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右眼裏,會飛出活的鳳凰。
神棍翻來覆去,把這話念叨了好幾遍,才想起來要抱怨:“這麼重要的事,你們這頭的山戶怎麼從沒說過啊。”
孟千姿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答得不緊不慢:“這可不能怪山戶,他們就沒覺得這話重要,這隻是鳳凰山一帶流傳的民諺罷了,並不是我段太婆原創(chuàng)的。你去百度搜搜,全國有多少個鳳凰山?沒一百也有八十,當(dāng)?shù)厝硕紩攀牡┑┱f什麼山上落過、飛過、棲過鳳凰。”
神棍一時語塞:段文希去完鳳凰山後,隨手在山譜上添加了一行當(dāng)?shù)毓乓延兄拿裰V,在當(dāng)時的山戶眼裏,的確不是什麼值得報備的大事。
但現(xiàn)下看來,就覺得這行字添得意味深長。
江煉問了句:“那譜記裏,有段太婆調(diào)閱鎮(zhèn)龍山山譜的記載嗎?”
孟千姿點頭:“也調(diào)了,也有句注解,叫‘風(fēng)起龍出’。但這話也很普通。”
神棍喃喃了句:“是挺普通的,但又有點不普通。”
《易經(jīng)》裏說“雲(yún)從龍,風(fēng)從虎”,那意思是虎嘯風(fēng)生,所以風(fēng)常伴虎出,至於龍,那是騰雲(yún)駕霧、常伴雨水而出,但段文希寫的是“風(fēng)起龍出”,恰和《易經(jīng)》反了過來——當(dāng)然了,普通人眼裏,雲(yún)霧風(fēng)雨,沒什麼不同,所以“風(fēng)起龍出”也並不突兀。
江煉沒神棍那麼摳字眼,繼續(xù)往下問:“那個鳳凰山,有鳳凰右眼,有左眼嗎?”
孟千姿搖頭:“我也覺得,鳳凰一雙眼,有右眼就該有左眼,左右對稱嘛,但是很奇怪,把山譜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兒,還真是隻有鳳凰右眼。”
說到這兒,斜乜了眼神棍:“怎麼樣,你出征昆侖之前,要不要去鳳凰山轉(zhuǎn)一圈?”
昆侖山遠在千裏之外,跟昆侖一比,鳳凰山可謂是近在遲尺了,神棍心癢癢的,覺得磨刀不誤砍柴工,去鳳凰山轉(zhuǎn)一圈也未嚐不可。
***
下午,雨仍是沒有停的架勢,嘩啦嘩啦,連綿不休,把溫度都帶低了好幾度,這種天氣,正適合窩在家裏伏案“搞研究”。
房車成了個工作間,越來越多的山譜和譜記資料都傳了過來,打印機哢哢的,一直在打印資料,桌上鋪展不開,孟千姿就以地為桌,到末了,三人都席地而坐,麵前鋪滿紙張,空氣中滿是紙頁和新墨的味道,路三明過來給幾人送點心小食,都邁不進腳來,隻能放在門邊。
孟千姿偶一抬頭,看到這幅場景,又是新奇又是感慨:以往這種活兒,她都甩手交給孟勁鬆,吩咐他有了明確的結(jié)論再跟她匯報,從來不會親自參與,但其實,這種全身心浸潤和投入的感覺,挺好的。
她手腳並用,越過一地狼藉,端了盤果幹過來嚼:廣西正被掛在北迴歸線上,盛產(chǎn)各種水果,比之別處,品種更優(yōu),譬如融安的金桔、樂業(yè)的獼猴桃,曬製成果幹,別有風(fēng)味。
神棍忽然咦了一聲,把手中的那一頁打印紙給她看:“什麼叫‘不探山’啊?這鳳凰山,在宋元時候,是不探山嗎?”
