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嵐接過藥,低著頭摳著錫箔紙,摳了半天也沒摳開,像是故意的一樣。
好不容易把藥掰出來一粒後,戴嵐又問:“吃幾粒?”
“吃兩粒吧,一天三次,一次兩粒。”
戴嵐掰出兩粒膠囊,放在手心上,一把倒到嘴裏,還是沒用水順,仰頭直接吞了。
宋意光看著都覺得卡嗓子,問道:“不喝水嗎?”
吞咽時,戴嵐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他搖了搖頭:“不習慣喝水。”
宋意起身給戴嵐杯子裏續滿了水,遞到了他手上。
“最近睡得不好嗎?”
休息室暖和,熱水的溫度透過紙杯傳到戴嵐手心。他知道宋意在借著閑聊來給自己複診,挺煩的一件事,但這種感覺就像正午的陽光和溫熱的紙杯一樣,再煩心裏始終也是暖的,冷不起來。
“挺好的,不用擔心。”
“今天迴去之後能好好吃藥嗎?”
“我盡量。”
戴嵐不想騙宋意,也不想敷衍他,但實話實說就顯得自己態度很差勁。
果不其然,宋意對這個實話不是很滿意。
“吃藥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我,抑鬱癥是可以痊愈的。你給我一年的時間,我向你保證,不到一年,你就會恢複得和生病之前一樣。”
戴嵐迷茫地抬起頭,望著宋意的眼睛,四目相對時,他妄想把自己的痛苦可視化,讓它透過空氣就能被宋意觸摸到。
“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人得認命。病是命裏帶的,逃不掉。”
戴嵐覺得自己越來越迷信了,從菩薩到佛光,再到現在的認命,他像個迷茫的信徒,跌跌撞撞地走到每一座寺廟前,去找和心中的神明一模一樣的佛像。
宋意挨著床邊坐了下來,把和戴嵐之間的視線移到平齊,看著他說:“那我出現在你命裏你認不?認我就是來給你治病的。就像我認你出現在我命裏,我就得想辦法幫你把這個劫渡過去一樣。”
宋意這話落在戴嵐心裏並沒有很舒服,他的表情依舊很痛苦。這種痛苦就像是昨晚他握著藥瓶看“禁酒禁煙禁咖啡”那七個字一樣——飄著,什麼都是浮在空中的,他抓不住。
稍頃,戴嵐苦笑了一聲:“宋醫生,你對所有的病人都這樣嗎?”
宋意也不是很喜歡戴嵐現在笑裏帶苦的表情,他微微皺起了眉毛,問道:“都怎樣?”
戴嵐伸出手,在空中隨意比劃了一下,比劃了半天他才意識到他想說的不是手勢能表達的,就把手放下了,含著笑說:“就,像個菩薩一樣。”
“對其他病人是,對你不是。”
宋意答的不假思索,他這份果斷讓戴嵐覺得很難堪,覺得自己真不愧是精神病啊,淨聊一些有的沒的。
“你不問我對你什麼樣嗎?”
戴嵐搖了搖頭,過一會兒又點了點頭,“本來不想問的,那我現在問問。”
“對你有私心,甚至有點壞,還有點虛偽。”
私心、壞、虛偽。
戴嵐不知道宋意是怎麼把這三個負麵詞匯描述得這麼坦然的。
他說得太敞亮了,不僅沒有上位者的架子,還沒有懺悔者的自慚形穢,就像一個旁觀者,把自己抽離在外,去描述一件和他全然無關的事。
戴嵐聽完之後笑了:“宋醫生,私心要是像你這麼宣之於口,就不是私心了。”
宋意沒覺得好笑,他反而很嚴肅:“戴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生病,你不說我也不會問。但你不是一個脆弱的受害者,所以悲傷的根源隻能是無可奈何的客觀事實。我剛剛說,一年就能治好的時候,你其實挺不以為意的。我沒說錯吧?”
戴嵐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因為你覺得一年的時間,這個世界仍然不會好起來,所以病好了也沒什麼意義。你寧願清醒著承受痛苦,也不願意裝作樂觀,改變對它的看法。”
宋意微微歎了口氣,接著說:“我知道,在思維認知上,我很難勸到你,這應該也是你不喜歡心理諮詢的原因。但是,戴嵐,你得認,你得認你就是生在這個世界,你要用你的一生去接受它,哪怕不是樂觀地接受它,你也可以把它掰開嚼碎地去描述它。”
“戴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和這個醫生認識有兩個月了,戴嵐才意識到,宋意其實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看人的眼光太毒了,隨隨便便幾句話,就把紮在人心底的那根刺給拔了出來。
戴嵐見過很多純粹的好人,也見過很多過分聰明的人,但從來沒見過聰明且純粹的好人。
有些事情,隻有聰明的人能看透,看透之後,可能還會是一個好人,但很難再是個純粹的人。
聰明和純粹,是兩個太矛盾的氣質,但偏偏放在宋意身上就一點也不違和。
宋意說對了,戴嵐一點也不愛這個世界。
他不喜歡“自由”也不喜歡“平等”,這些詞調子太高了,特別虛,既是虛偽的虛,也是虛無的虛。
但今時今日,戴嵐卻覺得,在宋意的價值體係裏,就是人人平等的——他認同自己的身份,也認同自己的存在,但他一點也不想去捍衛它,就仿佛那是天然的,是無所謂的,別人和自己不同,隻是因為天然存在不同。
菩薩的金身在逐漸脫落。
飄渺的意象被徹底祛魅。
世間萬物化為一萬匹脫韁的馬,奔騰在心中的荒原上。
大廈塌陷,景觀崩潰,戴嵐再次看向宋意時,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藍天。
二三年的一月二日,新的一年正式開始。
戴嵐嘴唇顫了顫,欲言又止,反複了幾次後,才把話問出來:“那你的私心是什麼?”
