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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妙觀並不是一個大觀,香火卻甚鼎盛,來玄妙觀的人雖然目的都是看一看玄機子,但大都深愛玄機子的影響,先行上香,諸如此類。


    到了傍晚,這附近便變得有些冷清,事實附近並沒有民居,已接近荒僻。


    也許就因為荒僻更顯得玄妙觀玄機子的莫測高深,當然日間能夠吸引這麼多人來,總要有些真本領。


    李商隱在傍晚時到來,葉長卿已到觀前的大樹下。


    那株樹據說是百年老樹,枝葉濃密,不少粗長的樹根就像是無數蚯蚓四方八麵延伸在地麵上,大概也就因為那株老樹的關係,玄妙觀看來也好像已建築了百數十年。


    李商隱隻是一個人,老遠他便看到那株老樹,卻看不見老樹下的葉長卿,看見葉長卿剎那他有一種很突然的感覺,就像是葉長卿並非站在那裏,突然一閃而現。


    他並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每一次葉長卿出現他多少都有這種感覺,看過葉長卿的身手他便已不覺得奇怪,好像這種高來高去,如履平地的高手,要突然出現根本就不是一迴事。可是他又完全沒有一種賣弄的感覺,所以他實在有些懷疑,好像葉長卿這種高手,內功到了一定的境界,來去總會這樣。


    那種突然的感覺過去,他不由催快了坐騎,葉長卿卻沒有移動,隻是笑看著他奔到身前。


    “我來得總算是時候。”李商隱滾鞍下馬,語聲一落,跟著打了一個哈哈。


    葉長卿與昨夜看來並沒有什麼分別,隻是麵色有些蒼白,隨手接過韁繩,還未開口,李商隱那匹坐騎便人立而起,一聲長嘯。


    李商隱不懂馬語,不知道那是驚懼的表示,也沒有留意到馬眼中透著的恐懼。


    葉長卿也顯然想起了什麼,放開了抓著韁繩的手,那匹馬再一聲長嘶,高舉的雙蹄著地,踏著花蹄,轉到老樹的另一邊,一麵低嘶連聲。


    李商隱目光一轉:“它給你的劍氣驚嚇著了,高手原來也有高手的煩惱。”


    葉長卿微微一笑:“這到底不是我的坐騎,有什麼煩惱?”


    李商隱打著“哈哈”:“你若是一個盜賊,這可無所循形了。”


    “你說話倒也輕鬆,看來翡翠萬重山的屍體並沒有給你帶來什麼不便。”


    “無論怎樣看我也不像是一個壞人。”李商隱籲一口氣:“好人多少總有些好處的。”


    葉長卿無言頷首,李商隱往玄妙觀一看:“我們進去——”


    “請——”葉長卿把路讓開。


    “你其實可以先進去看看的。”李商隱一麵前行一麵順口一句。


    葉長卿微笑:“我們說好了在觀外等候。”他說的是事實,李商隱當然更不會在意。


    “玄機子並沒有什麼架子,任何人找他,都沒有分別。”


    “是麼——”葉長卿淡應著緊跟在李商隱後麵,長袖一揚,正好落在李商隱的後背上,也竟就緊貼著李商隱的後背,沒有掉下來。


    李商隱也沒有感覺,直入玄妙觀,葉長卿亦步亦趨,看來就像是被李商隱引進去。


    觀堂並不大,那引進善男信女上的香還沒有完全燒盡。


    玄機子身穿道袍,也就盤膝坐在觀堂的一側,那條道袍已洗得發白,但給人幹淨的感覺還是那麼強烈,他的人也是。


    看外表他已經五六十歲,皺紋很多,顯得他更加瘦削,也更加憔悴了。


    好像沒有察覺李商隱葉長卿的進來,垂頭著,若有所思。


    觀堂就隻他一個人,李商隱來到他麵前,盤膝坐下,葉長卿的的袖子也這才離開他的後背,毫無聲息的垂下來,他的目光凝結在玄機子身上。


    玄機子也就在這時候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道長——是我。”李商隱亦在這時候開口,正要說出姓名,玄機子已抬起頭來。


    他的眼睛跟著緩緩的張開,與一般人張開眼睛並沒有分別,不同的隻是他的眼珠子是白色的,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白色,沒有光澤,了無生氣。


    一雙這樣的眼睛通常都會令人生出恐懼的感覺,玄機子這一雙卻是例外,帶給人的隻是—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這種感覺又是如此強烈,看來他非獨已清楚自己的命運,而且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至死而已。


    “你到底來了。”他的語聲也是如此無奈,這樣迴答顯然已從聲音分辨出來人。


    他隨又一句:“受驚了——”


    這一句無疑更肯定,李商隱不由大讚:“道長神機妙算,佩服佩服。”


    “有驚無險,是你的福氣。”玄機子接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事後再來。”


    “是必另外有所指點。”


    “錯了,我隻是想知道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玄機子笑笑:“我活到這個年紀,還是第一次遇上這麼奇怪的卦象,故妄言之,故妄信之。”


    “這其實沒有什麼特別。”


    “現在我可以直說了。”玄機子籲一口氣:“你年壽已盡,此該命絕,而且是橫死,卻是因為有險人扶持,絕路逢生有驚無險。”


    “陰人扶持?”李商隱不由看葉長卿一眼,他實在不明白陰人是什麼意思。


    葉長卿麵上毫無反應,眼神也沒有變化,要從他麵上找到答案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


    “給我你的手——”玄機子探手出來。


    李商隱很自然的將手放進玄機子手裏,玄機子輕撫著他的手:“我算你的八字是不可能活得過今天的了。可是摸你的骨頭卻另有變化。”


    他的手停在李商隱雙手的中指第二節上。


    “你告訴我這是無意碰傷,骨節當中隆起了少許,可是又說不出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事,又怎會這麼巧在同一位置,這枝節橫生其實是因為你與陰人交往,為陰氣所侵,以致有此變化。”


    “我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雙手中指骨節有這個變化,隻是我發覺問及你才隨便說一個理由。”


    “道長——”


    “我明白你無意瞞騙我,隻是出於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但現在你可以仔細思量,是否本來不是這樣,在認識了某個朋友之後才變成這樣子。”


    李商隱沉吟著,目光不由又移到葉長卿麵上,玄機子的話同時接上:“那個朋友也就是這一次救你的人。”


    李商隱不由點頭,玄機子接問:“你知道陰人其實是什麼?”


    “不知道——?”李商隱迴答得很爽快,他的可愛也就在這個爽快性子。


    玄機子又問:“他來了。”


    李商隱更覺奇怪:“道長何以……”


    “一個人瞎了其他的反應大都會變得敏銳很多。”玄機子嘟喃著:“你告訴了他我怎樣說,除非他絲毫好奇心也沒有,否則總會來看看。”


    葉長卿終於忍不住插口:“也不盡是這個原因。”


    玄機子微歎:“天機不可泄露,我就是因為泄露了天機以致變成這樣子。”


    “你仍然繼續泄露?”


