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都是白衣天使。
這是蔣新明對於這個職業的第一印象和一直以來的刻板印象。
精神科醫生除外。
這是蔣新明在聞越也轉到這個方向後另一刻板印象。
跟黑心醫生沒什麼好聊的,三十六計,裝病才是上計。
“哎呦——”她伸出那隻沒拄拐的手,誇張地揉了揉自己另一側肩頸的位置,“完了完了,我這胳膊是徹底廢了,以後再也寫不了論文了。我那好不容易就快熬出頭的學術生涯啊!怕是要在今天截止了……疼死我了,嗚——”
眼前的場景被完美複刻,宋意驚訝地抬頭看了戴嵐一眼,心想這蔣新明真不愧是你學生啊,師生倆飆起戲來,走的都是不切合實際的浮誇派。
今時今日,戴嵐可算是掌握了主動權,毫不留情地借著當初聞越的話拆穿了她:“你那是肩胛骨,不是胳膊肘。”
蔣新明:“……”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我的沉默震耳欲聾。
事實證明,虛假的師生情和叔侄情都是甜蜜的假象,隻有同窗情才是人間正義。教室後排圍了一小圈的人,也就許璐是個人美心善的傻孩子,看到自己師姐這麼慘,直接衝上去問她說:“新明姐,怎麼摔成這樣?痛不痛?”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蔣新明兇巴巴地瞪了戴嵐和宋意一眼,發現這倆人已經說上小話不搭理自己了,於是悲憤地捂著胸口說:“身上不痛,這裏痛。”
一旁的戴嵐確實毫無良心,看到宋意就直接快步走到人身前,意外地問道:“怎麼來了不提前和我說一聲?你怎麼找到這的?”
宋意朝著蔣新明方向揚了揚下巴,無奈地笑了:“你以為那個臭丫頭隻賣過我沒賣過你?早就知道你課程表和讀書會地址了。咋?不讓我來?”
“怎麼會呢?”戴嵐喜滋滋地笑著,特別開心地拉了一下宋意的袖子,把他往自己旁邊的位置上引,“你想查崗的話隨時來。”
平日裏,教研室一開讀書會,戴嵐就往角落裏一縮,即便是他自己的學生導讀,他要作為指導教師發言也是如此,其他老師和學生都習慣了。
角落裏不顯眼,戴嵐比誰都會躲熱鬧,現在宋意來了坐他旁邊剛剛好。
今天是許璐和蔣新明導讀薩拉·貝斯基的《大吉嶺的盛名:印度公平貿易茶種植園的勞作與公正》。
客觀來說,讀書會隻是一個交流和探討的平臺,像今天導讀的人類學專著,既不是理論研究也不是科普讀物,不需要考試特意去講解太多。到了研究生時期,授課和講解就逐漸變成次要的事了,主要是體會、理解、思考的這一過程。
點評階段,戴嵐也沒占用太多時間,隻是從行文思路和研究切入點這兩方麵入手,隨便說了兩句,旨在讓學生了解學術經驗和研究者的思想方法,進而產生關於“人類的一致性”的認知,這就夠了。
讀書會結束後,戴嵐扭過頭問宋意說:“我帶你見見我學生?”
而此時,宋意的眼睛還盯著手機上《大吉嶺的盛名》的pdf。他沒迴話,正專心致誌思考著原來田野調查要耗時這麼久?思考著剛聽戴嵐發言,感覺他好像很懂這方麵的樣子,那怎麼之前沒見他做過需要田野的項目?思考著將來戴嵐要是也去哪個地方做民族誌調查,自己豈不是要獨守空閨了……
許璐和蔣新明講的關於書中“第三世界農業幻想”的內容,宋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腦子裏淨惦記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聽到戴嵐說話後,宋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答應道:“好啊。”
每次讀書會結束後,學生都會主動把戴嵐堵住,找老師看論文。
年初是投會議和投論文的高峰期,寫了一整個寒假的小論文,就等著三四月的時候修修改改,好投個刊,爭取能在今年年底之前發出來。果不其然,戴門來參加讀書會的學生都默契地圍到了戴嵐身邊,要麼抱著ipad,要麼拿著打印好的紙質版,滿臉的嗷嗷待哺。
但戴嵐今晚要讓她們失望了。人齊之後,戴嵐笑著道歉說:“抱歉,今天不能幫大家看論文了。各位能放我今晚去約個會嗎?等到下周office hour的時候再來找我,或者你們在群裏約個時間,明天錯峰來西門的咖啡店跟我碰麵也行。實在著急的現在發pdf給我,我迴家就看,看完微信迴你。”
大家先是怔了怔,琢磨一下老師這話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而等到大家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戴嵐旁邊那個人後,才意識到——原來自家老板真的脫單了啊!
