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甚是奇妙,隔著層層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臉頰的柔軟和溫熱,寧拂衣手抬了抬,用力壓下躁動的心。
一隻手用衣袖將她護住,另一隻手輕輕抬起她下顎,讓她因為驚嚇而瞳孔擴張的眼睛能夠直視自己口型。
“它在哪。”寧拂衣平心靜氣地問,絲毫沒有慌亂,這讓蘇陌發麻的手緩和了一些。
她咽了咽口水,抬手指向右側,被青苔雜草覆蓋的石橋。
“它過來了。”蘇陌幅度極小地打著手勢,身體繼續瑟縮,隻把後背對著石橋。
蘇陌臉色煞白,手勢越發慌亂,“它又到我對麵了。”
“它在吃自己的手。”
“它衝我笑,它嘴裏全是血,它……”
若是蘇陌能說話,此時的語氣定是已然帶了哭腔,寧拂衣不忍再讓她恐懼,護著她的那隻手將她按入自己懷抱,隨後在她背後張開五指,滋滋作響的粉色仙力於修長的指尖交換,周圍陰風驟然淡了些。
“現在呢?”寧拂衣開口。
蘇陌驚慌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緊緊縮在女子懷中,她將兩手搭在寧拂衣肩頭,慢慢往那側看去。
“它停下了?”蘇陌抬手比劃,眼中滿是驚訝,恐懼也淡了些。
“它好像在害怕什麼,又很慍怒。”蘇陌深深唿出口氣,隨後下意識看向寧拂衣,心中有了些疑惑。
“它是在怕你嗎?”蘇陌柳眉微豎。
“許是。”寧拂衣迴答得模棱兩可,隨後岔開話題,“這種靈體力量實在不足,然並未入土為安,亦或是有心結未了,所以才能在世間遊蕩。”
“你往常看到的鬼並不攻擊你,隻因其不過是飄蕩的幾片破碎魂魄,對常人無礙,也渾渾噩噩沒有思想。”寧拂衣耐心地講著,“但這片魂魄顯然不同,要比那些小鬼強大,但其力量也並不能夠影響到人。”
“所以它即便跟著你,卻也不能觸碰於你,隻是恰好你懼怕此物,這才受其困擾罷了。”寧拂衣聲音如同半空飄過的柳絮,撩動心尖。
她說話的時候,那鬼就已然不再吃手了,而是垂著半截袖管子,血肉模糊的臉還能看出些表情,歪頭愣愣瞪著她們,畏縮不敢上前。
雖然模樣依舊駭人,但是原本的驚悚感隨著寧拂衣一本正經的講解而變了味,蘇陌有一瞬覺得自己正站在藥坊中,聽爹爹描述一隻被捏得肚皮發白的蟾蜍。
她點點頭。
“那它為何一直跟著我?”蘇陌問。
“作為靈體,除你之外再無人能看見它,故而我猜它跟著你並非恐嚇,而是求助。”寧拂衣輕輕道,“要麼,你問問它?”
女子身上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蘇陌沒有意識到自己如今對她竟已是這般信任,轉頭看向那鬼。
一人一鬼對視之時,蘇陌還是顫抖起來,不過女子藏在袖中的手一直攔在她身前,就好像替她立下層屏障。
蘇陌這迴沒有躲閃,堅定地盯著那雙腐爛發臭的雙眼。
過了許久,它忽然動了,沾滿黑色血痂的布衣在地上拖動,無神地往內院飄去。
蘇陌見狀急忙拉拉寧拂衣,手翩躚一番,漂亮的食指往血跡拖曳的地方戳了戳。
寧拂衣便知曉自己猜對了,示意蘇陌帶路,蘇陌雖是怕,但她骨子裏還是硬氣,直著頸子便要往內院走,不曾想身後忽然伸出隻手,甩了一半寬袖給她。
瞧不起誰呢。蘇陌咬著唇瓣,但眼睛往黑黝黝的廊橋內一瞥,卻還是接過了那半寬袖,捏手裏攥著。
寧拂衣的嘴角已然壓抑不住。
她二人循走廊而行,今日本就沒什麼天光,加之頭上頂棚又遮住一些,顯得四周更為陰暗鬼祟。
寧拂衣什麼都瞧不見,隻能跟著蘇陌,雨不知何時又下起來,砸在瓦片上沙沙作響,她二人的腳步聲因為水霧而悶悶的,一個怯怯而行,一個泰然信步。
不對,寧拂衣忽然抬眼,因為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一串足音,聽著身高應有八尺,步子時快時慢。
寧拂衣拉住蘇陌,隨後站定在原地,迴頭望向空蕩蕩的沾水的石板路麵。
“出來吧。”她垂眸用指尖撣去裙上水漬,濕潤的裙擺蹭過腳踝,冰冰涼。
過了許久,盯梢之人才從走廊外翻了進來,高大的身子看見寧拂衣後變得畏縮,華絛環佩被雨墜得黏了一身,活像隻浸水的錦繡鳥。
正是這宅子的主人,秦嘯然。
“你鬼鬼祟祟跟著我們做何?”寧拂衣早猜到了是他,故而也不驚訝,但卻並沒有什麼好語氣。
秦嘯然用手抹掉臉上水滴,挺直腰板壯勢道:“可笑,此處是小爺的地界,你私自闖進來小爺還沒找你麻煩,你反倒來質疑小爺?”
