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門響,油燈驟而燃起,陰冷牢獄牆麵斑駁,徒增幾道人影。鐵鏈拖響,繼而一人雙臂再被吊高,橫綁在刑架上。
典獄攤開供詞,煩躁念道:“罪囚阮青洲,夥同南望屠戮戰俘,借此設局引誘珵王隻身離開戰俘營,加以謀害,可是因先前在宮宴上受辱以及和珵王的陳年舊怨而心生報複?”
不聽聲響,典獄再道:“你是否本想借珵王及戰俘之死挑起兩國戰事,趁時隨南望使臣逃竄迴南望,未及事了,卻聽聞珘王帶兵前來,無法順利脫身,遂再生歹念,欲對同伴殺人滅口,最終無路可走跳下山澗,對不對?”
話語迴蕩,一片死寂。典獄收紙抹麵,轉而撩起手邊一道冷水潑向刑架。
水珠乍然四濺,沿麵頰淋過唇邊血水,再順髒汙不堪的衣裳淌下,身上血痕遍布,滲入濕水泛起痛意,腥氣更重。
一雙眼眸仍舊靜垂不動,阮青洲沉默如初,蒼白麵容掩在亂發下已失了血色。
典獄沒了耐心,一拳砸進他腹部,將那麵頰掐起。
“阮青洲,收起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連連幾日都不開口說一句話,真以為自己還能撐多久嗎?兩國現已開戰,你身在北朔關州的牢獄裏,一條爛命誰還在乎!不想被拖至戰場當著南望人的麵受盡淩辱,就給我認罪伏誅,讓爺幾個辦差少費些氣力,好歹還能死得像樣點!我再問你,認不認罪?”
眉骨處幾綹濕發遮了半眼,阮青洲徐徐抬眸,冷漠直視。他反問:“我有何罪?”
“找死!”
典獄狠狠鬆手,自腰後抽出長鞭揮過,鮮血霎時洇出白衫,如此還不夠解恨,典獄再要落鞭,鞭身卻是被人自後攥住。
他轉頭看去,收臂垂首道:“見過珘王。”
段世書吊著手臂,單手輕摸長鞭上的點點血跡,淡淡責道:“無禮!
典獄將頭垂低。
段世書不緊不慢地自典獄手中接來那紙供詞,垂眸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
“本王不是交代過,世子不服水土、身單體薄,每日都要喂下三道湯藥,好生養著嗎?”
典獄笑應:“王爺放心,下官不敢怠慢,送來的湯藥每日都在喂,養著呢!
段世書點頭,將指間沾血蹭上紙麵,目光仔細巡過阮青洲那身染血的白袍。
“退下!
典獄行禮退出,牢門合起,四下沉靜。
段世書道:“罪狀供詞都不過一紙空文,上述的罪行世子不認,南望不認,北朔更不會認?蓱鸱阉、珵王遇害、兩國開戰都是事實,雙方各有損失,要爭出個對錯更難。既然爭不出對錯,那麼等到戰火連天時,人們隻在意宣戰的是南望,怨恨的自然也是南望,我想,到了那時,恐怕世子再如何堅持也是徒勞無功了,更何況,沒人會有這樣的耐心陪著世子堅持。供詞畫押均可偽造,隻要死無對證即可,昨夜我方幕僚中就有人提出這個想法了,所以這一紙文書世子認或不認,已經無關緊要了。”
手間輕挪,紙張移向火苗,逐漸燃成灰燼。
段世書不看一眼,鬆手將燃紙棄進水桶,道:“當然,世子可以寄希望於故國,但此次南望使臣退迴南望章州,獨獨拋下了世子,他們對世子的態度已經足夠明顯了。今非昔比,南望無視世子的安危向北朔宣戰,照常看來,世子作為南望求和的誠意,理所應當要為南望的毀約付出代價。但我以為,世子此前甘願委身、忍辱負重,輕言生死是對世子的不尊不重,所以今日我便暫時駁迴了布政使等人處死世子的提議,往後不論南望還是北朔,隻要出了這牢獄,世子的去處我不都幹涉,不知世子對於我的做法可還能接受?”
紙灰沉水,留幾絲焦煙不散,段世書靜候迴應,自腰間拿來帕子緩慢擦過指縫,從容不迫。
“可珘王的言而無信,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聽一聲冷語,段世書猝然一僵,手中動作更慢。他輕笑:“世子……在說什麼?”
阮青洲咽下口中血腥,緩緩開口道:“說你私養死士,覬覦儲位,畏懼段緒言立下戰功、受君臣青睞,因而先後在關州冒用我的名義對他痛下殺手!
嗓音略顯嘶啞,阮青洲平靜地看著那副偽善模樣,憎惡地輕笑一聲,徹底冷下神色。
他諷道:“毀掉兩國安定的是你,利用李之引我出府、濫殺無辜調走段緒言兵力又刻意借我誘他入局的,不都是你嗎?”
僵滯的麵容扯出一個假笑,段世書捏緊手中布帕,抬靴款款上前,凝視他半晌。
“所以,”段世書輕聲問,“那日世子做了什麼?”