    “我的眼瞎了,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玄機子接問:“你知道為什麼有我這種人存在?”


    “傳說中你們這種人本來不屬於這個世界,隻因為做錯了什麼事被貶到這個世界再受苦。”


    “的確有這個傳說。”


    “還有一種人在再世輪迴的時候有意或無意少了某些形式,以致有某些記憶,又或者能夠出入於某些地方,追查某種秘密,有異一般人。”


    “也的確有這個傳說。”


    “再有一種人,看破了天地間某些秘密,能利用某些東西進入某種地方,追查某些人的命運。”


    “事實有這種人。”玄機子微歎。


    “你顧慮太多了,雖然這樣,我仍然聽得明白。”


    “你真的明白?”


    葉長卿“嘿嘿”一聲,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有些事開始了就得做下去,說是命運的安排亦無不可。”


    “你知道是哪一個安排命運。”


    “不知道,就是有知道的機會,我也會放棄。”


    “你害怕萬劫不複。”


    “我不知道萬劫不複是怎樣,但也沒有膽量去嚐試,變成一個瞎子已經足以令我後悔一生的了。”


    “可是你仍然不停泄露天機。


    “我其實不能夠泄露什麼,指點的也隻是那種命不該絕的人,這未嚐就不是天意。”玄機子歎息著:“又有哪一個能夠真正的明白天意?”


    “不錯。”葉長卿沉默了下去。


    “人總是有好奇心的,不能夠確定的事總希望能夠確定,尤其是我這個瞎子。”


    “現在你已經確定了?”


    “由你們進門那剎那我已經感覺到。”


    “隻是感覺?”葉長卿看著玄機子,搖頭:“你的好奇心實在太大了。”


    玄機子又一聲歎息:“這是事實,其實我也用不著再等上多久。”


    “你知道自己的命運。”


    “不能自算是我們這種人的悲哀,我隻知道自己已實在太老,也實在太倦。”玄機子有些無可奈何的:“我是大多數的那種人。”


    “哪種人?”李商隱忍不住插口。


    “有些小聰明,年輕的時候偶有所得,要知道別人命運的人。”


    “若是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由上天安排,你這是探索天機的了。”


    “能夠無師自通的是大聰明,我們隻是有這點小聰明,要更上一層樓,隻有拜師學藝,那就要看自己的運氣了。”玄機子忽然問:“這是否也是命運的安排?”


    李商隱有些不明白,葉長卿沉吟著:“也許是吧,我所知其實也有限。”


    玄機子微微一笑:“所以方才你有那許多推測。”


    葉長卿亦突然一笑:“現在我明白了,我一向大意,還有其他的缺點。”


    李商隱不由插口:“你明白什麼?”


    葉長卿目光一轉:“以前有一個頗為聰明的人,洞悉天機,而且用文字記下來,後來雖然被毀去部份,流傳下來的仍然有一定的作用。”


    玄機子點頭:“這是鐵板神數。”


    “也是要開眼的人才能夠學得到,還有其他幾種也是的,你是瞎子,麵前擺放也是簽卜,以我所知不足以知道那許多,而摸骨一門,亦例知無幾,再想你方才所說,隻有一門是比較接近。”


    “我知道是瞞不過你的。”玄機子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李商隱本來就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又怎會不追問:“是那一門?”


    “養鬼——”玄機子毫不猶疑的迴答。


    李商隱不由呆一呆,玄機子好像感覺到他的反應,笑笑:“你的好奇心太大了,有些事知道了並沒有什麼好處,不知道也不見得就是損失。”


    “既來之則安之。”李商隱打著“哈哈”: “我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玄機子笑問:“鬼門關是什麼樣子?”


    李商隱不由又打了一個“哈哈”:“我隻是打了一個比喻。”


    玄機子笑容一斂:“我是學祝由的,一般人叫那做茅山,同門師兄弟十四人,以我的資質最好,所以師父選了我做繼承人,其他的師兄弟學成下山,我仍然留在他身旁,有一天他問我想不想能人所不能,名滿天下,我所以學茅山,並不是因為家貧,好奇心興趣兼而有之,能夠名滿天下,也不枉此生了,所以我答應了他,亦因而沒有了一雙眼睛。”


    葉長卿搖頭:“應該說由你的師父保管。”


    李商隱追問:“那他的師父——”


    “自然變成了遊魂野鬼。”葉長卿語聲一頓:“那是另一種遊魂野鬼。”


    “哦——”李商隱當然不明白。


    葉長卿目光落在他麵上:“人在的時候陰差會侍候一旁,將鬼魂帶到陰曹地府,罪孽深重的打進十八層地獄,一般沒有什麼大錯失的都可以等待輪迴,投胎再世為人,等而次之則為畜牲之類,輪迴再輪迴,總有再次為人的機會。”


    “這是傳說。”李商隱不由這一句。


    “所以有這種傳說總有原因的,經年累月,那麼多的生生死死,難免有些錯失。”


    “天機就是這樣泄漏出來?”


    葉長卿沒有迴答,轉迴話題:“命運無疑是早有安排,但突然有些變化,令有些還未到時候的人突然死了,又或者陰差出亂了,鬼魂無從上路,便變成了遊魂野鬼,當然,遇上陰差,總會帶迴去的,亦有一種,仍然有所記憶,到處躲避陰差,留連陰間,諸如此類,說之不盡。”


    “據說鬼門關大開的日子,也有些走失,或者趕不及迴去的。”


    “也不多,他們都明白隻有輪迴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都不想出錯。”


    “家師也是這樣說。”


    “他若是省悟,隻要問題還不太嚴重,仍然有機會的。”葉長卿目光又迴到李商隱麵上:“那是另一種遊魂野鬼,他預知死期,提早結束生命,又作好準備,陰差根本看不見,除非出了什麼亂子或者他刻意引起陰差的注意。”


    李商隱很自然的接一句:“這是一件易事。”


    “也不是一件難事。”葉長卿的目光突然變得很淩厲:“他們這種人經年累月要探討陰間的秘密,世代相傳,累積經驗,養鬼方法,技巧已經非常成熟,隻是自己冒險,多少需要一些勇氣。”


    “那與一般的養鬼有什麼不同?”


    “一般都是以孩童為主。”


    “弄死孩童來達到目的不是太殘忍?”李商隱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葉長卿搖頭:“那樣做必遭天遺,而且未必會成功,其中究竟我也不甚清楚。”


    玄機子點頭:“這也是題外話,我們事實不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而心術不正,也根本很難明白其中關鍵,很難成功的。”


    李商隱追問:“那些孩童又是如何得來?”


