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流雲滾滾,偶爾露出青色玉階。煙雲浮掠,似一片霧海茫茫。有極樂鳥在雲海中穿梭盤旋。血喉鳥歌聲隨風而來,遠處還有仙音繚繞。夕陽漸漸沉沒,染紅天邊層層晚霞。東方升起一輪淡白朔月,此時還未完全明亮。自西方來一群美麗長翎飛鳥,大約也是來朝賀。
我穿了一身簡便宮服,手中拿著玉敕拜帖,緩緩走在天階之上。兩側是瓊瑤仙池,開著白蓮,又立著幾隻仙鶴。流雲拂過衣擺,漸漸沾濕衣角。
仙姬三兩成群,自顧談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
從遠處有陣陣鍾聲傳來,我看見許多上神謫仙談笑而來,都向紫微宮去。今夜鳳決繼任天君,參拜天地,此後九天疆土盡在他手,神仙妖靈盡是他子民。
風吹過臉頰,我低下頭去,看著腰間係著一塊通透血玉,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我又帶著這塊靈命符牌迴來。輕輕撫摸,血玉隱隱流動光華,有些灼熱。
賓禮神官見我在禮臺前徘徊良久,自行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小仙君,您可是來參加天君繼任大典?可否給我看看您的拜帖。”
我微微一笑,點頭,將手中拜帖奉上。
賓禮官笑笑:“沒錯,鳳凝仙君,您可以進去了。”
我站在禮臺前躊躇不動,那賓禮官又挑眉道:“仙君還有別的事?”
“我……還是不進去了。這是我給天君帶的禮物,請上神代我轉交給他罷。”
我將腰上血玉靈佩解下,放到禮臺上:“這東西……很重要,千萬要親手給他。”
賓禮官看出此物不放,誠惶誠恐接下:“小神必定將東西送到,仙君送來這麼貴重的東西,可要小神為仙君帶話?”
我搖搖頭:“不必了,這本就是他的東西。我隻是,物歸原主。”
那賓禮官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又躬身行了一禮。
我微微笑笑,轉身欲走,卻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我名字。
“鳳凝!”
我僵住,這聲音我熟悉,無數次想聽他喚我名字,他卻從沒叫過我,頂多也是逆子,畜生之類。他討厭我用鳳這個姓,想不到他會有一天在眾人麵前叫我的全名。
我迴過頭去,靜靜看他。
我的父親是九天界有名的美男子。我和鳳決的一雙眼睛都長得像他。據說他年輕時候幾乎叫九天界的仙姬神女為他神魂顛倒。但他極其高傲,別人愛慕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廉價,若不自愛的,就隻能任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後來娶了鳳決的母親,金枝玉葉的玉凰公主,鳳凰一族一位大族長的女兒,也順利成了新的鳳君。玉凰公主出身高貴,家族勢大。雖然我父親後來也納過幾個側妃,但都不敢與玉凰公主爭輝。
其實我不是一點都記不起小時候在鳳族王城之內的事。隻是那些迴憶對我來說全是不愉快,所以我一直不去想,漸漸就好像真的忘了。幼年記憶裏的鳳族王城龐大幽深,後宮之中隻有母親夜夜哭泣,我就是個被人遺忘的不受寵的皇子。可是奇怪的很,小時候的鳳決就喜歡和我玩耍。他明明是天之驕子,別人總要寵他讓他,我也一樣,看見他身上光華就忍不住想靠近。他說的話我都相信,他讓做的事我也都去做了。
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帶我去你母妃的寢宮吧。我當然沒有拒絕。他帶著他的侍衛一起去,然後那天被我父親撞見我母親與那侍衛茍且。
我知道母親恨我,恨我相信鳳決。在無數個耶若江的夜裏,她一遍一遍叫我迴去。
後來她也死了。我獨自在耶若江帶著族人過活,本以為再不會迴去那個傷心地。可鳳族的人出現,將我帶了迴去。
“為什麼不進去,你兄長繼任天君,你該為他高興。”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威嚴,看我的眼神裏帶著不喜歡。
我垂下頭去,卻覺得以前在意的事,現在都看淡了,微微笑了笑:“我很為他高興。但耶若江還有事,我就先迴去了。”
我轉身要走,卻忽然聽見在身後道:“你母親在耶若江過得如何。”
我這一瞬間竟覺得有些好笑,眼眶的熱意幾乎將我灼傷。
她日日夜夜思念,到死不能放下的人,如今這樣問我。我真替她不值。
我隻能雲淡風輕笑笑:“原來你都不知道,她早就死了。”
微風拂過,衣擺微微晃蕩。
我不知他是何表情,是何心情,隻覺得自己好像感覺到了我母親夜夜在耶若江流的淚,都滴滴化為江水,不留半點痕跡。
她癡癡苦等一生,竟然換來這樣一個荒唐的結尾。
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阿凝。”身後人忽然叫我,“那她有想對我說什麼嗎?”