段世書反複推敲過,他帶兵趕來的時機掐得正準,為的不是救人,而是斬草除根。他要確認段緒言氣絕當場,最好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阮青洲手中,若不幸讓段緒言存活,他自要趁早下手,以保證萬無一失。
可他分明聽說阮青洲不識水性,那一箭也正中段緒言的心口,趕來時他更是目睹兩人雙雙縱身跳進山澗,後來尋遍關州卻隻找到阮青洲一人。
既然阮青洲有本事存活,也猜到了他的意圖,那定然有所準備,所以他不信段緒言死了。
段世書飛快地想著,思緒忽而停在那年阮青洲借跳崖抓捕段緒言之時,當年阮青洲若沒把握不被溺死,怎麼敢親身涉險用落水來引段緒言跳進圈套。
段世書後知後覺,瞇起雙眼:“世子早就識得水性了?當日在珵王府落進水池時還不見得,世子好一個逢場作戲啊。”
目光越發冷漠,阮青洲淡聲:“看來他府上,也不都是中書令的人,珘王對自己的親兄弟可謂是,無微不至。”
段世書再不掩飾,欣然自得道:“三弟和世子不也是情分不淺,倒是真不如外人所以為的那般不共戴天,不然我怎麼確信他一定會為了你方寸大亂,就和你為了那斷根絕種的小子方寸大亂一樣!
齒間緊合,阮青洲淩厲視人,額角青筋浮出,段世書得逞一笑,注視著他。
“我就問你,段緒言,被你藏在了何處?”
阮青洲合唇不語,隻是冷冷地看著他。段世書深歎一口氣。
“嘴咬得再緊可不是什麼好事,別忘了,在南望他是如何欺騙你的,腳下這片土地可就是他從你手中奪來的,你一個南望太子,像條狗一樣被栓著鏈子囚在他府上很光榮嗎?保他一命,你有什麼好處?為了那點……魚水之歡?”
目光往他腹下探去,段世書收迴視線,歎笑:“世子若喜歡,多的是能讓你享受到的男人,何必就要他一個,等從這裏出去,天高海闊任你選擇!
他傾身靠近阮青洲,壓聲道:“隻要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眼眸緊盯,看他雙唇微動,段世書心頭隱隱躍動,將耳湊近。
阮青洲隻是恨視著,輕聲譏笑:“自己去找啊!
眼神驟然寒下,段世書退後幾步,朝一旁刑具看了許久,平複著躁意,冷下聲來:“世子還有雅興玩笑,看來這幾日著實還是太過享受了,我的手段也不少,向來都愛軟硬兼施,你說,我先從哪兒下手?”
指尖輕抬,沿脖頸滑向心口,忽而轉向肩頭,自上臂悠悠挪動,停在右腕處點了點。
“世子的箭法是有目共睹,不如就這兒吧!
段世書收手抬聲:“來人!
典獄入門行禮:“王爺!
段世書看著阮青洲,微微一笑:“右手手筋,挑了吧!
——
山間荒屋,帕子浸在水中已涼。
鐵風凝望水麵,緊扣指節,久久不動。
“主子走後,我護送珘王出了戰俘營,再想跟上主子時,珘王已先一步帶上人馬追去。可賊人非但不攔珘王,反還有意將我們的人圍堵在戰俘營中,我覺得蹊蹺,所以放棄帶人,隻身脫困追上,可還是晚了珘王一步。主子那時就同阮公子一並沒了下落,但水潭處留有血痕,沿途斷斷續續留有蹤跡,我一路尋去,直至兩日後,才在城關處的山間竹林裏見到了阮公子。他一路背著主子,上山下坡,摔破了雙腿,走到那裏已是……精疲力竭了!
幾片青綠旋落,一身白衣染遍塵埃殘血,鋪落在地,阮青洲破了雙膝,坐地俯首看著懷中昏睡不醒的那人,抬指輕撫鼻尖,探著溫熱鼻息,卻聽遠處馬蹄隱隱作響,時而幾聲獵犬吠叫。
鐵風蹙了眉:“我以為抹了血跡他們就難尋來,沒承想珘王竟用上了獵犬。公子不能走了,上馬吧,我來攔人,你們能走多遠就——”
“帶他走吧,”阮青洲啞著聲,“我一身血味,走不遠的。帶他走吧,在他醒來之前,不要讓段世書找到他!
再深看一眼,阮青洲托頸將段緒言輕放在地,扶著道旁竹竿艱難起身,鐵風半跪在他身前,看著那身狼狽,攥緊了拳。
“公子去哪兒?”
阮青洲稍稍停步,平靜道:“獵犬尋著血味而來,我不能留在此處。”
鐵風叫住他:“兩國開戰在即,珘王也還在尋你,迴去恐是死路一條,你若想迴南望……我可以幫你!
腳步僵滯一瞬,阮青洲側首淡笑:“阮某終究力微命薄,保不住安定,護不了子民,已經沒有歸途了。兩國開戰,我即是敵國外患,你們不要與我再有幹係了!
“可……”鐵風伸手抓去,衣袂卻是飄忽著自指間滑脫。
阮青洲沉聲:“我搏命救他,不是為了讓他自投羅網,喪命虎口,更不想再徒徒拖累任何人。你效忠段緒言一人,我隻能信你。鐵風侍衛,還請你顧全他的安危,不必再管我,隻求待他醒來,你能告訴他……”
“那一刀,我不欠他了。”
日暮下,白衣漸遠,清羸如風中殘雪,鐵風頓足再難前行,俯身架起段緒言時,卻見他指間緊攥,一把長命鎖已在掌心印出深痕。
借撫摸時探進衣襟放入的長命鎖,阮青洲確認著按進他的心口。這是他那時唯一的生機,阮青洲給的。
山林鳥鳴清幽,一隻跳至窗臺撲翅,段緒言緩迴神思,五指緊收,掌心拓出鎖印。
他沉眸冷聲:“段世書還是把他帶走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