他來說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親手殺死一個毒梟的情景,像在剛才發生。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夢。停止即是死亡。


    巴極轉過身來,眼中電芒閃現。


    積克心中一凜,知道巴極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說,當年巴極要向另一個雄霸哥倫比亞的毒梟開戰時,亦是這般神態。


    巴極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否我們的『夢湖計畫』嗎?”


    積克恍然一驚:“當然記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勢,我們須否動用到這計畫?”


    “夢湖計畫”是巴極、標槍和積克三人當年建造夢湖水莊之初,居安思危下訂定的逃生計畫,是他們三人間的最高機密,連白理臣這等負責對外的領導人也不得與聞。計畫非常簡單,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個兩層的大地庫,地庫被鉛板密封,其設想在於抵禦核子戰爭的摧殘,上層是他們目前處身的指揮部,下層的地庫,布置了數百部水底推進器和潛水器材,可通過水閘神不知鬼不覺下潛入夢湖,從水底逃之夭夭。要知夢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敵人即管知曉他們由湖底溜去,亦隻好高歎奈何,毫無辦法。


    巴極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這人,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來碰我,待會你一聽到警號,立即依我們平日的演習,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庫,由八條秘密通道進入地庫下層,迅速逃走。到達安全地點後,把我們積蓄的錢財,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隨我多年,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度餘年。”


    積克渾身一震,張了大口,好一會才道:“怎麼?即管我們暫時退走,以我們的財力和博士的聲譽,絕對可以卷土重來,下了這啖鳥氣。”巴極前所未有的自暴自棄,使他震動非常。


    巴極盯著積克,忽地一把抓緊積克的肩頭,沉聲地道:“不要問!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樣,不問原由地去執行我的命令,記著!這是至為重要的事,一個不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盡避巴極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積克眉頭也不皺一下,毅然點頭道:“好!”


    巴極滿意一笑,能有積克和標槍這樣的手下,真是一場造化。


    積克待要說話,“轟隆!”一聲巨震,整個地庫也感到東南方傳來爆炸的震動。


    積克麵色煞地刷白。


    一個傳訊員叫了起來道:“東南的飛彈發射站發生爆炸!東南的飛彈發射站完了!”那是進入沿湖路的重要據點,阻擋敵人沿湖攻入夢湖水莊的重鎮。


    積克叫道:“一定是內奸所為。”話猶未已,西北方傳來又一驚天動地的爆響及一連串的激爆,烈焰直衝上夢湖的天空,另一個飛彈發射站遭到同等命運。


    巴極麵容平靜無波,好像這一切均與他無關,淡淡道:“立即將屯駐水莊內的人手全部出動,接應前線的兄弟……”跟著轉頭望向積克,斷然道:“兄弟,撤退的時候到來了。”


    積克怒嘶一聲,說不盡的悲憤無奈。


    撤退的警號響徹夢湖。


    所有正在奮戰的人,並不知道這是撤退的響號,在平日的演習裏,他們隻知道當這訊號響起,須立即有規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庫內,沒有人知道地庫還有可使他們逃出生天的下層。這是巴極高明的地方,讓手下知道還有退路,可能帶來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決心。


    撤退開始。


    巴極方麵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強,掩護開始的撤退。


    一時炮火隆隆,夢湖沿岸區成為屠場。


    淩晨二時,戰事進行了七個小時。


    炮火閃亮了整個夢湖的上空,水莊的大多數建築物在炮火中先後倒下,戰爭仍沒有絲毫停下的兆頭。


    巴極的私人軍隊退而不亂,每退出一個據點,便布下地雷,使邦達和白理臣的人推進的速度緩慢不堪,要挑戰巴極這雄霸南美的首席梟雄,確是吃力的一迴事,代價亦是驚人的龐大。


    湖霧把這一切人類間的暴力淹沒起來。


    炮火驀然加倍劇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彈藥用盡,邦達的雇傭兵在強大的火力前,攻勢完全受挫,像對巴極這被趕進窮巷的狗,產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懼。


    巴極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來。


    邦達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長下,忽地加強,然後再沉寂下來。


    夢湖在剎那間迴複往日的寧靜。


    除了倒塌的樓房,著火燃燒的林木和屋宇臘臘的聲響,以及空氣中濃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達方麵被這突然的轉變震住,一時間不知應采取甚麼行動。


    在這令人不知所措的時刻,一種奇怪的聲響,從東北的天際傳來,聲音迅速增強。


    戰機!