我笑笑:“沒有。”
她死前隻是看了我很久,要我不要怪她,可一句話都沒有想再對這個人說的了。
“這是哪家仙君?可是為吾兒今日大典而來?”來人聲音帶著淡淡傲慢,依舊雍容華貴,但眼中卻是冷冷,“到底是鳳族子嗣,還是進去坐坐,免得別人說我鳳族不能容人。”
父君上前兩步,麵上冷冷:“夠了。”
鳳後微微一笑,眼角微微上挑:“一個雉族小子,以為攀上兩個神君,就能揚眉吐氣,倒是和他娘一樣。”
父君閉了閉眼:“我說夠了。”
鳳後微微轉身冷冷看著父君:“你的心裏,果然還是有她。”
父君緩緩張開眼,聲音有絲壓抑:“所以當年是你做的。”
鳳後微微一笑,眼中盡是嘲諷:“人都死了,難道你還想為她追究?”
父君聲音沉痛:“我能想到你心機深沉,隻是我沒想到,連決兒你都能利用。”
鳳後微微一笑,看我一眼:“我總不能叫我兒和一隻野雞整日混在一起。”
“父君,母後,大典快要開始,你們為何還不進去。”
我緩緩抬起頭。
鳳決穿著一身白色宮服,頭上束起青玉崔嵬,露出一張明豔麵容,長長鳳眸微微上挑,帶著淡淡笑意。他整個人帶著神君的淡淡光華,雖溫和微笑,卻帶來不能忽視的威壓。
眾人見到他,紛紛跪拜:“參見天君。”
我有些愣住,但還是跟著眾人一起緩緩俯身,將頭低了下去。
鳳決緩緩走到我麵前,輕輕扶起我:“你是我的幼弟,鳳凝?”
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我再迴鳳族王宮,也是這樣,眾人冷眼裏,他笑笑上前。
你就是我弟弟鳳凝?
我微微扯了扯唇角:“是我。”
鳳決微微一笑:“我的本命靈符為何會在你手中?我不記得何時將它給過你。”
我笑笑:“是我……偶然得到。”
鳳決見我迴避他話,微微一笑,並不追問:“你能將它還我,就多謝了。”
我輕輕搖頭:“那本就是你的。”
“大典馬上就要開始,不如進去坐坐罷。”
我抬頭看著鳳凝一雙鳳眸十分溫柔,心頭竟有些酸澀,不敢再看他眼睛,慌亂躲開:“不用了,我這就迴去。”
我轉身欲走,可手卻被他拉住,迴頭看他,見他眼中帶著些微笑意:“既然來都來了,就進去罷。”
我在他眼眸中,終是敗下陣來,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決兒。”鳳後麵露慍色。
鳳決麵色淡淡,掃了鳳後一眼:“母親,夠了罷。”
鳳後微微一滯,聲音有些失落:“決兒……”
鳳決沒再看她,又向父君行了一禮:“父君,我就先進去了。”
父君麵色有些怔忡,不知在想什麼出神。聽見鳳決的話,才仿佛如夢初醒,點了點頭。
鳳決走在前麵,一路上諸神見他均行跪拜大禮。我跟在他身後,望著他背影,覺得這一幕有些不真實。
我是在做夢麼……應該不是,這就是鳳決想要的,淩駕於眾人之上,接受別人參拜仰視,這就是他想要的……
“聽聞,白汲川霜天神君、昆侖山橫淵神君還有西海的蒼華神君,如今都住在耶若江,我本十分好奇,我的幼弟能叫三位神君如此神魂顛倒,不知該是何等風姿。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傾倒。”
他語氣淡淡,並不像嘲諷。
可我聽了,心如刀絞。
鳳決腳步停下,迴眸微微一笑:“我先送你到這裏,前麵就是飛天殿。三位神君都到了,你去找他們就好。當年……我不知母後要利用我做那件事,對不起。”
我喉嚨仿佛被噎住。
我此刻清清楚楚明白。
他不記得我了。
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我了。
不管是那個溫柔的瘋狂的鳳決,還是那個有些委屈在秘境裏被我欺負的沈決,我都失去了。
他在霜淩境裏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再不能忘了他。
可是對他很不好,將他忘了那麼久。如今我終於想起來了,他卻不記得我了。
所以是這種滋味罷。
他在卿平洲一直是這種滋味罷。
我對他太壞了。
他什麼都給了我,可這一刻,又什麼都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