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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千姿充耳不聞,帶著孟勁鬆和辛辭往外走。


    眼瞅著她從身邊走過,江煉唇角掠過一絲極淡笑意,出其不意霍然站起,手裏的捆繩就勢拉成套索,徑直套向她脖頸。


    電光石火間,孟千姿直如身後長了眼,手臂一探,迅速從孟勁鬆腰間拔出槍,旋即迴身。


    江煉的繩套才觸及她頭頂,她的槍口已經抵住了他左側下頜,用力極大,迫得他明明比她高,還不得不仰起頭來。


    毫秒之差,形勢一落千丈,江煉猶豫著要不要負隅頑抗一把,邊上的孟勁鬆不鹹不淡提醒他:“我要是你,就會老實點——你朋友還在我們手裏呢。”


    這就尷尬了,江煉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末了認慫服軟,撒手鬆了繩,很配合地做了個投降的動作:“我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再考慮一下……”


    孟千姿嫣然一笑:“你剛坐在那兒,跟得了多動癥似的,真以為我沒防備呢?”


    她槍口又是一頂,抬腳就往前走,前頭是他,又不是路,江煉隻得後退。


    屋子不大,退了幾步就是板牆,江煉後背貼住牆站著,還得保持雙手高舉,覺得自己的姿勢跟耶穌受難也沒兩樣了。


    孟千姿問他:“我講不講理?”


    江煉努力壓住槍口低頭,直覺下頜頸都要被槍口戳出洞來了:“你都拿著槍對著我了……”


    槍口又是一頂。


    江煉改口:“挺講理的。”


    “你對我的安排有沒有異議?”


    “沒有。”


    “沒有嗎?那我怎麼覺得你很有情緒?”


    這女人怕不是一個控製狂,對人的情緒都吹毛求疵,江煉深吸一口氣,看向她的眼睛,努力展示出一個無懈可擊的誠摯微笑:“沒有異議。”


    “那我們是談妥了?”


    算是吧,但這麼答勢必又會被說成態度敷衍。


    他語氣懇切:“談妥了。”


    那挺好,孟千姿笑得意味深長,並不收槍,側了下頭,吩咐孟勁鬆:“綁上。”


    哈?


    不是,都這麼配合了怎麼還綁上了呢……


    ***


    江煉老實在地上躺了很久。


    起初人聲嘈雜,又是抬又是搬,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掙紮和唿救——反正也是白搭。


    後來喧囂遁去,他開始想辦法。


    不知道是不是報複他解了繩,這次的綁法雖簡單,但極粗暴,手反綁也就算了,還專門拉了一根繩,跟腳上的綁索係在了一起,身體被扯得反向彎曲,無法借力,稍一掙紮,整個人就跟不倒翁似的左右搖擺。


    男人也是要麵子的,這造型,他不想讓老嘎看到,但是幾次三番嚐試無果之後,又安慰自己虎落平陽這種事自古有之,看到了就看到吧。


    可惜老嘎好像不在,叫了好幾聲都沒迴應。


    沒辦法,隻能自救了,這間屋裏沒什麼可利用的,江煉記得,老嘎常在一樓的簷下鑿刻挫磨,斧錘鋸刨等工具都是隨地放的,他要是能去到一樓,摸到把鋸條小刀什麼的,就能把繩子給割斷了。


    就是這下去的過程有點艱難,想站起來是不可能了,隻能側翻,江煉深吸一口氣,咬緊牙根,重心側傾,試了幾次之後,終於成功翻了個麵——跟烙鍋裏烙餅似的,從a麵翻到了b麵,原本是背朝天的,現在改作了麵朝天。


    江煉盯著被桐油漆得黑亮的頂棚看了會,默默醞釀著下一翻:得罪了女人可真要命,談妥了還得“綁上”,這要是沒談妥,指不定怎麼受罪呢。


    他無比艱難地翻到了門口,幸好門是開著的,但如何出這個門又幾乎耗去了他半條命,一路翻到樓梯口時,累得宛如死狗,心說長痛不如短痛,索性滾下去得了——然而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明明借著手推的力量把自己推下樓梯了,才磕碰了幾級,身體控製不住地打橫,又卡住了。


    江煉不想動了,橫卡在這不上不下的樓梯中央,讓他覺得自己像串在烤簽上的蛙。


    他有點後悔:剛剛為什麼不直接滾去陽臺呢,這寨子裏又不是沒人住,上了陽臺,居高臨下,吼上幾嗓子,總會等到有人解救他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江煉精神一振:“老嘎?”


