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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將到開封,嶽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


    嶽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fēng)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甚麼了不起。


    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dòng)了人家。”


    嶽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嶽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嶽夫人笑道:“‘醫(yī)一人,殺一人。


    殺一人,醫(yī)一人。


    醫(y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那是誰啊?”嶽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y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


    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


    嶽夫人道:“是啊,否則衝兒一直內(nèi)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dāng)去求這位殺人名醫(yī)瞧瞧才是。”


    嶽靈珊奇道:“媽,甚麼叫做‘殺人名醫(yī)’?既會(huì)殺人,又怎會(huì)是名醫(yī)?”嶽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gè)怪……一位奇人,醫(yī)道高明之極,當(dāng)真是著手成春,據(jù)說不論多麼重的疾病傷勢,隻要他答應(yīng)醫(y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


    不過他有個(gè)古怪脾氣。


    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shù)。


    如果他醫(y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duì)不起閻羅王。


    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huì),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隻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


    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


    嶽夫人續(xù)道:“因此他立下誓願(yuàn),隻要救活了一個(gè)人,便須殺一個(gè)人來抵?jǐn)?shù)。


    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gè)人來補(bǔ)數(shù)。


    他在他醫(yī)寓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yī)一人,殺一人。


    殺一人,醫(yī)一人。


    醫(y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不會(huì)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huì)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


    眾弟子又都大笑。


    嶽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


    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gè)奇怪名字?他隻有一根手指麼?”嶽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


    師哥,你可知他為甚麼取這名字?”嶽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yī)人,俱隻一指。


    要?dú)⑷耍c(diǎn)人一指便死了,要醫(yī)人,也隻用一根手指搭脈。”


    嶽夫人道:“啊,原來如此。


    那麼他的點(diǎn)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嶽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dāng)真和這位平大夫動(dòng)過手的,隻怕也沒幾個(gè)。


    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y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定有一天會(huì)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


    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mào)然請他治病。”


    嶽靈珊道:“為甚麼?”嶽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gè)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命。


    倘若他要?dú)⒌氖莻(gè)不相幹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


    嶽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yī)治的了。”


    令狐衝一直倚在後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y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說道:“是啊!隻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


    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嶽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麼要你殺我?”她轉(zhuǎn)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嶽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


    說得好些,是個(gè)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gè)怪人了。”


    嶽靈珊道:“隻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


    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


    嶽不群和嶽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嶽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麼?”嶽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見得的?”嶽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huì)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嶽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


    嶽靈珊見父親動(dòng)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duì)這個(gè)“殺人名醫(y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時(shí)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


    嶽不群笑道:“離這裏不遠(yuǎn)有個(gè)地方,是咱嶽家當(dāng)年大出風(fēng)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


    嶽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zhèn),是嶽鵬舉嶽爺爺大破金兀術(shù)的地方。”


    凡學(xué)武之人,對(duì)抗金衛(wèi)國的嶽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zhèn)是昔年嶽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


    嶽靈珊第一個(gè)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zhèn),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


    眾人紛紛上岸,令狐衝卻坐在後梢不動(dòng)。


    嶽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去麼?”令狐衝自失了內(nèi)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dòng),心想各人上岸遊玩,自己正好乘機(jī)學(xué)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嶽靈珊身畔,神態(tài)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


    嶽靈珊道:“好罷,你在船裏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幾斤好酒來。”


    令狐衝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隻覺那《清心普善咒》學(xué)會(huì)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nèi)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xué)?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shí)間,隻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dòng)內(nèi)力,丹田中立時(shí)大痛。


    嶽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指點(diǎn)風(fēng)物,細(xì)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


    嶽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


    嶽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


    嶽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


    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徑向朱仙鎮(zhèn)而去。


    將到鎮(zhèn)上,隻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gè)金字。


    嶽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yáng)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


    嶽不群點(diǎn)頭道:“正是。


    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jìn)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


    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yuǎn),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jìn)廟。


    隻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麵銀鎧,英氣勃勃,嶽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zhuǎn)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