    “一般是知道那些孩童將死,與他們的父母達成協議,在孩童的身上先作好安排,到了一定的時辰,陰差雖然準時到來,已經看不到孩童的鬼魂,隻好離開。”玄機子微喟:“我們當然不會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孩童的父母,也隻有這樣,才能避免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李商隱聽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沒有作聲,玄機子隨又接上話:“那都是貧窮人家,我們用錢來交換孩童的靈魂,也算是各得其所。”


    “我看問題是在你們與那些孩童的父母都沒有權力支配孩童的。”李商隱目光從玄機子移到葉長卿。


    葉長卿沒有作聲,玄機子等了一會:“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迴答,但不能不承認破壞了上天的安排,但比起那些不問自取的旁門左道,我們的做法還是無可厚非!”


    葉長卿冷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麼,他完全明白觀點角度,無須爭論。


    玄機子籲一口氣:“我們之所以選擇孩童,其實還有其他的原因,譬如他們入世未深,容易教導控製,有時雖然搗蛋,到底是孩童心性,作不出什麼壞事,但有利亦有害,他們始終是孩童心性,也不能夠幫上什麼忙,但看看來問的人家裏是怎樣子,諸如此類的簡單事情,倒可以應付得來。”


    李商隱點點頭:“難怪有些所謂奇人異士,隨便可以告訴來問吉兇的人家裏怎樣子,是否有病人,諸如此類,靈驗非常。”


    “出於一個瞎子的口,那個瞎子自然就是生神仙了?”玄機子若無其事的,李商隱聽著再細想,不由毛骨悚然。


    “好像這樣的生神仙是不是已太多?”玄機子接問。


    李商隱不由點頭:“這的確是不少,你沒有養一個這樣的鬼童吧?”


    “我養的是家師——”


    “哦——”李商隱多少好像已有些明白。


    “他所以甘心為遊魂野鬼,除了探索陰間的秘密,還希望我能夠將門戶發揚光大。”玄機子歎息:“但他終於發覺錯了。”


    葉長卿沉吟著:“陰間除了生死薄,還有什麼秘密?”


    “有的傳說中都已有了,說來別人也當作是傳說,已毫不新鮮,隻有生死簿,記錄著每一個人的生死,是絕大的秘密。”玄機子搖搖頭。“但譬如,我們總不能夠告訴一個年青人他還有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便要死了。”


    李商隱立時笑了:“不錯,你若是告訴我還會活上三十年,我必定當你在胡說八道騙錢,一頭半個月卻是不能不半信半疑。”


    “所以我這個瞎子十年如一日,並不見得有什麼作為,而且不得不再學些其他本領,維持生計。”


    “那些鬼童做的你那個師父反而做不了?”


    “存放生死簿的地方禁衛深嚴,幾乎有進無出,家師隻好長留在那裏。”


    “那他怎能夠將所見的告訴你?”李商隱大為奇怪。


    玄機子再抬起頭來:“他帶著我的一雙眼,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我們的心意也有連係,這在佛家叫做心眼通。”


    李商隱看著玄機子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心寒起來。


    玄機子喃喃地接上話:“我的心眼一半在陰間,比起一般的瞎子隻有更痛苦。”


    “最初的時候你們卻沒有想到會成這樣子?”李商隱明知道是廢話還是忍不住再提出這個問題。


    玄機子隻是笑,這一笑更令李商隱心寒。


    “我就是知道也不會說的,何況我不可能知道?”葉長卿冷冷的迴答。


    玄機子接問:“我說得是否太多?”


    “多得令人奇怪,從事你這種工作的人無疑說話會多一些,但不致將本身的秘密完全說出來。”


    葉長卿冷笑:“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玄機子沉吟著:“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


    葉長卿目光一閃:“你不想活下去了。”


    “這是家師的意思。”玄機子笑笑:“事情清清楚楚,大家方便。”


    “是麼——”葉長卿語聲更冷。


    李商隱看著玄機子,又看看葉長卿,看不出什麼,也聽不明白。


    葉長卿目光轉到他麵上:“天下間沒有永久的秘密,我總會跟你說清楚的,但不是現在。”


    “天機?”李商隱脫口一句。


    “是規矩——”葉長卿苦笑:“但事情到這個地步也不能不說了。”


    “洗耳恭聽——”李商隱一旁坐下來,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所以仍然表現得如此安詳。


    葉長卿沉吟片刻:“摸骨到底是怎樣的一門技術,是不是那麼靈驗我不清楚,但我與你交往,令你部份的骨節加厚則是事實。”


    玄機子隨即接上話:“那與你交往的若是不在乎你的生死,根本不會那樣做,而你的骨頭若不加厚,陰氣入侵,縱然不死,也得大病。”


    李商隱打了一個“哈哈”:“大家都說我的詩難明,比起你們的說話卻還是有一段距離。”


    葉長卿搖頭:“還是算命的說清楚好了。”


    玄機子籲一口氣:“生死簿上記載你合該卒死,昨夜壽元已盡,但眉批另有轉機,以常理推測也許是你做了什麼好事,驚天動地,再作改變。”


    “這卻是沒有。”李商隱倒也坦白。


    玄機子再接上話:“好像那樣改變命運的例子事實也不多見,所以當時我曾經累問你日內的作為,發覺並沒有足以令命運改變的事情,唯有寄望在摸骨方麵有所發現,一摸之下果然有異常人,必定一段時間與陰人交往。”


    李商隱不由又看著葉長卿,葉長卿卻已偏開臉,也是方才那樣子,沒有什麼反應。


    “我雖然不知道那個陰人的目的,但能夠長時間與你交往,又可以在生死簿上眉批改易,絕不是一般可比,既然他對你的枉死存疑,我也就大膽假設,你逢兇化吉,有驚無險大難不死。”


    李商隱脫口問:"為什麼我會枉死?而且我跟萬重山翡翠毫無關係,並不認識。”


    玄機子又笑了:“生生死死的事我已經說過並不清楚,你今生與他們毫無仇怨,又焉知前生怎樣?”


    “前生?”李商隱忍不住打一個“哈哈”。


    “據說有一種方法是可以查探一個人的三生,我可是完全不懂。”玄機子轉迴話題:“事情就是這樣簡單,你大難不死,即使沒有我的話在前,你也會再來見我一麵,而即使你沒有這個意思,救你的人也會慫恿你走一趟,又或者自行來這裏,我們隻要這個人到來。”


    李商隱又看葉長卿一眼:“你要見的其實是他。”


    “但是你若是不與他一起到來,我便要到觀外一夜又一夜的枯候了。”


    李商隱搖頭:“不明白。”


    “有些地方他是不能夠隨便進去的,總要有人引領。”玄機子笑接:“一般人家供奉的門神土地,多少總有些作用,何況廟宇之類承受眾生香火的地方。”


    李商隱大笑,“你在胡說什麼?”