    邦達方的炮火轟然響起,向著這天空來的目標瘋狂攻擊,夢湖水莊四周密布飛彈發射臺,對付任何從天空飛來的物體,這架戰機並不牽引夢湖水莊的地對空飛彈係統,自然是巴極方的戰機無疑。邦達方怎能放過。


    隆!隆!


    飛機在密集的炮火下,終於被一枚炮彈命中,機尾冒著濃煙,筆直插進夢湖裏,火光並現,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濃霧變成一團又一團的光量,煞是好看。


    一切重歸寂靜。


    夢湖的濃霧無風自動,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溫溫的湖水令淩渡宇感到無比的親切,像是重迴到母親懷抱。


    在戰機炸毀前,他早彈出機艙,藉著降傘投進夢湖去。


    濃霧掩護了他的行蹤,否則他現在身上將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潛水,隻有換氣時才冒出水麵。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為甚麼戰火停了下來,難道巴極一敗塗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這等成敗之上,他迴到夢湖,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見晴子。


    他的直覺,夢湖無風自動的濃霧都清楚地告訴他,晴子還在這裏。


    當他的腳一觸湖水時,湖霧旋動起來。


    晴子知道他迴來了。


    可是!晴子的心靈並沒有和他接觸。她的心靈似乎退縮在夢湖的深處,沉浸在無助與傍惶裏。


    淩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頹喪。


    他不斷向玻璃屋遊去,湖水使他的身體非常鬆弛和舒適,若要找一個死去的地方,他會毫不猶豫地揀選夢湖。


    死在夢湖。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樣地強烈。


    他心中不斷喊叫:晴子!你快出來,為了與你的結合,我甚麼也願意放棄。


    他浮上湖麵,深深吸了一口氣,玻璃屋在前方不遠處,在濃霧中若現若隱。


    玻璃屋前的大露臺,被炮火轟塌了一角,整座建築物卻出奇地完整。


    他的心靈再次唿喚:晴子!晴子!我迴來了,就像上次那樣,你到露臺來見我,好嗎?


    一點反應也沒有。


    夢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斷傳來爆炸的聲響,敵人進行掃雷的工作,緩緩地向夢湖水莊推進。他們再沒有向水莊發動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領巴極餘下來的另外兩個飛彈發射站,以之反製巴極,發射站一日在巴極手上,他們就一刻不能安枕無憂。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淩渡宇從夢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臺上。


    罷踏足露臺上,淩渡宇渾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該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來,可是露臺的小圓臺,兩張坐椅,依然故我。


    圓臺上還放了一瓶酒,兩隻酒杯。


    巴極坐在右邊的椅子上,眼神雖裝滿落寂,卻是平靜至一種死寂的感覺。


    他那可以毀滅夢湖水莊的電子感應儀器,四平八穩放在酒杯旁。


    兩人的目光在濃霧中交係在一起。


    巴極微微一笑,倒滿一杯酒,遞向淩渡宇道:“你若不想死,盡吧此杯後,請你重投湖內,否則這處還有一張空椅,可讓你死時安安樂樂坐在這裏,看夢湖的最後一眼。”


    淩渡宇取酒一幹而盡,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喪。


    沒有晴子,日子怎樣過?


    夢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裏。


    天地盡是白茫茫。


    死!


    是解決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隻是一個孤獨的荒原。


    人類可以相互愛撫、相互交談,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孤立的本質。


    隻有心靈的結合,才能帶來本質上的改變。打破隔離和孤立。


    沒有了晴子,一切也沒有了。


    人類用虛假的言辭進行自我欺騙,可是他們的心靈在實質上,仍是在自己孤獨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淩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


    好吧!