    便在此時(shí),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


    嶽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shí)伸手按住劍柄。


    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會(huì)起一座廟來供他。”


    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huì)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幹?”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臺(tái)山出家,你又為甚麼不去當(dāng)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嶽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穀諸怪到了,當(dāng)即打個(gè)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


    他夫婦躲在左首,嶽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隻聽得桃穀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jìn)來看個(gè)明白。


    嶽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進(jìn)來瞧瞧不就是了?”嶽夫人仔細(xì)分辨外麵話聲,隻是五人,心想餘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yuǎn)離華山,躲避這五個(gè)怪物,防他們上山報(bào)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裏碰上了,雖然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zhuǎn)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dān)憂。


    隻聽五怪愈爭愈烈,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jìn)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甚麼臭菩薩。”


    五人一湧而進(jìn)。


    一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裏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dāng)然是楊再興了。”


    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guī)窒缮α松︻^,說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


    原來這個(gè)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


    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


    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guī)窒傻溃骸斑@裏寫的明明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


    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gè)字是甚麼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


    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dāng)然很高興了。”


    桃?guī)窒傻溃骸昂苁牵苁恰!?br />

    桃花仙道:“我說這裏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cuò),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


    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guī)窒梢才溃骸笆菞罟伲衷觞N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


    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


    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guī)窒傻溃骸皬那拔抑赖模F(xiàn)下忘了。”


    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


    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


    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


    這個(gè)‘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gè)之意,一定是兩個(gè)人而不是一個(gè),因此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


    餘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gè)‘再’字,便要再來一個(gè),那麼楊七郎有七個(gè)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gè)千字,便生一千個(gè)兒子,有個(gè)萬字,便生一萬個(gè)兒子?”五人越扯越遠(yuǎn)。


    嶽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qiáng)自忍住。


    桃穀五怪又爭了一會(huì),桃?guī)窒珊龅溃骸皸钇呃砂钇呃桑汶b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gè)頭也是不妨。


    我這裏先磕頭了。”


    說著跪下磕頭。


    嶽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


    這桃穀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婦實(shí)不願(yuàn)結(jié)上這不知所雲(yún)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guī)窒傻溃骸拔冶惆焉裣翊虻孟“蜖,再在爛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nèi)杺(gè)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


    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尿。”


    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


    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


    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guī)窒赏蝗环怕暣罂蓿溃骸傲芤腔畈怀桑筲穬翰焕虮悴焕颍浰辣忝浰馈!?br />

    其餘四人也都大哭起來。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gè)明白,再哭不遲。”


    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病。


    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


    五人一麵爭辯,快步出廟。


    嶽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guān)重大,我去探個(gè)虛實(shí)。


    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裏等我迴來。”


    嶽夫人道:“你孤身犯險(xiǎn),沒有救應(yīng),我和你同去。”


    說著搶先出廟。


    嶽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lián)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


    兩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穀五怪從一條小路轉(zhuǎn)入一個(gè)山坳。


    兩人不敢太過逼近,隻遠(yuǎn)遠(yuǎn)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yuǎn),卻聽得五人的所在。


    沿著那條山路,經(jīng)過十幾株大柳樹,隻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


    嶽不群輕聲道:“從屋後繞過去。”


    夫婦倆展開輕功,遠(yuǎn)遠(yuǎn)向右首奔出,又從裏許之外兜了轉(zhuǎn)來。


    瓦屋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後。


    猛聽得桃穀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麼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


    “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


    “啊喲,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yuǎn)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死。”


    嶽不群夫婦大驚:“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個(gè)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nèi)望去。


    隻見屋內(nèi)明晃晃的點(diǎn)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


    **仰臥著一個(gè)全身**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shí),瞧他麵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身中嶽夫人一劍的桃實(shí)仙。


    桃穀五怪圍在床邊,指著一個(gè)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


    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


    他雙目直瞪桃穀五怪,過了一會(huì),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穀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麼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gè)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chuàng)藥,千裏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


    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chuàng)口結(jié)疤,經(jīng)脈都對(duì)錯(cuò)了。


