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青州下了場前所未有的暴雨。
夙寒聲厭惡得恨不得踮著腳尖走, 被雨濺到幾滴都嗚嗷喊,莊屈倒是樂得不行,一大清早就拎著酒來找崇玨慶祝。
“龍布雨, 看來今日真是我靈戈的好日子啊。”莊屈拍開封泥, 也不管崇玨給不給迴應(yīng),自顧自地閑侃, “靈戈靈修出生那日,我埋了幾壇自己釀的酒在主樹根下,本想著等兩人成婚時在挖,如今破例取出一壇來……嗯, 好香的酒,來一杯啊世尊。”
“世尊”這個稱唿一叫出來,莊屈後知後覺到不適合,趕緊幹笑幾聲, 將酒重新封上, 重新泡上茶。
屏風(fēng)後, 崇玨似乎在換衣。
莊屈也沒再多話,耐心地等世尊出來。
隻是等了半晌,屏風(fēng)後仍然沒動靜, 隱約有水聲不斷地傳來。
“世尊?”
崇玨垂著眸看著盤匜中的水,從搖搖晃晃地水波中隱約可見自己的臉。
下頜不住往下落水,滴到水麵蕩起圈圈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他已用水盥洗半晌,可被夙寒聲“冒犯”的雙唇上仍然殘留著一股熾熱的灼燒之感,好似被鳳凰骨火點燃了般。
算算日子, 鳳凰骨似乎要在這幾日發(fā)作。
也許真是被燙著了。
莊屈在屏風(fēng)外試探著道:“世尊,您無事吧?”
崇玨洗不去唇上的熱意, 沉著臉用幹巾擦了擦手,披上外袍走出屏風(fēng),淡漠看了莊屈一眼。
莊靈修的沒臉沒皮八成都是跟他爹學(xué)的,哪怕世尊滿臉寫著“逐客”,莊屈仍然自顧自地坐迴連榻上,喋喋不休道:“方才我已和鄒持說好了,讓靈戈跟著蕭蕭去聞道學(xué)宮,看看能不能穩(wěn)住人形。”
鄒持本是不同意,擔(dān)憂若是莊靈戈突然化為原形,八成得把聞道學(xué)宮給壓塌。
但莊靈戈從人徹底化為龍會有一個期限,最開始是雙手長出鱗片,接著是臉側(cè)布鱗、額間長出龍角,等到徹底化為那巨大宛如連綿山脈的龍形,大概需要一個月時間。
若是夙寒聲壓不住,莊靈戈能短暫化為小龍模樣,禦風(fēng)飛迴半青州。
保險得很。
鄒持沉吟再三終究還是同意了,還專門去為莊靈戈弄洞府,務(wù)必讓其他人無法輕易接近聖物。
不過莊靈戈年紀(jì)小,修為卻已至化神境,離大乘期隻有一步之遙。
三界之人幾乎無人能傷到他。
解決一切後顧之憂,莊屈才優(yōu)哉遊哉地卸下心中一塊大石頭,顛顛跑來和並不熟悉的崇玨喝酒品茶。
崇玨默不作聲坐在那,將倒好的茶一飲而盡,品都沒品。
莊屈一愣,詫異看著他。
他認(rèn)識崇玨多年,雖然並未深交過,但知曉此人身為須彌山師尊,常年禮佛誦經(jīng),禪意幾乎滲在骨子裏。
莊屈頭迴見到崇玨這番……
他想了想措辭,若是按照崇玨和常人類比,八成此時已是心煩意亂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程度了。
“咳。”莊屈迎難而上,毫不畏懼地和世尊閑談,“世尊可是受傷了?瞧著嘴唇……哦,耳朵都紅了,是半青州太過濕潤的緣故嗎?”
