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流西甩手就進了帳篷。


    李金鼇攥著裝皮影小咬的布袋，正縮在角落裏等她，葉流西把事先用塑殼卷好的燈罩罩到燈泡上，調(diào)亮燈光，然後拗轉(zhuǎn)燈光的打向——正照著側(cè)幅帳篷布的中高位置。


    外頭原本生了篝火堆，被人架子這麼一鬧騰，差不多散得沒光了，帳篷裏的光卻越發(fā)明亮，葉流西的身形清晰地映在了這一側(cè)的布麵上。


    眼見差不多了，她蹲下身子，作勢去扣鞋帶，卻沒再起身——李金鼇適時放出小咬，小咬貼地低飛，順著她身形一路而上，葉流西注意看李金鼇手勢，迅速貼地，滾到帳篷昏暗的那一麵。


    小咬代她起身，從帳篷裏看，感覺有些怪，但投出的影子，應(yīng)該是另一個效果。


    帳篷外，羽林衛(wèi)的頭目瞥了眼葉流西明顯煩躁不安的身影，暗暗鬆了口氣，又向昌東賠笑：“上頭交代的事，我們也隻能照辦，得罪了。”


    昌東笑了笑，說：“我進去跟她說說。”


    進帳前，他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九點三刻。


    羽林衛(wèi)的頭目目送著昌東進帳，招手讓距離最近的那個值哨的過來，示意了一下帳篷的位置：“盯住點，其它人無所謂，但葉流西和那個領(lǐng)頭的男的，可不能出一點差池。”


    值哨的向著帳篷的方向看了看，恰看到昌東和葉流西的身影，兩人對站著，好像在說話，說著說著，葉流西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推了昌東一把。


    值哨的說：“呦，吵起來了。”


    羽林衛(wèi)頭目也向那瞥了一眼，看熱鬧不嫌事大：“可不，剛才那女人就不高興了，還摔了車門，脾氣挺大的。”


    他拍拍值哨的肩膀：“我去火線罩網(wǎng)出事的地方看看，這裏交給你了。”


    值哨的嗯了一聲，站迴原地，起先還警惕地四麵去看，過了會，目光幾乎都要粘在那麵帳篷上了。


    這女人身材可真不錯，前凸後翹的，腰肢那叫一個纖細，不過，兩人還真不害臊，都上手摟上了……


    值哨的笑得意味深長，興奮得兩眼放光，心說要是親一個就更好了，剛剛?cè)思茏訐v亂，戲沒看過癮，居然在這找補上了。


    ……


    帳篷裏，李金鼇小聲地指揮昌東：“抬手，頭再低一點……哎呀我耍好多年皮影了，出來的效果我門兒清，聽我的準(zhǔn)沒錯。”


    昌東窘得額頭都出汗了，距離太近，他也看不出這些小咬排組的是個什麼形狀，隻覺得跟嗡嗡亂飛的蟲子沒兩樣，被李金鼇吩咐著移來挪去，又感覺自己像耍戲的皮影人，可能動作之拙劣，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角落裏，葉流西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見到她笑，昌東忽然欣慰。


    如果這是最後的記憶，至少，她是在笑的。


    哧拉一聲，是葉流西身邊的帳篷貼地處被外頭的刀子割開，很快，阿禾緊張地探頭進來，比了個“ok”的手勢。


    這表示，外頭沒固定的崗哨，流動崗哨也過去了，暫時安全，可以出發(fā)。


    葉流西迴頭，對昌東說了句：“昌東，我先走了啊。”


    她伸手去撐拉帳篷被割破的那道口子。


    昌東身子一僵，血忽然上湧，也忘了自己正在演戲，想也不想，大踏步過去，跪下身子，從後頭緊擁住她。


    葉流西一愣。


    阿禾正接應(yīng)她，見狀一窘，不過她反應(yīng)也快，趕緊把帳篷的破口拉合，轉(zhuǎn)了個身盤腿坐下了擋住——這樣萬一有人過來，不至於露餡。


    李金鼇急了：“哎哎，你怎麼……”


    顧不上怪昌東了，救場如救火，好在他是耍戲的老手，知道隨機應(yīng)變，立馬調(diào)整手勢。


    帳篷外，值哨的看得津津有味：剛才還是柔情蜜意，昌東忽然撇下葉流西走了，他心說這女人一定要炸毛，果然，看那歇斯底裏的樣兒，待會得開打了吧。


    ……


    昌東的身體微微發(fā)顫。


    他知道她聰明，所以這兩天在她麵前尤為克製，說話做事，盡量一如往常，不露半點情緒——但最後這一刻，還是沒能控製住。


    很多話想說，但時間經(jīng)不起耽誤，阿禾在等，肥唐和丁柳應(yīng)該也在等，李金鼇還在耍戲，帳篷外有眼睛緊盯，十點快到了，十點，流光會給他帶路……


    他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好好的。”