    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jīng)脈錯(cuò)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dòng)。


    這樣的廢人,醫(yī)好了又有甚麼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些。”


    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yī),要就全部醫(yī)好。


    醫(yī)成一個(gè)廢人,老子顏麵何在?不醫(yī)了,不醫(y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yī)了。


    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


    你怎知我沒死?”桃?guī)窒傻溃骸澳慵葲]醫(yī)好我六弟的本事,幹麼又剖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hào)叫作甚麼?”桃?guī)窒傻溃骸澳愕墓菲ㄍ馓?hào)有道是‘殺人名醫(yī)’!”嶽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duì)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gè)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yī)’。


    不錯(cuò),普天下醫(y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yī)治,原在情理之中。”


    隻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hào)稱‘殺人名醫(yī)’,殺個(gè)把人,又有甚麼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麼難?我難道不會(huì)?你隻會(huì)殺人,不會(huì)醫(yī)人,枉稱了‘名醫(yī)’二字。”


    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huì)醫(y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jīng)脈重行接過,醫(yī)好之後,內(nèi)外武功和未受傷時(shí)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yī)的手段。”


    桃穀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cuò)怪你了。”


    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dòng)手醫(yī)治?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yī)治,便來不及了。”


    平一指道:“殺人名醫(y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dāng)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醫(yī)治,你們五個(gè)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怎麼醫(yī)法?我叫你們?nèi)顚④姀R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麼這麼快就迴來了?”桃?guī)窒傻溃骸翱靹?dòng)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穀五仙和嶽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隻見一個(gè)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jìn)房來,端著一隻木盤,一言不發(fā)的放在桌上。


    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jì),方麵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guī)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


    我們也早答應(yīng)了,誓也發(fā)過了。


    不論要?dú)⑸觞N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


    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xiàn)下我還沒想到要?dú)⒛囊粋(gè)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


    你們通統(tǒng)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隻要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我立即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穀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


    這時(sh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gè)個(gè)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但想到隻須說一個(gè)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個(gè)屁。


    平一指從盤裏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shí)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


    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卜一般,豈知?jiǎng)幼骶轨`巧之極,運(yùn)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shí)仙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


    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dòng)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穀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dòng)舌搖,個(gè)個(gè)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


    五人張口結(jié)舌,神情尷尬之極。


    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


    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嶽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nèi)鴉雀無聲,窗外隻須稍有動(dòng)靜,屋內(nèi)諸人立時(shí)便會(huì)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shí)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shí)仙頭頂“百會(huì)穴”上重重一擊。


    六個(gè)人“啊”的一聲,同時(shí)驚唿出來。


    這六個(gè)人中五個(gè)是桃穀五仙,另一個(gè)竟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shí)仙。


    桃實(shí)仙一聲唿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麼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huì)穴,你能好得這麼快麼?”桃實(shí)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麼相幹?”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殺人名醫(y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裏,豈不討厭?”桃實(shí)仙道:“你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麼?”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


    桃穀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


    嶽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yī)術(shù)果然驚人,而他內(nèi)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shí)仙頭頂百會(huì)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nèi)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shí)蘇醒。”


    二人微一猶豫,隻見桃穀六仙已去得遠(yuǎn)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


    嶽不群向妻子打個(gè)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shù)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


    嶽夫人道:“那殺人名醫(yī)內(nèi)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實(shí)邪門。”


    嶽不群道:“桃穀六怪既在這裏,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


    嶽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幾個(gè)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


    他夫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


    此刻想到桃實(shí)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兩人迴到楊將軍廟,隻見嶽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


    嶽不群道:“迴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穀五怪便在當(dāng)?shù)兀l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迴舟。


    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穀五仙齊聲大叫:“令狐衝,令狐衝,你在哪裏?”嶽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隻見六個(gè)人匆匆奔到碼頭邊,桃穀五仙之外,另一個(gè)便是平一指。


    桃穀五仙認(rèn)得嶽不群夫婦,遠(yuǎn)遠(yuǎn)望見,便即大聲歡唿,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嶽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yùn)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


