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阮青洲動身去了趟北鎮撫司。
雨後總帶著幾絲散不去的潮味,燈盞中焰火跳動,燒出的灼味抵不過潮氣,火光在陰冷中都弱了幾分。
詔獄的刑訊房中,阮青洲坐在椅上,不緊不慢地品完了兩杯茶水。第三杯再又續滿,阮青洲輕抬杯底,瞥向麵前那人,悠悠道了一句:“雨仁觀監院,管獻。”
管獻跪著應道:“殿下開恩,草民真的什麼都不清楚,盤問了這麼久,您再問下去,也是一樣的結果啊。”
阮青洲不語,舉杯再又小抿了一口。
自被收進詔獄後,莫說吃到飯菜了,便是連口冷水都喝不上,這麼生生地渴了一日,管獻嗓子眼幹疼,看著阮青洲,眼巴巴地咽了好幾口。
見狀,阮青洲抬指朝人示意,尉升喚人倒來一碗涼水,往管獻手邊遞去。
管獻猶疑著不敢接。
阮青洲輕轉茶杯,說道:“是從雨仁觀裏搜出的壓驚茶。”
一聽,管獻果斷伸手接來,正要張口喝時,才聽阮青洲又說:“隻不過剛出觀門,就被粗手粗腳的手下打翻了,但他們在附近的百姓家中討了些井水,摻滿了,也能解渴。”
靠往唇邊的碗頓時停了,管獻幹咽了一口,沒再將水往口中遞。
阮青洲道:“來個人幫他。”
獄吏應聲上前,奪來茶碗,往他嘴邊灌去,管獻緊閉著嘴,抗拒起來,揮手就將茶碗推翻了。
隻聽一聲碎響,水亦跟著潑了一地,管獻木著臉,將道袍攥得死緊。
“壓驚茶有何玄妙之處,能讓監院這般大驚失色,是茶碗出了問題,”阮青洲帶著審視的意味看向他,“還是茶水被人投了毒?”
管獻臉色一變,伏身叩首道:“殿下恕罪!壓驚茶隻是普通的白水而已,草民坑騙百姓有罪,但從未有過害人之心,還請殿下明鑒!”
阮青洲說:“普通的白水自然沒什麼玄妙,但附近住戶家中的井水就不同了。年後各家青壯年皆忙於農活生計,隻留孩童老者在家,而家中井水受染,喝進肚中,便就患上了痢疾,如若這都稱不上是害人,那監院覺得,此舉是在積德行善了?”
管獻又叩一聲:“草民不敢!草民也是聽住持的吩咐辦事,身不由己,但住持人在何處,草民當真半點都不知情啊……”
“住持身在何處,我暫時沒那麼關心,”阮青洲說,“我想問的是,你們砸碎神像,又用痢疾製造恐慌,是為了什麼?”
“是……”管獻支吾道,“是為了誘騙百姓前來買壓驚茶,然後從中獲利。”
“是嗎?”阮青洲問,“那麼,用男童壓邪的法子是誰想出來的?”
管獻雙眼一轉,道:“是……住持認得一個叫嚴,嚴九伶的人,他想出來的。”
阮青洲追問:“什麼時候?”
“除夕。”
阮青洲輕叩扶手,靜了靜。
“除夕才想出來,次日便能備好一切,著實是,”阮青洲沉了聲,“雷厲風行啊。”
管獻不敢言語,將頭埋得更低。
“尉升。”阮青洲側首喚了一聲,尉升頓然會意,叫人將幾幅畫像呈遞至管獻眼前。
尉升用刀鞘點了點地,對管獻說道:“哪幅畫的是嚴九伶,指出來。”
管獻眉一皺,緩緩抬起頭,往地麵的幾幅畫像看了又看,半晌後,指頭才猶疑著停在一張畫紙上。他道:“好似是……這人?草民也記不太清了。”
這些畫紙還是尉升從緝捕令中隨意抽了幾張,讓畫師臨時摹的,沒有一幅畫的是段緒言,聽他這麼一說,尉升往阮青洲那處看了一眼,挪過手中刀鞘,指向了另一幅畫。
“方才另一個道士,認的可是這幅。”
管獻找補道:“那應當是草民認錯了,話說那幅看久了,確實像一些。”
杯底往桌麵一磕,阮青洲落袖起了身,道:“剩餘的壓驚茶,全賜給他吧。”
管獻猝然抬了頭,便被人拖往椅上縛了手腳。
“……殿下!殿下!”