“昨日之事是我冤枉了你,我同你道歉。”寧拂衣說,隨後話鋒一轉,“我瞧你這宅院頗為老舊,想必許久不曾住人了?”
秦嘯然不知她此話何意,但被女子鳳目凝視之時總覺手腳發緊,不自覺就迴答:“這院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乃是我秦家舊宅,往常也盛極一時過,不過後來祖父進京做了官,便舉家搬遷了。”
他迴答完便意識到不對,反手從腰間抽出把匕首對著寧拂衣,結巴道:“你,你問這話是何意?擅闖人府邸不說,還想奪人宅院麼!我告訴你,你若亂來我便去報官,定將你捉拿歸案!”
蘇陌見他刀鋒相向,下意識往寧拂衣身前站了一步,麵紗拂過寧拂衣脖頸,如柳絮般瘙癢。
寧拂衣心如雨中積水般波瀾,伸手拉住她衣袖扯了扯,示意無妨。
“就算舉家搬遷,但祖宅乃寄托先祖英靈之地,尋常人都會定期差人修繕,但我看你這祖宅雜草叢生,陰風陣陣,瞧不出半分修繕過的痕跡。”
“想必這其中還有緣由。”寧拂衣笑笑,“不瞞你說,我曾向過路仙長學了幾招鎮鬼之術,這才能瞧得出你府中異樣,隨異樣而來。”
“既然你十分不願,那我們便告辭了。”說罷她便拉著蘇陌離開,卻見男子“誒”了幾聲,抬手擋在她們麵前,神情已是鬆動。
他愁眉苦臉思索片刻,小心道:“你真能看出這宅院有異?不是誆我?”
“我框你做何?這破宅院就是送我我都不見得看上一眼。”寧拂衣抱著手臂嗤笑。
秦嘯然在縣裏見過不少千金,京中那些名門貴女也偶有交集,如今看眼前女子雖衣衫樸素,但雙手纖細白嫩,唇紅膚白氣度不凡,似乎骨子裏透著股矜貴,確實不像尋常百姓。
更別提昨日打架時的幹脆利落,說不準還真同傳聞中的仙門有點幹係,若是真能替他解了這鬼患之難,到時候傳入爹爹耳中,他的名聲還能好一些。
想到此處,他臉上頓時堆起了笑意,抖抖衣袂道:“姑娘既早說如此,我怎會苛責姑娘,請,請!”
