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愣了一下。
江煉?他什麼時候醒的?
江煉於這種野外環(huán)境,向來就睡得不熟,孟千姿在那睡不好、又是歎氣又是輾轉(zhuǎn),隻一會功夫,江煉就也醒了,隻是一時間,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他一向不習(xí)慣問廢話。
譬如問她“是不是覺得冷”,她若答是,他能有什麼好建議嗎?
忍著?起來跳一跳熱身?加床被子?
都不合適,是以沒有立刻開口,又發(fā)現(xiàn)孟千姿一直在微挪位置、似乎在目視著什麼,於是也隨著她去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遠(yuǎn)處的那條詭異黑影。
路三明和貔貅都說得很清楚,五百弄鄉(xiāng)長年不住人了,那這條黑影就很值得玩味了:不排除是個離群索居的隱士,但大半夜的不睡覺、長久窺視他們的營地,跟隱士的作為差得有點(diǎn)遠(yuǎn)吧?
孟千姿聽了他的話,不及細(xì)想,一把攥住他胳膊,低聲道:“不行!”
雖說那人離得很遠(yuǎn),但她還是下意識屏息,怕這頭動靜太大驚跑了那人:“我們對這兒不熟,去抄他太危險了。再說了,他那個位置,這兒有什麼異動,很快就看見了,萬一打草驚蛇,再找就難了。”
也是,江煉想了想:“帶人的話動靜是大,你的人,身手不一定利索,我自己去吧,一個人,進(jìn)退都好控製。”
說著,就要欠身。
我靠,這什麼人啊,越說還越來勁了,孟千姿一把把他拽迴來:“一個人更不行,萬一出事怎麼辦!
她用了大力,江煉隻覺胳膊被她攥得隱隱生疼,但心中反而受用,頓了兩秒,輕聲笑道:“你是要跟我從長計(jì)議嗎?但千姿,那人說不準(zhǔn)下一秒就轉(zhuǎn)身了!
孟千姿咬牙:“要你說。”
她也有點(diǎn)緊張,怕那條人影說沒就沒,想了想,欲求個折中:“我跟你一起!
江煉壓低聲音:“我也想你跟我一起……不過你不行,你不擅長悄無聲息追蹤尋跡,去了反而不方便!
孟千姿找不到借口反駁,正猶豫時,江煉拿手覆住她的,略一用力,將她的手拿了開來:“放心,追得著就追,有危險就跑,我犯不著為這事拚命——大家認(rèn)識這麼久了,你還看不出來我是個聰明機(jī)變的人嗎?”
要命了,這種時候還在這貧,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江煉已然抽身欲走:“幫我打掩護(hù),我離開這的時候,他最好看不到我!
說完,毯子旁掀,人已經(jīng)溜竄出去了,到了門邊,沒急著出去,打了個極輕唿哨,這是引值夜的過來,先內(nèi)部溝通好,否則人一出去,四麵值夜的先嚷嚷,那可就功虧一簣了。
事已至此,隻能盡力做好下一步了,江煉跟她說,要打掩護(hù),這掩護(hù)該怎麼打……
孟千姿心念急轉(zhuǎn),手往邊上一撐,碰到了射燈,腦子裏閃過一線亮,瞬間就有了主意。
她開啟射燈,光亮斜向上,在屋子裏打了一圈,又切換模式,那光亮一頓一頓,像往外打急救信號。
一般而言,在黑夜的環(huán)境中,某處驟起光亮,是足以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的,再加上這種射燈的光極亮,不誇張地說,正對著人的眼睛的話,可以讓對方的眼睛“瞎”上好一會,如今雖然不是正打,但讓那人眼前發(fā)眩是沒問題的,而且,她緊跟著就變換了射燈模式,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應(yīng)該會試圖看個究竟的。
她沒錯過外頭的動靜。
江煉已經(jīng)出去了,值夜的也演得很好,不緊不慢踱步巡視,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fā)生。
過了會,孟千姿撳滅開關(guān),懷抱射燈,坐在陰涼的地墊上,一顆心砰砰直跳。
她的眼睛也被剛剛光亮的頻起驟滅給弄得暫時“目盲”了,耳中灌入的,盡是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過了會,一切歸於平靜,孟千姿略略往後仰身、迴到原先的方位和角度,想看看那人還在不在。
萬幸,還在。
非但還在,而且身姿身形與之前相比,有了點(diǎn)變化:似乎是鬧不清楚這頭在搞什麼、曾變換過觀察的方位。
孟千姿死盯著那個人不放,心裏清楚那人是絕對看不到她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黑暗和沉寂影響,仍然有著對視般的緊張和焦慮。
又過了十來秒,那人身形一晃,消失了。
同一時間,孟千姿一下子坐了起來。
她後悔了。
不應(yīng)該讓江煉去的,應(yīng)該堅(jiān)持安全第一:管那人是誰呢,大家夥齊全而來、全身而退才是最重要的。
忽然又想起江煉的話,“你還看不出我是個聰明機(jī)變的人嗎”。
聰明嗎?機(jī)變嗎?不知道,腦子裏有點(diǎn)亂,想不起他是不是真的有過“聰明”和“機(jī)變”,孟千姿一點(diǎn)點(diǎn)抓拽身上的毯子,把好好一張寬大蓋毯,摟壓成胸腹和屈起的雙腿間緊實(shí)的一團(tuán),還在使勁用力、想把那蓋毯壓擠得更小,同時感受著那越來越大的反作用力——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更踏實(shí)、也更舒服些。
她不斷看夜色、看星鬥的移位、看電子儀器上的時間流逝,命令自己劃出一條時間忍耐線:不能一直等下去,得設(shè)定一個時間,到點(diǎn)還沒動靜,就得馬上安排人去尋找、接應(yīng)、或者援救。
給江煉多久呢?