    嶽不群也已長劍出手,當(dāng)?shù)囊宦暎瑢⑵拮拥膭θ袎毫讼氯ィ吐暤溃骸安豢婶斆В 彪b覺船頭微微一沉,桃穀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衝,你躲在哪裏?怎地不出來?”令狐衝大怒,叫道:“我怕你們麼?為甚麼要躲?”便在這時(shí),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yī)平一指。


    嶽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迴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了,莫非發(fā)現(xiàn)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穀五怪已極難對(duì)付,再加上這個(gè)厲害人物,嶽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隻怕要送在開封了。”


    隻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


    令狐衝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衝,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


    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了一會(huì),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衝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gè)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麼奇怪?他心經(jīng)受傷,我早已用內(nèi)力真氣替他治過了。”


    桃?guī)窒傻溃骸澳氵在說他心經(jīng)受傷,明明是肺經(jīng)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jīng)諸穴,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fā)謬論,各執(zhí)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nèi),有兩道較強(qiáng)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gè)大傻瓜的了。”


    嶽不群夫婦對(duì)望了一眼,均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衝兒體內(nèi)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曆,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


    桃?guī)窒膳溃骸盀樯觞N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qiáng)?明明是我們的強(qiáng),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gè)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gè)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qiáng)?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qiáng),卻毫無見識(shí),他媽的,老混蛋!”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衝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穀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dòng)……”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nèi)功借著令狐衝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huì),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yōu)樯觞N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gè)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隻答應(yīng)替你殺一個(gè)人,卻沒答應(yīng)聽你的話。”


    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


    但如我叫你們?nèi)⒘颂曳Y六仙中的桃實(shí)仙,你們意下如何?”桃穀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nèi)⑺俊逼揭恢傅溃骸澳銈兾迦耍蛭伊⑦^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yīng)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shí)仙,你吩咐我們?nèi)⒁粋(gè)人,不論要?dú)⒌氖钦l,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cuò)。


    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桃實(shí)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dāng)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nèi)⒁粋(gè)人,這個(gè)人便是桃實(shí)仙!”桃穀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駁。


    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願(yuàn)去殺桃實(shí)仙,那也可以通融。


    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裏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dòng)。”


    桃穀五仙連聲答應(yīng),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guī)矩便有多規(guī)矩。


    令狐衝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gè)規(guī)矩,救活之後,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


    平一指道:“不錯(cuò),確是有這規(guī)矩。”


    令狐衝道:“晚輩不願(yuàn)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衝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


    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應(yīng)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


    令狐衝自從嶽靈珊移情別戀之後,雖然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hào)稱再生之能的名醫(y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愈,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嶽不群夫婦又對(duì)望一眼,均想:“甚麼人這麼大的麵子,居然請得動(dòng)‘殺人名醫(y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衝兒又有甚麼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nèi)有八道異種真氣,驅(qū)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


    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shí)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guān),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y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gè)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zhèn)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衝雙手接過,說道:“多謝。”


    平一指轉(zhuǎn)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迴頭道:“瓶裏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


    令狐衝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


    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都沒甚麼好處。”


    平一指側(cè)頭又瞧了令狐衝一會(huì),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


    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幾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


    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嶽不群視若無物。


    嶽不群好生有氣,隻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gè)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fā),可煞費(fèi)周章。


    隻見五仙坐著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僧入定一般。


    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gè)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麼時(shí)候,又不知是否會(huì)暴起傷人,以報(bào)嶽夫人刺傷桃實(shí)仙的一劍之仇?勞得諾、嶽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兇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


    令狐衝迴身走進(jìn)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裏幹甚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麼也不幹。”


    令狐衝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


    桃?guī)窒傻溃骸捌揭恢附形覀冊诖撝泄怨缘淖辉S亂說亂動(dòng),否則便要我們?nèi)⒘宋覀冃值堋?br />

    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dòng)。”


    令狐衝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dòng)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dòng),那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gè)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g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裏?”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