蘇陌不能時時刻刻盯著他二人口型,所以將對話聽得七零八落的,如今見寧拂衣三言兩語就說得秦嘯然這般恭維,頓時不解。
“無妨,他看不懂手語,我們繼續便是。”寧拂衣低頭衝她比劃。
她們繼續往前,秦嘯然屁顛顛地跟在蘇陌身後,正想同她說什麼,一旁的寧拂衣就已然拽了蘇陌一把,二人頓時換了位置,讓秦嘯然撲了個空。
蘇陌踉蹌站穩,不明所以地抬頭,蹙眉看向寧拂衣,寧拂衣則抬眼望著房梁,摸了摸高挺的鼻尖。
“無禮。”蘇陌心裏道,捏著衣袖加快了腳步。
這宅子確實大,三人又走了半炷香的時辰,蘇陌才停下腳步,暗中衝寧拂衣打了手勢。
“不見了。”
如今他們所在的是一個比外麵更為雜亂的小院,鋪地用的石磚已經裂縫交錯,無數雜草從積年累月的塵土中冒出頭,泥土的氣息滿溢在濕潤的風中。
地上丟著生鏽斷裂的鋤頭斧子,一堆沒有劈完的柴火漚爛發黑,上麵長出了模樣猙獰的蘑菇。
“怎麼走到此處來了?這兒就是個劈柴燒炭的地界,應當沒什麼吧?”秦嘯然渾身已經起了雞皮疙瘩,摸著手臂說。
“哦?既沒什麼,你又為何瑟縮?”寧拂衣似乎總對他有意見,張口便毫不留情。
秦嘯然本想還嘴,但還是忍住了,悶悶道:“我年幼時隨著爹娘迴鎮上探親,在祖宅住了一陣,到處跑著玩,就從前院偷跑到此處了。往後便沒了記憶,隻知曉帶我的奶娘說我倒在角落裏,迴去便發了三日的高燒。”
“後來我爹就找人用符咒封了這個院子,隻是如今年歲久了,長輩們也就淡忘了此事,當初的符咒也不知被風吹去了哪兒。”
蘇陌盯著他的嘴唇看完後,轉向寧拂衣:“應當就是這裏,我雖看不見那東西了,但氣味還在。”
“很重的血腥味。”她右手指尖放於左手手背,做出血液滴落的動作。
寧拂衣點點頭,示意蘇陌在原地站著,自己在院中轉悠了一圈,最後停在堆放籮筐的角落,隨後拿起靠在牆上的釘耙,揚手把雜物都掀翻。
隨著泥水四濺,一個沉重的覆滿鏽跡的鐵板出現在眼前,雨絲滴滴答答落於板上,將灰塵衝幹淨,斑斑鐵鏽看得人頭皮發麻。
“過來。”寧拂衣迴頭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秦嘯然去揭開那鐵板,秦嘯然雖極為不樂意,但礙於寧拂衣的壓迫,還是彎腰哼哧哼哧做了。
很快,一個仿若深不見底的黝黑大洞見了天日,揭開遮擋的那一刻,磅礴的臭氣便從洞中冒出,三人齊齊後退,連忙捂住口鼻。
“臭死了臭死了!早知道便叫手下跟著,省得如今還得小爺親自麵對這醃臢!”嬌生慣養的秦嘯然此時用衣袖堵著鼻口,破口大罵。
“閉嘴。”寧拂衣張口道,她低頭往洞中看了看,沒察覺什麼危險,便又摸出個火折子點燃扔進去,見火折子也沒滅,便偏頭示意秦嘯然。
“下去。”她道。
“我看我們還是先出去,多請些道士啊半仙的再來,這萬一下麵真有什麼,你一個年歲不大的女嬌娥,也幫不得我不是……”秦嘯然訕笑著往後退。
寧拂衣沒多說,低頭撿起團麻繩便往他麵前去,嚇得秦嘯然連忙伸手:“你這是何意?”
女嬌娥朝他笑笑:“姑娘我平日不出山,一出山便不想讓旁人礙事,你既不願意下去也罷,我就捆了你讓你在此處等。”
“我下。”秦嘯然指著寧拂衣,改口得爽快,“我這就下。”
說罷他往不知深淺的洞口看了眼,捏緊拳頭欲哭無淚,他本就懼怕此處,要是真要他一人在院中等,還不如跟在這女子身旁,想來還安全些。
何況蘇陌姑娘還在呢,他不能太像個慫包不是?若是壞了蘇陌姑娘的印象更得不償失。
這麼想罷,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膽量,於是背對蘇陌大喊:“蘇陌姑娘,在,在下這就下去了,你當……”
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覺得屁股被重重踏了一腳,剩下的話語頓時轉為慘叫,躍入洞口,慘叫聲戛然而止。
蘇陌被嚇得手頓時一縮,正要上前查看,卻被寧拂衣抬手攔住,迴眸看見女子的表情似乎頗為暢快。
“放心,死不了。”寧拂衣慢慢將衣袖卷起,待露出藕白的手臂了,才輕跳躍下,穩穩落地。
秦嘯然正嚇得滿頭大汗,半蹲在一旁潮濕的角落擦汗,心道此女的心比外表看著還要狠毒。
抬頭,狠毒的女子正張開雙手對著頭頂天光,柔聲道:“莫怕,跳下來便好。”
真是咄咄怪事,這女人到底和蘇陌姑娘什麼關係,怎麼一到了蘇陌姑娘身上,不僅語氣溫柔似水,連神情都變了?