崇玨:“……”
崇玨又開始撥動佛珠,哢噠脆響。
那靜心用的佛珠幾乎能和外麵擾民的雷鳴相提並論了。
莊屈善解人意,從儲物戒裏掏了半晌,拿出個小瓷瓶來放在桌案上。
“水澤濕氣太重,世尊常年在雪山參禪,不適應(yīng)氣候是正常的,這盒靈藥是我從上苑州得來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用。據(jù)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塗了這藥指甲蓋大小就能瞬間痊愈——世尊試試。”
崇玨看也不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沉默不語再次飲盡。
莊屈也不尷尬,笑吟吟地將藥推過去,又繼續(xù)說起莊靈戈的事兒。
“……說起蕭蕭啊,謝識之可真會帶孩子,一聽說要幫靈戈穩(wěn)住人形,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的,乖得不得了,哎,夙玄臨那廝好狗命啊,能生出這麼乖巧的兒子,我看八成蕭蕭還是隨他娘,溫和乖順。”
崇玨捏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
溫和乖順?
是滿口虎狼之詞的“溫和”、行事放浪形骸的“乖順”嗎?
莊屈將夙寒聲狠狠誇了一頓,末了終於圖窮匕首見,小心翼翼道:“蕭蕭還小,不太懂事兒,若是他有言語間有冒犯,八成不是他本意,世尊……還是不要待他如此苛刻。”
話說得漂亮,但總結(jié)起來就一句話。
——隻是摯友的孩子,你怎麼還打上了呢?
崇玨正在為自己倒茶,手微微一頓,茶壺倏地脫手砸落在地,摔了個四分五裂。
莊屈唿吸一頓。
“招待不周。”崇玨終於冷淡開口,“慢走。”
莊屈:“……”
直到莊掌教暈暈乎乎走出去老遠(yuǎn),才匪夷所思地倒吸一口涼氣。
始終宛如遊離三界之外的世外仙人,竟然會如此粗暴的逐客?
崇玨抬手將地麵的瓷片和茶漬用靈力拂去,闔上雙眸撥弄腕間的青玉佛珠。
隻是一向能讓人心平氣和的佛經(jīng)此時卻全無了效用,他閉著眸念佛,心緒卻被那個挑釁的吻徹底攪亂。
窗外雨仍然在落。
雨像是斷了珠子似的從屋簷簌簌而下,將地麵匯集而成的水汪激蕩出一圈又一圈淩亂不堪的漣漪。
崇玨麵無表情念完一段佛經(jīng),心中卻越發(fā)煩悶。
參禪禮佛多年,世尊從不知曉這股沒來由的情緒到底叫什麼,隻想要強(qiáng)行將其壓迴心底。
可那股情緒好似狂風(fēng)掠過野火遍地的荒原,越是阻撓火勢便越發(fā)連成一片。
“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我、我不會再冒犯地親你了,也不會再對您直唿其名!”
“……當(dāng)心我半夜過來親死你!”
崇玨眉頭緊皺,撥動佛珠的手徹底停了,兩指的指腹死死捏著那顆青玉佛珠,想要壓下心中古怪的情緒卻根本無從下手。
前所未有的感覺,幾乎令世尊罔知所措。
崇玨不再念佛經(jīng),掐訣強(qiáng)迫自己神識入定,徹底擺脫那種紛亂思緒。
參禪入定之後,那些擾亂他神智的所有情緒瞬間煙消雲(yún)散,識海是一望無際的白,好似須彌山茫茫無垠的雪。
熟悉的場景,終於讓崇玨安神定心。
突然,“叔父。”
崇玨一愣。
純白到令人心悸的識海中,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勾住崇玨垂著的手指。
崇玨怔然低頭看去。
還沒到他大腿的幼崽披散著墨發(fā),踮著腳尖去夠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像是漂亮的蜜蠟,雪光一照璀璨到令人失魂。
“叔父。”幼崽模樣的夙蕭蕭踩著雪,眼眸彎彎,脆生生地喚他,“叔父別生氣,蕭蕭會乖的,蕭蕭聽叔父的話,會做個好孩子。”
崇玨沉默看他許久,受風(fēng)雪磨礪千年的心好似都變得柔軟。
他正要俯身去抱團(tuán)子蕭蕭,地麵及膝的雪猛地刮起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落周遭,幾乎迷了人的眼。
崇玨的雙手似乎被一雙纖細(xì)的手握住。
風(fēng)雪散去後,長大成人後的夙寒聲握著他的手,唇角翹起,含著鮮活狡黠的笑,尾音拖長了喚他的名。
“崇玨。”
崇玨墨青眸瞳宛如跟著四周肆虐的風(fēng)雪淩亂不堪,雙手僵硬著一動都不能動,任由這個靈動的少年將修長五指一點點順著手腕往上攀。
最終,夙寒聲雙手攀住崇玨的肩,努力踮著腳尖湊近崇玨。
少年人的嗓音清越又活潑,此時卻莫名將語調(diào)壓得深沉,幾乎帶著氣音地道:“叔父,我骨子裏就是個壞東西,您要超度我嗎?”