原來,這些譜記按時間順序、呈電子表格狀被打印出來,也確實如之前提到過的,跟圖書館的借閱記錄差不多,每一行都列明了是山譜第幾版、調(diào)閱年頭,以及調(diào)閱人為誰,但神棍拿的那張上,宋元那二三百年,全部合並表格標紅,隻簡單備注了幾個字:不探山,盛家。
孟千姿給他解釋:“我們山鬼不是有探山和巡山的傳統(tǒng)嗎,但某些山頭,我們當(dāng)它不存在,探山不去,巡山也不去,完全繞過。我打個比方你就知道了,這就跟租房子似的——房東把房子租給了租客,總不能還隔三差五往房子裏跑吧,當(dāng)然要尊重人家**。”
神棍的心突突跳:“意思是,這個盛家,租住在這個山頭,你們就繞開這山了?”
差不多吧,孟千姿點頭,又補充了句:“‘租住’隻是比方,我們並不是房東,盛家也從來沒交過租金。”
江煉奇怪:“那為什麼你們這麼賣盛家的麵子呢,她們住了,你們就不探?”
孟千姿聳了聳肩:“老交情吧,好像一直以來,就是這麼著的。就好比‘山水不相逢’,為什麼我們從不跟水鬼打交道呢,習(xí)慣而已。”
又是一個老交情,江煉心中一動:“你們關(guān)係很好嗎?”
孟千姿又給了他一個形象的比方:“好比那種……不來往的窮親戚,突然冒出來要米要糧,反正你財大氣粗的,總會打發(fā)他們點。”
江煉接過神棍手中的表格細看:“宋元時候是不探山,那現(xiàn)在,又能探了?”
孟千姿的迴答讓他啼笑皆非:“這盛家,就跟屁股上長釘似的,老搬家,一個地方住不長,住幾代就要搬,有時候,是從一個山頭搬入另一個山頭,有時候,你也不知道她們搬哪去了,可能是進城了,然後某一天,忽然又迴到山裏了——最近一次,她們住的是八萬大山,結(jié)果前一陣子又搬空了,我看看啊……”
她拿過手機,點進自家的app,俄頃點頭,似是很滿意,還把手機屏幕給江煉看:“下頭人做事挺利索的,你看,今年年初的時候,八萬大山還是不探山呢,現(xiàn)在狀態(tài)已經(jīng)恢複成‘正常’了。”
她又想遞給神棍看,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神棍還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不斷地吞咽唾沫,那表情,又是激動又是焦慮。
孟千姿奇道:“你怎麼了?”
神棍問了句:“這個盛家……是不是掌鈴盛家啊?”
孟千姿嗯了一聲:“你知道她們?”
何止是知道啊,神棍一顆心跳如擂鼓。
江煉覺得這名字挺耳熟的,頓了頓才想起來,早上吃油茶的時候,神棍提過一嘴,好像也是個挺神秘的家族——其實光聽名字就已經(jīng)覺得神秘了。
掌鈴呢。
他提醒這兩位:“這兒還有個人不知道什麼掌鈴盛家,你們是不是能幫個忙……給信息同步一下?”