許璐是最先反應過來的,看著宋意就紅了臉,驚唿著“啊”了一聲。
她今晚主講,來教室比較早,看到後排有個帥哥一個人坐在那玩手機,於是就鐵麵無私地走過去攆人,一本正經地說教室要開讀書會,讓他換間教室自習。
聞言,宋意聽話地收起了手機,覺得自己冷著臉可能有點不友善,還特意對她笑了笑,友好地問道:“那同學,這個讀書會允許旁聽嗎?我就在後排坐著,不打擾你們。”
攆人也就算了,關鍵是許璐當時的表情簡直就如同像火車上賣紀念品的推銷員,特別熱情地給人家安利起自家老師,說今晚讀書會的指導老師特別厲害,你一定會喜歡的,還體貼地把導讀書目的pdf發給了人家。
即便是後來蔣新明和戴嵐進教室的時候,許璐也沒反應過來。
蔣新明隻跟她隨口解釋一句“那是我小叔叔”,許璐這實心腸,都沒細想戴嵐為啥要拉著蔣新明的小叔叔坐一起,還真以為老師是在好心地幫忙打圓場,順便照顧一下自己得意門生的遠方親戚。
如今看來,就是一整個大烏龍。尤其是那句“你一定會喜歡的”,簡直不要太羞恥。許璐都不敢抬頭看宋意,尷尬得恨不得立刻用腳趾摳出一整座城堡。
但她剛才出聲的那一瞬間,宋意就把人給認出來了,沒等戴嵐做介紹,他便笑著打了聲招唿:“原來是嵐哥的學生啊,怪不得今天講得這麼好。一迴生二迴熟,現在認識我了吧?下次可不許攆我了。”
“沒,我,我不是故意攆你,我沒,我……”許璐下意識地想向蔣新明求助,掃了一圈之後才發現她的好師姐早就沒了蹤影。
戴嵐目光在許璐和宋意之間輾轉了兩圈,大概猜到自己沒來之前發生什麼了,怪不得宋意手機裏有今天導讀書目的電子版,原來出處在這啊。
他彎了彎眼睛,笑著跟其他學生解釋道:“啊,那看來我不用特意介紹了,都明白了吧?今天先混個臉熟,以後見麵的機會還很多,叫師丈或者叫宋醫生都行,怎麼順口怎麼來。”
給學生這邊介紹完宋意之後,戴嵐又給宋意挨個介紹了一遍學生。
因著許璐這孩子跟了自己也快一年了,還傻嗬嗬得像隻水豚,戴嵐不想讓她總這麼拘著,於是又故意逗了逗她,跟宋意說:“許璐本科是學俄語的,還輔修了外國語言文學。唉,要不你倆加個微信吧,剛發pdf是不是都沒好意思加聯係方式啊?別是郵箱傳的吧?那現在加,以後你要是看俄國文學,哪裏有沒太明白的,就直接問她,她比我懂多了。”
宋意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解鎖,打開微信的個人二維碼界麵,笑著答應道:“好啊,我發現你學生還真是,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
“這話說的,咱也從來不收閑人啊。”戴嵐喜歡聽別人誇自己的學生,一聽就高興。誇人的話他不嫌多,有一句算一句,照單全收。
師父和師丈倆人一唱一和的,直接把這幫孩子給誇懵了,腦子短路成一團漿糊。明明在網上水群的時候,還一個賽一個積極;而等到了線下,又一個比一個社恐。
正說著,戴嵐就把宋意從座位上拉起來,準備迴家了,臨走前又抬頭喊了一聲縮在後排的蔣新明:“新明別躲了,就你這腿腳,躲哪都夠顯眼的了。跟我上車,把你送聞越那去。”
蔣新明又不傻,這明擺著就是鴻門宴,宋意可比項羽狡詐多了,自己就算是比劉邦多十條命也得完蛋。她一屁股貼在了椅子上,舉起手邊的拐杖晃了晃,拒絕得無比張揚:“老師我不走了!我找許璐練練口語!我們要挑燈夜讀為我國社會學的未來發光發熱。你倆走吧別管我,我一會打車迴去。”
方才戴嵐一站起來,學生們就自動給他倆讓出一條通道。現在蔣新明在這裝愛學習,戴嵐也就不想再管了,由著她去吧。他拉著宋意往教室門口走,但剛走兩步,宋意就停了下來,拽了一下戴嵐手腕,說:“倒也不急著走,嵐哥你等我一下。”
說完,宋意轉過身,看向蔣新明時笑得陰森森的,令人頭皮發麻:“新明,咱倆也挺長時間沒見了。要不你還是跟我好好聊聊吧,我可是有太多的話想和你說了。”
本以為天下太平了,沒自己什麼事了,不成想還是被宋意給逮住了。蔣新明先是呆愣了兩秒,然後“嗷”地叫了一聲,不可思議地說:“不是,你真生氣了啊?”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宋意拉走了。