    桃?guī)窒傻溃骸盀樯觞N是叫我們?我們怎會(huì)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裏又有一個(g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裏去喂大王八了。”


    桃穀五仙一聽,唿得一聲,五個(gè)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


    隻見那個(gè)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gè)擔(dān)架,桃實(shí)仙便躺在擔(dān)架上。


    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隻手提了個(gè)百來斤的桃實(shí)仙再加上木製擔(dān)架,竟全沒當(dāng)一迴事。


    桃根仙忙道:“當(dāng)然要的,為甚麼不要?”桃?guī)窒傻溃骸澳銥樯觞N要說我們?nèi)瞬幌袢恕⒐聿幌窆恚俊碧覍?shí)仙躺在擔(dān)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原來桃實(shí)仙經(jīng)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shí)起身行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shí),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zhuǎn)去。


    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麼?”桃穀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桃穀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麼一個(gè)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麼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穀六仙立時(shí)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麼吩咐,他不敢不聽。


    我要?dú)⑸觞N人,他便會(huì)叫你們?nèi)ⅰ!?br />

    桃穀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dú)⑸觞N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嶽不群看到嶽夫人,又從嶽夫人看到嶽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gè)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fā)毛,各人都知道,隻要這個(gè)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穀五仙立時(shí)便會(huì)將這人撕了,縱是嶽不群這樣的高手,隻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迴來,又轉(zhuǎn)向桃穀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


    那婦人“哈”的一聲,桃穀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穀六仙又一齊應(yīng)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dú)⒅恕?br />

    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中有一位令狐衝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


    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


    他說甚麼,你們便聽甚麼,不得有違。”


    桃穀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不錯(cuò),服侍他到死為止。


    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


    桃穀六仙聽說令狐衝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shí)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


    令狐衝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


    隻是晚輩不敢勞動(dòng)桃穀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


    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diǎn)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nèi)傷,是這六個(gè)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yī)治,大失麵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zé)罰這六個(gè)混蛋不可。


    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jù)誓言,殺死自己一個(gè)兄弟,現(xiàn)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公子。”


    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gè)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


    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shí)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


    桃?guī)窒傻溃骸昂螞r隻服侍一百日,時(shí)日甚是有限。”


    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裏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guī)窒商Я藫?dān)架,躍入船中。


    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開船,開船!”令狐衝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duì)我?guī)煾笌熌福仨毠Ь从卸Y,這是我第一句吩咐。


    你們倘若不聽,我便不要你們服侍了。”


    桃葉仙道:“桃穀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


    令狐衝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嶽不群道:“師父,這六個(gè)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嶽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qiáng),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duì)付,便點(diǎn)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隻是我生**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


    桃?guī)窒傻溃骸皫[先生此言錯(cuò)矣,人生在世,幹甚麼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


    又幹甚麼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


    你如生**靜,便辜負(fù)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嶽不群知道隻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dāng)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葉仙道:“嶽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dāng)真生**靜,該當(dāng)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


    桃?guī)窒傻溃骸按以卺嵘遥瑤[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然。”


    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穀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嶽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衝望了一眼,向桃穀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衝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gè)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對(duì)華山派的一個(gè)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


    到底是誰托了他給衝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不會(huì)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


    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衝叫了過來,細(xì)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衝探問的時(shí)候。


    嶽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y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衝的傷,說他已隻有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


    順風(fēng)順?biāo)坌猩跛伲@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yuǎn)。


    船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麼?”嶽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穀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甚麼事?”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


    快,快,拿過來。”


    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gè)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


    一個(gè)空手的藍(lán)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dāng)親來探候,隻是實(shí)在來不及趕迴,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


    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


    令狐衝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衝愧不敢當(dāng)。”


    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複,還請多多保重。”


    說著躬身行禮,率領(lǐng)一眾大漢徑自去了。


    令狐衝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穀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


    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隻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致點(diǎn)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bǔ)的藥材。


    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衝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shù)可著實(shí)不菲。


    桃穀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diǎn)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衝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shí)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嶽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diǎn)頭腦。


