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在府邸裏遠望著九嶷頂上的神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漸漸變幻,低聲歎了口氣:“時影那小子,居然要脫下神袍重返帝都嗎?養虎為患啊。”
“青王殿下是後悔了嗎?”忽然間,一個聲音低低問。
“誰?”青王霍然轉頭,看到房間裏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衛也真是太鬆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僅止於此嗎?”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袍,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在陰影裏閃著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語音和外貌,低聲笑了笑,“我一路穿過了三進庭院,居然沒有一個侍衛發現。”
“巫禮?”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認出了來人。
這個深夜拜訪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個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驅逐出大陸的一族,什麼時候又秘密潛入了雲荒?
“許久不見了。”那個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風帽,赫然是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完全不同於空桑人的模樣,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動失敗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麵了。”
青王沒有迴答,隻是警惕地看著來人,低聲道,“那你今天怎麼會忽然來這裏?滄流帝國想做什麼?”
“我?”巫禮笑了笑,從懷裏拿出一物,握在他手裏的,是一枚令牌,上麵有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我是受元老院之托,來幫助殿下的。”
“雙頭金翅鳥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滄流帝國最高權力象征,眼睛瞇了起來,“自從五年前那次行動之後,我和元老院已經很久沒聯係了。”
“是。”巫禮聲音很平靜,“但如今空桑的局勢正在變化,以殿下個人的力量,隻怕是已經無法控製局麵了,難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嗎?”
“誰說的?”青王冷笑起來,“我妹妹依舊主掌後宮,時雨依舊是皇太子——這個雲荒,馬上就是青之一族的了!”
“既然如此,殿下為何要感歎養虎為患呢?”巫禮淡淡道,“時雨還有一個哥哥,不是嗎?他的星辰最近越來越亮了,在西海上都能夠看得到他的光芒——我正是為此而來。”
聽到對方說起時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來。
“你們若是能幫到我,五年前那小子就該死了。”許久,青王喃喃搖頭,“當他還是個少神官的時候,我們曾經聯手在夢魘森林發動過伏擊——可是你們派出了巫彭,卻還是被他逃出去了!”
“誰想到那個小子掉進了蒼梧之淵卻居然沒有死?”巫禮低聲,冷冷道,“那時候隻要再來一次就好——可是我們想再度出手,殿下你卻說不必了。”
“當時一擊不中,我是怕再度動手會打草驚蛇,驚動了白王。”青王皺眉,“何況在他掉進蒼梧之淵失蹤的那段日子裏,帝君已經聽了我妹妹的話,冊封時雨為皇太子了,大勢已定,所謀已成——加上這小子一直都表現得超然物外,所以我當時一念之仁,留了他一條命。”
“現在後悔了吧?”巫禮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要知道時影的才能,可遠遠在你那個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沒有否認這種尖刻的評語,隻是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滄流帝國是派你不遠千裏前來取笑我的嗎?”
“當然不是。”巫禮立刻收斂了笑意,肅然道,“冰族站在殿下這一邊,希望看到您得到這個天下——就看殿下是否有意重修舊好了。”
“……”青王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不再願意和這個外族使者多說,隻道,“如此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複。”
“好,”巫禮沒有再勉強遊說他,幹脆將手裏的雙頭金翅鳥令符留下,“我會在雲夢澤邊的老地方待上三個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決定,就持此令符來告知。”
“不送。”青王淡淡,並沒有表情。
待來人走後,他沉默了一會,隨手將那一枚雙頭金翅鳥令符扔進了抽屜深處,再也不看。
這些猖狂的冰族人,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知道空桑政局即將變化,竟然借此來要挾他!如今雖然說時影那邊起了異動,但青之一族還是大權在握,怎能答應對方這種奇怪的要求?
第七章:重逢
然而,當青玉以為自己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時影這個秘密的時候,卻沒想到遠在另一方的白王也已經從不同的渠道同時得知了同樣的秘密。
而將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竟然是大司命本人。
“什麼?時影決定辭去神職?”水鏡的那一邊,白王也止不住地震驚,“他……他想做什麼?難道終於是想通了,要迴到帝都奪迴屬於他的東西了?”