崇玨瞳孔遽然一縮。
夙寒聲攀著他的肩哈哈大笑,末了突然覆唇而上。
轟。
身形纖瘦的少年遽爾化為雪花,猛地碎在崇玨懷中。
與此同時,入定的崇玨眉頭緊皺,額間皆是簌簌而落的冷汗,好似深處噩夢中無論如何都無法清醒過來。
大乘期的靈力躁動不安,時不時露出幾絲猛地將周遭的陳設(shè)擊碎。
識海中,夙寒聲一次次化為雪花飄散。
崇玨罕見地失了態(tài),在雪花再次凝聚出夙寒聲時,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夙寒聲愣了好一會,難過地站在原地,沒有像前幾次那般歡快撲上來。
他茫然地道:“叔父,你不要我了嗎?”
毫無征兆的,夙寒聲陡然化為幼崽模樣的夙蕭蕭,雙眸含著淚眼巴巴看著他。
“叔父……蕭蕭不乖了嗎?”
崇玨嘴唇輕動,卻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yīng)。
夙蕭蕭沒等到他的迴應(yīng),突然像是生了氣,不知從哪裏拿出來一串佛珠,用乳牙憤怒地在繩子上啃咬起來。
崇玨一愣。
夙蕭蕭使出吃奶的勁,乳牙猛地一用力,那被磨了許久的繩子終於斷裂。
他瞪著崇玨,近乎炫耀似的道:“我從小就是個壞東西。”
“砰。”
佛珠四散,宛如遊蛇似的骨鏈。
入定的崇玨倏而睜開眼睛——隻是這一次眸瞳卻並非尋常的墨青,反而像是蒙上一層厚厚的雪。
古怪又詭異。
他垂在一旁的手上,一根降魔杵一閃而逝。
崇玨驚魂未定,好似從煉獄走了一遭,前所未有的感覺充斥著胸腔,走馬觀花匆匆一掠而過,隱約記得那似乎是……
惡念?
還未等崇玨細(xì)想,一道雪白從眼前一閃而逝。
數(shù)根細(xì)長的骨鏈從靈根經(jīng)脈中穿過,伴隨著披散的墨□□浮周身,像是將其困在一處牢籠之中。
骨鏈似乎接連增添了兩根,穿透崇玨的心口,蔓延至遠(yuǎn)處的虛空。
崇玨眼瞳一動。
雪色已然消散,再次恢複墨青。
崇玨眉頭緊皺,揉著疾跳的心口,半晌才平複下來。
他不敢再入定,隻能撥動著佛珠妄圖分神定心,可雙唇上的灼燒之感仍然還在,伴隨著奇怪的酥麻,讓崇玨想要忽視都難。
世尊閉眸念了幾句佛經(jīng),突然睜開眼,眉眼間難得縈繞著複雜和煩亂,看向桌案上莊屈留下的小瓷瓶。
起死人肉白骨。
許是能將鳳凰骨火燙出的灼熱消退。
***
一場雨後,半青州常年不散的霧障都消散大半,抬頭可見清澈碧空。
夙寒聲一夜未睡,還挨了一頓揍,到莊靈戈的住處為他壓製下去手背上的龍鱗後,不想再迴去和崇玨那討人厭的善人共處一室。
他懨懨趴在莊靈戈床上小憩了一會,迷迷瞪瞪間被腰間弟子印震醒。
天光大亮,莊靈戈住處已空無一人,兩兄弟不知去了何處。
夙寒聲睡眼惺忪,手指將弟子印拿起來,不知亂碰到了哪裏,一道靈力傳訊直接冒了出來。
元潛的聲音從中傳來。
“少君!您去何處了呀?聞道祭結(jié)束,該迴來上課了!”
