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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過要好好愛你的。——就像從來未曾受過傷害,就像永遠不會曲終人散。可是梅蘇,你知道等待一個人的感覺麼?


    那麼疲憊,那麼無可奈何,累到隨時都有可能放棄,卻又在每一個哭泣的關頭舍不得放棄。——就是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往前走著,不知不覺,就是一輩子了。然後你會發覺,他喜不喜歡你,會不會來,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份感情,已經白發蒼蒼。


    一.{可憐青銅鏡,掛在白玉堂。}


    中原的皇宮,原來竟是這般繁華富麗的光景。九大殿頂層鋪著金黃的琉璃瓦,四角鑄著銅獸水漏,風過的時候,會發出泠泠的聲響。傍晚時分,重重樓宇映著蒼茫的天色,綻放出橘色瑰麗的光輝。


    我舉目四望,身上紅衣淩亂。——後半生幾十年的漫長時光,就要生活在這裏了嗎?


    此時正是夏日,大路兩旁綠樹成蔭,柳媚花嬌,這裏的一切都與大漠那麼不同。遠處有身著暗紅色服飾的太監從甬道處走過來,不冷不熱地作個揖,垂首道,“老奴參見公主。請這邊走。”


    送親的隊伍並不算龐大,陪嫁的珠寶也隻有區區幾車而已。送親隊伍走在可以並排行駛四輛馬車的寬闊大路上,很快便淹沒在夕陽西下的皇宮一角裏。所以當我與一位三品美人迎麵走過時候,她揭開轎簾,輕笑一聲,說,“堂堂賀蘭公主,嫁過來就是這種排場。與初進宮的秀女相比都好不了多少呢。”


    “停轎。”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那位美人尚未走遠,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從窗子裏斜斜地瞥我,倒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我端端站著,一襲喜服迎風招展,看著她的眼睛淡淡說道,“怎麼這麼沒規矩?你既知本宮是賀蘭公主,便該知道,本宮早已被封為二品昭儀。按照規矩,初次見麵,你該要伏地叩首的。”


    那女人微微一愣,隨即掩口輕笑,“你看我的儀仗,知我是三品美人。卻也應該能看出,我的衣著穿戴,遠非區區美人可及。”說著她柳眉一豎,說,“你可知我爹是誰?竟敢在我麵前如此放肆。”


    我瞇眼打量她,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近來聖眷正隆的姚美人吧。你爹是封疆大吏姚長遠,他的威名,我倒是聽過的。”


    姚美人麵露得色,聲音清脆,嗤笑道,“知道就好。若不是你們賀蘭軍隊被他老人家打得連連退敗,也不用派你這個什麼公主來和親了。”


    想來這位美人是從小被人捧慣了的,竟敢對我如此不敬。我揚起唇角,說,“我在賀蘭排行十四,封號光華公主,你記住了麼?”說著我上前一步,親手將她從轎子裏拉出來,往地上一甩,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現在,你給我跪在這裏。天黑之前不許起來。”


    姚美人弱不禁風,被我拉倒在地上,愣住了片刻,怒道,“你……你是什麼身份,竟敢這麼對我!”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我又推她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再次栽倒在地上。她手下的人想要過來扶她,被我的人盡數攔在轎子旁。賀蘭人生來就比中原人高大,送我來和親的這些侍衛又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善戰之餘也是無比的忠心。


    我看著姚美人,說,“我是二品昭儀,你是三品美人,初次我不但不下跪,還出言不遜。按照宮裏的規矩,我罰你跪幾個時辰也不算過分。”姚美人再一次試圖要站起來,我踢一下她的膝蓋,她呻吟一聲跌倒在地上。我轉頭吩咐左右人,“你們留在這裏看著她。天黑前她要是再敢站起來,就給我打斷這雙腿。”


    姚美人一驚,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咬牙恨道,“賀蘭蠻夷,果然粗魯蠻橫!耶律光華,這筆帳你給我記住了!我姚甘薇絕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我轉身走向喜轎,聞言迴首一笑,說,“是的,賀蘭蠻夷,粗魯蠻橫。以後,我希望你和其他宮人都能牢記這一點。”