    玄機子很冷靜的迴答:“你知道我在胡說什麼。”


    李商隱的笑聲不由低下來:“這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


    “連養鬼也有可能,還有什麼不可能?”玄機子的語聲還是那麼冷靜。


    李商隱目光轉向葉長卿:“你怎麼不分辯?”


    葉長卿搖頭:“這個人連命也不準要了,跟他分辯有什麼好處?”


    玄機子微微一笑:“我既然不想活了,又怎會再捏造事實?”


    葉長卿很冷淡的接一句:“我是說分辯並沒有什麼好處。”


    “承認也是的,可是你不能不承認。”玄機子又一笑:“正如我不能不死一樣。”


    “你以為死是一種解脫?”


    “我實在活夠了。”


    “有一句老話,好死不如惡活,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句話?”


    玄機子的笑容突然僵結。


    葉長卿冷笑一聲:“能夠好死的必然做過不少的好事,活著就是有些老病,還是開心的,既然開心,那種惡活就不是惡活了。相反,惡死的平生也不知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天理循環,到死前難免會受盡折磨,但到底還有一個死期,落到地府,卻是永不超生,也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而且綿綿無期。”


    玄機子的額上冒出了冷汗,葉長卿接問:“你知道養鬼的人會受什麼折磨?”


    玄機子搖頭,葉長卿再問:“那泄露天機,擅揭生死簿,又該當何罪?”


    “家師——”


    “他留在陰間,沒有一個人會看見他,知道他的所在,雖然枯躁一些,還是好的,你既然—向謹言慎行,我們雖然懷疑,亦不可能在你的身上有所發現。”


    “無可挽救了?”玄機子這句話出口,額上汗落滾滾。


    葉長卿目光一凜,尚未答話,那邊高龕上供奉的一個瓦壇突然爆開,一蓬灰白色的粉未疾揚出來,散飄地上。


    玄機子脫口大唿:“師父——”


    葉長卿目光轉向李商隱:“那是他師父的骨灰。”


    “怎會這樣的?”李商隱追問。


    “這了是一種懲罰,挫骨揚灰,永淪苦海。”葉長卿歎一口氣。


    玄機子接問:“家師已經給抓住了?”


    “知道了藏身的地方又怎會找不出來?”葉長卿目光轉向骨壇:“那是規矩,我身不由己。”


    李商隱不由問:“你可是在這裏,難道你也懂得那所謂心眼通?”


    葉長卿點頭:“可以說是心眼通。”


    “你到底是什麼人?”李商隱終於提出這個問題。


    葉長卿沉吟著:“我會給你一個清楚明白的,但不是現在。”


    語聲甫落,玄機子一個身子突然淩空升起來,他脫口驚唿,雙手似要有所作為,但就是不能合在一起,紮手紮腳的,淩空往觀門移去。


    “他們怎能夠進來?”他驚唿著問。


    葉長卿冷冷的迴答:“你罪大惡極,陰差奉令行事,沒有可以阻擋的了。”


    “我、我——”玄機子一個身子已到了門前,滿頭汗落淋漓,一連兩聲,舌頭突然吐出來,一分為二,鮮血箭也似射出。


    “你說話太多了。”葉長卿擋在李商隱麵前:“不看也罷。”


    “看又何妨?”李商隱口裏這樣說,心頭一寒,機伶打一個寒噤。


    葉長卿半轉身子:“鉤破他的舌頭是因為他長舌多言,泄露天機。”


    李商隱看得清楚,玄機子的舌頭仍然在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身子仍然淩空移動,出到觀外,撞到那株百年老樹上,懸垂下來的樹須隨即毒蛇也似飛卷,纏住了他的四肢,緊接收緊。


    風雲同時變動,星光月色剎那被翻滾的烏雲掩去,天地間一片黑暗,狂風吹拂,那株老樹枝葉飛舞,無數樹葉被飛卷起來,漫空飛灑開去,然後繞著那株老樹飛旋不已。


    塵土也在飛揚,石走砂飛,李商隱也是個見識多廣的人,卻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景象,不由得瞠目結舌,魄動心驚。


    “到底怎樣了?”他才提出這個問題,霹靂一聲已入耳,天地震動,一道閃電同時劃破黑夜長空,疾擊在玄機子的身上。


    玄機子在掙紮,卻掙不開,那道閃電擊在他身上,他一個身子不由猛一震,一下難以言喻的慘叫聲同時從他的口內湧出來。


    他的身子緊接冒出了火焰,獵獵的燃燒起來,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子,眨眼間他整個身子變成了一股血紅色的火焰,開始的時候還見人形,很快便變成了一團烈火。


    空氣中立時多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異臭,慘叫聲由強而弱,終於消失。


    李商隱呆呆的看著,到火焰消失,玄機子已隻剩下骨灰,飛揚在空氣中。


    葉長卿沒有再阻擋李商隱的視線,一直到玄機子灰飛煙滅才再開口:“這是規矩。”


    李商隱應聲目光轉向葉長卿,如夢初覺的:“無可避免?”


    葉長卿點頭:“他雖然適可而止,到底泄露天機太多,罪無可恕。”


    李商隱沉吟著:“他若是一直沒有被發現,是否能夠安享晚年,壽終正寢?”


    葉長卿搖頭:“他現在就是不說,死了到下麵還是難免來一個自我坦白,和盤托出來。”


    “不由他不坦白?”


    “事實如此,所以你也不用替他難過,這遲早都是要發生的了?”


    “人死了屍骨也一樣要灰飛煙滅?”


    “一樣要,既然遲早難免,早一些總好過遲—些,在下麵雖然受盡折磨,但念在他自行說出來,苦難的日子總會縮短很多。”


    “現在這樣還不是結局?”


    “當然不是。”葉長卿微喟:“你也不用為他擔心。”


    李商隱點頭:“無論如何,總是相識一場。”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惜我也是有心無力。”葉長卿不像在說謊。


    李商隱沉吟了一會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葉長卿微微一笑,移動腳步往觀外走去。這時候風已靜止,翻滾的黑雲消散不見,星月重現。


    星光月色下,那棵百年老樹隻剩下枯枝,一片枝葉也都沒有,也沒有散落地上,仿佛已隨狂風吹飄到天外。


    葉長卿走到樹下,搖頭:“這本來也算是一塊福地,現在連一點靈氣也沒有了。”


    “大家看到這樣子,難免魄動驚心,諸多推測,這座玄妙觀隻怕很難再有煙火。”


    “隻有福地才可以承受人間的煙火。”


    “這也是天譴的一種。”


    “可以這樣說。”葉長卿接著嘟喃一聲:“這附近一帶以後也不會再有玄機子這種人了。”


    李商隱一驚:“其他的人也……”


    “我們對這附近的人以後會很小心的調查,加以試探,好像玄機子這種人又怎可能再存在。”


    李商隱鬆一口氣:“目的仍然是針對那種不擇手段探索天機的人。”


    “那種人大都以此為斂財的手段。”


    “也有不是的……”


    “泄露天機已罪無可赦。”葉長卿目光一寒:"若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你以為這個世界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世界?”


