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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煉被安排跟況美盈、神棍、韋彪他們共住一個活動板房,和一般山戶比,算是中高級待遇了。


    進(jìn)房時,先看到躺在床上、麵色蒼白的韋彪,江煉想起孟千姿說的,司機(jī)把車開走時,居然是韋彪大吼著要下車,不覺心頭一暖,正想說點肉麻自己感動別人的話,韋彪陰陽怪氣來了句:“呦,咱們煉小爺還活著呢,真能折騰。”


    江煉一腔暖意化歸無蹤,迴他:“沒你能折騰,聽說人家山縫本來是裂開的,因為有你,又合為一體了。”


    況美盈瞪他:“韋彪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擠兌他!”


    這心偏的,江煉氣得牙癢癢,想強(qiáng)調(diào)一句自己也受傷了,又覺得勢必也是自討沒趣,於是去找神棍說話。


    神棍也沒空理他,他正對著個平板電腦抬頜側(cè)首、擠眉弄眼,江煉這才看清他在配眼鏡:也不知道那是什麼app,各色鏡架待選,打開照相鏡頭,隨便點擊,就能看到鏡架上臉的效果。


    估計又是山鬼給他提供的配鏡服務(wù),江煉覺得,神棍這三重蓮瓣當(dāng)?shù)模真是劃算。


    ***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盡管況美盈已經(jīng)發(fā)病、箱子毫無頭緒,事態(tài)也不容樂觀,但肩膀上一個血窟窿是實實在在的,三兩天內(nèi)長不好。


    江煉耐著性子,安穩(wěn)養(yǎng)傷。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山鬼小隊進(jìn)山,八人隊隻找到四個,另外四個下落不明,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一般都在外一整天,日暮歸來,有時是冼瓊花帶隊,有時是景茹司帶隊。


    景茹司跟仇碧影年紀(jì)差不多,中等身材,長相親和且周正,一張臉總是笑嘻嘻的,頗似女彌勒,第一次見到江煉時,她就主動過來跟他說了不少話,基本都是好話,誇完樣貌誇膽色,誇完膽色誇人品,江煉受寵若驚,直到景茹司走遠(yuǎn),還沉浸在被認(rèn)可的沾沾自喜中。


    然後突然想起,陶恬說過,這位四姑婆有個綽號叫“笑麵虎”,一般都是當(dāng)麵誇背後損,再迴思那番溢美之詞,登時就覺得不是那個味兒。


    第三天,江煉見到了孟千姿。


    其實在這之前,他就從隊醫(yī)那知道了孟千姿動了個手術(shù),因為腿肉挫動得太厲害,最終縫了針,隊醫(yī)的說法是:究竟能不能恢複如常,要看療養(yǎng)的情況,但傷疤麼,必然是會留下的,而且不會美觀。


    這話讓江煉情緒一度低落,他覺得孟千姿本質(zhì)上是個愛美的姑娘,那麼漂亮修長的腿上留下難看的疤,即便嘴上不說,心裏也勢必難受。


    孟千姿跟兩位姑婆共用氈房,江煉硬著頭皮去探望了兩迴,時機(jī)不巧,她都在睡覺,倒是遇到了冼瓊花,冼瓊花讓他有點耐心,解釋說孟千姿一來手術(shù)之後精神不濟(jì),二來動用“山風(fēng)引”,本就是傷元氣的事,睡個三五天是正常事。


    江煉窘迫非常,不住稱是,第三天就管住了腿,免得在長輩眼裏像個沒耐性的愣頭青,沒想到的是,辛辭推孟千姿出來換氣,居然就把她推到了門口。


    當(dāng)時是傍晚,供電有點不穩(wěn),屋裏拉的燈泡一閃一閃的,江煉正吃飯,忽然覺得門口一暗,於是下意識抬頭,看到孟千姿笑盈盈坐在輪椅上,被辛辭給推了進(jìn)來。


    她沒化妝,沒了那些鮮妍的色彩壓身,整個人有點雅淡,又輕又薄,穿得很厚實,還圍了條毯子,反把人映襯得消瘦,很不真實。


    江煉端著碗看她,一時也忘記了去打招唿,反而是況美盈慌裏慌張迎上去道謝,架著加急送到、時尚新眼鏡的神棍也忙不迭噓寒問暖,連韋彪都半抬了頭,努力跟孟千姿說謝謝。


    這一趟,這一屋子人,確實都承她的情,你一言我一語的,江煉反被冷落在外,無從插話。


    後來即便說上話了,也是客氣的寒暄,他總不能當(dāng)著這麼多人的麵跟她深情款款。


    不過,還是找到機(jī)會,暗通了款曲。


    她離開的時候,輪椅的軸沿被門框別了一下,辛辭沒留意,還在使力,江煉說他:“等會,要挪一下。”