“她又聽不見,你白費什麼力氣。”秦嘯然用腳在地上奮力畫著圈圈。
蘇陌看著猶如深淵巨口一般的洞口,心裏十分忐忑,但想起這些年的折磨,終於還是眼睛一閉,縱身躍下。
裙擺被風卷起,衣袖和發絲纏繞在半空,又被她身體拉著墜下,她剛想發出尖叫,卻覺得腳尖碰到柔軟的掌心,那掌心隨著她的墜落迅速從她身體滑過,最後停留在腰側,將下落中的她穩穩抱住。
她許多年未曾與人這樣接觸,摩擦的觸感鮮明得好像刻入心裏,本就浸水的麵紗如今受了熱,黏在臉上又濕又燙。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連忙將寧拂衣推開,白嫩的喉嚨不由翻滾。
寧拂衣懷裏還殘留著盈盈腰肢的握感,她將手縮迴袖子,轉身拉了愣住的秦嘯然一把,將火折子遞給他:“走。”
地上濕噠噠的全是淤泥,南麵本就雨水多,這種地窖壓根兒派不上用場,早就被荒廢了,隨著走到地窖深處,那股惡臭也越發濃重。
秦嘯然幾次被熏得翻白眼,不斷低頭幹嘔。
寧拂衣迴頭看向蘇陌,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半路,直直盯著地窖深處,臉色慘白,裙擺隨著她身體的顫動而搖擺,腿一軟便能倒下。
寧拂衣連忙迴到她身邊,單手攬住她肩膀,還好她沒有掙脫,而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縮在了寧拂衣身邊,死死攥著她手臂。
寧拂衣看她嚇成這般,心中鬱氣也重了些,於是背對秦嘯然道:“我有個法子,能讓我看到你所看的,但你可能要吃些苦頭,你可願意。”
蘇陌唿吸短促,連連點頭。
於是寧拂衣也沒磨蹭,摸出小刀對著蘇陌指尖輕輕一劃,傷口頓時滲血,蘇陌手瑟縮一瞬,卻不曾收迴。
寧拂衣小心地取了點血,然後走到秦嘯然身邊,抬手將血抹在了他眼皮上,秦嘯然剛想質問這是做何,卻登時瞳孔放大,僵死了一般不動了。
安靜了半刻後,地窖中響起他撕心裂肺的慘叫,此時他也不顧著什麼麵子了,連滾帶爬地往洞口跑,被寧拂衣抬手勾住領子,強行拖了迴來。
她將剩下的血點在眼上,再睜眼時,麵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層猩紅色的紗,透過這層薄紗,她看見一個渾身腐爛的“人”,正麵無表情站在她麵前,幾乎同她臉貼著臉。
饒是寧拂衣,都稍微閉了閉眼睛,以示驚嚇。
“我的親娘欸,老天爺,閻王,玉皇大帝,阿彌陀佛……”秦嘯然嚇得屁滾尿流,錦衣華服上沾滿泥濘,一時分不清是地上的水,還是他真的失了禁。
這樣可怖的東西,蘇陌居然看了這麼久,寧拂衣心中戾氣叢生,她再次睜眼,同樣冷然瞪著那“人”。
過了許久,它似是眼睛的兩個血洞中爬出兩條蛆蟲,隨後身子一轉,往更深處去了。
那“人”離去後,寧拂衣眼尖地看見腳下落了個小小的銅鎖,於是低頭撿起,借著地上火折子的光,看清上麵刻著的是“淑美”二字。
“冷靜些。”寧拂衣伸手拽起地上打滾的秦嘯然,將銅鎖塞到他提淚橫流的臉前,“你可知這是何人?”