    很快,有人從門口探進半個身子,還真是老嘎,懷裏抱了個白蘿卜,大概是要做飯。


    兩人對視了幾秒。


    老嘎說:“煉小爺,我還以為你也被帶走了呢。”


    又止不住納悶:“他們幹嘛把你捆樓梯上啊?”


    這就說來話長了。


    江煉沉默了一下:“你還是先把我放下來吧。”


    ***


    火塘又燒起來了。


    老嘎做的是爐子菜,鐵三腳架支著的鍋裏咕嚕翻著湯泡,裏頭下了臘肉、蘿卜、豆腐,還有牛羊肚,香得很,這菜在旅遊景區有個專用名,叫“三下鍋”,原本是冬天的吃食,推廣開了之後就無分季節了。


    米飯已經做好了,上頭蓋一層酸豆角,裏頭摻了剁椒,紅豔豔的讓人很有食欲,還備了咂竿雜酒,老嘎那意思是,江煉被打了,得吃點好的找補一下。


    江煉就著湯鍋煮了個雞蛋,撈出來剝了殼,在臉上來迴滾個不停,間或抿一口咂竿——這其實是土家人的喝法,釀好的雜酒灌進小壇子裏,不加過濾,插上長長的細竹管做的咂竿,邊飲邊聊邊加水,一路稀釋,直到把酒味喝沒了為止。


    幾口酒下肚,渙散的精氣神終於攏迴來了,江煉低頭看自己酒麵上映出的形容,覺得哪一處都是大寫的衰:他幹什麼了?他也就是老老實實釣提燈畫子而已,進個山都不帶刀具,本分而又有愛心,到底是怎麼被人一步一步踹到如今這個境地的?


    他抹了把嘴,抬頭四顧,忽然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你那口棺材呢?”


    “讓給那倒黴伢子用了。”


    棺材也能亂讓的,江煉無語,頓了頓問老嘎:“她們到底是什麼人?”


    “山戶啊,”見江煉一臉茫然,老嘎又補充,“就是山鬼。”


    “山鬼又是幹什麼的,我怎麼從沒聽過?”


    湘西的詭譎奇事,幹爺也給他講過不少,什麼放蠱的草鬼婆、能把樹葉子哭落的落花洞女,但山鬼,他確信沒聽過。


    老嘎說:“人家不愛張揚,外頭知道的人是不多。山戶麼,就是靠山過活靠山養的,以前深山裏頭多兇險啊,十進九不出,連梅山虎匠都未必能囫圇著迴來,傳說深山裏有女妖精,上管飛禽,下管走獸,連屈爹爹(dia,平聲)的文章裏都寫過這女妖精,叫山鬼。”


    屈爹爹就是三閭大夫屈原,據說屈原被楚王流放之後,“身絕郢闕,跡遍湘幹”,走遍了沅湘之地,甚至表示即便是死都“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所以他死了之後,沅湘之地民眾都尊稱他為屈爹爹,還廣建屈子祠,端午賽龍舟、撒米粽,祭祀不絕。


    “隻有山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大家都說,山戶是拜了那個女妖精山鬼當祖師奶奶,才得了這進出的庇佑,所以,也習慣稱他們叫山鬼。”


    聽上去也沒什麼特別的,江煉換了一邊臉滾雞蛋:“我要是跟他們過不去會怎麼樣?”


    老噶沒立刻迴答:韋彪和況美盈都被帶走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江煉不可能聽之任之——別看他現在在火塘邊老實坐著,下一秒就追過去尋機報複也說不定。


    他拿木勺攪了攪鍋裏的菜:“你不會想有山鬼這種敵人的。”


    江煉來了興致:“怎麼說?”


    “凡事都有個地盤,放蠱是苗區的,走腳是湘贛川黔這一帶的,落洞隻限大湘西,正宗的辰州符,人家隻認古辰州郡,也就是現在懷化沅陵那一塊,但是山鬼呢?”


    “煉小爺,有叫得上字號的山頭的地方,大多有山鬼。全國得有多少山?我老噶也是見過花花世蓋(界)的人,往大了說,東北有老雪嶺,西北有天山,中間昆侖連著秦嶺,南北大縱橫是橫斷山,往小了說,光咱們湘西,就有武陵山脈和雪峰山脈——你算算,他們得有多少人?從屈爹爹寫山鬼那年往下順,人家傳了多少代了?”


    江煉沒吭聲,隻是納悶著老嘎的地理怎麼突然這麼好了。


    “隻要皮子厚、骨頭硬、勾起腦殼攢勁逮,能爬好高爬好高,哪個都能跟他們過不去,但你心裏算算賬,值不值得?給自己樹了多少對手?造了多少麻煩?就怕死了都米得人抬你。”


    老嘎說得興起,一不留神就蹦出了幾句土話。


    江煉失笑,抬眼看遠處一重迭一重的山:這不止是拿雞蛋碰石頭了,是去磕大山啊。


    惹不起。


    “他們會不會為難美盈她們?”