    邊說邊過去,蹲下身子,一隻手握住輪椅底邊的鋼管,把椅身往邊上移了移,起身的時候,忽然看到,孟千姿的一隻手,從蓋毯的邊緣滑出來。


    他不動聲色,借著身子和蓋毯的雙重遮蓋,伸手裹包住她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腕根處輕輕摩挲了一下,對辛辭說:“軸沿被卡了,不能硬推。”


    孟千姿沒看他,指節(jié)顫顫彎起,蜷在他手掌溫暖的大小魚際之間。


    辛辭讓他放心:“沒事,我不會硬推的,那樣會顛著千姿。”


    江煉便倚著門框,看辛辭將輪椅推遠(yuǎn),垂著的手微微攥起,似乎那滑膩觸感和溫度還留在掌心,舍不得放跑。


    迴屋時,還遭況美盈一頓數(shù)落:“你看看你,那麼不熱情,孟小姐救了我們的命呢,人家進(jìn)來的時候,你還坐那,碗都舍不得撂下,飯就那麼好吃啊?”


    江煉斜了她一眼,慢吞吞迴了句:“沒錯,就是那麼好吃,她耽誤我吃飯了。”


    ***


    又過了兩天,同樣是吃飯的時候,陶恬拿著兩部平板電腦找了過來。


    況美盈這兩天心思都撲在韋彪身上,沒空想別的,看到陶恬,才記起這個新結(jié)識的朋友,忍不住說她:“怎麼好幾天都不見你?也不說過來看看。”


    又指江煉:“人家江煉還救過你呢,恩人你也不過來瞧?”


    陶恬麵上一窘,囁嚅著說了句:“這兩天,有點……忙。”


    她把平板分別交給神棍和江煉,說是這次三江源事件的調(diào)查資料都在裏頭,請他們幫忙看看,有需要補(bǔ)充的也提出來。


    江煉還想問她這幾天山鬼小隊搜山,有沒有什麼進(jìn)展,哪知她像避諱什麼似的,急匆匆就走了,惹得況美盈一陣嘀咕:“這個陶恬,路上跟我們挺好的,怎麼到了這兒,關(guān)係還疏遠(yuǎn)了呢。”


    江煉沒顧得上搭話,先點開界麵。


    這調(diào)查資料做得還挺詳細(xì),滑頁互動式的,很多標(biāo)注的地方可以點擊看圖文詳情,扉頁是張注明了經(jīng)緯位置的路線圖,清楚標(biāo)示出了車禍、壘石埋屍、山洞、山裂縫以及最後的那個山穀位置,曲曲繞繞,深入山內(nèi)有好幾十公裏。


    江煉先點開了山裂縫看,裏頭有不少張實地圖片,有一張高處俯視的,整條裂縫像極了黑色的長蟲,深不見底,看得人生理不適。


    況美盈也湊過來看,一頁頁圖片滑過,兩人都不覺沉默。


    韋彪這一趟,可真夠受罪的。


    過了會,況美盈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開,說了句:“發(fā)生都發(fā)生了,還弄這些調(diào)查資料,有什麼意思呢。”


    神棍頭也不抬:“這話說的,得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啊,照你這麼說,曆史書都是沒意義的——發(fā)生是都發(fā)生了,還得給後人參考啊……”


    說到這兒,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把正查看著的一張照片放大再放大。


    江煉有點好奇:再多兇險,都已經(jīng)實地親身經(jīng)曆過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他湊過來瞧。


    是石子在山洞的地麵上硬劃拉出來的幾行字,有點沒頭沒尾。


    我認(rèn)識你


    天梯,你在那裏


    你要小心


    你會死在那裏


    好在邊上有注解,說是孟千姿和螳螂人對峙時,螳螂人故意寫下一些字,引她靠近,想趁她放鬆警惕時偷襲,結(jié)果被孟千姿識破雲(yún)雲(yún)。


    江煉總覺得這幾行字意味不祥,忍不住要聊點什麼,幫自己打消這念頭:“它們還真是挺喜歡玩這種‘我認(rèn)識你’的伎倆,上次,閻羅體內(nèi)的那個人,也說認(rèn)識你。”


    神棍像是沒聽到,眉頭攢起,呢喃了句:“天梯……昆侖山……昆侖……天梯……”