    李商隱打了一個寒噤:“不會有那麼多的人洞悉天機吧。”


    “那其實並不是一件太麻煩的事,秘密傳開,我相信很多人都會有興趣,不惜挺而走險,探索其中秘密。”


    “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命運其實不是一件好事。”李商隱若有所感。


    “當然了,是壞的,明知道沒有希望活,自然了無生趣,是好的,知道會怎樣好怎樣好,亦難免變得非常乏味。”葉長卿搖頭:“這道理其實非常簡單,偏就是那麼多人不明白。”


    “一個人活得太好難免會擔心將來不太好,活得不太好更加想知道將來有沒有轉機。”李商隱苦笑:“何況每一天都有事發生,其中難免有不如意的事,人在逆境中的時候,自然更加想清楚自己的命運。”


    “不錯——”葉長卿顯然亦多少有這種感觸。


    李商隱忽然問:“上天憑什麼支配一個人的命運?”


    葉長卿麵容一正:“我也不知道。”


    李商隱再問:“好像你們那種人是否也有你們的命運,也一樣由上天支配?”


    葉長卿脫口一聲:“是吧——”


    李商隱注視著葉長卿:“其實你也不知道,是否也很想清楚?”


    葉長卿笑了:“我不知怎樣迴答。”


    “或者你說不敢迴答,以免觸犯天威。”李商隱移開目光。


    葉長卿沒有作聲,李商隱等了一會才接上話:“與我們這種凡人比較,你們那種人是優勝一籌,但你們也一樣不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葉長卿沉吟著:“可以這樣說。”


    李商隱接問:“你們也有生死?”


    “可以這樣說。”葉長卿模兩棱兩可,還是這句話。


    “其實你也不清楚。”


    “我倒是奇怪你問這些。”


    “好奇。”李商隱接問:“你不是因為好奇才跑到這兒來,才知道玄機子的秘密?”


    “不得不好奇。”葉長卿吐一口氣:“這是職責所在。”


    “職責?”李商隱精神一振,他知道葉長卿已準備告訴他有關他的秘密。


    葉長卿繞過那株百年老樹,信步前行,李商隱很自然地上了坐騎,跟在後麵。


    他那匹坐騎不停的嘶叫,似乎心驚膽戰的,但因為李商隱的關係,無可奈何地移動腳步。


    李商隱不由一句:“我這匹坐騎好像有些不妥。”


    “沒有不妥。”


    “它對你好像有一種恐懼。”


    “因為我不是平常人,非馬,狗貓都能夠看見一些或者感覺一些與常人不同的東西。”


    “譬如鬼魂。”李商隱試探著:“傳說狗貓能夠看見鬼魂,所以迴魂之夜都將它們關起來,唯恐驚擾了鬼魂,不能夠享用家人的祭品。”


    “這是事實。”葉長卿說得很肯定。


    李商隱立即覺察:“你怎能這樣肯定?”


    葉長卿微笑:“你不是這麼急性子的人。”


    “這件事在我們開始認識的時候你便該告訴我的了,到現在已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


    葉長卿點頭:“開始的時候我是擔心你受驚,那是想當然。”


    “這一段日子你甚至沒有考慮到要試探—下我的反應。”


    “已經試探過了。”


    “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因為你沒有在意,你絕對是一個聰明人,文思敏捷,可是寫詩文章以外,你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分別,有時很大意。”


    “是麼。”


    “既然是有心試探你我當然會很留心你的一切反應。”葉長卿一笑:“我生前比你還要大意。”


    “生前?”李商隱不由大皺眉頭。


    葉長卿沉吟著:“我生前可以說是一個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有什麼分別。”


    “大好人有很多選擇,好人若是一定要留下來,隻有由底處做起。”


    “你不能夠說明白一些?”李商隱這句話說出口,打了一個“哈哈”:“我真的太心急了。”


    “我自小好武,立意做一個俠客,可惜我限於資質劍練得不太好,其他的本領也是有限,所以實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前後實在做過不少的好事,也所以到了下麵有所選擇。”


    “選擇什麼?”


    “再次輪迴做人或者留在下麵。”


    “你對做人提不起興趣了?”


    “有很多事雖然不可以泄露,但大致上如何總可以說的。”葉長卿笑笑:“這所謂大致實在很簡單,譬如說平常,又譬如說比前世好一點。”


    “你應該好一點。”


    “好一點對我來說是不夠的,前世我就是不夠好所以幹不出什麼來,再來一世若是也這樣,實在很沒有意思,所以我最後決定留下來。”


    “留下來也不錯啊。”李商隱又試探:“你現在的職位看來也不小。”


    “那是因為我很勤奮很用心,這一半是由於我的性格,另一半是我再沒有選擇。”


    “哦——”李商隱又不明白了。


    “留下來便是留下來,除了極小的例子,是不可能再有所選擇的了。”


    “你是說留下來便永遠沒有輪迴的機會。”


    葉長卿帶笑點頭:“這也許是規則或是另有什麼原因,所以並不是太多人喜歡留下來,上麵的世界即使不大好,總是多姿多采的。”


    “在你們選擇之前,相信已知道得很清楚,也是必須考慮得很清楚。”


    “清楚不清楚是很難說的,我們不可能從下麵已有的來判斷下麵的生活,隻有選擇了,假以時日才能夠清楚一些。”


    “已存的大概也很不錯。”


    “看來實在不錯,有些已經存在千百年的了,看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妥,就是怎樣枯躁乏味,到要迴答是否的時候,總不會說出來的。”


    “因為不信任?”


    “有些是因為自尊,一般人應有的毛病也會帶下去的,這些毛病並不是罪過。”


    “你很快便清楚了。”


    “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適應那種永無休止的日子。”


    “毫不在乎?”


    “我已經說過了。”


    李商隱頷首:“你說過很勤奮很用心。”


    “開始的時候我隻是一個傳遞消息的小鬼,甚至不能夠到陽間。”


    “小鬼是不是陽間的小卒之類。”


    “可以這樣說。”


    “那是數目很多的了,要出頭可不容易。”


    “但隻要勤奮,還是會引起上頭的注意,當然,以他們的悠閑,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實在有些困難。”一頓葉長卿笑接:“應該說非常困難。”


    “你這樣勤奮了多久?”


