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你心中已有大致輪廓或模糊印象,隻差有個人來捅破窗戶紙,魏貞娘就是這個當頭棒喝、點睛之筆。
史仲竹能說出“改土歸流”四個字,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把最核心的理念提出來,接著收集數據,完善方案,找地方試點,史仲竹好歹接觸了幾十年的國家最高層次教育,這點兒事情還是能完美處理的。
待史寧出生的時候,史仲竹給聖人上了一份折子,一口小箱子,封條加身,表明是密折,由專人送去,到了聖人麵前才開封。這麼神神秘秘的事情當然引發了眾人的好奇心,現在大家對史仲竹送禮送什麼很感興趣,分分鍾發家致富好嗎?
養心殿不嚴的時候,聖人愛吃什麼點心都能打聽到,嚴起來了,大家隻能知道忠嘉侯送了一個箱子進去,箱子裏是什麼,連戴權都表示:“能在聖人跟前當差的,無一不是耳聾眼瞎嘴啞之人,奴婢一廢人,確實不知。”
聖人看著史仲竹送上來的小箱子也是感慨萬千。這裏麵是史仲竹對改土歸流的理念設想,勸貴州的夷民勢力分布圖,各地地圖,已探明的金銀礦地圖,以及史仲竹對拿安順做第一個試點的方案,各種應急預案,洋洋灑灑幾十萬字,要不是配了一份總目錄,聖人都不知道從哪裏著手了。
花了七八天的功夫,聖人才把這些東西看完,一邊看,一邊佐以各種資料,思考其合理性、可行性,努力找出漏洞。等終於想清楚了,才讓戴權召集諸位內閣大臣覲見。
能混到內閣的都不是傻子,聖人這幾天沒進後宮,臉上還掛著黑眼圈,聽說養心殿的燈火也是很晚才熄,再結合聖人每天讓翰林院送上來的大批資料,閣老們對要說的事情已經有個譜了。
幾位閣老進門,行禮後,聖人賜坐。聖人指著中央的條幾上的一大摞折子到:“這是史耀昀遞給朕的折子,朕看了,大有可為,諸位卿家也看看吧。”
聖人手上拿的是目錄原件,閣老手上來的是中書舍人謄抄的副本,看著目錄,再對比擺在麵前的折子,大家都忍不住拿眼角去瞅史鼎,看不出來啊?史鼎還挺有能為的?他是不是還有什麼秘密沒說啊?他是不是早知道?他有沒有派幕僚幫忙啊?
一大群問號在閣老麵前閃過,當然都是千年的狐貍,一起瞅別人已經是難得的情緒外露,現在每個人都是一派正經的看折子。
史鼎也端著個認真嚴肅模樣,心裏叫苦: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武將進內閣本來就很難,史鼎身上有世襲罔替的爵位,都到了這個年歲才進內閣,且是內閣八人中資曆最淺的,平日裏,隻要不涉及自身,他是做學生狀,老實聽著,從不發言。隻想著平穩過渡的,沒想到啊,他還有個兒子!最會刷存在感的兒子!
有個能幹的兒子當然好,能寫詩詞,在文壇上博一個名聲,好,以後再不濟也是個文學大家;能寫公文,在官場上步步高升,好;更好的是深受兩代帝王器重,如今還是太子侍講,算是半個師傅,眼看第三代帝王對他也是青眼相加。到如今,還能自己摸索出條新路來,隻憑這個,史仲竹就要青史留名了。
眾位閣老不服氣的瞅了抽史鼎,憑什麼啊?好事兒都讓你占了,平日也沒見史鼎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啊?不行,今天下值了,必須請史鼎喝一杯,好好說道說道。
閣老家中也有子侄,本來挺爭氣的青年才俊,讓史仲竹一對比就成了泯然眾人,泥豬癩狗一般,所以,史仲竹和京城世家勳貴子弟都沒成知己好友是有原因的,你成天對著個別人家的孩子試試,心理素質不好的都要報複社會了。所以,趙芝、史安才、史雲鵬的心胸是多麼寬廣啊!