    什麼天梯?江煉隻聽過一首歌叫《天路》,好像是歌頌青藏高原修鐵路的。


    正待發(fā)問,神棍突然把平板一扔,一陣風(fēng)似地跑出去了,江煉也懶得去追,反正還會迴來的。


    果然,一刻鍾之後,神棍抱著一疊書,又興衝衝地迴來了。


    江煉還以為是什麼好書,看到最上頭的那本《養(yǎng)生鼻祖彭祖》,立刻意識到就是從西寧出發(fā)時、陶恬幫神棍準(zhǔn)備的那一摞書,後來翻車出事,書都散在車裏了,估計是山戶收拾現(xiàn)場,又把能迴收的都迴收來了。


    江煉問了句:“怎麼著,彭祖還爬過天梯……鍛煉身體?”


    神棍嫌他聒噪:“小煉煉,我這研究事情呢,你別打岔。”


    江煉沒好氣,也就不再理他。


    這兒供電都不穩(wěn),就更別提網(wǎng)了,沒什麼娛樂活動,屋子裏又以傷員居多,所以晚上都睡得早,江煉臨睡前,還看到梨形的燈泡在屋頂一晃一晃的,而神棍坐著個小馬紮湊在燈下,慢慢翻過一頁書,又翻過一頁。


    ***


    睡到半夜時,江煉不知怎麼的就醒了。


    睜眼便覺得刺眼,那燈還亮著,四周鼻息聲四起,江煉還以為是神棍臨睡前忘了關(guān)燈,皺了皺眉頭,正要起身代勞,忽然發(fā)現(xiàn),神棍的鋪位是空的。


    實實在在的空,人不在,連被子都不在。


    稀奇了,難不成挪房了?江煉自覺這屋裏的人都還好,不至於鬧出什麼“宿舍”矛盾,再一看,神棍的枕頭在,隨身的物件也在。


    挪房的可能性不大,江煉思忖了一迴,穿上衣服下床。


    開門出來,隻覺朔風(fēng)凜冽,高原夜間的風(fēng),可真不是蓋的,叫它這麼一掃,腦殼裏瞬間一片涼,江煉把羽絨衣的雪帽拉上,縮著脖子去向守夜的山戶打聽。


    還真打聽著了,那山戶指向高處,順著這方向,再借助微弱的營地?zé)簦瓱捊K於看見了神棍,那臃腫的身形輪廓,像長在山梁上的一個窩窩頭。


    江煉一路過去,走近一看,啼笑皆非,說了句:“你也知道怕冷啊。”


    原來,神棍正裹著那床被子,呆呆看向半空。


    看什麼呢,看星星嗎?江煉挨著他坐下,也循向去看。


    天上的確有星,但這規(guī)模和亮度,絕稱不上驚豔,江煉瞧了會,覺得自己可能是想錯了,神棍好像在看山。


    山有什麼好看的呢?


    江煉也跟著看,看著看著,心頭升騰起一股極其微妙的情感來。


    這是昆侖山。


    朔風(fēng)帶來山的寒涼氣息,清冽而又冷漠,黑暗中,看不到山的細(xì)節(jié)肌理,隻能看到一個接一個的矗立山頭,橫向無窮,豎向無盡,連成不絕的柔韌曲線,那起伏裏藏著筋骨勁道,穀地間升騰磅礴氣息。


    中國無數(shù)創(chuàng)世神話、曆史傳說、神仙列傳,都跟昆侖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它是萬山之祖、萬水源頭,也許也是人文之宗,是華夏最厚重的曆史典籍,也是不語的觀望者,觀望這片土地由死寂至沸騰,由荒蕪到繁盛,由寥寥數(shù)人成泱泱大眾。


    神棍忽然問他:“小煉煉,你聽說過‘絕地天通’嗎?”


    江煉搖頭,不過他直覺這幾個字特拗口,為什麼叫“絕地天通”呢,“絕天地通”聽著都還更順溜些。


    神棍說:“‘絕地天通’的字麵意思,是斷絕天與地之間的溝通。《山海經(jīng)》、《國語》、《尚書》裏都有記載,經(jīng)手這事的,是黃帝的孫子顓頊大帝——而且,黃帝是隔代傳位,位子沒傳給兒子,直接傳給了孫子。”


    聽到“黃帝”兩個字,江煉心中一突。


    神棍沒看他,仍盯著遠(yuǎn)山出神:“傳說上古時候,天地是相通的,連接天與地的通道就叫‘天梯’,還有傳言說,蚩尤就是沿著天梯而下的兇神,在人間作亂,所以黃帝打敗他之後,決心毀掉天梯,顓頊就操辦了這件事。《尚書》裏記載說,‘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