作為白嫣皇後的胞兄,白王雖然名義上算是時影的舅父,然而因為時影從小被送往神廟,兩人並無太多接觸,所以對這個孤獨的少年心裏的想法是毫不知情,此刻乍然聽到,自然難掩震驚。
“不……咳咳,影他心清如雪,並無物欲。”大司命在神廟裏咳嗽著,一手捏著酒杯,醉意熏熏地搖頭,"我覺得他這麼做,其實是為了別的……”
白王有些愕然:“為了什麼?”
“為了……”大司命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算了。總之令人非常意外。”
“世上居然有大司命你也算不到的事情麼?”白王苦笑了一聲,沉吟著搖了搖頭,現在說什麼也晚了一一你也知道,影的性格幾乎和他的母親一樣啊。”
“……”大司命陡然沉默下去,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被一個錯誤的人給耽誤了。”許久,老人一仰頭將杯中酒喝盡,喃喃,“不,應該說,我要竭盡全力不讓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
他的語氣堅決,如同刀一樣銳利。
“多謝。”仿佛知道自己觸及了什麼不該提到的禁忌,白王歎息了一聲,“我雖然是他舅父,但對他的了解反而不如你。這些年你一直視他如子,照顧有加,連術法都傾囊以授,在下深感謝意。”
“唉,應該的……”大司命的聲音幹澀而蒼老,忽地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喃喃,“應該的。”
“可是,無論影是為了什麼脫離神職,一旦他脫下了白袍,青王那邊都不會善罷甘休吧?”白王壓低了聲音,語氣隱隱激烈起來,“他們兄妹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當年我們都沒能救迴阿嫣,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青王那邊的人得逞了!”
“……”大司命久久地沉默,枯瘦的手指劇烈地發抖。
“我以為你會和青王結盟。”忽然間,他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打算把雪鶯郡主許配給青妃之子時雨嗎?”
“那是以前。現在時影要迴來了,不是麼?”白王頓了一頓,眼神微微變幻,看著水鏡另一邊的雲荒最高的宗教領袖,“關鍵是,大司命您怎麼看?”
大司命悄然歎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屋頂的天穹,他一生枯寂,遠離政治鬥爭,將生命貢獻給了神。但是這一次……
“隻要我活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影。”許久,他終於放下了酒杯,低聲吐出了一句諾言,“也不會讓任何人損害雲荒。”
“那麼說來,我們就是同盟了?”白王的眼神灼灼,露出了一絲熱切。
“不,我們不是同盟。”大司命喃喃,"你們想要爭權奪利,我可沒有興趣。”
白王有些意外:“那大司命想要什麼?”
“我希望空桑國運長久。但是個人之力微小,又怎能與天意對抗啊……”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穹的星鬥,許久隻是搖了搖頭,低下頭道,“算了,其實我隻是想完成對阿嫣的承諾,好好保護這個孩子罷了。”
“那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同盟。”白王笑了起來,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們都支持嫡長子繼位,不是嗎?可惜,還有青王家那個崽子擋路。”
“那個小崽子不值一提,難弄的是青王兩兄妹,“大司命搖了搖頭,喝了一杯酒,“要對付他們,隻靠白之一族隻怕不夠。你需要一個幫手——”
白王肅然:“是,在下也一直在合縱連橫,盡量贏取六部之中更多的支持。”
大司命忽地問:“聽說你家長子還沒娶妻?”
白王愣了一下,不明白大司命忽然就提到了這一點,點頭:“是。風麟他眼高於頂都二十幾了,還一直不曾定下親事。我也不好勉強。”
“白風麟也算是白之一族裏的佼佼者了,不僅是你的長子、葉城的總督,將來會繼承白王的爵位,“大司命搖了搖頭,看定了白王,眼神洞察,“事關重大,所以你也不肯讓他隨便娶一門親吧?”
白王沒料到這個看似超然世外的老人居然也關心這種世俗小兒女之事,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心裏也知道大司命忽然提及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不由得肅然端坐,恭謹地問:“不知大司命有何高見?”
