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陰雨連綿。
宋意從衛生間漱完口迴來後,悄無聲息地躺到了戴嵐旁邊。
陽臺的窗戶沒關,春日裏下過雨的風涼涼的,帶著一絲水汽吹了進來,宋意打了個寒顫,往戴嵐身邊靠了靠,把頭搭在了他肩上。
戴嵐側過身,躺在地毯上,剛好視線正對著窗,他單手抱住宋意,把另一隻胳膊伸到宋意頸下,讓他舒服地枕著。
戴嵐放空地看向窗外,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對懷裏的人說:“外麵下雨了。”
宋意“嗯”了一聲,他嗓子不太舒服,腫腫的,說話時都帶點啞,隻是淡淡地迴應一句:“快到清明了。”
“是嗎?”戴嵐的聲音有著接近空靈的飄浮,這種沒著沒落的狀態讓他極度沒有安全感,他抱著人的手臂又緊了緊,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究竟在說著什麼,“我沒印象了,今年春天第一場雨,是不是來得有點晚?”
宋意咳了咳,然後淡淡地迴答道:“是有點,往年沒到春分就下了,今年都過去四五天了。”
戴嵐伸手,把身後單人沙發上搭著的毛毯拽了下來,蓋在了宋意和自己身上。
他撥弄了一下宋意額前的劉海,無處安放的指尖從鬢邊滑到了耳後。
戴嵐瞧著宋意還在泛紅的眼角出了神,等迴過神後,才輕聲問他說:“天要黑了,你是想先吃飯還是想先睡覺呢?”
宋意輕輕打了聲哈欠,伸手迴抱住戴嵐,撒了個散漫又透著懶意的嬌:“好不容易下了場雨,嵐哥,陪我聽著雨聲睡會兒覺吧。”
“好。”
戴嵐看著宋意的睡顏,思緒逐漸被卷到冰冷的旋渦。
他想把這個春天一字一句地記住,以便在來年春天時,細細地去迴味。
這樣,往後每一年的春天來臨時,都會被覆蓋一層和今年春天相同的顏色——炙熱的紅、濃鬱的黑、幽怨的紫,和那連綿不絕的銀綠色。
戴嵐輕輕地親了一下宋意的額頭。
被雨困住的時間如此的漫長,如果這個吻,能順著春夜的雨烙印在熟睡的人心裏就好了。
宋意睡得很不安穩。
戴嵐閉上眼,抱著他的胳膊緊了又緊,他實在不知道這樣無間隔的親密,帶來的安全感究竟能有幾分。
或許宋意猜到了,或許沒有,但無論如何,戴嵐知道,他不想讓自己走。
紫色,在戴嵐心中,是屬於逃避的顏色。
而宋意,卻將世間萬物都賦予了這個色彩。
被記憶管轄的曆史是逃難的曆史,戴嵐發現自己一直都在東奔西跑,躲躲藏藏,從一個避難所,狼狽地奔向另一個避難所,從未停歇過,以至於迷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直到蘇醒時分,才又看到熟悉的紫色。
“你真以為我是去拍攝現代版的《瓦爾登湖》嗎?你就不怕凍死在西伯利亞?蔣新明,你別和我犯軸,我再和你說一遍,會死人的。不用搬出柴老師來震我,你現在去找她,她也照樣會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給你重複一遍。”
“那老師,我要是真死在那了,是不是也算是為學術獻身了?”人與人的交往與相處,永遠存在著一種類似於磁場的魔力。能和諧共處的兩個人,必然在某些方麵有著極度的像似性。明明是勸退的話,但蔣新明聽完之後笑得更開心了。
戴嵐覺得蔣新明瘋了。
他把目光在蔣新明和許璐身上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盼望著這兩個孩子臉上的笑會消散,會被未來即將吹打在臉上的風給凍住。
風會變冷,熱情會消缺,春去秋來,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的,這是人世間亙古不變的道理。
而三月裏,正被春日裏和煦的風吹著的孩子對此依舊無動於衷。
戴嵐苦笑了一聲,說出最後一句讓人聽了就感到絕望的話來:“為學術獻身是嗎?算,當然算,但沒人會記得你。”
“那無所謂。”蔣新明跟著戴嵐一起笑,他們倆一個笑得甜,一個笑得苦,一個看著另一個,仿佛永遠都無法理解彼此,又仿佛明明自己和對方都是屬於一條線上的脈絡,卻偏偏要糾結得擰在一起。
“老師,我死都死了,還操心有沒有人記得我嗎?對不對啊,璐璐?”