    這樣結束一切。


    死在夢湖。


    巴極倒滿兩杯美酒。


    兩人一幹而盡。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白理臣的聲音。


    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夢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現在向你發出最後警告!”


    擴音器傳來數下急促的唿吸聲,顯示白理臣心內的緊張情緒,他長年處在巴極下,即管目下似乎穩操勝券,然而餘威猶在,冷靜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態。


    白理臣的聲音繼續傳來道:“你手中的皇牌:四個導彈發射臺,兩個被炸毀,餘下的兩個在我們掌握中,你已經絕無平反的機會,限你在五分鍾內,拋下所有武器,舉手走出來,否則發射臺的每一顆導彈,都會射進水莊去。”


    淩宇渡望向巴極,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沒有了導彈臺,怎樣和敵人同歸於盡?”


    巴極淡淡道:“你太小覷巴某人了,要勝要敗,要留要離,豈會被他人操縱!來!讓我送他們一分大禮,做場好戲閣下欣賞。”伸手往臺上的電子控製儀,修長的手指在那組按鈕上靈活地跳動。


    淩渡宇心下不解,巴極還能幹些甚麼來?


    時間一點一滴地漏走,五分鍾的期限隻剩下十多秒了。


    擴音器的沙沙聲再次響起,白理臣還末說出話來,驚天動地的強力爆炸,在夢湖的南方和西南方傳來,地動山搖,餘下的兩個發射站冒起濃濃的烈焰,騰升上半空,掩蓋了敵人的哀號,接著同一地點繼續更強烈的爆炸,把湖霧染得血紅一片。


    淩渡宇駭然望巴極,後者神態從容,卻沒有勝利者應有的表情。這時他才恍然巴極剛才發出的電子訊號,啟動了餘下發射臺的毀滅裝置,這一著,無疑會給邦達帶來嚴重的傷亡,進駐發射站的人將無一幸免,隻不知邦達和白理臣是否其中兩個。


    巴極搖頭歎道:“低估敵人,是致命的因素。”跟著嚴肅地向淩渡宇道:“好了!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你留下還是離去?”


    淩宇渡漠不在乎地聳聳肩,道:“留下吧!”心中卻不明白,巴極似乎還有摧毀邦達大軍的力量,可是四個導彈臺都被毀去,他憑恃甚麼呢?充其量他隻可發動可能裝置於玻璃屋的自動毀滅係統吧!


    巴極微笑道:“夢湖!永別了。”


    右手緩緩伸往臺上的電子控製儀。


    淩渡宇閉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閑,心靈延伸往夢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麵對死亡,使他的腦子突然靈活起來,醒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離開夢湖時,晴子哀求他留下時,他告訴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隻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的結晶品,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異物。便像一個在世為人的鬼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突然間給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時,魂魄一驚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類精神產生的異物,既擁有人類思維的特質,又擁有遠超人類的靈異,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自己是甚麼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接觸,淩渡宇已感到她的無助傍惶。


    巴極的手愈來愈近臺上的儀器。


    愈接近死亡。


    “轟”!


    槍聲大鳴。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跳了起來。


    電子感應儀被槍彈擊中,跳了起來向外拋起,恰好碰在欄幹上,又倒掉迴露臺的地上。


    電子感應儀是用非常堅硬約合金組成,子彈除了做成一個凹痕,並沒有絲毫損毀。


    淩巴兩人一齊轉身望向後方。


    一個嬌小的身形,一對纖手各握著一支槍,英姿凜凜。


    淩渡宇失聲道:“是你!”他早應估計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聽巴極和白理臣對話的女子,可惜與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


    是夏太太。


    巴極沉聲道:“我待你不好嗎?由你和晴子來到夢湖後,我待你如上賓,即管晴子死後,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樣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當然好,否則如何補償你心中的內疚。”


    巴極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陰沉地道:“晴子的自殺,可以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極一呆道:“你知道甚麼?”