***
這信息同步,體量有點大,千頭萬緒的,孟千姿一時也不知道該從哪理起,好在,江煉也沒指望她:這種事兒,還是神棍講起來比較麵麵俱到。
神棍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在有霧鎮(zhèn)跟我一起住的室友,老石,叫石嘉信的,就跟掌鈴盛家有關(guān)。盛家石家,是由來相生的,像絞纏著的麻繩,一直都是比鄰而居。”
神棍對掌鈴盛家的了解,來源於兩個人:一個是他早年遊曆西部時誤下山崖,在崖底遇到的一個墜崖瀕死的盛家男人;另一個就是和他同住的石嘉信了。
事實上,在接納石嘉信作為室友時,他意外得知自己的一個好友季棠棠,就是有掌鈴資格的盛家後人,可惜的是,季棠棠嫁了一個他惹不起的老公、亦即把閻老七的鼻梁打斷的嶽峰——就在他上串下跳表示要“真誠”采訪季棠棠時,嶽峰揪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扔出了門,黑口黑臉地告訴他,自己家裏,不歡迎討論這些不愉快的往事。
神棍敢怒不敢言,為表示抗議,整整半年沒登這對夫婦的門,但是嶽峰根本不在意:神棍原本就是大半年才登門一次的,他還嫌來得太勤快了呢,愛來不來。
好在,石嘉信彌補了這一遺憾:季棠棠的母親愛上外人,私奔出逃,所以她是個從小就遊離於大家族之外的,但石嘉信一直在家族內(nèi)部長大,誰的性價比更高,一目了然。
……
傳說中,死人與活人陰陽相隔,是沒法進行“對話”的,想溝通的話,需要中間媒介,而鈴音是唯一能夠自由穿梭於陰陽二界的聲音。
掌鈴盛家,有九個不同的支係,每一支係都有一種特殊的鈴,共計九種,每一種鈴都關(guān)聯(lián)著某一類死亡的方式,譬如客死異鄉(xiāng)的,再譬如身首異處的——而九種鈴中,路鈴為首,死人的訴求可以撞響這九種鈴之一,響鈴聲即為鈴語。
這鈴語,普通人聽來,怕是如諦天書,隻有各個支係具備掌鈴能力的女人才能聽懂,換句話說,唯有她們,能感知逝者的未竟之意,久而久之,就衍生出了一門神秘而又古老的營生——經(jīng)常被人請去,安撫逝者的不甘、傾聽他們的憤怨,於現(xiàn)世加以化解。
但奇怪的是,這種能力的傳承毫無章法,必須是掌鈴者頭胎生下的女兒才可以。
事隔這麼久,神棍講起來,還是忍不住嘖嘖稱奇:“必須是頭胎,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兒子或者第二胎才生女兒,這能力就沒了,失傳了,也就是說,斷代了。”
“還記不記得我早上說,這種神秘的家族,不受什麼近親結(jié)婚和斷代的製約?我就是想舉盛家做例子來著。”
“她們不怕斷代,甚至還習(xí)以為常,一旦斷代,可以隨便找一個女人來,哪怕是街邊硬綁來的,然後用九種鈴傳人的血給她換血,這叫‘蝶變’,大概是要幫這女人化繭成蝶的意思吧。”
化繭成蝶還能這麼用嗎?江煉心頭騰起一股涼意。
“九種血,哪怕隻輸一種血,血型不符,都能死人的吧?何況是九種血混合,把那個女人本身的血給置換掉呢?這還沒完,行蝶變的女人和石家的男人一起,又可以生下有掌鈴能力的女兒。”
“還有,為什麼盛石兩家由來相生、一直比鄰而居,是因為盛家的女兒,一直是嫁給石家的男人的——這個跟水鬼三姓習(xí)慣內(nèi)部聯(lián)姻很像,但水鬼三姓好歹各個支係的人數(shù)多啊,盛家石家,充其量就是個寨子的規(guī)模,反複嫁娶生育到最後,那都是近親了。”
“但我每次跟老石爭論、說這種事兒不科學(xué),他都會不耐煩,說什麼科學(xué)本來就解釋不了。”
說到這兒,他怔愣了會,一時接不上,於是看孟千姿:“孟小姐,你有什麼補充的嗎?”
孟千姿其實對盛家了解的還沒神棍多,或者說,她對這家人從來就不感興趣、也不想深究,所以聽來的都是邊角,聽神棍問起,隻是點了點頭:“差不多吧,盛家號稱能感知死人的怨氣、和死人對話——當(dāng)初段太婆在昆侖失蹤,我大嬢嬢急得不行,病急亂投醫(yī),還找過盛家人呢。”
段文希的事,居然還曾經(jīng)……驚動過盛家人?
神棍震愕半晌,驚喜非常:“然後呢,怎麼弄的?盛家怎麼說?”