    中原皇帝賜我飲月閣。位於未央宮之西,是僅次於皇後的居所。略略一掃,白玉堂,青銅鏡,兩盞紅燭輕輕搖曳,算不上多奢華,卻也淡雅清新。


    我拎著鳳冠四處打量,一旁侍候的婢女猶豫半天,囁嚅著上前,說,“一會皇上就要過來了。請公主將鳳冠戴好,以行夫妻之禮。”


    我抬眼看她一眼,那婢女立時噤若寒蟬,有些訕訕地推到一旁。可見我方才對付姚美人那一套,大概已經傳遍了整座皇宮。我笑著搖搖頭,戴好鳳冠坐到床邊,柔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還未有名字。”她跪在地上說,“奴婢剛來飲月閣伺候的,您是奴婢第一個主子。”


    “以後我就叫你皓月吧。”我歎了口氣,說,“好了,皓月,你先退下吧。”


    “謝公主賜名。”小姑娘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微笑著退了下去。


    皓月,皓月。倒讓我想起了幾年前,當我也像她這般年紀的時候,第一次遇見連皓月時的樣子。


    大漠黃沙,綿延萬裏。那時我隻有十五歲,費盡周章才能跟著父皇出行打獵,卻住在所有子女中離他最遠的帳篷裏。我排行十四,並不靠前,也不是最末,因為母親出身卑微,沒有外戚勢力可以依靠,相貌又尋常,父皇一直未把我放在眼裏。夜半風涼,早慧的我不能入眠,獨自坐在帳篷外的大石上看月亮,想起這些年來我和我娘所受的苦楚,不由抱緊了衣衫單薄的自己。


    那一夜的月亮是紅色的,我始終記得。他騎著馬從我麵前經過,黝黑的皮膚在月光下閃耀著異樣的光澤,斜斜看我一眼,說,“這裏入夜有狼出沒。早點迴帳篷吧。”他也不見得比我年長幾歲,目光裏卻有一絲輕視和漫不經心。


    我生平最恨別人輕視我,冷冷看他一眼,說,“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種笑容爽朗而燦爛,在暗夜裏仿佛光芒盈目,讓我在多年以後依然記憶猶新。他跳下馬,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耶律光華。”我一字一頓地說,有些刻意的高傲,抬起下巴反問,“那你呢?”


    “下次見麵的時候,你自會知道的。”他揚手扔過來一把短劍,我下意識地接住,轉眼間他已策馬而去,聲音也漸行漸遠,霧氣一般四散在風裏。


    他說耶律光華,我知道你眼睛裏為什麼會有落寞。所以,當機會到來的時候,你一定要抓住它。


    二.{玉堂有美女,嬌弄明月光。}


    段梅蘇揭開我蓋頭的時候,我還沉浸在有關連皓月的迴憶裏,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白玉堂前紅燭搖曳,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手裏拈著那頂珠光顫顫的鳳冠。


    我微微一愣,沒有想到,中原的皇帝,竟會是一個如此年輕俊美的男子。他的臉龐白皙儒雅,有賀蘭男子身上少見的一種韻味,上挑的眼梢裏,卻又有種鋒利在裏麵,尊貴而冷峻。


    我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一早準備好的那些臺詞卻於剎那間不知去向。我後退兩步,有些狼狽地撞到梳妝臺上,卻還是揚起下巴故作鎮定,說,“段梅蘇,有些事,我要跟先跟你說清楚。”


    我直唿其名,他也不以為忤,淡淡看著我,略有一絲饒有興味的樣子,說,“哦?什麼事?”他頓了頓,漂亮的眉毛一挑,又說,“關於姚美人麼?”眉梢裏無聲地攢了一絲逼視。


    此刻我卻真的鎮定下來了,歪頭看著他,說,“我知你登基後政績斐然,知人善用,國泰民安,幾乎將我們賀蘭逼到了死角。——所以,你是個聰明人,對麼?”