    “有百多年了。”葉長卿又笑了:“要清楚正確日子有辦法的,但沒有必要清楚。”


    李商隱呆望著葉長卿,一會才接上一句:“你真的很勤奮。”


    “也許就因為我沒有什麼學識,所以隻有很勤奮才能夠打發時間。”


    “你不像沒有學識的人,即使我們最初認識你給我的也不是這種感覺。”


    “那是學來的,我留意到在上麵的人大都有些學識,同時我逐漸發覺,一個人有學識絕對是一件好事,但一來我不是那種材料,二來上麵的人大都已沒有多大興趣去表達他們的學識。”


    “甚至作詩?”


    葉長卿笑了:“也有嚐試作詩的,可惜總不是味道。”


    “哦——”李商隱想說什麼,但沒有出口。


    “這是我認識你之後的感覺,但之前已經有朋友——”葉長卿搖頭:“那應該說是上司——”


    “他們說什麼?”


    “陰間沒有感情,隻有豐富的情感才能夠作出令人心動的好詩。”


    “陰間真的沒有感情。”


    “大家都是按照規矩行事,上下階級分明,更沒有所謂男歡女愛,連這最通俗的感情都沒有,其他的更就不用說了。”


    “知書識字的人也該不少吧。”


    “那都是生前帶下去,他們再沒有機會接觸書籍,原有的逐漸淡忘,當然,一般文字所需還是很有印象的,那些再沒有用處的知識就棄置,更就不會考慮到指點下屬了。”


    “你已經嚐試過從他們那兒學習?”


    “也許就因為他們大都已忘棹,所以不得不裝作完全提不起興趣指點什麼。”


    “當然——”葉長卿又笑了:“知識雖然沒有多大用處,但要往上幹,總要有相當學識。”


    “這也是規則。”


    “那些負責這件事的都是相當有學識,要應付他們當然最低限度了要有相當學識。”葉長卿微喟:“他們雖然已很多都忘掉,但應試的人是否有學識還是能夠分辨得到的,尤其是他們都是經過嚴格挑選。”


    “所以你不得不到陽間尋找學習的機會。”


    葉長卿歎—口氣:“李白天才橫溢,手到拈來,要學他的—套實在沒有可能,我完全不是讀書的材料,如何接觸交往,從而有所得益?”


    “杜甫出了名的勤奮,一字一句都費煞思量,應該合你的意了。”


    “他就是這樣提不起興趣,也沒有時間交朋友,但最重要的還是我實在提不起興趣念他的詩。”


    “那都是好詩。”


    “也許是我不懂得欣賞,怎樣都是覺得很不夠美麗,不像你的——”


    “美麗——”李商隱搖搖頭。


    “我實在不太懂你的詩,可是念起來覺得很美麗,也容易學。”


    李商隱沉吟著方要說什麼,葉長卿已經接上話:“而且你平易近人,否則就像一個我這樣沒有多少學識的,哪能夠與你交朋友?”


    “想不到我還有這點優點。”李商隱笑著:“其實我是覺得你是有些與眾不同。”


    葉長卿籲一口氣:“就是從你的身上我多少有了些學識,也沾上了一些書卷味,得以一升再升,到現在這個高位。”


    “恭喜恭喜——”李商隱這倒是由衷之言,他仕途並不得意,無論葉長卿是怎樣的一種人,到底是他的朋友,得以升官,當然值得恭喜。


    葉長卿感覺到李商隱的誠意,微笑著:“我本該說一些感激多謝的,但這樣一說,就不像是朋友了。”


    李商隱點頭:“你知道我就是因為這種直性子才樂意交你這個朋友。”


    葉長卿笑道:“粗人通常都是直性子的。”


    李商隱沉吟一下:“也不一定,但讀書人通常繞圈子說話則是事實,你我認識多年,沒有受我影響,實在難能可貴。”


    葉長卿搖頭:“我已經懂得繞圈子說話了,隻是繞得還不大。”


    李商隱又笑了:“最低限度你我一直都沒有兄弟相稱,簡單直接,是你是我,是我是你。”


    “這才是好朋友。”李商隱微喟:“我自己做不了大官,總希望朋友能夠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葉長卿搖頭:“我現在已經很心滿意足的了,其實我已經想清楚了,做不做大官也也沒有問題,隻有快樂。”


    “難得——”李商隱又輕歎一聲,“我就是想不開。”


    “這我是不明白,以你的才華,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上麵跟下麵不同,下麵隻要勤奮便有機會,上麵最重的要還是人際關係。”


    “你是否開罪了什麼人?”葉長卿追問。


    “也許是命運安排,但若非如此,我在詩文方麵未必有成就。”李商隱由心一笑:“我其實是很滿意自己的詩。”


    “你能夠說出這句話我便完全放心了。”葉長卿笑接:“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這種話。”


    李商隱仰首向天:“千秋後世,未必有人會在意我做過什麼官,但肯定有人會傳誦我的詩,比起一般人,我已經很幸運的了。”


    “我絕對相信,千秋後世,你的詩仍然深入人心。”


    李商隱很感慨的:“雖然我不能夠看到千秋後世的情形,但隻要想想,沒有多少人這樣幸運,已經夠開心的了。”


    “當然,你到底是一個人,難免會想到更多,若是想不透,總是不快樂的。”葉長卿轉問:“是否因為這一次的事,令你想透其中的道理。”


    “可以這樣說。”李商隱垂下頭來:“冥冥中一切既然有安排,有生之年,我能夠再多寫幾首好詩,亦不妄此生了。”


    “恭喜恭喜——”葉長卿語重心長的:“心情不好對作詩為文多少總會有些影響。”


    “這倒不是問題,今天心情不好,明天總會好的。”李商隱目光一閃:“我隻是擔心你。”


    “我很好——”


    “生死有命,即使枉死也是早有安排,你自作主張,違反天命——”


    葉長卿搖頭:“這你倒是不用擔心,下麵各有所司,互不幹涉,我勤苦那麼多年才能做到那個官,行事作風是絕沒有問題的了,他們若是仍然有所懷疑,是絕不會委以重任,既然相信,那就會相信到底,除非有人提醒他們去注意這件事。”


    李商隱不由問:“那玄機子——”


    “他在俗世什麼都沒有了,到下麵十殿輪迴,除了慘叫哀號,再無作為。”


    “他的師父——”


    “一樣輪迴十殿,而且更加痛苦,因為發現這個秘密,找到這個泄露天機的小鬼,我又是大功一件,職權是必會更高。”葉長卿很冷靜的說:“這師徒兩個,絕對不是問題。”


    他突然停下說話,腳步同時停下來,好像想起了什麼,李商隱看在眼內:“問題一定是問題的了,但不是出自他們師徒身上。”


    葉長卿不由點頭。


    “是翡翠?”


