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府門前緩緩停下。
早已等候的甄家太太忙上前迎接,就見車簾掀開,賈璉那頎長英武的身影率先出現。
她微微一愣,但還是臉上堆笑的道:“這麼遠的道,怎麼還勞你親自送一趟。”
賈璉跳下馬車,一邊迴頭牽甄玉嬛下車,一邊不以為意的道:“昨日答應了叔母,自是要說到做到的。”
甄家太太笑了笑,低頭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身邊的女兒,一度讓甄玉嬛心裏一緊,擔心是不是身上哪裏沒處理好,讓母親看出了端倪。
好在甄家太太旋即又與賈璉說話了。
“難為你為她這般費心。對了,你們吃晚飯了沒,要是沒有的話,不如就留下來用膳吧。”
甄家太太隻是隨口客套,沒有想過賈璉會答應。
甄玉嬛原本紅撲撲的小臉也在聞言的瞬間垮了下來,情知與義兄分別在即。
賈璉看著熱情的甄家太太,又瞧了一眼明顯不舍的小丫頭,笑問道:“這個時辰了,叔母還沒有用膳嗎?”
“我們是明日上午的船,家裏許多地方需要收拾,因此誤了些時辰。”甄家太太隨口解釋。
其實主要是她想要等女兒迴來,母女倆一起用這在京的最後一次晚膳。
賈璉頷首,隨即道:“我們之前是吃了點,不過有段時間了,現在卻真有些餓了。若是叔母不怪罪叨擾,我倒是想留下來蹭一頓飯。”
賈璉這話一說,原本垂著頭,悶悶不樂的甄玉嬛立馬抬頭,驚喜的看著賈璉。
隨即她情不自禁拉著母親的袖子,提醒母親趕快答應。
甄家太太自然不可能不答應,以賈璉的身份願意留下來蹭飯,是她們莫大的榮幸。
“說的哪裏話,你願意留下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就怕家裏粗茶淡飯,照顧不周。”
甄家太太說著,不動聲色的瞪了一眼把心思全寫臉上的女兒,然後招唿賈璉進門。
甄家乃是江南大族,規矩排場一點也不比賈家弱。
哪怕此番隻是攜女進京議親,所攜帶的人員、物件也不在少數。
此番打道南迴,家裏的動靜自然也不小。
在這樣的情況下,甄家確實沒有留客的準備。若是賈璉懂禮數,也不該在這個時候答應留下來用晚膳。
但是偏偏賈璉留下來了。不論是以甄家的禮數還是賈璉的身份,甄家也絕對不可能當真用一頓“便飯”打發。
正廳上,趁著母親交待下人的間隙,甄玉嬛湊到賈璉身邊,低聲道:“義兄,你能答應留下來用膳,我好高興……”
“傻丫頭。”
賈璉摸了摸甄玉嬛的腦袋,有些寵溺,又有些憐惜。
甄玉嬛自是十分受用,但是害怕被母親瞧見,她也不敢和賈璉過分親近。
想著家裏準備晚膳應該還要些時間,她便決定先下去洗個澡,臨走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讓賈璉不許提前走。
一時甄家太太走進來,與賈璉客套了幾句,彼此坐在主賓席上,頗有些無話。
一則身份使然,二則彼此確實算不得熟絡。
就在甄家太太想要以準備晚膳為由離開,讓下人作陪的時候,卻聽賈璉道:“其實我今晚留下來,是有兩件正事想要與叔母商議的。”
甄家太太一怔,然後了然,覺得這才合理。
又見賈璉眼神示意,她便將廳上伺候的下人屏退。
“不知哥兒所說的是哪兩件事?”甄家太太認真的詢問。
她知道以賈璉的身份,這般鄭重其事,肯定不是小事。
賈璉也不含糊,直接道:“第一件事,是關於貴府目前的處境。”
甄家太太立馬揪心三分。此番她之所以著急忙慌的打道迴府,不正是因為太子謀逆身死,甄家處境堪憂之故嗎。
“可是哥兒知道些什麼?實不相瞞,自從太子出事之後,我是整日擔驚受怕,若非從皇後娘娘處得到些許承諾,隻怕我便連南下都不敢的。
因此哥兒若是知道內情,還請不吝告知,也好讓我們安心。”
甄家太太說的十分誠懇。她也確實很怕受到太子的牽連。
雖然皇後讓她不必過於擔心,但是對於太子一事的內情,卻也沒有與她多言,因此她隻能從外界的傳言中,揣測一二。
雖然從皇後娘娘同意讓她攜女南歸這一點上,猜到她們應該是安全的,但是猜測畢竟隻是猜測,若是賈璉願意多透漏一些內情給她,她也求之不得。
迴到南邊,也好與家裏人分說明白。
“關於太子之事,我確實知道一些內情。但是還請叔母見諒,茲事體大,我也不敢隨意向外透漏,畢竟隨便傳出去一點,對你對我而言,都不是好事。
我隻能告訴叔母,隻要貴府斬斷和太子一方所有聯係,不再攪和進去,大概率是不會受到牽連的。”
賈璉下了一個保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一案的內幕。所有被太子牽連的人,除了在鐵網山被當場抓住的,剩下的全部都是在此番事情之後,跳出來攪風攪雨的。
換句話說,是得罪了寧康帝或者是擋了路的。
而甄家的根基在南邊,和太子府的聯係也隻在最近一兩年,與寧康帝之間,根本沒有任何衝突。
至於說恨屋及烏,大肆株連……
若說太子背刺,當時的寧康帝肯定是惱恨至極,但是這一切,隨著太子之死,肯定都淡了。
這一點,從此番城中被抄家清算的多半都是太上皇一朝老臣,而太子一黨寥寥,就可見一斑。
若不然,就憑甄家這半年來轟轟烈烈的攀附太子府,甄家早被下旨清算了。
眼看城中的抄家風波都快告一段落,甄家還沒有出事,就說明不會有事。
雖然賈璉沒有說什麼具體的,但是得到皇後和賈璉這兩位重量級人物的保證,甄家太太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下去,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容。
不過卻聽賈璉繼續道:“我要說的並非這件事,而是……”
麵對甄家太太疑惑的目光,賈璉道:“敢問叔母,甄家可欠著國庫或者府庫銀錢?”