夙寒聲沒聽清內(nèi)容,聽到元潛下意識聯(lián)想到和他形影不離的烏百裏,猛地從床上蹦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就含糊地畫大餅。
“百裏,我賠,我賠你的弓,迴去就賠。”
很快,乞伏昭的傳音也悠悠傳來。
“少君,我昨日尋您,好像並不在落梧齋,怕您不知道所以提醒您一句,聞道學(xué)宮學(xué)子無故曠課兩日,會被扣除八分,還要佩戴束額。”
夙寒聲迷迷瞪瞪地揉著眼睛,隨口道:“我沒曠課。”
莊靈修帶他來半青州,定然是幫他請過假的。
就在這時,莊靈修端了一堆半青州的點心溜達(dá)著走過來,聞言好奇道:“什麼曠課?”
夙寒聲已經(jīng)清醒了不少,胡亂抓了抓頭發(fā):“乞伏昭提醒我說無故曠課會被扣分,師兄都幫我請假了,懲戒堂往哪兒扣我分去?”
莊靈修挑眉:“不北幫你請假啦?不錯不錯,他瞧著暴躁,實則細(xì)心。”
夙寒聲正理著長發(fā)打算紮起來,聞言一呆,茫然看向莊靈修:“你……你沒幫我請假嗎?”
“啊?”莊靈修滿臉不解,“我不認(rèn)識你山長,這不該是你自己去請嗎?”
夙寒聲:“……”
夙寒聲人都傻了。
他當(dāng)時滿腦子都是“啊啊啊我的腿不能動了”“我頭要禿了”,哪裏還記得要請假這事兒。
莊靈修也明白問題出在哪了,忙問:“世尊幫你請了嗎,要不去問問他?”
夙寒聲趕緊點頭說好好好,但剛穿鞋下床才後知後覺昨晚挨了頓揍,自己還放了一句狗屁不通的狠話……
要是半天不到他就顛顛迴去主動說話,那也太過沒皮沒臉沒尊嚴(yán)了吧。
夙少君可受不了這個委屈。
莊靈修察覺到他的失落,問他:“怎麼?”
夙寒聲坐迴床上,垂著眸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想通了什麼,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輕緩地吐了出來。
“算了,扣分就扣分吧。”
昨晚崇玨那番做派,似乎讓夙寒聲終於醒悟過來。
前世他怨恨崇玨到極點,可在那爛到?jīng)@泥裏的人生中,也隻有崇玨會包容他的一切,為他屠殺諸懷隻為磨棋子、為他同正道修士作對……
就算重來一世,崇玨也不會再是前世之人。
夙寒聲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意識到。
他沉浸在前世太久,久到都已魔怔了,潛意識以為無論有沒有前世記憶,崇玨必須像之前那樣縱容自己。
可麵前這個人隻是有著相同的皮囊罷了。
他的崇玨已死在了前世。
不會再迴來了。
須彌山世尊身份尊貴,修為滔天無所不能,自然不需要他一個隻會拖後腿的小廢物來幫他什麼。
沒有人會永遠(yuǎn)縱容自己的無理取鬧,世尊肯送自己來半青州,是顧念他是故友之子,自己若是再像之前那樣死皮賴臉沒有邊界,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扣八分就扣吧,戴束額也行。
夙寒聲將手腕上一直戴著的琉璃佛珠摘下來,垂眸看了許久才深吸一口氣,隨手扔到桌上。
“哢”的一聲。
……他再也不去主動招人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