    段梅蘇微微一怔,隻是不動聲色地看我。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嫁給你。”高懸的銅鏡中,我看見自己眼中隱約的悲戚。


    ——不過是為了一段短暫的和平吧。其實我們心裏都知道,區區一個和親公主,是不可能讓他打消擴張版圖的念頭的。我挑了挑眉,又道,“對你,我既不會有夫妻之情,也不會有夫妻之實,所以我也不指望後半生你能在這粉黛三千的後宮裏護著我。”


    段梅蘇淡淡地看著我,忽然接口道,“你會自己護著你自己。”


    我知他是指姚美人的事,看著他的眼睛笑道,“段梅蘇,其實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討好你呢。”他的目光微微一動。


    “姚美人仗著自己的父親是封疆大吏,越來越驕縱無理,你早就想挫一下她的風頭了不是麼?”我細細看著段梅蘇的反應,又說,“否則,當你知道她被我懲治的時候就該去救她的。而不是充耳不聞地任她跪倒天黑。”


    段梅蘇不置可否,目光仍是淡淡的,說,“你們賀蘭人,都很喜歡揣測別人的心意的麼?”


    我背過身,唇邊掠過一絲苦笑,說,“賀蘭人簡單淳樸,隻有我一個心思複雜而已。否則,以我母妃的地位,又怎麼能在賀蘭十二位公主中脫穎而出,嫁給你這中原皇帝呢?”我想起遠在賀蘭的母親,想起此時再難相見的連皓月,心頭不由一酸。


    這時,餘光一掃,才發現段梅蘇此刻正在銅鏡中細細看我。


    “不早了,歇吧。”他把鳳冠撂在桌上,轉身往榻上走去,我微微一驚,正想再說什麼,他迴過頭來打斷我,說,“你說這麼多,無非是不想朕碰你。”


    我一愣,仍是站在遠處不敢過來。


    段梅蘇脫下外衣,倒了一碗茶水放到床榻中間,說,“這樣,你總放心了?”


    良久良久,我隻好走過去,背對著與他躺在大紅的喜床上。吹滅了紅燭,透過窗子可以看見月上有暈,落地如霜。


    盛夏的夜,比水涼,露水般輕盈。風裏有種清淡的味道,夾著段梅蘇身上獨有的香味,一漾一漾地湧入鼻息。就是在這樣的氛圍裏緩緩入夢。


    夜半醒來,枕邊人不知何時卻已經不再。我披上衣服走出去,小院裏有稀稀落落的蟬鳴,段梅蘇正倚著一棵大梨樹站著,素白的花瓣迎風飄落,他仰頭望著月光,以一種無限孤獨的姿態。


    旁邊有一汪潭水,粼粼晃動,盛著一輪圓月,其上落滿了如雪的梨花。池壁上刻著三個字,“飲月潭。”


    我在暗處看住他許久,不忍打擾,轉身無聲地走迴房間。


    美人如玉月如霜。忽然覺得,在他心裏,應該也有不為人知的一段傷吧。


    三.{羅袖拂金鵲,彩屏點紅妝。}


    第二次遇到那個人的時候,我才知,原來他就是賀蘭第一勇士,出身連氏貴族的傳奇少年,連皓月。


    野外的宴會上,我那些目空一切的哥哥姐姐們對他仰慕有加,前唿後擁地圍在他身邊,敬酒,說笑,比對父皇都要殷勤。我遠遠地看著這個曾與我有一麵之緣的男子,默默地轉過身去。或許那一夜的相見,他早已經不記得了吧。這時,餘光掃見喝多了的父皇推開眾人往營帳裏走去,我握緊了早早配好的解酒藥,思忖著要不要遞上前去。