“高見倒是沒有。”大司命微微頷首,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赤王剛準備進京覲見。而且,還帶來了他唯一的小女兒。”他看著水鏡另一端的白王,語氣深不可測:“依我看,如能結下這一門親事,將會對你大有幫助。”
“這是您的預言?”白王怔了一下,卻有些猶豫,“可是,赤王家的獨女不是嫁喪夫嗎?也實在是不祥……”
大司命沒有再說,隻是笑了笑:“那就看白王你自己的定奪了。”
“……”白王沒有說話,眼神變幻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如果真如大司命所言,那麼,在下這就著手安排——反正六部藩王裏,赤王和我們關係也不錯,我也早就打算要去和他見個麵。”
“去吧。”大司命又倒了一杯酒,凝視著水鏡彼端的同盟者,“無論如何,在某些方麵,我們還是利益一致的,不是麼?我不會害你。”
白王點了點頭,終於不語。
帝都這邊風雨欲來、錯綜複雜的情形,完全不被外人知。
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朱顏已經在去往帝都的路上了。來自南方的青色的風帶來了春的氣息,濕潤而微涼,縈繞在她的頰邊,如同最溫柔的手指。
“哎,這裏比起西荒來連風都舒服多了!”她趴在馬車的窗口上,探出頭,看著眼前漸漸添了綠意的大地,有點迫不及待,“嬤嬤,葉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等入夜時候大概就到了……小祖宗咧,快給我下來!”盛嬤嬤念叨著,一把將她從窗口拉了下來,“沒看到一路上大家都在看你麼?赤王府的千金,六部的郡主,怎麼能這樣隨隨便便地拋頭露麵?”
朱顏歎了口氣,乖乖地在馬車裏坐好,竟沒有頂嘴。
這位中州人老嫗是在赤王府待了四十幾年的積年嬤嬤,前後服侍過四代赤王,連朱顏都是由她一手帶大,所以她雖然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對這個嬤嬤卻是有幾分敬畏。
赤王在調走了玉緋和雲縵之後,便將這個原本已經不管事的老人給請了出來,讓她陪著朱顏入帝都,一路上好好看管。
盛嬤嬤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原本好好地在赤王府裏頤養天年,若不是不放心她,也不會拚著一把老骨頭來挨這一路的車馬勞頓。朱顏雖然是跳來蹦去的頑劣性子,卻並不是個不懂事的,一路上果然就收斂了許多。
“來,吃點羊羹,”盛嬤嬤遞上了一碟點心,“還有蜂蜜杏仁糖。”
“唔,”她百無聊賴,撚起一顆含在嘴裏,含糊不清地問,“父王……父王他是不是已經先到葉城了?”
“應該是。”盛嬤嬤道,“王爺說有要事得和白王商量。”
“有……有什麼要事嗎?”朱顏有點不滿,嘟囔著,“居然半夜三更就先走了,把我扔在這裏!哼……我要是用術法,一忽兒也就追上他了!”
“不許亂來!”盛嬤嬤皺了皺眉頭,“這次進京你可要老老實實,別隨便亂用你那半吊子的法術——天家威嚴,治下嚴厲,連六部落王都不敢在帝都隨意妄為,你一個小孩子可別闖禍。”
“哼,”她忍不住反駁,“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死過一個丈夫了!”
“你……”
盛嬤嬤被她的口無遮攔鎮住了,半晌迴不過神來。
馬車在官道上轔轔向前,剛開始一路上行人並不多.然而,等過了瀚海驛之後,路上卻驟然擁擠起來,一路上盡是馬隊,擠擠挨挨,幾乎塞滿了道路,馱著一袋一袋的貨物,拉著一車一車的箱籠。
“咦,這麼熱鬧?”朱顏忍不住又坐了起來,揭開簾子往外看去,然而看了看盛嬤嬤的臉色,又把簾子放了迴去,隻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個角,偷偷地躲在後麵看著同路的馬隊。
這些顯然都是來自西荒各地的商隊,馬背上印著四大部落的徽章,有薩其部,有曼爾戈部,也有達坦部和霍圖部。這些商隊從各個方向而來,此刻卻都聚在了同一條路上,朝著同一個目的地而去:葉城。
位於南部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乃是整個雲荒的商貿中心。無論是來自雲荒本土還是中州七海的商人,若要把貨賣得一個好價錢,便都要不遠千裏趕到那裏去販賣,而經過一個冬天的歇息,這些西荒的商隊儲備了大量的牛羊彎刀鐵器,穿過遙遠的荒漠,驅趕著馬隊,要去葉城交換食鹽茶葉和布匹。
她們的車隊插了赤王府的旗幟,又有斥候在前麵策馬開道,所以一路上所到之處那些商隊紛紛勒住馬車,急速靠在路邊,恭謹地讓出一條路來。但一時間卻也不能走得很快。
“哎喲,嬤嬤,你看!”朱顏在簾子後探頭探腦地一路看著,又是好奇又是興高采烈,忽地叫了起來,“天哪,你看!整整一車的薩朗鷹!,”
指著外麵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一兩匹額頭上有金星的白馬拖著車,車上赫然是一個巨大的籠子,裏麵交錯著許多手臂粗細的橫木,上麵密密麻麻停滿了雪白色的鷹,大約有上百隻。每一隻鷹都被用錫環封住了喙子和爪子,鎖在了橫木上,隻餘下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顯得憤怒而無可奈何。
朱顏不由得詫異:“他們從哪兒弄來那麼多的薩朗鷹?”