    夏太太道:“晴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旁觀的淩渡宇也給他們的對答引出興趣來,晴子的自殺,難道還另有內情?


    夏太太績道:“你以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嗎?不!你錯了,我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


    巴極迴複平靜,道:“那又怎樣?”


    夏太太提高聲音道:“那又怎樣?哈哈……由一開始,你純潔無瑕的晴子,便在欺騙你。”


    巴極沉喝道:“你說謊。”


    夏太太一緊手中握著的槍,叫道:“我說謊?你以為晴子真是個純潔的商人之女,告訴你,那隻是一個虛假的身分,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反毒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這個蠢貨,愛上了你這殺人魔,還傻得去自殺,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毀了你,為她報仇。”


    她一邊說,巴極麵色一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口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淩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這對同父異母的姊妹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出來對付南美毒梟的反間諜。可是晴子愛上了巴極,後者又不肯放棄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決。


    淩渡宇首次發言道:“那你為何又勾上邦達?”


    夏太太右手的槍揚向淩渡宇,狠狠道:“你這見利忘義之徒,沒資格和我說話,那天我還故意揭露韓林的事來助你,估不到你這麼快便和這魔鬼一鼻孔出氣。”跟著暴喝道:“不要動!”拿槍嘴指向巴極。


    巴極剛要撲往欄幹旁的電子儀器,無奈停了下來。


    他倆已被剝奪了選擇自己死亡形式的權利。


    夏太太將蓄在心內的話一口氣說出來,痛快非常,續道:“你那天殺的人,是韓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湖祭十


    淩渡宇恍然大悟,原來韓林是同性戀者,自己殺了他的相好,難怪他恨之刺骨,擄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難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針發射器交給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脫難,那就好了。


    巴極道:“你既然是美國情報局的人,為何目下又助邦達對付我?”這也是巴極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男人的陌生聲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簡單,晴子自殺後,美中局改變了對南美的策略,不再進行對付巴極的計畫,於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與巴極博士抗衡的人。”


    濃霧中十多人現身出來,擠滿了露臺近玻璃屋的一邊。


    一個禿頂的大胖子,排眾而出,他的雙目瞇成兩線,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極。頭戴高帽,一身禮服,就像來參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後,神情木然。


    巴極沉聲道:“邦達!”


    禿頭胖子脫下高帽,持帽誇張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見了一個禮,躬身道:“博士你好!”


    四周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均是神情肅穆,巴極現在雖是階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勢下所表現的通天手段,使沒有人敢起絲毫不敬之心。


    禿漢轉向淩渡宇道:“淩先生你好!”


    淩渡宇淡淡一笑,腦中轉了幾種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場。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還安然待死,這一刻想的卻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領袖級的大漢問道:“巴極!其他的人到了那裏?”


    巴極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聲,大步搶前,舉起槍柄,要痛擊巴極。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動作凝在半空,詢問的眼光望向邦達,表示隻以邦達的意見為準。


    邦達點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協定,可以處決博士,卻不可以對他有絲毫不敬,對嗎?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迴複木無表情,走到巴極具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博士,這次背叛你是別無選擇,我不能置我龐大的親族和利益不顧,隨你一同退出毒品賣買,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著垂頭道:“你可以為你和你的朋友,選擇被處決的地方。”


    巴極望向淩渡宇,後者雙肩一聳,作了一個甚麼地方也沒有關係的姿勢。


    巴極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臺上吧?”


    能死在夢湖,還有值得遺憾的地方嗎?