    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


    說著捧了點(diǎn)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


    嶽不群見桃穀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衝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狐衝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


    隻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麼?”桃穀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裏,在這裏!有甚麼好東西送來?”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


    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


    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


    令狐衝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麼給他都?xì)g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臺(tái)尊姓大名?”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


    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diǎn)小小禮物,實(shí)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shí)在不好意思。”


    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嶽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隻見個(gè)個(gè)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壇,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麼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幫眾,倒是不假。


    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衝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衝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gè)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


    嶽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衝道:“不錯(cuò),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


    喂!桃穀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桃穀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guī)窒啥伺跗饍蓧苼恚娜ツ喾猓乖谕胫校幌銡鈸浔恰?br />

    六人也不和令狐衝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


    令狐衝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嶽不群麵前,道:“師父,你請嚐嚐,這酒著實(shí)不錯(cuò)。”


    嶽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


    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


    嶽不群點(diǎn)點(diǎn)頭,道:“衝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


    令狐衝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裏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


    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gè)幹淨(jìng),讚道:“好酒,好酒!”隻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衝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柳樹下有個(gè)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衝笑道:“這位兄臺(tái),你並沒品嚐,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令狐衝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diǎn),於酒道上的學(xué)問已著實(shí)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笑道:“兄臺(tái)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shí),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幹?jǐn)_,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令狐衝笑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


    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


    當(dāng)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yuǎn)祖了。


    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


    不敢請教兄臺(tái)尊姓大名。”


    令狐衝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gè)衝字。”


    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麵說,一麵從跳板走向船頭。


    令狐衝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


    當(dāng)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隻見他五十來歲年紀(jì),焦黃麵皮,一個(gè)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汙泥。


    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gè)大肚子。


    祖千秋見令狐衝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衝道:“旅途之中,隻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


    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你對(duì)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


    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


    喝汾酒當(dāng)用玉杯,唐人有詩雲(yún):‘玉碗盛來琥珀光。


    ’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


    令狐衝道:“正是。”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guān)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隻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令狐衝在洛陽聽綠竹翁談?wù)撝v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曆、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duì)酒具一道卻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隻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嘛,當(dāng)然要用夜光杯了。


    古人詩雲(yún):‘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要知葡萄美酒作豔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


    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


    嶽武穆詞雲(yún):‘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衝連連點(diǎn)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隻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幹雲(yún),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


    夏禹時(shí)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


    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淺,隻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麼?”令狐衝和桃穀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


    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


    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dāng)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衝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


    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


    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


    令狐衝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


    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


    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


    一隻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


    令狐衝道:“正是。


    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嶽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guī)窒傻扰跗鹆四菈俨菝谰疲沟脻M桌淋漓,全沒當(dāng)是十分珍貴的美酒。


    嶽不群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穀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qiáng)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


    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dāng)用翡翠杯。


    白樂天杭州春望詩雲(yún):‘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


    ’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dāng)是翡翠杯了。


    飲這玉露酒,當(dāng)用琉璃杯。


    玉露酒中有如珠細(xì)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


    忽聽得一個(gè)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嶽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


    嶽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


    嶽靈珊道:“甚麼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


    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dāng)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guī)装倌昊鶚I(yè)?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令狐衝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


    桃?guī)窒傻溃骸澳愫荡髿猓f甚麼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dāng)然具備。


    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


    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fēng)雅是有的。”


    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


    桃穀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gè)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


    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下肚去!”桃穀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隻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


    桃穀六仙吃了一驚,便不敢再說下去,隻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


    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xù)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


    眾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huì)藏了這許多酒杯。


    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


    拿起那隻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dāng)真便吃,將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


    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隻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


    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


    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


    眾人又都大笑。


    嶽靈珊初時(shí)對(duì)桃穀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shí)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兇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隻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


    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是?隻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huì),又取過檀木杯,裏裏外外的拭抹不已,隻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髒。


    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裏,籲了一口長氣,向令狐衝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