孟千姿這陣子為了段太婆的事,跟高荊鴻聯(lián)係頻繁,由大嬢嬢口中,知道了不少早年發(fā)生過的事兒,見神棍這麼熱衷,覺得他多半要失望:“不怎麼樣,雷聲大雨點小,排場十足,什麼結(jié)果都沒有,氣得我大嬢嬢背後說她們是江湖騙子。”
……
孟千姿對盛家人的定位是“不來往的窮親戚”,偶爾上門,張口就是圈山要地,不過山鬼也無所謂,山頭而已,愛占就占,不探就不探好了。
受人之惠多了,難免嘴軟手短,所以,山鬼忽然求告上門,盛家還挺重視的,更何況,山鬼家財豐厚,本就是個大金主。
孟千姿有點不屑:“九種鈴中,路鈴為首,她們?yōu)榱吮硎距嵵兀動用了路鈴的掌鈴人,母女兩代,母親叫盛……什麼錦如,女兒盛清屏,當(dāng)時那個女兒還小呢,十幾歲吧,但說什麼初承掌鈴之力、青出於藍,各方麵的感知力都會更敏銳一點,我大嬢嬢也就同意了。”
“大嬢嬢就依著她們的要求,把我段太婆的貼身物件啊、家裏找到的散落的頭發(fā)啊,總之是,能收集的都收集到了,滿懷希望地送過去。”
“結(jié)果怎麼著,一場折騰,什麼都沒有,她們的路鈴,動都沒動。那母女倆還言之鑿鑿的,說什麼兩個可能,一是人還活著,隻是找不到;二是可能故去了,但是沒有怨氣,所以路鈴沒感應(yīng)。這不全是廢話麼。”
她嘀咕了句:“我看也像江湖騙子。”
這就有點尷尬了,神棍覺得有必要為盛家人說幾句話,畢竟他頗有幾個朋友,是跟盛家相關(guān)的:“孟小姐,你也不能以偏概全,要知道,盛家把鈴動叫作‘怨氣撞鈴’,怨氣怨氣,未竟之意,撞鈴之後產(chǎn)生的鈴語,那是死人憤懣的訴求、不甘的……聲音,段小姐沒有怨氣撞鈴,說明她……去得還是挺平和的,是吧……”
他覺得有點圓不下去了:死於閻羅之手,還能算去得“挺平和”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吭聲的江煉忽然冒出一句:“鈴語是……死人的訴求?”
神棍隨口應(yīng)了句:“是啊。”
“不甘的訴求?”
“那當(dāng)然了,”神棍覺得江煉有點奇怪,這麼直白的解釋都要問個不休,“盛家把這叫‘怨氣撞鈴’,你想想看,怨氣怨氣,要是沒不甘,哪來的怨氣?”
江煉知道神棍還沒想到,不止神棍,孟千姿應(yīng)該也沒想到,這兩人身在此山中,都對盛家太熟了,反沒他這外人看得明白,於是進一步把話挑明:“你們還記不記得,花瑤的巴梅法師解讀結(jié)繩記事,其中有一句話是,‘能幫你聽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聲音’。”
神棍毫無心理準備:“哈?”
他半張著嘴,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這……這怎麼能一樣呢?”
“不一樣嗎?”江煉反覺得越想越像,“徘徊在入口,什麼入口?陽間到陰間,也是有個入口的吧?”
“因為心有不甘、餘願未了,所以在入口處徘徊逡巡,希望自己的冤屈或者訴求,能被人聽到,進而化解。”
“還有,段太婆去找龍骨,說是點燃龍骨,可以照見來生,我們問閻羅時,他卻說他也說不清,隻知道是條入口——你如果把這兩個迴答結(jié)合起來看,點燃龍骨,照見的就是來生入口。”
“可什麼是來生呢?真有來生的話,人死之後的狀態(tài),不就是來生的前奏嗎?心無掛礙的,走入來生;心有不甘的,徘徊在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