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嬰,安嬰。
我有著一頭琥珀色的頭發(fā),我從不將它們束起,我怕它們疼痛。它們散在身後,柔順寧靜,如同我的眼波一般。
曾經(jīng),我還有過另一個名字。安淨(jìng)初。
大抵是這個樣子的。
七年前,我遇見了屈臣。他的手扶過我淩亂的發(fā),說,我就叫你安嬰吧。
我點(diǎn)頭。
我29歲,一個蠻蒼老的年齡。我卻固執(zhí)的用著嬰兒麵,穿著簡單的棉布衣服。或者因?yàn)檫@樣,屈臣從沒想過我快老去。
我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我的“籬下”便是屈臣的家。我們同居,七年。他總問我,難道你打算把你的青春全耗費(fèi)幹淨(jìng)了,才想婚嫁?我笑,原來我還算青春?
我無業(yè),我吃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寸衣,都來自屈臣的腰包。我知道,他委屈。還好,他是個醫(yī)生,條件不錯。就當(dāng)養(yǎng)一隻寵物罷。
我知道,我算不上解語花,忘憂草。但是我很安靜。
我喜歡在陽光很好的下午,蟋蟋索索來到窗前。太陽便會伸出無數(shù)隻手,安撫過我的臉。我喜歡直視太陽,想象它的刺目、淩厲。我不怕它會傷害到我的雙眼。
因?yàn)槲译p目失明。
我是一個瞎子,我一直都知道。
我從來沒有看過屈臣的樣子,但我知道,他想必很是俊朗,而且也定是我想要的模樣。否則,我又怎麼可能將自己的手如此恬靜的放到他的掌心,一放,七年。
你可以當(dāng)成一個借口,我為了找一份活口的借口,的確,我需要一個人照顧,否則,無從生存。
我養(yǎng)著一隻狗,叫茉莉。是屈臣送我的,屈臣說他工作那麼忙,隻我一個人呆在家裏,肯定會悶出病來。我不以為然,我從不奢望多姿多彩的生活。
那天下午,他將一團(tuán)毛絨絨的東西塞到我的手裏,我一聲驚叫,扔在地上。屈臣急忙抱起慘叫的小動物,說,怎麼了,嬰,它是一隻小狗,很可愛的。
我說,你早說。
給它起個名字吧,嬰。
它沒死?
屈臣?xì)U口氣,最毒婦人心。
不知道為什麼,屈臣總是極其抗拒我的溫柔。多年來,他總是及進(jìn)撩撥之能事,刺激著我溫順的神經(jīng)。他不說,我也知道。他不肯相信我是一潭深水,波瀾不驚。
那就叫它牡丹吧。我說。
搞沒搞錯?屈臣把狗放在我的懷裏。
芍藥?我歪歪頭,輕輕安撫著這團(tuán)毛茸茸的小生命。
安嬰,你到底有沒有大腦?
那就叫茉莉。這時小東西可能太享受我的愛撫,發(fā)出了一聲可愛而秀逗的聲音,嬰兒囈語一般。我對著屈臣說,就叫茉莉了,它自己都同意了。
屈臣苦笑一聲,晚飯想吃什麼?我去做。
屈臣真的是個好男人。而且是絕好的。我本該是個好女人,可是我雙目失明,為他做不了任何事情。我想給他驚喜,想給他新奇。可在黑暗之中,我一無所有。
我也曾因?yàn)樗箫垼屆簹饬侨チ嗣济R粓F(tuán)狼藉後,我狼狽地坐倒在廚房的地板上,無聲無語。等屈臣迴來後,鄰居恨恨的教訓(xùn)了他,他們怕我的廚房起火,整個樓給毀掉。
屈臣沒說什麼,他沒抱著我很煽情疼惜的一番,或者大喊大叫的證明他的心疼。像電視劇裏的男主角一樣。他隻是把我抱到沙發(fā)上,用溫濕的毛巾給我擦掉一臉灰和汗。他說,嬰,今晚想吃什麼?我去做。
我總是笑屈臣,先征服了我的胃,再征服了我的心。
屈臣的做的菜,香味具全。至於色,我無從知道。屈臣常說,咱家的茉莉真隨你,鼻子夠尖。
他們都說,當(dāng)一個人的某一器官的能力喪失後,另一器官的能力將明顯的提升。我同意。
但是,屈臣不知道,我的嗅覺一直都好得出奇。在九年前,我的雙目並不曾失明。我也看過紅的花,綠的草,也看過皎潔的月,閃耀的星,還有鮮亮的太陽。也看過我那年輕的情人熱情的眼睛、溫柔的發(fā)線、修長的雙手,還有他微微上翹的唇角。一生之中,隻有三個人,確切的說是三個男人,或者男孩的氣息錈刻在我的記憶中。
一個是屈臣,七年前,在醫(yī)院裏。我在黑暗中掙紮著,天塌地陷。他走過來,身上淡淡的蘇打水的氣息還有淡淡的煙草氣息混合著。強(qiáng)烈而深沉。他的撫過我溫柔的發(fā),他說,跟我走吧。我叫屈臣,你的醫(yī)生。以後,我就叫你安嬰吧。