    其實也並非想從他那裏得到榮華富貴。我隻希望身為我的父親,他能多看我一眼。我站起身跟在父皇身後,卻見他漸漸偏離了營帳的方向,跌跌撞撞往樹林裏走去。


    因為自小我就與他生疏,此刻便猶豫著不敢上前,眼看營帳漸行漸遠,父皇腳下忽然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就跌倒草叢裏。我愣了一下,慌忙趕上前去扶,卻見暗處有一個巨大的影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父皇撲去。


    原是一隻巨大的棕熊,揮舞著大掌迎麵而來,我略一猶豫,跑過去擋在父皇身前。抽出昨日連皓月扔給我的短劍,不要命地朝棕熊砍去。


    數道寒光閃過,那棕熊竟然應聲倒地,血流成河,染紅了大片泥土。我怔怔地看著沾滿血的雙手,原來這竟是把吹毛斷刃的寶劍,鋒利無比。若不是它,以我一個弱女子之力,無論如何也殺不了一頭熊的。


    忽然想起連皓月那夜所說的話來。——耶律光華,我知道你眼睛裏為什麼會有落寞。所以,當機會到來的時候,你一定要抓住它。


    下個月是皇帝的壽辰。燕皇後執掌六宮,這等大事自是由她親自打點的。是日清晨,六宮粉黛聚集在皇後的未央宮裏,按照位份依次坐著,倒是一派和睦的景象。


    那日初見之後,段梅蘇就再也沒來過我的飲月閣。多半是嫌累吧,堂堂一國之主,還要在中間有一碗茶水的榻上入睡。但我仍是二品昭儀,又曾用蠻力懲治過姚美人,是以宮裏沒有人敢怠慢我。讓我當初頗感意外的是,燕皇後的姿色並不怎麼出挑,也沒什麼外戚勢力,看人的時候總是一副溫和的樣子。此時她忽然對我說,“聽說光華妹妹能歌善舞,在賀蘭是出了名的。不知姐姐可有這個眼福,能在皇上壽辰上睹一睹妹妹的舞姿呢?”


    這番話她說的客氣,我微微一愣,畢竟不喜拋頭露麵,正猶豫著要如何拒絕,燕皇後又道,“說來也巧了,甘薇妹妹的舞在我們中原也是很出名的,不如兩位妹妹同臺獻藝,讓大家一飽眼福,如何?”


    我又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她一眼,心想這燕皇後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居然打著這樣的算盤。我與姚美人有過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現在她讓我們在舞臺上一較高下,不知是給她個機會報仇,還是讓我們兩敗俱傷呢?


    姚甘薇坐在我對麵略下的位置,冷哼一聲,笑道,“燕姐姐這個提議好,可是光表演有什麼意思?不如這樣吧,我與光華妹妹同臺比舞,孰高孰低以皇上的裁決為準。”她眉毛一豎,恨恨掃過我的臉,說,“輸的人要給贏的斟茶叩首,你敢不敢?”


    我騎虎難下,心想也隻好答應了。可是見她這麼有信心的樣子,又覺得沒有十全的把握,於是笑笑說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姚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罷。可是跳各自擅長的舞蹈有什麼稀奇呢?不如換一換吧,姐姐來跳賀蘭的孔雀舞,我則去學你最擅長的驚鴻舞。”我頓了頓,學著她方才的口吻說,“你敢不敢?”


    姚甘薇怔了怔,眼角劃過一絲恨意,連裝樣子都不肯了,說,“怕你不成?輸的人要斟茶叩首的,你可記住了。”


    隻有半個月的時間了,我從宮外請來幾位中原最好的舞姬,日以繼夜地陪我在飲月潭前練驚鴻舞。可是越是多加練習,就越覺得沒有勝算。原本以為,賀蘭的孔雀舞需要十幾年的功底,一定是比驚鴻舞難學的。可是真正了解了才知道,原來驚鴻舞本就與孔雀舞同源,隻不過要求身體更柔軟,動作神情更有神韻,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累了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那日救了父皇之後,他將我封為為光華公主時母親欣慰得閃著淚光的眼睛,以及連皓月狐貍一樣的笑容。


    那夜他守在我營帳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說,耶律光華,你如今得償所願,要怎麼感謝我呢?