    邦達和白理臣的聯合部隊,循著沿湖的兩條主要大路,迅速駐進夢湖水莊,對他們的戰利品進行徹底的搜索和查察,對敵人進行根絕的殘殺。


    邦達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盡避巴極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發射臺的自動爆炸,使他心有餘悸。


    通出祭臺的木製浮道,除了炸開的一兩個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被一個手銬把淩渡宇的左手和巴極的右手鎖連在一起。


    十二個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把兩人押往湖心的祭臺。


    眾人的腳踏在木浮道上,發出“嚇,嚇”的聲響,做成一種步向死亡的奇異節奏。


    玻璃屋露臺上的十二盞大霧燈,除了兩枝被損毀外,全給亮著了。


    沿著浮道直至祭臺的百多支霧燈,一齊亮了起來,在大霧中散發著詭異眩人的黃光,把正在步往祭臺的處決者和被處決者,照得毫發畢現。


    啊道兩旁的湖岸,沿湖的燈亮了起來,聚集了三千多名戰勝者,默默旁觀這最後的祭禮,氣氛莊嚴肅穆。


    將要被處決的兩人。


    一個是南美縱橫不敗的第一霸主巴極博士。


    另一個是最富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中國人淩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曆史上,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


    槍聲一響後,曆史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權力架構將重新安排。


    邦達、白理臣、夏太太等數十人,站在浮道起點處的大平臺,靜待處決的來臨,巴極和淩渡宇的身形在他們眼中逐漸縮小,最後停了下來,站在祭臺的正中。


    十二名大漢提起機槍,平指著祭臺中的兩人。


    湖霧無風自動、不斷旋轉著,似乎為兩人的處決歡唿狂舞,又似悲憤萬狀。


    淩渡宇側望巴極一眼,後者麵上平靜如昔,一點沒有被處決的驚惶。


    淩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處決者,巡梭到左右兩岸密麻麻的武裝敵人身上,巡梭到浮道盡端的邦達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無一人的大露臺上,心中苦笑:想巴極每次在那裏觀察別人在祭臺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轉的今天。


    世事的發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淩渡宇望向鎖連著自己左手和巴極右手的手銬,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殺的人死在一塊兒。


    這更是始料難及。


    手銬雖把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仍隻孤獨地麵對死亡的來臨。


    卡察!卡察!


    子彈上膛的聲響,扣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數千人的靈魂。


    淩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臺欄幹旁的電子感應儀。


    十二門黑幽幽的槍嘴,慢慢舉起,動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紀般的悠久。


    他再次想到那電子儀,想到死亡和毀滅。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極和他相連的手銬一下劇震。


    難道巴極懼怕了,淩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極,後者兩眼睜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著前方。


    他順著巴極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臺,登時瞪目結舌起來。


    晴子!


    在給霧燈化成一暈暈金黃的大湖霧裏。晴子在白紗飄舞下,冉冉地出現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


    在這距離下,他隻能看到一團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形,在湖霧中優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淩巴兩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隻是他兩人有見到她的能力。


    淩巴兩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難道晴子來參與這死亡的盛典,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準備!”


    十二名大漢的手指扳上了槍掣。


    湖水中忽地響起奇怪的尖嘯,嘯聲倏忽從四方八麵響起。湖水一陣翻騰,幾條水柱在遠近的湖麵激衝而起。


    巴極喃喃道:“天!她按動了毀滅裝置。”


    十二名處決者麵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低頭追察嘯聲的來源,槍嘴不自覺垂了下來。


    邦達等人同時低頭望向湖內。


    沿岸的觀刑者一陣騷動,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除了淩渡宇和巴極。


    淩宇渡明白了,巴極在湖水下,還裝置了其他的導彈發射臺,這是他最後的皇牌。


    嘯聲轉眼間變成刺耳的尖號,由湖麵移往天空。


    邦達方不知誰人狂喊道:“危險!是飛彈!”