蔣新明拄著拐,走起路來極其費勁,但再費勁也沒忘迴頭對自己那個沒良心的導師喊兩句話:“老師!你是真不管我的死活啊?我白給你打了四、五年的工了!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啊?”
這邊戴嵐笑著看戲,覺得宋意記仇的樣子要可愛死了;而另一邊,宋意在和蔣新明出了教室門之後就收起了笑瞇瞇的表情,一臉嚴肅地低聲問她說:“新明,彭嘉歆的事,你還沒和戴嵐說吧?”
“啊……”蔣新明這才反應過來宋意今天是來幹嘛的,也正經起來,不再嬉皮笑臉,“沒有沒有,咋可能和他說這個。你放心,今晚我再叮囑一下聞越那二愣子,他也不會說漏的。”
“嗯,先別和他說,慢慢來。”宋意點了點頭,總算是鬆了口氣,“他現在剛過了急性治療期,在鞏固期還不穩定。”
“但他早晚都會知道的吧?幸好管澤住的院區是心理健康中心,要是在三院的話,晚高峰還是市中心,人流量肯定多出三四倍,熱搜都壓不下去。而且我聽彭嘉歆說,學校這邊有可能也要給老師開個會什麼的。”
晚一天是一天,宋意現在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什麼好主意。倒也不是要存心瞞著戴嵐,沒什麼好隱瞞的。隻是先是管澤再是聞越,一連串下來的事情連宋意都覺得頭大。宋意單純就是怕戴嵐多想,怕他推己及人。
“到時候再說吧,不是還有我嗎。你最近要是不忙的話,就多去煩煩他,讓他忙起來,聞越那邊也是。他現在咋樣?好點沒?”
“他好得很。”蔣新明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那天晚上迴去之後,他就給彭嘉歆和管澤打了個電話。人家倆本來就已經夠苦命鴛鴦的了,他還是連勸帶罵地嘮叨了一晚上,不僅把人勸得再也不想自|殺了,還把自己給罵爽了,連打了兩天遊戲,致力於在各個服務器掉分。”
“……”行吧,人沒事就行,宋意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
蔣新明一想到那畫麵就覺得辣眼睛,沒忍住接著和宋意吐槽幾句:“我是真服了他了,他自己跟個沒事人似的,倒給我嚇掉了半條命,我當時在旁邊聽得那叫一個膽戰心驚啊。不是,他對自己的病人也這樣嗎?他這樣你們醫院沒處罰過他?我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都想替他敲幾下木魚,真怕彭嘉歆哪天給他一簪子。”
宋意邊聽邊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沒等皺出弧度,就重新把眉眼舒展開,神色也恢複到往日裏慣有的平淡。
待蔣新明話音一落,他們倆默契地對視了不到一秒,便都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了——
許卓亦去世的時候蔣新明還在上高中,正是一個說懂事也懂事,說不懂事也確實是清澈到泛著愚蠢的年紀。那時候別說是蔣新明了,連宋意對生老病死的事都還不甚明白。
大家天真地以為時間能夠衝淡一切,但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有些事即便在心裏放下了,還是會以一係列的連鎖反應的形式再次浮現在眼前。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舊事一重提,還真就跟做夢似的——無論如何伸手,能夠抓住的依舊隻是虛無縹緲的迴憶。
“不用擔心這個,麵對病人他心裏有桿秤,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跟小孩子打交道挺難的,但在青少年情緒障礙這個領域,聞越有他自己的風格,也一直很招小朋友的喜歡。”
“是,我知道,但是……”蔣新明表情有點複雜,空閑的那隻手一直搓著自己胳膊上的繃帶,直到繃帶末端的絲線被她搓得越來越散。
但聞越這種行為無異於愚公移山,既為難自己,還做著杯水車薪且費力不討好的事。
沒人懂他也沒人理解他,甚至因為過往那些個人經曆,他的職業生涯也基本走到頭了,再沒有往上升的可能了,何必呢?