“從牧民手裏收購的。有人專門幹這個營生。”盛嬤嬤絮絮地給她解釋,“聽說帝都和葉城盛行鬥鷹,一隻薩朗鷹從牧民那兒收購才五個銀毫,等調教好了運至葉城,能賣到一百個金銖呢!這一車估計得值上萬了。
“唉……你看,那些鷹好可憐。”朱顏歎了一聲,“原本是自由自在飛在天上,現在卻被鎖了塞在籠子裏,拿去給人玩樂。”
“哎,你小小的腦瓜裏,就是想得多。”盛嬤嬤笑了一聲,“這些東西在大漠裏到處都是,不被人抓去,也就是在那兒飛來飛去默默老死而已,沒有一點的益處。還不如被抓了賣掉,多少能給牧民補貼幾個家用呢。”
“……”朱顏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知從何反駁。然而看著那一雙雙鷹的眼睛,她心裏畢竟是不舒服,使嘟嚕著扭過了頭去。
馬車轔轔向前,斥候唿喝開路,一路商隊紛紛避讓。
前麵一車車的都是掛毯、山羊絨、牛羊肉、金銀器和鐵器,其中間或有一車皮草,都是珍稀的猞猁、沙狐、紫貂、香鼠、雪兔等的皮毛還有一些活的駝鹿和馴鹿,被長途驅趕著,疲憊不堪地往葉城走去——等到了那兒,應該會被賣到貴族和富豪府邸裏去裝飾他們的園林吧。
朱顏看得有些無趣,便放下了簾子,用銀勺去挖一盞羊羹來吃。
然而剛剛端起碗,馬車突地一頓,毫無預兆地停下,車輪在地上發出剎住的刺耳響聲。她手裏拿著碗,一個收勢不住,一頭就栽到了羊羹裏,隻覺得眼前一花,額頭頓時冰冷黏糊的一片。
“郡主!郡主!”盛嬤嬤連忙把她扶起來,“你沒事吧?”
“我……我……”朱顏用手連抹了好幾下,才把糊在眼睛和額頭上的羊羹抹開了一點,頭發還粘著一片,狼狽不堪。盛嬤嬤拿出手絹忙不迭地給她擦拭,沒嘴子地安慰。然而朱顏心裏的火氣騰一下上來,一掀簾子便探頭出去,把銀勺朝著前頭駕車的那個車夫扔了過去,怒叱:“搞什麼?好好地走著,為什麼忽然停了?”
“郡……郡主見諒!”銀勺正正砸中了後腦,車夫連忙跳下車來,?漆跪地,“前頭忽然遇阻,小的不得已才勒馬。”
“遇什麼阻?”朱顏探頭看過去,果然看到前麵的官道中間橫著一堆東西,若不是車夫勒馬快,她們便要一頭撞了上去,不由得大怒,“斥候呢?不是派他們在前頭開路的嗎?”
斥候這時候已經騎著快馬沿路奔了迴來,匍匐迴稟:“郡主,前麵有輛馬車由於載貨過多,避讓不及,在路中間翻了車——屬下這就去令他們立刻把東西清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