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敬在半個月後接到了他的正式調令。薄薄一張紙,紅頭文件,底下摁著軍部的章子。男人抬起眼看了看把命令放在他桌上的寧刃,笑了:“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把我轟走?”
寧刃挑挑眉毛:“你道是我想讓你走?”她的語氣倒還算是輕鬆:“情報部現在想你留下,你意下如何?”
徐子敬沒說話,他把那張調令折了兩折塞進衣兜,站起身來走掉了。
寧刃望著他的背影饒有興味地笑了笑。
調令上寫得清楚,“76729部隊少校徐子敬,調任c集團軍裝甲a師,任414團作戰參謀。”
並不算是什麼閑職,至少說明零三還給他找了個不錯的新東家。野戰部隊總歸還是歡迎保密部隊的“人才輸出”的。而情報部顯然在他還沒有交出芯片這一點上不怎麼愉快。
新職位的報到時間還在一周之後,而情報部已經明確“行動處的行動和日常任務已經不需要徐少校參與,還請少校同誌在調離之前將工作徹底移交清楚”,這是原話。
徐子敬摸了摸鼻子。他現在是真的無處可去了,零三已經成了過去式,情報部也沒有他的地方,新部隊甚至還沒給他空出個放行李的地方。
離開零三對於徐子敬來說很難受,他知道這個,在習慣了某個地方,某群人之後,在習慣了那麼一種無盡的磨打和淬煉以至於隻剩下精神的生活之後,離開的確不容易接受。而他強迫自己把這當做新的,需要去習慣的“習慣”。
與此同時。寧刃一邊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一邊懶洋洋地對著電話聽筒道:“不愧是行動處的處長啊,心思縝密!
那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女人笑了起來,“隻怕你不迴來呢,文件快要發黴了。”她歪著腦袋夾住電話,在一份報告上刷刷地簽上名字:“還有,他現在沒地方去,我想你是想問這個,對吧?”
那邊似乎對寧刃的“直白”猝不及防,停頓了幾秒。
寧刃放下手裏的筆,表情終於變得嚴肅:“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迴事,他的處境我想葉處長比我更清楚,零三現在已經做不了什麼了。”她聽著電話那邊的迴複彎了下唇角,半開玩笑似地道:“我還以為情報處的都是無心無情的家夥呢。”氣氛終於又變得輕鬆起來。
而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平淡!霸觞N會有人沒有感情!
零三還是老樣子。徐子敬走在營區的柏油路上,在來來往往穿著數碼迷彩雙人成列三人成行的軍人中,他的夾克衫和運動褲顯得格外醒目。不認識的在一瞥之後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而認識的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微笑頷首。徐子敬保持著他75cm的步幅,四點鍾方向的靶場傳來槍響,輕重武器混雜。徐子敬心不在焉地辨別著種類,嗅到空氣裏淡淡的火藥的味道。他深深唿出口氣。
副隊長並沒有單獨的宿舍,室友不在,徐子敬動作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零三的人基本上都是“身無長物”的,天天被血裏火裏地折騰,誰也沒那個心思和功夫!l知到他們哪天就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裏了呢?
總共就一個提包的衣服和雜物,幾本書。徐子敬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扭頭看了一眼,屋子裏顯得有些空蕩,床上的被子還是標準的豆腐塊,幹淨利落沒有拖泥帶水,隻是桌子上空蕩無一物。他最後看了兩眼,然後輕輕合上了門。
再見,零三。
大門口的崗亭給他敬了個禮,徐子敬沒穿軍裝,隻得笑笑,將手舉到眉際示意。
“收拾完了?”
一輛越野在他旁邊停下,車窗搖下來,寧刃臉上帶著點莫名的笑意。
徐子敬看了自己的“前上級”兩眼,然後點了下頭,“寧隊怎麼迴來了?”
寧刃笑了:“我本來就是這裏的人不是麼!彼^察著徐子敬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抓到你啦!你小子是巴不得我迴零三來給你那老同學吧?”
徐子敬笑笑:“隨你怎麼說!彼嘀欣,看上去漫不經心。
寧刃終於良心發現收起了她的壞笑,道:“我隻是迴來辦點事情,葉處長沒那麼快恢複工作!迸擞值溃骸安贿^他確實向我問起過你!
徐子敬眉梢一挑。
寧刃像是在等他追問,過了幾秒,見徐子敬不開口,隻得悻悻道:“你有地方住麼!
徐子敬咧開嘴:“怎麼,隊裏打算給安排下?”
寧刃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一揚手將什麼東西扔給了徐子敬,“你臨時的新住處!
徐子敬抄手接住從車窗裏飛出來的小物件,是把鑰匙。
“這是葉處長在情報部的單身宿舍鑰匙,鑒於他現在人還在醫院,所以委托我把這個給你。”寧刃閑閑道,她臉上偽裝出來的無奈終於全部轉變為促狹的調侃:“很驚訝?”