蔣新明歎了口氣,沒等宋意走過去安慰她,就先擺了擺手,又恢複了一副笑臉,再抬頭時,眼底原本的疲憊和空虛也淡了幾層:“算了,不說他了。小叔,老師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宋意能夠看得出來,在蔣新明心底,一直有一份從未被命名的希望燃燒著,這份希望也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她身邊每一個人。
希望的力量很強大,足以抵抗任何不可抗力的客觀事實,甚至可以抵抗生與死,但宋意還是選擇了搖頭。因為希望這份力量,既可以很治愈,也可以很傷人。宋意即便是在心裏有把握,但他依舊不喜歡做出承諾,這不僅是他的職業習慣,也是他的個人習慣。
蔣新明有點不甘心,手上的繃帶被她一口氣拽下半截,她想竭力地替戴嵐辯解,就好像隻要自己辯解成功,戴嵐的病就會好了一樣:“可我感覺老師現在的狀態好多了,話變得比以前多了,看著也開心了,也願意像生病前那樣開幾句玩笑了。”
宋意嘴角被他抿成了一條寫滿了惆悵的線,一想到戴嵐那天晚上給自己講的他家裏的事,宋意便覺得心口像是被一把密密麻麻的鹽反複醃製一樣,痛得發鹹,鹹得泛苦。
他搖了搖頭,情緒特別冷淡地說道:“你看,你自己說的時候都發現了,他隻是看著開心罷了。”
“你跟他這麼多年了,仔細想想,能迴憶起一個他真正開心的時候嗎?”
蔣新明沒說話。不用迴答了,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宋意剛說的也不是一個疑問句。
即便是在戴嵐沒生病的那幾年,他也常是鬱鬱寡歡的,就好像憂鬱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氣質,即便他能夠在學術領域大放異彩,耀眼到整個社會學界都會記住他的名字,但他仍然如同一個寂寞的旁觀者,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他所期待的關聯。
蔣新明心裏亂亂的,想起最近一段時間學生們在私底下的議論,想起戴嵐最近忙著的項目,想起幾年前,在她剛入學沒多久的時候,便問過戴嵐的一個問題——
“老師,你覺得死亡是什麼呢?”
彼時,戴嵐像想到了一件特別有趣的事一樣,他看起來笑得很開心,可說出的話卻是:“死亡是嗎?我用福柯的話來迴答你吧——我覺得我與獨一無二的快樂永遠無緣,因為它總是和死亡羈絆在一起。所以,你問我死亡是什麼,我可以迴答你,對我來說,死亡是快樂嗎?”
“關於死亡的定義太多了,新明,你得自己去思考。或許夢見死亡是一場發瘋,或許這種虛空的體驗無法傳遞給任何人,又或許這場發瘋、這場虛空的體驗以及和快樂有關的觀點,都隻是一個謬誤。我們隻能在生存的狀態下,盡量地去理解這種死亡、這種快樂。”
時至今日,蔣新明依然未能理解究竟何為“死亡”?她隻想迫切地尋求一個她關心的答案,以至於沉默了半晌,還是問宋意說:“那……老師他會像管澤一樣嗎?”
“不會。”這迴,宋意自信地給出一個無比肯定的答案,“那個念頭,早就被我徹底扼殺在搖籃裏了。”
作者有話說: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李煜《子夜歌》
或許夢見死亡是在發瘋。或許虛空的體驗無法傳遞於人。——《福柯的生死愛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