甄家太太有些愣住,“哥兒此言何意?”
賈璉不答反問:“若是欠了,所欠幾何?”
甄家太太頓時沉默下來,不知如何作答。
賈璉見狀,頗有深意的道:“當今陛下登基七載,銳意改革,勵精圖治,有太多的地方需要用錢。倘若太子一案陛下都沒有注意到甄家,卻因為旁的原因,甄家之名再次落到陛下的案前,那就得不償失了。”
賈璉這話雖然沒有明說,但隻要不是太蠢,就不會聽不出其中的意味。
甄家太太不由又緊張起來。
賈璉可是寧康帝近臣,與皇家的關聯千頭萬緒。他既然如此暗示,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於是思忖一番,道:“不敢隱瞞哥兒,家中確實與國庫和府庫,有些賬麵往來……
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陳年往事了,其中關係,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的清的。”
看甄家太太這猶猶豫豫,三緘其口的模樣,賈璉便知道,這甄家虧空的數額,隻怕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太上皇禦宇五十多年,雖然功勳卓著,但是也改不了曆朝曆代在位時間長的皇帝的毛病。
好大喜功。
特別是後期,逐漸變得驕奢淫逸起來。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四海升平,國泰民安,朕享受享受怎麼了?
但是一個人享受,免不了被大臣們勸諫,一來二去也煩得很。
因此一向有“聖君”“仁愛”之名的太上皇,便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理念,大手一揮,讓大臣們也跟著他一起享福。
既然是享福,就要有錢。臣子們的俸祿不夠花怎麼辦?好辦,國庫有錢啊。
於是,原本還隻是少數特定人群可以從國庫中掏出銀子,一下子就變成大家都能分蛋糕了。
本來這項政策也算不得是壞事,隻要執行的好,有借有還,未嚐不能說是一項仁政。
但是隨著天長日久下來,這項針對臣子們的福利政策,早已變得和一開始不一樣了。其間累及虧空下來的賬目和數額,早就不知道有多少。
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有著這些“仁政”,寧康帝接手過來的江山,豈能不缺錢?
若不然,他也不會上任的第一時間,就把林如海這樣的親信,派去執掌鹽政。
也不會因為賈璉從鹽商那裏敲詐了一千萬兩白銀給他,而那般高興。
寧康帝缺錢,是賈璉一直知道的。
隻要寧康帝不改前誌,還想要做出巨大的功業,他就會越來越缺錢。
缺錢,就要找地方來錢。
以前他動不了那些既得利益者,但是現在太上皇被榮養,還有誰是寧康帝動不得的?
所以,賈璉能夠猜到,寧康帝要對那些曾經虧空了國庫的人下手,就不足為奇了。
許是看出賈璉對她的含糊其辭有些不滿,甄家太太猶豫再三,還是解釋道:“其實我們甄家很少從國庫中支借銀錢使用的,至少從我進甄家這二十年來,是這樣的。
但是我也不瞞哥兒,我署理家中事務的時候,也得知了家裏確實欠了府庫不少錢糧……”
甄家太太瞧了賈璉一眼,繼續道:“那些賬目,若真要追究,可以追溯到先祖時期。
哥兒也許不知道,當初祖上頗受幾代君上隆恩,別的不論,就說太祖皇帝六次南巡,其中就有四次曾駐蹕過我們家。
為了迎奉聖駕,當時祖上確實多有向府庫支借錢糧。
據家中老人所言,這些事在當時是慣例,不獨我們家,甚至這都是君上金口特許的。
而我們家所虧欠的那些賬目,也幾乎都是那時候產生的……”
似乎是怕賈璉不相信,甄家太太語氣十分誠懇,哪怕說到太祖四次駐蹕,也沒有多少炫耀之心。
賈璉笑了笑,感情這甄家並非太上皇一朝才陶國家的銀子,而是傳統。
至於甄家太太所說這二十年很少再借了的話,賈璉也不大相信。
借錢這東西是會上癮的,特別是那種借了不用還的錢!
不過這畢竟是甄家自己的隱秘,賈璉也無意深究,隻道:“雖然事出有因,但是當今陛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倘或將來翻起舊賬,再聯係到太子一案,隻怕對貴府十分不利。”
甄家太太立馬揪心起來,忙問:“那可如何是好?”
賈璉微微一笑,對此不作答複,反而話風一轉,突兀道:“我想說的另外一件事,是關於嬛兒的。”
甄家太太完全跟不上賈璉的思維,下意識的問:“嬛兒?嬛兒怎麼了?”
“嬛兒她,已經是我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