    我微微一愣,心如電轉,驚道,難道那隻棕熊是你引來的?


    連皓月輕笑著看我,不置可否,隻是朝我伸出手來,說,我的劍該還我了吧?這是我連家的寶物,從來不會借給外人的。


    那時的我那麼年少,聞言又愣了愣,臉上一紅,訕訕地將寶劍遞過去,說,喏,還你就是了。


    他順著短劍握住我的手,掌心有層薄薄的繭,握得我手腕微有些麻,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耶律光華,等你成年的時候,我會娶你。


    四.{妝罷含情坐,春風桃李香。}


    當我穿著一襲青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出現在舞臺上的時候,許多人都怔住了。包括燕皇後,包括段梅蘇。


    燕皇後怔怔地看著我,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眼中竟似有驚恐。段梅蘇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深很深,就像那夜他在飲月譚旁的樣子,那種表情,似乎有種可以融化人心的力量。


    我愣了愣,仍是不明所以,隻好在音樂響起的時候,極力跳好這支驚鴻舞。


    這條裙子是我路過一座無人宮殿的時候得到的。旁邊還放著一把扇子,畫上的女子就是穿著這樣一襲青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眉目如畫,清新秀麗,眉宇間有一種精明和智慧在裏麵。我的舞衣剛好被劃破了,便順手穿上了這裙子。


    一支舞畢,還未來得及看姚甘薇的孔雀舞,侍女皓月偷偷將我叫到一旁,說,“公主,您讓我的等的信鴿已經來了。”說著,她將一個未開封的鐵環放到我手裏,默默地退了下去。


    聽雲亭是皇宮裏最高的一處所在。坐落於小華山的山巔處,雖說是假山,卻是搬來各地的大塊巖石搭建而成,十分宏偉秀麗。


    此時夜半,我站在聽雲亭裏,居高臨下地望著京城裏的萬家燈火,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這時,一簇彩色煙火在城東綻放,瑰麗華美,我知道這定是出於賀蘭最好的工匠之手。煙火斷斷續續的,我凝目看著,忽然覺得有些冷。我伸手抱緊了自己,肩膀上卻忽然一暖,他身上的淡香絲絲縷縷的飄入鼻息,我迴頭,微微驚道,“段梅蘇?”


    他垂頭看著我,眸子裏有種莫名的東西,讓我無端心頭一跳。


    月色霜白,聽雲亭四周有清淺的霧氣,他忽然別過頭去,像是在逃避什麼,背對著我說,“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有一些心虛,頓了頓,說,“你應該已經聽說我與姚美人的賭約了吧?怕輸給她,所以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淡淡一笑,說,“你看起來倒不像是個怕輸的人。”


    “真正怕輸的人,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因為我們總是會掩飾。心裏越在乎的東西,就越要裝作不在乎,難道你不是如此麼?”他的背影在月色裏單薄俊逸,猛地迴過頭來看我,目光裏似有觸動,又仿佛透過我,看到某些永遠失去了的東西。


    我極力顯得乖巧一些,說,“時候不早了,皇上早點迴去歇吧。”


    段梅蘇背過身去,穩穩走在前麵。臺階沾了夜露,有些濕滑。我此刻穿著極美的一雙舞鞋,腳尖處很緊,尾部墊著很高的鞋跟,走起路來十分不便。每下一級臺階,都好像要栽倒下去一樣。他放慢了腳步,像是察覺了我的苦處,默默地抬起一隻手臂伸到我麵前。


    我微微一愣,猶豫片刻,將手搭在他臂上,扶著他走下臺階,步伐穩當了許多。手心裏有種異樣的暖意,透過他的衣衫陣陣傳來,連帶著他獨有的熏香,在這樣寒涼的夜裏,無聲地灌滿了胸口。


    多年以後,我總是迴想起這個畫麵。他舉著手臂,讓我倚靠著走下臺階。他離得我那樣近,青絲上沾染著凡塵月光,近得可以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想著想著,淚流滿麵。


    下完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我心裏微有些失落的感覺。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能再這樣扶著他的手臂了?