秦嘯然還在張著嘴嚎叫,叫著叫著看見了上麵的字,叫聲低啞下去。
“啊啊啊……淑美?”秦嘯然抹著眼淚鼻涕接過那銅鎖,驚魂未定地喘氣,“這,這名字甚是耳熟。”
此時蘇陌也克服驚恐,慢慢走到寧拂衣身邊,寧拂衣看向她後,她便抬手:“我沒事。”
寧拂衣點點頭,又看向秦嘯然,他曾擰眉思索著,一時忘了害怕。
“我記起來了!”秦嘯然扒拉著掉灰的牆站起,“往前我被罰跪在祠堂之時曾在牌位上見過,那時我還疑惑,這宗祠牌位向來唯有族中男子能入,為何卻有個女人之名。且那牌位上還掛了三層鎖鏈,好像既供著她,又防著她。”
“後麵同家中老下人打聽到,此人是我早夭的姑祖母,便是姑姥姥。”
寧拂衣看了眼蘇陌,蘇陌也正瞧著她,二人對視後,寧拂衣便起身往那東西消失之處走去。
那裏便是地窖盡頭,“人”已經消失了,隻留地上一灘血跡,久久不散。
寧拂衣抬手抽出秦嘯然腰間掛著的匕首,用刀柄朝那沾血之處挖去,腐臭之氣越發濃重,翻上來的泥土都沾著令人作嘔的腥味。
寧拂衣不得不閉氣挖掘,過了許久,她終於挖到了東西。
那是一方粗布方巾,方巾中團團包裹什麼,寧拂衣用刀尖將其挑出,方巾落地散開,露出裏麵的一頓骨頭殘渣。
秦嘯然這下直接跑到一旁,大口嘔吐。
寧拂衣用手捂著口鼻,轉頭看向蘇陌,眼中神色複雜,她丟掉匕首起身,緩緩後退。
她忽然很想念褚清秋身上的梔子花香,仿佛能夠驅散時間所有汙濁的香氣。
蘇陌看著她眼中的恍惚神色,心不知為何沉了沉。
不過更為奇怪的是,當她看到那堆骨頭時,心中那股原本想要將她碾碎的恐懼忽然少了,被對這堆枯骨來曆的好奇壓過了恐懼。
於是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帕遮著手,去摸那幾片碎掉的骨頭,摸著摸著,柳眉微斂。
“是人骨,熟的。”她轉向寧拂衣。
“熟的?”寧拂衣驚訝地重複,旁邊剛站起來的秦嘯然頓時躬身,繼續幹嘔,直到什麼都吐不出來了,才蹣跚靠近兩人。
許是醫者的責任感此時已經蓋過了對鬼的懼怕,蘇陌索性拿起破裂的方巾,示意寧拂衣抬高火折,仔細端詳。
片刻後,她眼中流露出氣憤和不忍,抬眼卻見那恐怖的東西又出現了,它正蹲在角落,垂著腐敗的頭顱。
蘇陌這迴看向它的眼神恐懼淡去,更多的是陣陣憐意。
“怎麼了?”寧拂衣彎腰問。
蘇陌手上的動作重了許多。
“它,是被人吃掉的。”
這話一出,寧拂衣從頭到腳起了陣陣雞皮疙瘩,她拉過秦嘯然,將蘇陌的話複述一遍。
秦嘯然已經快暈了。
“此人骨骼纖細,大小勻稱,摸著應是年少,盆骨如桶,應是女童。”蘇陌手語帶了情緒,她終於看向秦嘯然,倏地起身。
寧拂衣仿佛一瞬間看到了褚清秋。
蘇陌逼著秦嘯然步步後退:“你們秦家為何要煮食女童?與獸何異!”
秦嘯然此時滿臉懵懂,臉上已經半點血色不見,他求助地看向寧拂衣:“她說什麼?”
“她問你們秦家為何要煮食女童。”寧拂衣也冷臉道。
“煮食女童……”秦嘯然斷斷續續道,“我,我哪裏知曉,這骨頭一看便不知多久以前了,怕是我祖父那輩……”
他說到此處,忽然麵孔青黑,愣愣道:“祖父……我記起了!”
“我往常聽到過傳言,說祖父年少時曾遇過饑荒,那時的陽春鎮還是個村子,彼時三年大旱,好不容易種出來些糧食卻又趕上蝗災,田地顆粒無收,朝廷又不管。村裏一天天地餓死人,餓,餓到最後,竟也有吃人的。”
“那時聽著隻當是人們瞎說,如今看來……”秦嘯然唯諾道,他看向“它”蹲在的地方,一時如鯁在喉。
寧拂衣用力閉了閉眼,問:“你可是秦淑美?”