    江煉有點糊塗:“那個螳螂人,也寫了‘天梯’兩個字……”


    神棍打斷他:“你別著急啊。”


    “《山海經(jīng)》裏的天梯,分兩種,一種是樹,這樹不是普通的樹,叫‘建木’,說是長在都廣之野,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盆地一帶,另一種是山。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這兩種,都是紮根土地,不借助任何外力,卻可以不斷往上生長的自然之物——而我們之前還聊說,神族人走的是玄學(xué)路線,善於運用自然之力,從自然萬物中去探求一切。”


    他伸手指向遠(yuǎn)處的山巒:“比起樹,山要更堅韌、持久。你看看這些山,長得這麼高,離天這麼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帶的、天然的發(fā)射塔啊,隻是我們不懂它的奧秘,也不會用它,隻當(dāng)它是石頭、風(fēng)景——我們忙著造這個造那個,其實這世界自帶謎題,也自有答案。”


    江煉心中一動:“你是說,這昆侖山,就是能和天聯(lián)通的……天梯?”


    神棍嫌冷,又把手縮進(jìn)棉被裏:“中國人由來已久的認(rèn)知,認(rèn)為高山是出神仙的地方、神仙都從山上來,也許就是因為,上古時候,神族人發(fā)現(xiàn)了某些山可以與天外聯(lián)通。”


    “顓頊絕地天通,砍建木,斷天柱不周山,聽說最終,隻剩了昆侖山這一道,把它給封印了。”


    “我剛?cè)フ姨招〗阋切┵Y料書,路上遇到了冼家妹子,我就問她,山鬼內(nèi)部是不是有天梯的說法。”


    他向江煉解釋:“因為那個螳螂人寫那些字,是為了引孟小姐靠近,所以它寫的,一定是孟小姐知道的、或者關(guān)心的事。”


    江煉點了點頭:這話合理,如果寫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千姿也不會感興趣。


    “冼家妹子還挺驚訝的,問我怎麼會知道天梯,說一般的山戶都不知道這事,然後告訴我說,孟小姐的伏獸金鈴,有個說法叫‘金鈴九用’,意思是金鈴有九種功能,其中一種就叫‘啟天梯’,但是究竟怎麼用、天梯指的又是什麼,她們都不知道,失傳了。”


    說到這兒,他長長籲了一口氣,目光延伸向更多更遠(yuǎn)的、淹沒在夜色中的山峰:“山鬼山鬼,怎麼可能隻是驅(qū)趕一下山獸那麼簡單啊,我在想,她們與山同脈同息,也許她們就是腰掛鑰匙、可以開啟天梯的人——這也符合她們追隨蚩尤的立場,黃帝這頭的人要絕地天通,她們嘛,自然就會反著來。”


    江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天梯開啟,那頭是什麼呢?”


    神棍迴答:“我在這想了很久了,你說……會不會是一條入口,大荒入口?”


    “我們研究地理,通常會把天文地理並在一起,它們也許也一樣呢,《山經(jīng)》、《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山海對應(yīng)地理,而大荒對應(yīng)天文。”


    這說法可真有意思,江煉笑了笑,又想起神棍剛剛說的。


    ——這些山,長得這麼高,離天這麼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帶的、天然的發(fā)射塔啊。


    像,它們拔地而起,向天而生,人類想方設(shè)法,造出許許多多的信號塔、發(fā)射塔,但也許,這個世界自帶一切功能,它出生於茫茫宇宙,自有和外界聯(lián)通的觸角,隻是需要被認(rèn)識、被激活而已。


    江煉喃喃:“絕地天通,就是徹底切斷這兒和外頭的關(guān)係?”


    神棍點頭:“古人的空間觀念,把上下四方六個方向稱為**,這個世界就是三維世界、**之內(nèi)。一切的荒誕、詭異、超出想象,都在**之外。《莊子》裏說,**之外,存而不論,真想知道**之外,莽莽大荒,究竟有些什麼。”


    說到後來,麵上竟有了些向往。


    江煉笑:“可惜,絕地天通,一刀切了。”


    神棍唏噓著說了句:“是啊,絕地天通,神人跨代,鳳凰浴火,龍骨焚箱。”


    江煉渾身一震,脫口說了句:“你說什麼?”


    神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沒說什麼啊,我說絕地天通啊。”


    江煉一顆心砰砰跳起來:“不對,你後麵還說了三句。”


    神棍茫然:“還……說了三句?哪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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