    臺階已經走完,段梅蘇在前麵停下腳步,我怔了怔,訕訕地收迴了手。這裏比山頂暖和許多,我解下他方才為我披上的鬥篷,遞過去,有些局促,“謝謝。”


    段梅蘇輕輕接過,卻並不鬆手,月光下瞳仁如水,凝眸處卻並不在我。他忽然握住我的腕,說,“為什麼?”


    我不明所以,“什麼為什麼?”


    他將我攬進懷裏,動作輕柔,卻是緊緊的,像是要將我揉進骨骼裏一樣,“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每一次當我快要忘記的時候,你都會來提醒我……這一生,是我辜負了你。”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自稱為“朕”,他的聲音一瞬間脆弱得像個無助的孩童。我怔了怔,本能地迴抱住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在我懷裏微微的顫抖。


    段梅蘇的身軀那樣的暖,香氣迷離,月色下卻忽然如此無助,讓我胸中某處柔軟的地方,驟然疼痛起來。


    “梅蘇……”我第一次這樣叫他,這聲音輕如羽毛,飄進無邊的夜色裏。


    段梅蘇雙手扶住我的臉頰,忽然狠狠地吻向我。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讓我一瞬間失去所有的理智和力氣。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抬起頭迷惑地看著他……他的雙唇那麼溫柔,輕輕吻向我的眼睛,夢囈一般在我耳邊說,“雪嬛,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五.{這份感情,已經白發蒼蒼。}


    之後也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許多年後迴想起來,那大抵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日子。段梅蘇很寵愛我,也曾在飲月閣為我寫下這樣的詩句。


    可憐青銅鏡,掛在白玉堂。


    玉堂有美女,嬌弄明月光。羅袖拂金鵲,彩屏點紅妝。妝罷含情坐,春風桃李香。


    我看罷就紅了臉,用指尖頂一下他的額頭,說,“你啊,就會寫這些豔詞,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


    這時有姚甘薇的貼身婢女跑來通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說,“皇上,姚美人已經絕食三日,求皇上去看看她吧。”


    段梅蘇微一皺眉,眼角裏全是薄情。但還是站起身,準備要跟她去了。我拉住他的手,搖晃著撒嬌,“你就這樣扔下我?”


    他有些無奈,又不忍甩開我的手,說,“那要怎樣?難不成帶著你一起過去麼?”


    我誇張地不住點頭,說,“好啊好啊。一起去!”


    他伸手拍一下我的頭,假裝薄怒道,“胡鬧!”我吐了吐舌頭,心想也是,我要跟著一起去了,那位姚美人恐怕死得更快。


    剛放段梅蘇走,緊接著卻有未央宮的婢女來找我。


    自從我受寵之後,燕皇後對我的態度一直怪怪的,這一次主動派人來找我,倒有些蹊蹺。


    燕皇後好像蒼老了許多,眼神中有一種怨毒的東西。她身旁放著那把扇子,上麵的女子穿著一襲青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眉目如畫,清新秀麗,就如那個夜晚的我。她冷笑看著我說,你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你可知,段梅蘇為何會寵幸你?


    第二日,賀蘭使者帶著一座巨大的紅木麒麟前來朝賀。那隻紅木麒麟有兩層樓那麼高,賀蘭動用了十輛駱駝車才將它運來。我陪著段梅蘇去接見來自家鄉的使者,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重重愣住。


    他的皮膚依舊黝黑,笑容依舊燦爛,隻是眼角眉梢多了一些風霜,腰間還別著那把短劍。——那把讓我當上光華公主的連氏寶劍。


    連皓月。我叫著他的名字,就想起分別那日,他握著我的手在風中立誓的情景。他說光華,我知道對你來說,父命難違。我隻要你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從中原皇帝手中搶迴來的。