聽那幾聲破嗓的喊叫,阮青洲麵不改色,就往刑訊房外走去,對僉事吩咐道:“繼續審問,在他供出另一個姓名之前,斷他糧水。”
“遵命。”
僉事恭敬應答,另一方恰正有人前來行禮,道:“殿下,趙同知特命屬下前來通報,經抬棺匠指認,錦衣衛已自墳地挖出兩副棺木,皆有異樣。”
——
刑部大牢,獄吏抬著手中刀鞘往牢柱上敲了敲。
“放飯了啊——”
就聽鐵鏈拖響,囚犯自覺往牢門邊聚去,就等著那飯車運來。
段緒言靠牆不動,方才在刑訊房裏受了刑,溢出的血還濕著,浸透了囚衣,隻稍動彈,便是砭骨的疼。
恍若無形中又有一鞭抽來,綻裂的皮肉還往外翻著,鞭身便又往傷處甩過一道,段緒言記著這種鑽心的疼,比起在北朔挨的要重一倍。
段承從前便同他說過,真正的刑訊會讓人生不如死,潰他的意誌,剜他的骨肉,他咬牙捱過的一切,在下次的疼痛麵前,絕對會不值一提。
但疼痛算什麼,隻要他還活著,那些落在身上的傷和痛,總有一天會返還給南望。
額邊冷汗下淌,段緒言唇色發白,卻貼著冷牆鄙棄一笑,渾身抽起的疼又自傷處泛開。他閉眼忍耐著,才聽外頭吵了起來。
“呸!冬日裏頭飯菜涼得要命,吃幾迴就鬧幾迴肚子!”
獄吏上前懟了一句:“屁事這麼多,牢飯收你錢了嗎,管什麼冷不冷熱不熱的,蹲個大牢還擺什麼臉色,不想受這窩囊氣,你早幹嘛去了!”
聽那旁吵聲不止,段緒言睜開些眼,卻見飯車停靠在了牢柱外,盛飯那人稍抬起臉,段緒言方才認出那人是方小群。
他往牢外掃了幾眼,挪至門邊,靠著牢柱坐下,方小群將盛好的飯朝裏遞來。段緒言伸手去接,自碗底摸見了一小包用紙裹好的藥。
方小群趁著遞碗的機會,壓低聲,道:“是些金創藥,公子應當能用。東家說了,隻要公子開口,我們隨時可以過來救人。”
段緒言低頭扒著飯,趁時迴道:“我沒事,告訴你們東家,別輕舉妄動。”
“可公子……”
見他沒有退身的意願,方小群還想再勸,獄吏轉頭催道:“動作放快點,送完飯菜抓緊走人啊!”
段緒言沒再多語,挪過頭去,餘光還留意著不遠處的兩個身影,雖隻淺淺地瞟見一眼,但他也能確認,那處站著的正是劉客從和梁奉。
劉客從是被梁奉帶進宮的,自七歲起便跟在梁奉身側,梁奉收他為義子,五年前更是將東廠督主一位讓出,親自將劉客從捧上了今日的位置。
梁奉剛隨劉客從進門不久,眼見飯車推遠,才看清段緒言的模樣。他捏著手中扳指轉了轉,道:“牢中的待遇何時這般優厚了,怎的連頓餐食都怕給人落下?”
劉客從站在一旁,笑著應道:“這人剛關進來時,陛下也隻說要嚴加審訊,如今話還沒交代,萬一先餓死了,這個過失可沒人敢擔。”
瞧那一身血腥,梁奉翹指攔了攔鼻,說:“瞧著傷得也不輕啊,就是個金剛不壞之身,經過一日的折騰也該認慫了,問出點什麼了嗎?”
劉客從說:“義父不知,這小宦官嘴皮子挺強,愣是一句話都不說。”
梁奉冷笑一聲:“一個沒點名頭的後生小子,能與那些冷冰冰的刑具搏到何時?前夜他這般壞我的事,客從啊,你可要替義父再好好管教管教。”
“義父放心,客從明白。”
聞言,梁奉側頭看向劉客從,方抬起一手,劉客從便恭順地將手臂伸過。梁奉端詳了他片刻,欣慰地往他臂上拍了拍。
此時,身後一名小宦官來報:“梁公公,陛下召見。”
梁奉頭也不轉,問:“何事?”
那小宦官湊上前來,小聲道:“聽說,是錦衣衛從墳地挖出了什麼東西。”
眼神微變,梁奉捏緊手中拂塵,臉色都陰了幾分。
——
梁奉卸了扳指,剛進禦書房,便見阮青洲和趙成業早在禦前等候,他收起打探的心思,恭敬地跪地行了禮。
阮譽之沒讓他起身,直接開口道:“前日太子遇刺一事,不用朕再多說了吧,雨仁觀尋孩童壓邪的說法,朕也大致聽了一些,恰好今日錦衣衛也尋到些線索,就一並在此論個明白。”
“至於錦衣衛尋到了什麼,”阮譽之擱下手中墨筆,朝趙成業看了一眼,道,“趙成業,你來說。”
趙成業前行一步,行禮道:“啟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墳地遇刺當晚,臣受尉侍衛所托前去協助太子殿下,見到墳地上好似被人挖了個土坑,因而事後臣帶領錦衣衛,特讓抬棺匠前去指認,卻在前幾次放置棺木的空地周側挖出棺木兩副,棺內屍體共五具。經核實,那五人便是錢尹錢侍郎遇害當晚,失蹤的馬夫及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