    葉流西偏轉(zhuǎn)頭，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我很快就迴來，沒事的，你別擔(dān)心。”


    她隔著帳篷布推了推外頭的阿禾，昌東鬆開手，看她遊魚樣從破口處鑽了出去。


    帳篷距離罩網(wǎng)還有段路。


    但沒關(guān)係，以葉流西的機警，借風(fēng)沙和夜色的天時，還有阿禾的掩護，想突破罩網(wǎng)，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他拿過邊上的鋪蓋，擋住那個破口，最後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那幾個數(shù)字，剛好從21：59跳到了22：00。


    昌東站起身。


    李金鼇還沉浸在自己的任務(wù)裏，眼睛緊盯著小咬，手勢不時變動：皮影小咬，有聲靠陶塤，啞劇憑手勢，都是技術(shù)活，想不被看客噓，技術(shù)一定得過關(guān)。


    昌東叫他：“李金鼇。”


    李金鼇嚇了一跳：“啊？”


    昌東說：“我數(shù)過罩網(wǎng)外頭活動的人架子和被殺的人架子數(shù)量，對得上。現(xiàn)在這外頭，應(yīng)該是相對安全的：接下來，我就顧不上你們了，你帶好幹糧，自己把握，一有機會，就和阿禾一起逃吧……謝謝你了。”


    說完了，他掀開簾門出來。


    前方不遠處的地麵上，有隱約的流光，蜿蜒遊動，走而複停，似乎是在等他。


    阿禾迎麵過來，手捂著肚子，一副吃壞了不得不頻跑廁所的模樣，和昌東擦肩而過時，她拿肘輕輕碰了他一下。


    昌東笑起來。


    一切順利，流西已經(jīng)走了。


    走了幾步，他忍不住迴頭又看帳篷，那裏，葉流西的影子正慢慢坐下來，以手梳理頭發(fā)，長發(fā)微微散揚開。


    李金鼇的皮影，耍得還真是惟妙惟肖，如果能搬到西安迴民街去演，看客怕是要擠破門檻，小何夢裏都會笑醒的吧。


    不過，他應(yīng)該是迴不去了。


    ……


    流光帶路，直直通往角落裏的那間帳篷，大風(fēng)裏，帳篷被撼得搖搖晃晃，裏頭沒亮燈，門外沒崗哨，愈發(fā)顯得安靜而詭異。


    昌東記得，營地一片大亂鬥人架子的時候，這裏也是一派作壁上觀的局外人模樣。


    龍芝她們，還真是很沉得住氣。


    他掀開帳門。


    流光先進，慢慢爬上帳布，爬向帳頂，最後簇擁成團，像頂上結(jié)出的小燈泡，一點點照亮帳篷的每一處。


    帳篷裏，沒有人。


    葉流西出了火線罩網(wǎng)之後，一直往屍堆雅丹深處奔跑，用力過猛，腿上的箭傷處隱隱作痛。


    跑了一陣之後，她覷準(zhǔn)一座高大的雅丹土臺，猱身攀上，幾下竄至臺頂，極目四下去望。


    肥唐他們開車，不會跑遠的，按照約好的，會車燈大亮，不斷在附近繞圈，以便她能迅速定位、挨近、盡快上車，上車之後，馬上放出小咬，一路緊跟——羽林衛(wèi)有車跟著也不怕，飆車速的話，關(guān)內(nèi)應(yīng)該沒有車能趕得上昌東的越野，更何況，隻有她開的車能突破關(guān)口。


    看到了，兩輛車，正在不遠處繞進繞出，風(fēng)沙把車聲打得極散，連車光都朦朧，葉流西鬆了口氣，正要翻下土臺，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葉流西。”


    這聲音起得突然，葉流西心下一震，迅速迴頭。


    這臺頂狹長，縱向約莫有十來米，有條人影正立在盡頭的臺緣處，穿帶兜帽的長披風(fēng)，披風(fēng)被鼓蕩得飛起，可以看到披風(fēng)下的身形纖瘦，顯然是個女人。


    夜色濃重，風(fēng)沙遮眼，除了身形，也看不到太多，葉流西伸手按住腰間刀柄，狐疑地向前走了兩步：“你是誰？”


    話音剛落，那人左右兩側(cè)升起地火，風(fēng)太大，赤紅色的火焰像是被拽拉撕扯，下一刻就會連根拔起。


    青芝，不對，是龍芝。


    葉流西心頭升起不祥的預(yù)感：“你怎麼會在這裏？”