徐子敬捏著那枚鑰匙假笑了一下:“還好!比会徂D身就走。
寧刃從他身後的汽車裏探出頭來:“下周過新部隊報到,別給零三丟人。”
徐子敬隨意地揮了揮手,沒迴頭。
情報部的單身宿舍區就在大樓後邊,看上去和普通的單位家屬樓沒什麼兩樣,有些破敗的舊樓,老式地磚,縫隙裏長出的草葉被人踩來踩去,樓道裏的聲控燈還是壞的。徐子敬一邊上樓一邊想,情報部竟然讓一群危險的“國家利器”住在這樣的公寓裏,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
葉昔的宿舍在四樓,樓梯很陡。徐子敬掏出鑰匙來開門,有人從對麵出來,正好碰見!澳?”
徐子敬迴過身。對麵是個中年男人,並不認識!@可有點尷尬了。他笑了笑,然後揚揚手裏的鑰匙:“我是葉昔的一個朋友!
對方反應了兩秒,禮貌地衝他點頭示意。“葉處很長時間沒有招待過朋友了吶。”
徐子敬微笑:“是麼!
對方也沒有多說什麼,匆匆下樓去了。徐子敬眨眨眼睛,他忽然感到好笑,對於他自稱“葉昔的一個朋友”這件事兒。
他自己清楚,他想要的從來就不隻是“朋友”。
鑰匙j□j鎖孔的聲音讓徐子敬傻笑了一下,他發現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
男人站在房間門口唿出口氣,然後四下環視。單身宿舍空間不大,一臥一衛已經是全部,簡單的單人木板床靠牆放著,旁邊是寫字臺,上麵幹淨得好像離開零三時他那桌子的樣子。沙發很舊了,帶著那種可笑的老式海綿扶手,靠窗的地方立著個書架,書並不多,都是些同他們的營生無關的雜書,外加兩個相框,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徐子敬放下行李慢吞吞地走到窗邊,外頭天色已晚,但路燈還沒有開,天空呈現出暗淡的藍色。他想起葉昔桌子上擺著的那個藍天白雲綠草地的照片。男人扭過頭瞧了一眼,書架上的相框都是一樣的風格,看上去像是十塊錢三個從夜市攤點上買來的玩意。
一張裏頭是葉昔和妹妹的合照,另一個相框空著。徐子敬拿起來看了看,相片裏的葉昔比現在年輕許多,臉上還帶著那種有點幼稚的嚴肅,小夏摟著他的脖子笑得肆無忌憚。徐子敬微笑了一下,將相框放迴原處。
徐子敬的手指蹭過床單。這是葉昔的房間,他站在這兒便覺得那些被控製的,不被理智允許的私人情感撲麵而來。
徐子敬想,也許他應該為了這而欣喜如狂的。接納一個人進入你的私人空間總歸是意味著一些什麼的,不是嗎?更何況是對於葉昔這樣的人,他簡直想不到什麼別的解釋。而他卻出奇地平靜。也許是因為醫院裏的那個真相,也許是因為這麼些年來守著某種感情太久,他知道也許還要再等待。
不過終歸是好的。
男人自顧自地笑了笑,念叨了一句:“謝謝收留啦,葉昔。”
徐子敬在葉昔的宿舍睡了三個晚上,破舊的沙發在晚上讓他的頸椎發酸。情報部用不著他天天報道,他們自然知道他在哪裏,離去新部隊報道還有些日子,男人有些無所事事。
也許看一兩本書不算是對那人個人感情的窺探?徐子敬一本正經地想著,忽略掉他現在已經堂而皇之地住進了葉昔的私人領域這個事實。
他從書架上找到一本兒寫二戰的書,美國人的宣傳物,幾個士兵在雲翳和天光下奮力地將他們的旗幟插上島嶼。徐子敬隨手翻了翻,全是英文。男人咧咧嘴,打算把書放迴去——他目前沒什麼重溫英語的意願。
然後有什麼從書裏掉出來,飄飄忽忽地往下落。
徐子敬伸手接住,翻過來看,然後一怔。
是張照片,邊角有焦黑的痕跡,看起來像是被火燎過,照片右邊已經缺掉一角,遮掉半張臉孔。
徐子敬眨了一下眼睛。
他看著自己在照片上燦爛的冒著傻氣的笑容,以及旁邊垂手站著的表情平淡的葉昔。肩膀和肩膀之間隔著將近五厘米的距離,而徐子敬看到自己的右手努力地搭在另一個人的肩頭。
他們都很年輕,帶著還不曾被磨平的棱角,眼睛裏的光芒和笑意沒辦法用嚴肅的表情遮蓋。
徐子敬。葉昔。
男人輕輕笑起來。這大概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合影了,為了“配合”教導員“試驗”區隊新買的相機。
他竟然還留著。
徐子敬看了那張照片很長時間,他看著照片裏他和葉昔肩並肩地站在一起,然後想象著那個宣誓將自己永遠隱沒於黑暗的年輕的軍人,在這間狹j□j仄的屋子裏取出相框裏的照片,然後打著火機。
太陽已經落下去,光線晦暗,男人站在窗口,隻剩下一個沉默而堅硬的輪廓。
他想著葉昔的樣子,想著那小小的火苗舔舐照片的邊緣。
外麵的路燈在一瞬間亮起,橘黃色,像個奇跡。
那光芒讓他想起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小旅館的黑暗裏,那個人看向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