一個小時?太短了,他這一去一迴,估計(jì)都要這麼久。
兩個小時?但如果有事絆住了呢?三個小時的話,會不會太長了點(diǎn),萬一出了兇險的狀況,趕過去的話黃花菜都涼了。
孟千姿覺得,從小到大、所有大考小考遇到過的選擇題都沒這麼難。
她一咬牙,決定就定兩個小時。
不能再多放量了,江煉的聰明機(jī)變,就值這麼多了。
***
說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淩晨四點(diǎn)剛過,孟千姿就把所有人都叫了起來。
一片射燈光亮中,迷迷糊糊的神棍摸索著戴起眼鏡,看眼前晃來晃去的人,和走來走去的腿,聽各個方向傳來的對話,終於搞明白一件事。
——江煉不見了,是為了去追一個神秘人,已經(jīng)一去不返……有兩個小時了。
這還得了,神棍趕緊爬起來,路三明看到了,忙攔下他:“神先生,你不用,孟小姐說了,身手跟不上的,都留在這,去了也是添亂,這兒還得留人保護(hù)呢!
神棍這輩子最缺身手,隻得眼睜睜看一行人離開,孟千姿帶了路三明、湯壯等五個人一路循跡而去,貔貅和另外三人留下,負(fù)責(zé)保護(hù)神棍和騾工。
問起詳細(xì)情形,貔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當(dāng)時我正……值夜呢,煉小哥把我叫過去,讓我給打個掩護(hù)、別瞎咋唿,說那個方向……”
他抬手指了個向:“有人正窺視我們,但我偷偷瞧了,也沒看見,反正,煉小哥就走了,我以為能很快迴來呢,孟小姐可能也覺得不好了,兩小時呢!
兩小時,殺了埋了墳頭踏平了都夠了。
貔貅有職責(zé)在身,要隨時眼觀四路,隻聊了兩句就匆匆上崗去了,那四個騾工倒是輕省,被鬧醒了一會,知道沒自己的事,又翻了個身唿唿大睡。
內(nèi)外兩間石屋裏,便隻剩了神棍一個人,他坐了會,聽外頭風(fēng)聲不息,又從四四方方的窗洞往外瞧,晨曦未至?xí)r,黑暗最是濃重,怎麼看怎麼兇險。
神棍悚然心驚,他在隨身的包袋裏摸索了會,摸出一個木柄的彈弓和幾個石丸來。
他確實(shí)沒什麼身手,但人被逼急了,亦可上陣。
這彈弓石丸,就是他行走江湖的貼身利器,雖說這十多年來,從未真正派上過用場,隻打傷過兩隻雞……
但是,輸人不輸陣,用來嚇嚇人也是好的。
***
黑夜尋人,其實(shí)是件事倍功半的事,很多痕跡,大白天一目了然,到了晚上,再多光源都嫌不夠,湯壯打頭,手持射燈,幾乎趴伏在地,像條嗅蹤的犬,反複確認(rèn)許久,才能大致指向。
路三明在邊上看著,覺得真心費(fèi)勁,想跟孟千姿說:沒事自然是好,但真出什麼事,肯定早出了,現(xiàn)在再趕也是晚集,不如等天亮再說——但話到嘴邊,不敢出口,於是愈發(fā)覺得自己和孟勁鬆之間的差距,有如鴻溝。
孟特助曾經(jīng)惹得孟小姐掀翻茶幾呢,多有勇氣啊,換了自己,孟小姐瞪個眼都要抖三抖。
就這樣且走且尋,很快,東邊天上現(xiàn)出了一絲魚肚亮。
其實(shí)廣西雖名字裏帶了個“西”字,那隻是跟廣東比而已,對比全國其它省市,並不算很西,而且現(xiàn)在正處夏末,天亮還是比較早的,但孟千姿不覺得,她直覺是從深夜找到了天亮,而江煉依然沒下落,多半是不好了——這念頭一起,手足發(fā)涼,臉色跟那魚肚色也沒什麼兩樣了。
路三明還道她是因?yàn)樯,後悔沒把辛辭托付給他的藥帶在身上,正想建議她是不是就地休息一下,就聽湯壯激動地大叫:“那,那,那不是煉小哥嗎?”