然後就突然安靜了。一向喜歡說話時直視對方眼睛的宋意,此刻卻低下頭來,左右手的手指交疊在一起,不安地晃動著。
宋意有點難為情,一時之間想不出合適的詞匯去描述這個複雜的“私心”。他皺著眉,猜不透戴嵐為什麼一定要問他,這明明是一件很容易意會但很難用言語去解釋的事情。
宋意想了很久,然後說:“悲觀這種氣質很難得,它穿在你身上,很好看。所以我曾經動過一個念頭:既然你不想治那就算了。”
“這樣啊……”
戴嵐現在明白為什麼宋意會在喝醉了之後說想看他抽煙了。
之前就有很多人說過,說戴嵐抽煙時,渾身上下那股子喪勁,跟暴雨前的雲層似的,厚重得散都散不去。
宋意不像是個有什麼就說什麼的性子。雖說沒幾次接觸,但戴嵐覺得,宋意習慣的為人處世方式是喜歡給別人下套,讓對方順著自己的心意把事辦妥了。
先是私心,後是好看……這話戴嵐乍一聽覺得直接,直得都順著耳朵打到心坎裏了,但再一細想就察覺到不對勁,宋意還是沒把話說開。
“好看”這詞,八成是臨時改的。誇別人好看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更何況宋意本身就長得好看。不過,要是把“好看”給替換掉,比如說換成“性感”、“帶勁”什麼的……就好像說得通了。
這種極其不要臉的想法,戴嵐也就想想,不可能表現出來。但光是想想他就已經感到害臊,腦子裏連連罵了自己好幾句老不正經。
一旁的宋意倒是光顧著沉浸在自己的難為情裏,話無論怎麼說都有點道歉的意思:“我肯定會盡全力把你治好。你的病癥在我這不算重的,治好你我有足夠的信心。但你要是想換個醫生的話,我也沒意見,三院擅長抑鬱癥的醫生並不少,我們都挺熟的,現在就可以幫你推薦……”
“不換,我隻認你。”
戴嵐打斷了宋意的話。
“私心誰沒有,非要揪出來聽聽的話,那我也有。等以後的,有機會挨個給你講講。現在就算了,我實在不想在醫院裏跟你談心,難受。”
紙杯裏的水早就不燙了,戴嵐還是把它放到嘴邊吹了吹,喝了一口。
聞言,宋意方才一直緊繃著的臉終於鬆了下來,舒心地笑了:“怪我。當醫生的多少都有點這毛病,總忘了醫院是個挺招人煩的地。”
但說著不談心,都聊到這了,也沒有戛然而止的道理,戴嵐喝著水,喝著喝著就覺得好笑,問宋意:“你應該沒攬心理諮詢師的活兒吧,精神科醫生應該都不做心理諮詢。”
宋意有點驚訝戴嵐竟然會懂精神科醫生和心理諮詢師的區別,別說是大眾了,太多比戴嵐病得還重的患者都不了解這二者之間的關聯。但好不容易鬆泛下來的氛圍,宋意肯定不能問這些,也就沒多想,跟著開了句玩笑:“可不,按小時計費今天怎麼也得收你兩千,我虧大了。”
“哎呦,”戴嵐笑著伸出左手,伸出來卻發現自己今天沒戴表,沒戴也沒關係,戴嵐幹脆來了個無實物表演,指著自己左手手腕說:“這多說也就聊了半個點,咱宋醫生的出場費也忒高了。”
“那是,”宋意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白大褂兜裏的手機,“你也不好好看一下我在網上的簡曆,月醫已經算是世界級平臺了,最後一年還是和那邊qs第一聯合培養的,我這價都是友情優惠了。”
醫學專業排名第一的學校,那應該是在美國最東邊。
戴嵐很少在和別人聊天的時候提到上學時候的事,尤其不願意提自己留學那幾年。但今天宋意提了一嘴後,他難得有興致把這話茬接下聊幾句。美國留學的話匣子一打開,槽點真是多得吐都吐不完。
戴嵐笑著感慨他和宋意也是巧,倆人的學校剛好是一個大東邊一個大西邊。而宋意卻說,最後能都聚到月港來,是更巧的事。
戴嵐掐著時間,沒耽誤宋意太久,感覺時候不早了,就起身穿上衣服準備告辭。
黑色的毛呢大衣裏麵套著酒紅色的睡衣,手上還提著個保溫桶。挺滑稽的組合卻被戴嵐穿出了一股慵懶風。人隨意地往那一站,就已經是個禍害。
宋意悄悄地打量一眼他的背影,不禁去想:戴嵐是不是平時下樓買個菜都會有人找他要聯係方式?
禍害本人毫無自覺,還自嘲地抻了抻衣服,“保溫桶我帶走了,被套你勞累洗衣機去洗吧,給你添麻煩了。太不體麵了,我都嫌棄我自己。改天請你吃飯。不是客套話,真心的,等你不忙的時候我聯係你。”
宋意很想問問他:認識這麼久連個手機號都沒換過,你要怎麼聯係我?
但最後還是沒提這茬,他笑著擺了擺手,“不麻煩,別總覺得自己是個麻煩。再說了,也不是誰都能麻煩到我的。樂意被你麻煩。”
戴嵐笑了一下,連帶著眼角都跟著彎了彎,臨走前,他說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我知道,宋意,你是個好醫生。”
作者有話說: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雲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萬能青年旅店《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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