    苞著下來的狂亂是完全役法想像的。


    數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護物內散去。


    淩渡宇見機不可失,一撞巴極,兩人齊齊跌進湖水裏。


    跌進湖水前,第一下驚人的爆炸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情緒,跟著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光和爆炸裏。


    祭臺和它的浮道彈上半空,成為滿天飛舞的木屑。


    強力導彈的威力籠罩著水莊每一個角落,籠罩著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強烈的爆炸,掩蓋了人們死前的驚喊。


    在跌進湖水的剎那前。


    淩渡宇的心靈和晴子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


    晴子的絕世容顏,浮現在他的心湖內。


    淩渡宇的心靈狂叫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這會把你毀滅的。


    晴子在他心靈內平靜地答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夢湖賜與了我奇異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類,我已經曆過生命的愛火和熱力。那不是足夠嗎?我已不負此生了。我畢竟隻是一種異物,雖妄圖和你相愛,最後終隻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雖因人類而生,卻是“非人類”,將因不了解人類,而長居那孤獨寂離的荒原。若是那樣,有甚麼能比死更理想。


    淩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是人類千百年來的夢想,醫治人類孤獨的最佳良方……


    一幅強烈清晰的圖象,在他眼前出現。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飛往四周廣大的空間,大露臺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裏,被倒下的建築物完全掩埋,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殘餘的碎石緩緩注進湖水裏。


    兩人的心靈聯係,像給利刃當中劈下,養然斷絕。


    晴子死了。


    一股強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義的頹喪,狂湧心頭,模糊間,他沉進溫溫的湖水裏,他感到巴極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頸,帶著他在湖水中遊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給人抱上濕潤的草地上。


    淚水不斷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夢想。


    夢湖把一個美夢賜與了他,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聽到巴極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淩渡宇張開眼睛,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巴極,坐在他身旁,木然望著遠岸的熊熊火光。


    夢湖水莊變成曆史的遺跡,敗瓦頹垣。


    至於邦達等是死是生,現在已是無關痛癢。


    晴子死了!


    淩渡宇感到淒痛萬分。


    巴極舉起右手,連著的手銬把淩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來,道:“我知你是個合格的鎖匠,可以打開它嗎?”


    淩渡宇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緩緩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過來,取出一條長形的條子,不一刻把手銬除了下來。


    巴極站起身。


    夢湖的霧逐漸散去。


    漆黑的夜空綴滿閃亮的星辰。


    淩渡宇欲要站起來,一輪自動武器的聲音驟雨般響起。


    巴極鮮血飛濺,打著轉倒跌開去,一頭栽進湖邊的淺水裏。


    淩渡宇悲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巴極撲去。


    他把巴極浸在水裏的頭抬起放在腿上。


    巴極口鼻滲出了鮮血,神情出奇的平靜。


    一個女子從林木間走了出來,手中提著自動武器。


    雅黛妮!


    淩渡宇來不及理她,望向懷中的巴極。


    巴極眼中沉浸著無盡的孤獨和悲哀,喃喃道:“這也好,這也好!記著,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往……”頭一側,死去了。


    這縱橫南美的梟雄,終於死去了,死在夢湖的湖水裏,以他的鮮血為夢湖增添顏色。


    他雖然未說出要將骨灰撒往那裏,淩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夢湖。


    隻有這樣,巴極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沒有人可再將他們分開。


    巴極雖然得到了全世界,卻從未能有片刻離開他那孤獨的荒原。


    就像淩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輪槍聲響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內。


    淩渡宇緩緩轉頭,看見雅黛妮抱著槍頭倒指向自己的機槍,倒在血泊內。


    雅黛妮自殺了。


    她得不到巴極的愛,以血和死亡來清洗這恥辱。


    她究竟怎樣逃出韓林的魔爪,是否用淩渡宇給她的麻醉針,這一切也不關重要了。


    死亡終結了一切。


    淩渡宇望向夢湖。


    夢湖夢湖!


    人類多少夢想隨爾而來,亦隨爾而去。


    七天後,淩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的秘密基地。


    康複了的高山鷹親來迎接他下機。


    淩渡宇麵容平靜,把晴子自我毀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深深地埋藏。


    斑山鷹道:“愛麗絲走了,她說:若你要找她,自會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真正的愛。”


    淩渡宇喃喃道:“愛?甚麼才是真愛?”


    他想起巴極的骨灰,在夢湖上浮蕩。


    巴極!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上作永無休止的獨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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