    老噶給江煉盛飯:“這你倒用不著擔心,山鬼一向以和為貴、和氣生財,你想,他們是過江龍,在各地結交坐地虎,不和氣不講理,能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嗎?山鬼最要麵子,落人口舌的事,不會做的。”


    湘西土話裏,把過路豪強叫過江龍,本土勢力叫坐地虎,過江龍再強硬,坐地虎都未必買賬,兩方一照麵,十有**是龍爭虎鬥——能交長久朋友,過江龍的態度作派是個關鍵,須知強鋒三年鈍,流水一萬年呢。


    江煉的心略安了些,想想還是可氣:“那女人可真兇。”


    老嘎把盛滿了飯的碗遞給他:“孟千姿?”


    原來她叫孟千姿,江煉接過碗,狠刨了幾口,又從鍋子裏夾了幾口菜,嚼得分外用力。


    老嘎說:“她手底下管著人呢,不兇點能行?整天笑嘻嘻的,能辦好事?”


    原來是個小頭頭,怪不得前唿後擁頤指氣使的,江煉覺得午陵山頭的男人可真不爭氣:“午陵這麼大的山頭,怎麼讓一個女人管?”


    老嘎往碗裏舀湯:“午陵的山鬼是柳冠國管,就是剛剛在下頭忙來忙去的那個男的。”


    慢著,江煉停了筷子:“孟千姿的資輩還在柳冠國上頭?”


    他舔了下嘴唇,自己不至於這麼點背吧,一惹就惹了個大的:“該不是湘西的山鬼都歸她管吧?”


    老嘎仰頭看天,筷頭朝上戳了戳:“不止。”


    “湖南?”


    老嘎的筷頭又往上戳了點,那意思是,還要大。


    “兩湖?”


    筷頭繼續往上戳。


    “不是全國吧?”


    老嘎那仰著的下巴終於落下來了,呲溜啜了一大口酒:“哎,對嘍!人家坐的是山尖尖上、頂高頂高那把交椅,所以我同你說,莫跟她對著幹。”


    江煉把空筷頭伸進嘴裏,腦子裏像跑馬,踢踏踢踏、砂石亂滾、塵土飛揚,他這是什麼運氣啊,一惹惹了個國字頭的。


    老嘎兀自說個不停:“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嘛,做了就米得事了,再說了,事情也不是跟你全沒關係……”


    他咂了一大口酒,又夾了一大筷子牛羊肚送進嘴裏,嚼得吧唧吧唧:“我也聽說了,你要是沒分辯清楚,山鬼是不是就認定是你們下的手了?那殺人的沒安好心,故意把禍水往你身上引,好讓你們鬥——叫人這麼擺弄,你氣不氣?”


    江煉斜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拿了山鬼的好處,過來做說客的?”


    老噶含糊其辭:“差不多吧。”


    不對,當說客這說法太委婉了:“是監視我吧?”


    老噶還是那話:“差不多差不多,你就說,你氣不氣?”


    這招矛頭旁引、借刀殺人的確是挺狠的,江煉伸手去抓酒壇子,眼睛裏鋒芒閃過,語氣卻還慵懶:“氣,那還有不氣的麼。”


    “哎,對嘍,”老嘎一喝多了酒,人就有點飄,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握著酒壇子的手向上一揚,酒水都灑了出來,“氣了,就逮(dai,去聲)!”


    江煉失笑。


    “逮”算得上這兒的萬能動詞了,吃飯叫“逮飯”,喝酒叫“逮酒”,掙錢叫“逮錢”,照相都叫“給我逮一張”。


    江煉初聽時還有點不習慣,聽多了就覺得這字眼特親切,透著一股子狠勁和蠻氣,說著特別爽。


    他端起酒壇子:“行,那就逮。”


    說完了,本想大口開灌的,酒壇子送到了嘴邊又停下,前後看了看,問老嘎:“出事的時候,你在哪?”


    老嘎打了個酒嗝,臉膛赤紅,伸手前指:“那呢。”


    “一直看著這頭?”


    “看著呢。”


    “孟千姿她們進屋之後,沒人從門口出來?”


    “莫得。”


    那就是從屋後門開溜的了,江煉從鍋子底下拽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柴棍,又摸了把鑿刀在手,起身就往屋後走。


    老嘎喊他:“哎,飯沒吃完呢,你去哪啊?”


    “吃飽了,後山遛遛。”


    “不用去看了,山鬼去找過了……”


    話沒說完,江煉已經走得不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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