    可是如今,我們還可以迴到過去麼?我偷偷看一眼身側笑容俊逸的段梅蘇,心就忽然疲憊起來。


    賀蘭十二個公主中,父親偏偏將我嫁到中原。直到此刻,我才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我的愛情。


    是夜,巨大的紅木麒麟被放置在未央宮前麵的院落裏。我捧著一簇煙花走向聽雲亭,步履蹣跚。


    腦海中亂成一團,想起那晚的驚鴻舞,以及段梅蘇看我時無限溫柔的眼眸。


    緊接著又想起十五歲那年的一夜紅月,我一字一頓地告訴連皓月我的名字,耶,律。光,華。


    燕皇後用那樣的笑容看著我,她說你可知,段梅蘇為何會寵幸你?


    我將一丈多高煙花立在地上,點燃了長長的火撚。


    這時,忽有羽箭破空飛來,直直刺進了我的肩膀。猝不及防地,在我跌倒的瞬間,我看見了段梅蘇。


    他沉著臉,身後站著無數舉著弓箭的羽林衛,表情裏似有冰霜,聲音有痛,他說,“耶律光華,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我想起那個晚上,他也曾經這樣問我,為什麼?


    可是能給他答案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姚美人從他身後竄出來,得意而蒼白的臉上帶著無盡的恨意,說,“皇上,我說的沒錯吧,這個女人處心積慮地挑撥我們的關係,為的就是讓我爹對你有怨懟,不再嚴謹地鎮守邊疆。他們賀蘭就有機可乘,來個裏應外合!”


    我的淚水,忽然間汩汩而出。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那麼,他有相信過我麼?有真心愛過我麼?他怎麼會知道,我爹將我嫁到中原,為的就是這一刻呢?


    ……巨大的木麒麟裏躲藏著八百個賀蘭勇士,待我在聽雲亭放了紅色煙花,城外的賀蘭軍隊就會一舉攻城,裏應外合。


    我捂著左肩的傷口,殷紅的血液綻放成一朵無望的蓮花。


    “梅蘇……對不起。”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背後的煙火衝天而起,閃爍的卻是一簇白光。


    如月光,如寒霜。


    我點燃的,終究是放棄的信號。


    我不得不放棄,因為我發現我做不出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梅蘇,你能明白我的心麼?


    尾聲


    我與連皓月一起隱居在江南的一個小村落裏,這裏種著許多梨花。


    那一夜,是他打開紅木麒麟,放出八百賀蘭勇士,血戰皇宮。也是他,從皇宮裏救了我,奮力殺出重圍,帶著隻剩半條命的我逃到江南。


    轉眼,就是十年了。


    段梅蘇,你可還記得我麼?


    其實從燕飛口中知道你過去的那一刻起,我反而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告訴自己一定不會如顧雪嬛那般,留你一個人在寂寞的塵世裏,沉溺徘徊,找不到出口。因為我曾聽過你說,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每一次當我快要忘記的時候,你都會來提醒我……這一生,是我辜負了你。你說,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縱使知道這些話不是為我,我卻依然為你心動了啊。


    真的想過要好好愛你的。——就像從來未曾受過傷害,就像永遠不會曲終人散。


    所以隱隱的,我一直期盼著那樣一個場景。某個月白如霜的夜晚,我走出門口,會看見你在那裏。梨花紛飛而落,你仰頭望著月光,以一種無限孤獨的姿態。


    就像許多年前在飲月潭旁,透過深深的潭水,看到你深深寂寞的樣子。我能再扶著你的手臂走下臺階,在心裏眷戀著那種溫暖,寧願那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可是梅蘇,你知道等待一個人的感覺麼?


    那麼疲憊,那麼無可奈何,累到隨時都有可能放棄,卻又在每一個哭泣的關頭舍不得放棄。——就是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往前走著,不知不覺,就是一輩子了。然後你會發覺,他喜不喜歡你,會不會來,原來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份感情,已經白發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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