    咱們再來細(xì)細(xì)品評(píng),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衝道:“好!”端起木杯,將酒一口喝下,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shí)是飲者至寶。


    隻是膽小之徒,嚐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


    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衝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衝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這口氣?”當(dāng)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隻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時(shí),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fā)燒,有團(tuán)炭火。”


    祖千秋笑道:“你將我半隻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藤堅(jiān)硬如鐵,在肚子裏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隻好去請殺人名醫(y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來了。”


    令狐衝心念一動(dòng):“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


    桃根仙吃了那隻古藤杯,就算古藤堅(jiān)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fā)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


    一仰頭,又喝了一杯。


    嶽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bào)仇。”


    令狐衝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gè)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huì)暗算於我。”


    內(nèi)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死,屍身躺在嶽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diǎn)兒傷心?當(dāng)即又喝了兩杯。


    這第六杯酒又酸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dāng)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


    他吞下肚中之時(shí),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guī)窒梢娝攘艘槐忠槐滩蛔∫惨囋嚕f道:“這兩杯給我喝罷。”


    伸手去取第七杯酒。


    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gè)人須得連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


    桃?guī)窒梢娝茸右粨糁畡輼O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隻怕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guī)窒墒种缸サ街畷r(shí),突然之間唿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


    這一下出其不意,桃?guī)窒呻U(xiǎn)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


    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衝更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


    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衝鼻,這哪裏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穀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


    古書上是有得說的。”


    桃?guī)窒傻溃骸昂f八道,甚麼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hào),四人同時(shí)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


    桃穀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還是給桃穀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


    華山派眾人見過桃穀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住齊聲驚唿。


    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唿:“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穀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穀四仙隻覺手中一滑,登時(shí)便抓了個(gè)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gè)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


    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隻臭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穀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


    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唿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唿叫,迅速奔來。


    桃穀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hào)人物,當(dāng)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gè)肉球氣喘籲籲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gè)活人。


    此人極矮極胖,說他是人,實(shí)在頗為勉強(qiáng)。


    此人頭頸是決計(jì)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shí),給人重重當(dāng)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裏扯了開去。


    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


    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隻有前臂而無上臂,隻有大腹而無小腹。


    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裏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gè)肉球衝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shí)臉色大變。


    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委實(shí)是傷心到了極處。


    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穀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衝心念一動(dòng),問道:“那是甚麼藥丸?”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shí)光,采集千年人參、伏苓、靈芝、鹿茸、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迴生的‘續(xù)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衝大驚,問道:“你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dāng)然不同。


    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


    隻要吞服了這‘續(xù)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nèi)傷外傷,定然起死迴生。”


    令狐衝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xù)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衝道:“而是混在酒裏,騙我吞下了肚中。


    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gè)毒!當(dāng)真是你吃了我這續(xù)命八丸?”令狐衝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


    甚麼藥丸,我可沒瞧見。”


    那人瞪眼向令狐衝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dòng),突然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衝撲去。


    桃穀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穀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他的四肢。


    令狐衝忙叫:“別傷他性命!”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穀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gè)圓球。


    桃穀四仙大奇,一聲唿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shù)乃碾b腳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一般。


    令狐衝又叫:“別傷他性命!”桃穀四仙手勁稍鬆,那人四肢立時(shí)縮攏,又成了一個(gè)圓球。


    桃實(shí)仙躺在擔(dān)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麼功夫?”桃穀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嶽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


    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穀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鬆。


    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穀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gè)大洞,從黃河中逃走了。


    眾人齊聲驚唿,隻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嶽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


    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jìn)極快,過不多時(shí),船艙中水已齊膝。


    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


    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衝道:“你不用發(fā)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


    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shí),為甚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yùn)氣,隻覺丹田中一團(tuán)火熱,但體內(nèi)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


    當(dāng)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


    令狐衝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


    嶽不群覺得當(dāng)?shù)禺惾松醵啵瑏硪獠幻鳎F婀殴种聦映霾桓F,以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隻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隻得在船中歇了。


    桃穀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shí)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diǎn)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huì)悶酒,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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