    “她無疑死得冤枉,但死在萬重山劍下,亦由彼此的不夠坦誠,已經認命。”


    “認命是什麼意思?”


    “那是甘心接受命運安排,等候輪迴,她也不是什麼壞人,此生墜落風塵,來生自會好轉。”


    “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所以她認命。”葉長卿微喟:“喝過孟婆茶,便什麼也忘掉了。”


    “萬重山如何?”


    “他後悔也來不及,又怎會多想其他,而且他可以與翡翠再續前緣,再就是一心隻等候輪迴的了。”


    “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的了。”李商隱沉吟著:“那問題是出於——”


    “命運安排你要死在刀重山劍下,當然是有些前因後果。”


    李商隱試探:“是否我與他前生——”


    “不是你與他,是你與他的父親——”葉長卿欲言又止,一個身子滴溜溜地一轉。


    李商隱目光隨著一轉:“有什麼不妥?”


    葉長卿麵容一寬:“我在看周圍是否有什麼不妥當的東西。”


    “有沒有?”


    “沒有—”葉長卿目光落在李商隱的坐騎上:“這匹馬沒有問題。”


    “哦——”李商隱一怔。


    “它若是前生與你過不去,絕不會今生為你做牛做馬,是必曾經受過你莫大的恩典。”葉長卿笑笑:“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李商隱不由輕撫坐騎的脖子:“是麼?”


    葉長卿笑接:“這般畜牲不是我管的,所以我即使不怕泄露天機,也不能夠告訴你什麼。”


    李商隱若有所悟:“我今生為人,而且也頗為不錯,可見前生也沒有什麼問題,與我為仇的是必不是什麼好東西,六道輪迴也不知變做什麼,所以你也不清楚,你卻是不能不擔心為他所知。”


    “就是這樣。”葉長卿忽然一笑:“是你想像得到,與我無關。”


    “這也是天機?”李商隱接問。


    葉長卿稍為考慮:“我也不清楚,也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有這種話法。”


    “因為你擔心。”


    葉長卿又一笑,這一笑李商隱一眼便看出是掩飾心中的不妥。


    也沒有追問下去,也沒有等上多久,葉長卿搖搖頭:“我們現在其實也不能夠有什麼作為,隻有等那個東西出現。”


    李商隱這才問:“隻有等那個東西出現?”


    “他一定會出現的。”


    葉長卿目光一瞬,李商隱看在眼內:“到下麵找你算帳?”


    “不會這樣愚蠢的,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下麵的勢力,但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那他會怎樣做?”


    “告訴我的上司。”葉長卿沉吟著:“這可以說是唯一的辦法,也沒有其他更好的了。”


    “不是說你在下麵的勢力……”


    “告狀走的是另一條路,也是最後的一條路,在那條路上我們完全起不了作用。”


    李商隱不由問:“一路上可有什麼保護?”


    葉長卿沉吟著:“那可以說是人間地獄唯一的通路,我們置身其中就正如置身人間一樣。”


    “你在人間不是很有本領嗎?”


    葉長卿笑了:“我是想起了我昨夜對付萬重山的情形。”


    “你的劍術已登峰造極。”


    “人間罕見?”


    “匪夷所思,以我看,那絕非人間所能夠修練得到的本領。”


    “當然,那本來不是真本領。”


    “你難道不可以說清楚一些?”


    “那是我以陰氣凝聚幻變,並不真實,看來厲害,一些殺傷力也沒有。”


    李商隱一怔:“你是說我所見的隻是幻覺。”“萬重山所見的並無兩樣。”葉長卿又說:“就因為那絕非人間所有,看來難免心膽俱喪,不敢一搏。”


    李商隱接問;“當時他若是上前與你拚命?”“他便會察覺那隻是幻覺,我根本不能夠把他怎樣,然後我最多隻能夠變幾隻恐怖的鬼樣。”


    “他知道是幻覺,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隻怕也不會再畏懼的了。”


    “那最後我便隻有眼看著你倒在他的劍下,帶著你的冤魂離開。”


    “正如之前命運安排的一樣。”李商隱居然還笑得出來:“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省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葉長卿帶笑搖頭:“連我也不怕麻煩,你倒是怕惹麻煩了。”


    李商隱苦笑:“細想下來,死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無須再在人間受苦。”


    “那若是終結倒是的。”


    “不錯,再世輪迴,又是一番生老病死。”李商隱仰天長歎。


    葉長卿接問:“你是否懷疑做好人有好報其實也不是一件怎樣的好事?”


    李商隱搖頭:“還是要做好人的,人心無厭足,我倒底也是一個正常人。”


    葉長卿突然停下腳步:“其實我也有些懷疑這一次我救你是否也是命運的安排。”


    李商隱顯然明白:“你是懷疑我是否因為做過什麼好事,命運已有所改變,隻是你將這種改變轉為事實?”


    “有可能——”葉長卿嘟喃著:“若真的這樣,未免太可笑了。”


    李商隱當然明白他的心情,他原是替天行事,但一直以來,大都很明白每一個人的,這一次甚至嚐試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但這若也是命運的安排,他無疑便無足輕重,一切作為早已被安排妥當,隻不過由他來執行。


    “但你隻是懷疑。”李商隱不由接上這一句:“不錯,就因為不能肯定,所以我隻有做下去。”葉長卿抬起頭來。


    曠野中天地看來特別遼寬,黑夜間更加顯得莫測高深,他們兩個也自然更顯得渺小了。


    李商隱看著不由大生感慨:“你本來是好好的,用不著管這樁事。”


    “已經管了。”


    “那個東西若是告到你上麵,隻怕那上麵多少總要有些表示。” ,


    “我因而丟官並不要緊,反正時間多著,可以從頭再來,你若是因此而迴到本來的命運,那便是枉費心機,平白辛苦一場了。”


    “你也不甘心,我當然不能甘心,否則就太不夠朋友了。”李商隱籲一口氣:“我們現在是否要想辦法看如此阻止那個東西?”


    葉長卿打了一個“哈哈”:“這一次要借助你的力量來解決這件事了。”


    “我?”


    李商隱立即追問:“我能夠做些什麼?”


    葉長卿目光一轉:“那條是生魂走的路,隻有生魂才能夠在那條路上發生作用。”


    “你要我走那條路阻出那個東西?”李商隱再問:“我如何走到那兒去?”