那團“人”緩緩點頭。
“虎毒不食子,他們怎能如此!”蘇陌飛快地打著手勢,做到最後,指尖都在顫抖。
“人”又搖了搖頭。
正在二人疑惑之際,寧拂衣忽然開口:“易子而食。”
感受到蘇陌的目光後,她低聲解釋:“凡間困苦之時,餓極了連樹樁子都啃,實在快要餓死了,又吃不下自己孩子,有人便會易子而食。”
那“人”緩緩點動頭顱,血口微張:“阿,娘。”
“你爹娘送走了你,但你娘實在不忍,便將你剩下的骨頭收集起來,卻又不敢違抗其他人為你安墳立碑,隻能將你埋在這地窖之中。”寧拂衣推斷。
它便點頭。
她看向秦嘯然,目光如刀刃在他背脊劃過,秦嘯然頓時腿一軟跪下,臉上不知是汗是淚。
“你祖父那輩有兄妹幾人?”寧拂衣問。
“三人,我祖父是唯一的男丁,大姑祖母我年幼時見過,那這位便是,二姑祖母。”秦嘯然渾身發抖,愣然道。
寧拂衣沉默半晌,隻覺得歎息悲涼,又或者這麼多年的大喜大悲將她磨煉得真的冷心冷情了,於是伸手拉過眼眶濕紅的蘇陌,道:“這便是他秦家的事了,我們走罷。”
秦嘯然忽然匍匐在地,將額頭砸在泥水中,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蘇陌被寧拂衣拉著,一步三迴頭,忽然她定住腳步,怔怔望著地窖深處,隻見那東西忽然站了起來,垂著猙獰醜陋的臉,僵硬地抬起隻剩骨頭的雙手。
笨拙地比劃了個“謝謝”。
蘇陌忽然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抬手:“不謝。”
“願你早入輪迴,來生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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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拂衣先將蘇陌托上地麵,自己也翻身上去,斜斜雨絲打落在臉,日頭藏於雲後,天光淡淡。
經過了這一遭,蘇陌對她似乎已經卸下防備,也不反對同她共撐傘,二人穿過人影寥寥的煙雨長街,走向鎮外。
“你在想什麼?”寧拂衣轉頭看她側臉,雖有麵紗遮擋,但寧拂衣卻能透過麵紗,想象出她比煙雨還美的側顏。
蘇陌本想和寧拂衣說謝謝,但心裏又擔憂秦嘯然會不會將屍骨好好安葬,於是手勢打出來便成了:“秦公子。”
寧拂衣臉上的柔和瞬間褪去,轉為蝕骨的冰冷,她腦中忽然閃過褚清秋不肯麵對她的背影,於是心頭一躁,竟伸手攥住蘇陌手腕,將她整個人扯得轉了個圈,手裏的傘也啪嗒掉入水中,濺了二人一身。
蘇陌輕叫一聲,抬頭撞進寧拂衣眼神,頓覺周身刺骨,方才便濕潤的眼尾再次沾了水滴,咿咿呀呀地拚命掙紮起來。
“你喜歡他?”寧拂衣語氣冷冽,如臘月寒冰,偏偏帶了質問,聽得蘇陌又急又氣。
她掙脫不得,便低頭在寧拂衣手上咬了一口,寧拂衣吃痛鬆開,她便如受驚的貓一樣連連後退。
“你這是做何。我對他無意。”蘇陌從未像如今一樣痛恨自己不能說話,隻能通過醜陋的咿咿呀呀表達憤怒。
“你幫我我自是萬分感激,但此舉實在逾矩,你為何要這般質問!”蘇陌重重地敲自己手背,隨後一把扯下麵紗,好讓寧拂衣看清自己的憤怒。
當那沾水的豔麗骷髏花出現在麵前時,寧拂衣仿佛被冷水澆了一頭,恍然清醒,周圍落下的雨絲聲聲如擂鼓。
她現在是蘇陌,不是褚清秋,褚清秋做過的事她沒做過,褚清秋知曉自己這卑微的心思,可蘇陌不知道。
寧拂衣低下頭,輕輕道了聲抱歉,然後低頭撿起地上的傘,塞進了蘇陌手中。
隨後揩了揩紅了的眼角,發絲甩到身後,轉身往雨幕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