閣老們心裏在跑馬,手上還是很快把折子瀏覽了一遍,首輔袁傑大學士開口到:“隻粗看,當知史耀昀有大才,此法可行。”袁傑先定下一個調子,再說:“隻是,這些數據還需核實,辦法也要多加推演,不是個小工程,臣的意思,還是召史耀昀迴京一趟,當麵述職妥當。”
說實話,史仲竹來不來事情的基調是變不了的了,隻看聖人那熬了好幾天的黑眼圈就知道。史仲竹的折子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現在當官治民,很多都是靠官員個人素養,誰會把這些事情寫成文啊,更別說寫的這麼細致,配了直觀的數據表、分布圖,連應急預案、所需支持,後備方案都出來了,細致的閣老們都不知道該補充些什麼了。先把史仲竹召迴來吧,留點時間給自己思考,這就是袁傑的本意。
聖人迴想往事:當年太/祖問一個世家牧守一方的大員到:“卿治下民幾何?”官員答:“不知。”太/祖再問:“糧草可足,以備鏖戰。”官員答:“不知。”太/祖怒:“卿知何?”官員答:“俗務自有吏目,臣知春花秋月,曉古往今來,交良師益友,仿名山大川。”太/祖笑讚:“名士風流。”
一個小段子可以看出,世家當年是多麼不靠譜,隻愛幹“清流”“清貴”的活兒,兵權這麼重要的東西,隻因為不清貴,居然沒有人願意幹,所以才有太祖的橫空出世,上承天命,下安黎明。當年,上層官員全是世家子弟,可想而知,官場是個什麼風氣。整天論道談玄,太/祖能忍著沒把他們全砍了,真是寬宏大量。
過了幾代,過渡到如今,官場風氣務實了不少,但務實到史仲竹這樣精確的還沒有。
聖人自己都看了七八天才看完,自然知道閣老們的想法,道:“此事機密,愛卿們,留宿宮中即可。”又轉頭吩咐戴權:“私泄禁中語者,杖斃。”
閣老們知道接下來幾天都要加班了,拎得清輕重,都沒有把事情透露給家中、本派係勢力知曉的意思。現在一切尚未定論,知會了又有什麼用,難道聖人不會派人盯著,萬一這就是個一石二鳥,聖人意在摸清勢力分布怎麼辦?閣老們,老老實實地加班。
戴權也去吩咐養心殿內圍伺候的,事關生死,宮女內侍,還是很珍惜生命的。
所以,史仲竹在逗著新鮮出爐的小包子時候,天使到來宣旨。
來的不是旁人,是小陳公公,先帝在時,他給史仲竹領過路,後來聽說到司藥間去了,高升了,如今更是升職為傳旨太監了,這個職位油水更多,基本可以預定為下一任大太監。史仲竹和陳公公一直都有聯係,這個聯係不是私相授受,就是在宮中看到會閑聊幾句,陳公公不當值的時候,在一起喝過幾次酒。當然,現在小陳公公再加小字恐不恰當,史仲竹迎上去到:“陳雲,別來無恙。”
“托福,托福。”陳雲公公笑答。香案淨水,按照流程禮儀接了聖旨,史仲竹請陳雲雲公公客廳敘話。
“侯爺聖眷優容,聖人惦記您呢。”陳雲公公客氣到。
“哎,我說陳雲,咱也不是外人,你用得著給我打哈哈嘛,啊?!”史仲竹道。
說起來,陳雲和史仲竹已經好幾年沒見了,自從史仲竹調任貴州,就沒見過麵,看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直爽,陳雲也恢複了熟稔道:“這不是慣例嘛,哪個夠資格接聖旨的是省油的燈,我這不是習慣了。”
“本還給你備了一瓶梨花白,就你這表現,沒了!”
“你就唬我吧,你怎知道是我來降旨?”陳雲公公不信。
“我……”史仲竹一時沒想到怎麼措詞。
“看吧,我就知道,肯定是騙我的!”陳雲做傷心狀。
“誰騙你了,我還給你備了許多特產呢!”史仲竹說漏了嘴,看陳雲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咬牙切齒道:“哼,來啊,去小庫房,把陳雲公公的禮給他拿上來,讓他住驛站去,本侯爺還不招待了!”
史仲竹傲嬌了一迴,端著茶把頭撇到一邊,小庫房裏的東西,魏貞娘清楚啊,一會兒功夫就收拾好了,親自送到前麵來。
陳雲站起來見禮道:“嫂夫人。”是的,陳雲雖然到不了直接叫“嫂子”的親密,一直也是叫“嫂夫人”的。
魏貞娘含笑迴禮,讓下人把捧著的東西給陳雲身後的小蘇拉,史仲竹見了,說到:“不是讓你不拿酒嘛~”
魏貞娘知他和陳雲逗著玩兒,哪肯聽他的,拆臺到:“你不是心心念念早叫我收拾出來,讓傳旨公公帶給陳雲嗎?現在剛巧本人來了,你還別扭個什麼勁兒!”
“誰說是給他的,酒是我留著招待好友了,這個笨蛋,可不給他喝。”
陳雲看著祥雲紋案的瓶子,自然知道是專門給自己備的,一伸手扯了塞子,喝了一大口道:“好酒!”
史仲竹本側著頭,聽他感歎才跑過來奪酒瓶道:“這是藥酒,專治你風濕腿疾的,怎麼能這麼大口喝!”
魏貞娘、陳雲都含笑看著他,史仲竹反應過來,把瓶子推迴陳雲的懷裏,道:“我可不是關心你,就是見不得你浪費東西。”
魏貞娘補刀道:“不是說這就不是給陳雲的嗎?”
史仲竹鬱悶的看著拆臺的媳婦,氣到:“你們就知道欺負我。”一跺腳,往院內去了。
史仲竹這一番熟稔小兒女情態,陳雲倒是不陌生,和史仲竹熟悉的人都知道,這人碰到尷尬或者興奮的事情,總唉玩這個調調,謫仙名士的皮子,都是披給外人看的。
“這是怎麼了?我沒得罪他吧。”陳雲明知故問道。
“不關你的事兒,他呀,早上收到信,被爹罵了一頓,現在又和小兒子賭氣呢!”魏貞娘閑閑道:“別理他。”
陳雲詫異道:“小侄兒還不滿一歲呢!”
“是啊,就為了寧兒開口叫人先叫的是娘,他這個當爹的受委屈了。”
陳雲一副“我擦,這都行”,對史仲竹鬧別扭的本事又添一層佩服。
魏貞娘把陳雲安排在靠近內院的小院子裏,這樣的院子都是為招待至親,比如史仲竹兄弟準備的。陳雲住在這樣的院子裏,自然感到貼心。帶來的小蘇拉還在和陳雲抱怨:“史侯爺可真不講究!”
陳雲喝道:“你懂什麼!”打發了小蘇拉,陳雲拆開他那不大的“禮物”包裹,全是各種治療腿疾的方子,還有能史仲竹名下藥鋪支取藥材的牌子,藥方都是史仲竹親手謄抄的,墨跡久遠,果然是抄好幾年了的。
再摸著酒瓶子上的祥雲紋案,陳雲感動不已,笑得像個傻瓜。
當然,他不知道,小庫房裏還有很多貼了名字,分門別類,許多切合送禮對象的禮物,史仲竹不管對誰都是這麼細致周到的,史仲竹就靠著這招,收服了一個又一個“感動不已”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