循向看去,遠(yuǎn)處的一座粽子山側(cè),果然有個人朝這頭過來,看身形挺像,不敢確認(rèn),不過這不是問題,很快有人取了便攜式的望遠(yuǎn)鏡過來,孟千姿接過來,向著那個方向細(xì)看:果然是江煉,他似乎也聽到了這頭的人聲,正加緊往這來,看那身形步伐,應(yīng)該是沒受傷。
孟千姿長籲一口氣,撂開望遠(yuǎn)鏡,這才發(fā)覺自己後背都有些汗?jié)窳恕?br />
不過也好,發(fā)出這一身汗來,先前的不舒服,倒是去了大半了。
***
約莫一刻鍾之後,雙方匯合。
泥地裏這麼一折騰,個個都如泥猴,孟千姿倚了塊石頭坐著,沒動,看路三明迎上去和江煉寒暄,無非是這個問有沒有事,那個答沒事,那個又問怎麼都來了,這個答說四點(diǎn)就被孟小姐叫起來了,找了有半夜了。
過了會,江煉向著孟千姿過來。
近前了,隻低頭看著她笑,又說:“不是說了不會有事嗎,這麼興師動眾的!
孟千姿沒好氣:“你是老天嗎?你說沒事就沒事?就怕萬一懂嗎,你……”
說到這兒,似是懶得動,說他:“站過來點(diǎn)。”
江煉莫名其妙,又往前走了兩步,孟千姿側(cè)了下身子,腦袋探到他背後去瞧了一眼,然後嘟嚷了句:“還真沒受傷。”
她這是什麼腦迴路,看前麵不夠,還得檢查一下後麵?那要不要再給她看看……側(cè)麵?
江煉在她麵前蹲下身子。
她腰腿以下也全是泥,這還不止,臉上脖子上也有一道道濺上的黑汙,但江煉並不覺得她狼狽,反覺得黑白分明,膚色被襯得更加白皙,眉眼也生動,隻略一垂首抬眸,怎麼看都不膩。
孟千姿似有所感,趕緊伸手去抹臉,警惕道:“你看什麼?”
臉上有道泥痕已經(jīng)幹結(jié)了,這一抹不打緊,幹灰簌簌落下,孟千姿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男人麵前,不眉眼精致也就算了,身上還往下落灰。
江煉看她還留了道沒擦盡,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快挨到她臉時,才覺得不合適,而且自己的手也幹淨(jìng)不到哪去,但縮迴來反不坦蕩,於是拽起衣袖邊,在她臉上揩了揩,說她:“拿衣服擦比較幹淨(jìng)!
孟千姿愣了一下,隻覺得有硬挺衣邊在臉上刮過,和他的手一樣,粗糙而又粗糲。
江煉問她:“你是不是該問我點(diǎn)什麼?”
還真的,這焦慮了半夜,她都把正事給忘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真有斬獲,江煉應(yīng)該早就說了。
她說了句:“人平安迴來就好,其它的,無所謂,慢慢來吧。”
江煉笑:“白水瀟當(dāng)時又是扔美盈落懸崖又是換車過溜索的,我都沒把人跟丟,你覺得,在這種地方,我會沒收獲?”
他在這兒略頓了會,才說了句:“我見到閻羅了。”
閻羅?
孟千姿腦子裏一激,這些日子,雖然頻繁提到閻羅的名字,但她一直覺得,這人像個紙麵人物,是不會落實(shí)到現(xiàn)實(shí)中的。
她有點(diǎn)猝不及防:“是……是那個閻羅?”
江煉點(diǎn)頭:“就是那個閻羅。”
“長得……跟之前一樣?”
江煉迴想了一下:“差不多,沒有變形!
“那……那他人呢,跑了?”
“沒有,在那呢,綁起來了。我迴來,就是想喊你們過去的。”
孟千姿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麼順嗎?”
江煉說:“特別順,連綁,都不是我綁的!
孟千姿糊塗了:“還有別人?”
江煉搖頭:“沒有,他自己綁的自己,我怕他跑了,就手又給他綁了一道而已,先過去吧,事情詭異得很,到了那兒,我再跟你細(xì)說!
也行,孟千姿撐住石頭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那……他說什麼了嗎?你有沒有問出點(diǎn)什麼?”
江煉苦笑:“沒有,什麼都沒說,而且,你永遠(yuǎn)也別指望他會跟你說什麼!
閻羅的舌頭,被人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