    葉長卿目光再一轉:“你先去準備一些武器。”


    李商隱一按腰旁的配劍:“這把劍可以了,還有這弓箭。”


    他想起了鞍旁掛著的弓箭。


    葉長卿出來沒有在意,現在看在眼內,點點頭:“足夠了。”


    “可是我的本領並不好。”


    “你這些武器本來就是裝飾用的,但隻要你用能用,我們便有機會。”


    李商隱很自然的取過弓箭,滾鞍下馬,他突然發覺他的身手好像靈活了很多。


    葉長卿目光下垂:“那條路子夜才開,我們現在下去先準備一下總是好的。”


    “下去——”李商隱目光閃動,那無疑在他的知識範圍以外。


    葉長卿終於伸出手來,李商隱很自然的探手出去,抓住了葉長卿的手。


    那剎那他突然想起他們自認識以來,從未肌膚相接,無疑兩個大男人就是連手也不曾接觸過不足為怪,但葉長卿一直以來顯然在避免這種事。


    李商隱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們的手已然接觸,那剎那間,李商隱一陣前所未有過的森寒,然後就是一陣前所未有過的虛幻。


    他的詩寫得很虛幻,他寫詩的時候心情很虛幻,但到現在他才明白什麼是虛幻。


    然後他發覺自己從自己的身子走出來。


    他感到恐懼同時不由迴頭,他看了另一個自己仍留在原地。


    “這……”


    “你不明白是什麼迴事?”


    “我明白。”李商隱接問:“你們就是這樣帶走生人的魂魄?”


    “很少這樣輕鬆的,有什麼人甘心被我們帶走他們的魂魄?”葉長卿笑笑:“你放心,我會安全將你送迴來的。”


    “我怎會不放心?”李商隱目光一掃:“這周圍並沒有什麼不同。”


    “是麼?”葉長卿這句話出口,一個身子便往前走去,他的手仍然抓著李商隱的手。


    李商隱的身子立時被牽動,這一動,眼前的景物便完全消失,隻見一片黑暗。


    “一會你的眼睛便會習慣的了。”葉長卿的聲音隨即傳來,已變得很虛幻。


    “習慣——”李商隱呆應同時,眼前的黑暗已逐漸亮起來,然後他看到了淡淡的煙霧。


    放目四顧,周圍都是飄飛著淡淡的煙霧,連腳下也是,他看在眼內,不由有一種懸空的感覺。


    他盡量去感覺,腳下卻感覺完全沒有懸空,也完全沒有踏實地的感覺。


    他隨著葉長卿往前移動,清楚看見自己的兩條腿在移動,卻完全看不到走到什麼之上。


    葉長卿看在眼內:“你不用明白太多的。”


    “我不能明白。”


    “隻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釋。”葉長卿笑接:“正如在你的世界,有很多事你也是不能夠解釋的。”


    “哦?”李商隱有些疑惑。


    “怎麼會有風,怎麼會有雨?”葉長卿很隨便的提出兩個問題。


    李商隱一怔:“我雖然不知道,但相信總有人一定能夠解釋的。”


    “我的情形也是一樣。”葉長卿停下來。


    “什麼事?”


    “已經到了。”


    李商隱放目四顧:“我看不到路。”


    “因為路還未出現。”


    “你怎能夠肯定路就在這裏出現。”


    “我看見的比你更多。”


    “你是說周圍有許多我看不見的東西。”


    葉長卿點點頭:“我可以令你看見的,但沒有這種必要。”


    “那——那個東西出的時候……”


    “那是生魂,你當然能夠看見的。”


    “生魂不同死魄。”


    “可以這樣說,那條路也是特為生魂而設,目的在萬一出現錯失的時候,生魂也有投訴的機會。,’


    “這似乎很不公平。”


    “沒有人能夠擔保不會出錯,我們會盡量做到公平。”葉長卿搖頭:“其實怎樣才算得公平,我們也不能肯定,隻有相信,已安排妥當的命運就是公平。”


    “這安排當中卻可能出現錯誤。”


    “正如這一次,我私下中略作改變,影響所及,你以後的命運便會改變很多的了。”葉長卿笑笑:“這種改變千百年下來相信絕不會太少,但比起千萬眾生,還是很少很少的。”


    李商隱沉吟著:“那些生魂怎能夠離開他們的軀殼?”


    “隻要他們感覺不公平,悲憤填胸,他們便會想到向上天投訴,睡夢中他們的生魂便會走出來。”


    “那每一夜走出來的生魂必定很多。”


    “到了那條路可要看他們的勇氣了,你知道有時候他們可能是一時之忿,到了路前麵,發覺要冒很大的危險,很大的危險,很多便會退縮。”


    “但若是怨深恨重,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退縮的,那正是我們要等的那個東西。”


    “我們也很少會有那種出錯的情形。”


    “這看來,我前生也曾做過了什麼壞事,才種下這個禍根。”


    “有些人心胸狹窄,聽不得說話,一口氣咽不下,便會嗚唿哀哉。”


    李商隱若有所悟:“那若是好人,應該可以再世為人的,是不是?”


    “難說——”葉長卿若有所思:“好人有時做了壞事自己也未必會知道。”


    “那若是壞人,給我殺掉了,應該是一件好事。”


    “壞人不一定全壞,有時壞人做的好事比好人所做的還要多。”


    “這樣說我殺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壞人了。”


    “困果報應循環,是是非非,又有哪一個能夠肯定?”葉長卿顯然有些感觸。


    李商隱不由嘟喃一聲:“連你也這樣說我這個凡人更就不能夠肯定了。”


    葉長卿突然又一笑:“何須計較?”


    “因為根本不能夠計較。”李商隱目光一轉:“我們就在這兒等候?”


    “雖然還要等一段時間,但不會太難過的,也許這一次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總有很多話要說的。”


    “幸好你是說也許。”李商隱笑了。


    “你已經知道我的秘密,雖然你不會說出來,總是不好的。”


    “你不是那種很灑脫的人。”


    “我不是,我們最初認識的時候你應該留意到了。”葉長卿籲一口氣:“有句老話,江山易改,品性難移,但其實我已經改變了很多。”


    “我能夠再為你做什麼?”


    “以後有什麼好詩,給我燒一張好了。”葉長卿又笑了:“反正我都是不大明白,也不想太明白的。”


    李商隱看著他,心頭一陣感觸,相識以來,他雖然也感覺這個人有些神秘,但也感覺到這個人實在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盡管不懂得作詩,但發現不好的地方都會毫不猶豫的說出來,令他知道並改善。


    好像這種直性子的人已實在不多了。


    他也明白人鬼殊途,不知道尤自可,知道了難免有種種的不便。


    “總會再見的。”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葉長卿點點頭,李商隱笑接:“你不必告訴我是什麼時候,也不必告訴我會是什麼原因,一個人知道得太多,活著就不會有多大的意思。”


    “我也不能多說什麼。”葉長卿笑問:我們現在談什麼?”


    “除了詩,我們還能夠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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