    話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多餘：龍芝會出現(xiàn)，而且是在這樣的時間地點，顯然是計劃敗露了。


    龍芝笑起來：“昌東的腦子是很好使，但再周密的計劃，也抵不過自己人中間有內(nèi)鬼啊。”


    內(nèi)鬼？


    阿禾嗎？還是李金鼇？


    葉流西的心跳得厲害，這兩個人，她可都留在昌東身邊了。


    “誰？”


    龍芝食指豎到唇邊，輕噓了一聲，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那兩輛沒頭蒼蠅般亂繞的車：“自己看。”


    這已經(jīng)是肥唐第三次把車大掉頭了。


    後頭那輛車上的羽林衛(wèi)忍無可忍，車子擦身時，有人探頭出來吼：“你這是瞎找，這都走了多少迴頭路了！”


    肥唐吼迴去：“我這麼找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跟著就是！”


    吼完了，心裏別提多爽了，腳下猛踩油門，轉(zhuǎn)頭看到丁柳眼淚還沒停：“小柳兒，你不是吧，還哭？”


    丁柳說：“你懂個毛線，我這叫入戲太深，停不下來，哎呦我去，這眼淚流的，我鼻涕都要出來了……”


    手邊沒找著麵巾紙，丁柳隻能不住吸鼻子，又伸手把眼淚抹了滿掌，忽然想到什麼：“哎，肥唐，車子開慢點，我去後頭看看高深，東哥說在他身上放了本冊子，要我拿給西姐看呢。”


    肥唐油門略鬆：“趕緊去看看老高，可別悶死了。”


    丁柳啐了他一口，搖搖晃晃起身，半走半爬翻進後車廂：人架子作亂的時候，她和東哥他們，抱頭抱腳，把高深送進了車子，肥唐杞人憂天，怕有人搜車，還拿毯子把高深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丁柳心裏不知道念叨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生怕這又挪又動的，把高深整出個三長兩短來。


    她揭開毯子，車裏空間有限，高深又是手長腿長，為了將就湊合，胳膊腿這種沒受傷的部位，都是能疊就疊能蜷就蜷——她把高深交疊在胸口的手臂拿開，在他身上翻找了一迴，納悶地不行：“沒有啊。”


    肥唐說：“兜裏什麼的再翻翻，是不是漏了哪？”


    丁柳沒好氣：“你是不是傻啊，那是冊子，又大又硬的，藏身上多明顯啊，又不是字條，我會漏？”


    實在找不到，她隻好又嘟嚷著爬迴副駕：“我東哥是不是老了，記性不好啊，明明就沒有嘛，咦，我這手上什麼東西？”


    她把手掌抬起來，湊近車裏的燈看。


    紅紅的一抹，挺淡，顏色像梅花，估計是蹭到的顏色，聞了聞，有微鹹的味道，這不奇怪，她剛抹了滿手的眼淚呢……


    她蹭哪了？她不就掀了毯子，拿手抓了高深的手臂，又去翻他身上……


    丁柳心裏突然猛跳了一下。


    她記得，高深的手臂上，紋了叢瘦伶伶的梅花，梅瓣的顏色，跟她手上蹭到的顏色是一模一樣的，但高深那紋身，都紋了很多年了，沒理由掉色啊，難道……


    丁柳的嘴唇瞬間沒了血色，聲音都變了調(diào)：“肥……肥唐？”


    肥唐正忙著瞎繞路：“哈？”


    丁柳頭皮發(fā)炸，不敢驚動車後，聲音低得像耳語：“這個高……高深，是假，假的……”


    外頭的風(fēng)從破了的車窗裏灌進來，把車裏灌得鬧哄哄的，肥唐聽不見，扯著嗓子吼：“你說什麼？”


    丁柳湊近他，正要開口，忽然尖叫起來。


    她看到，車後座驀地伸出兩隻大手，狠狠掐住了肥唐的脖頸往上提，一隻手臂上，赫然是被抹花了的紋身！


    肥唐猝不及防，掙紮著上下踢騰，車子驟然失了控製，急向側(cè)邊的土臺撞過去……


    葉流西眼睜睜看著越野車突然撞向土臺，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掀了天靈蓋，風(fēng)沙正往裏猛灌，森森的陰冷一路灌到胸腔。


    她死死盯住龍芝。


    龍芝咯咯笑：“你們幾個人，互相都很熟，混個假的進去，三兩句話、幾個動作，就會露破綻。但是重傷昏迷的人就不同了，外形麵貌特征做得像就可以，躺著就行，不用睜眼，不用說話，但該聽到的一樣也不漏，這樣的內(nèi)鬼，是不是很讓人驚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