我點(diǎn)頭。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那一刻,我的確無路可走。屈臣為我繳上所欠的醫(yī)藥費(fèi),我就依靠在這棵生命的大樹之下。
我一直喜歡他下班迴家開門那一刻,那一刻,我可以聞到那種令人心安若水的味道。就這樣,直入肺腔。
另一個是個路人,是我離開了我那年輕的情人之後。走在陌生的街上,迎麵來的一個外國人,胖胖的,束著發(fā),男人,他從我身邊走過,對我微微笑。綿甜清淡的味道散發(fā)在空氣裏。那時候,我隻想一個人,想我初戀的男孩。他身上就曾有過類似的味道。
一直以來,我固執(zhí)的喜歡著這種味道。喜歡著那種清瘦的男孩。在我言語中,所謂的胖,可能隻是形容人很壯,在我眼中隻要不是清瘦的男子,都是胖胖的。
這也是我年輕的情人給我留下的後遺癥。他叫ken。
在我所有的年輕的夢裏,都有他身上可能是皂粉留下的清甜的味道。年少的時候,我當(dāng)那是天堂的氣息。我喜歡這個有著古銅色肌膚的男孩子。我的眼裏有太多的憧憬和向往的,對未來。
大家為什麼會喜歡劉若英的歌,因?yàn)槟贻p時候的多少情景與畫麵都能在她不鹹不淡的聲音裏泛濫開來。誰說平靜的聲線就唱不了絕唱。最是平淡的語調(diào),越是最大的哀傷。
或者屈臣是對的,我的情感並不是那樣平靜的池水。沉痛糾結(jié)過重,舊事見血封喉。當(dāng)你堆積多了,火山也會死寂。死活山便是上帝的見證。
可我並不知覺。我喜歡屈臣給我的一切。
茉莉一直是小小的個子,不肯長大。多年如此。我就不奢望它能長成大馬丁。或者,它和我一樣,都是用來豢養(yǎng)的。
它總是不離我的身邊,一步也不。很多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它,它就或尖利或低沉的哀鳴。我總在這樣的驚悸後將它抱起。它在我懷裏戰(zhàn)抖不停,弄的我怪想哭。
有一次,我將它可能傷得太厲害。它不停的哀叫。任憑我如何愛撫,都無從減輕它的苦痛。我想它骨折了。所以,我就將它帶它出門了。
記得屈臣曾經(jīng)說過,將來有孩子,絕不能讓我?guī)鲩T,我會弄丟他的。其實(shí)他當(dāng)時說的是我的粗心大意,可聽在我的耳朵裏卻直刺心肺。我目盲,甚至無從照顧我的孩子!
他說,對不起。
我說,沒關(guān)係。
我們從沒有多麼熾烈的感情衝突。因?yàn)槲铱床坏剿娜蓊伜捅砬椤6业难凵褚灿肋h(yuǎn)像三月的風(fēng),溫暖和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將茉莉帶下樓的,也不知怎樣將它帶到寵物醫(yī)院的。我打電話找屈臣過來付錢。可他關(guān)機(jī)。我知道,他有在給別人動手術(shù)了。我對那個小護(hù)士,我得等人過來付帳的。
等屈臣趕來的時候,天已晚。
他說,安嬰,你太大膽了。
我知道。七年來,從沒下過一次樓。我說,我將茉莉弄傷了。
迴家的路上,我靠在屈臣的肩上沉沉的睡著。也不管是不是影響他開車。
那天後,我突然有種末日了的感覺。麵對屈臣的時候,心裏總是酸酸澀澀的。我問屈臣,如果這是你最後的一秒,你會有什麼樣的願望?
屈臣沒迴答,隻是問,你呢?
我說,我隻想看看你的樣子。
屈臣緊緊抱住我。我覺得我們就跟兩個傻瓜一樣,太煽情。
可他的懷抱,真溫暖。
屈臣說,安嬰,我們幹脆結(jié)婚吧。
我說,好。
第一次,在午夜裏,聽劉若英。歌聲飄渺得如同天堂一樣。
“請?jiān)试S我塵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過去。
滿身風(fēng)雨我從海上來,才隱居在這沙漠裏。
該隱瞞的事總清晰,千言萬語隻能無語。
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喔,原來你也在這裏。
哪一個人是不是隻存在夢境裏?
為什麼我用盡全身力氣,卻換來半生迴憶?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贖心情。
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喔,原來你也在這裏。”
也是第一次,在午夜裏離開屈臣。
我?guī)ё吡藥准路有一瓶嬰兒麵。我隻留給屈臣一隻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