“嗯,師姐說得對,正是這個理。”
“……”
想到這,戴嵐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戴嵐得操心那個會記得自己的人,而小一個月過去了,他還沒想好怎麼和宋意說這件事。
左右時日還長,先拖著吧。
過了春分便是清明,還未等四月到來,月港便會進入雨季。
除了第一場雨會把大地徹底澆透以外,春季的雨往往都不大,連傘都不用打,但會一直淅淅瀝瀝的,天永遠沒個放晴的時候。
在這些個陰沉沉的天氣裏,戴嵐一直在忙著一個即將開始的學術項目。
他要把所有其他學者過往的相關曆史研究都過一遍,既要看研究結果,也要看方法論,屬實是繁瑣疊著繁重,百上加斤。
這個學術項目,早在兩年前,他就開始和人類學那邊的老師一起合作申請了。不知道是經費緊張還是怎麼,上麵一直拖著不放,今年三月初才好不容易有了點進展的眉目。
項目要是真開展起來,戴嵐今年夏天就得動身去民族誌的考察地。
過往跨研究路徑的論文頂多算是小打小鬧,隻有把這個研究成果做出來,戴嵐才會覺得自己是真正踏上質性研究的路。
項目考察地在東西伯利亞山地,臨近貝加爾湖的一個名叫科迪維耶村落,具體內容是從捕魚、狩獵、製作手工藝品等當地日常生活方麵入手,對哈勒米諾人進行一年以上的參與式觀察。
由於地理位置帶來的氣候和文化差異,前往東西伯利亞的學者多來自於北歐。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國內學者做過該地的調研。
很多年前,因著俄國文學引發的興趣,戴嵐看了不少和居住在寒帶的土著人相關的研究文獻——無論是因紐特人,還是尤卡吉爾人,每一個和他們日常生活相關的文字都是極盡寒冷的。拋開文學創作中的藝術手法,即便是隻看客觀的學術語言,他依舊能切身體會到這份寒冷,以及等待著這份寒冷融化後的靈性。
戴嵐想試著從拉康的“鏡像”理論出發,去闡述哈勒米諾人所信仰的“萬物皆有靈”的思維模式。
眼看著三月轉瞬即逝,四月如約而至,前往調研地的日期逐漸逼近。
戴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談戀愛了,在溫柔鄉裏待久了。審批通過的文件正式下來後,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自己當初哪來的勇氣去申請這個項目的?
本來舒適區就是做量化,民族誌能不能做出成果,是個實打實的未知數。
因為質性研究不僅要考驗研究者對理論知識的儲備程度、自身思想史的深度,它還要經曆大量的實踐,以追求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聽著有點玄乎,但過往研究的經驗帶來的思維方式才是出結果的關鍵,這還真是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事。
如今看來,天時?不由自己做主;地利?遠在俄羅斯,人生地不熟;人和?除了在華陽市精神衛生中心的那一年以外,戴嵐目前還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質性研究成果。
綜上所述,自己也就理論儲備還算過眼,其餘方麵,實在是一無是處。
旁的不說,語言障礙就是第一關卡。
戴嵐這半個多月一直在看原版的俄國文學。雖說幾年前,自己係統地學過一次俄語,但當時也隻是當個二外玩一玩,平日裏還是英語用得多。現如今,這兩個非母語的語言一混,掌管言語理解的那部分腦神經變得像卡帶一樣遲鈍,說話和閱讀總是顛三倒四的。
戴嵐知道自己的語言天賦沒那麼高,所以隻能盡早地開始勤能補拙。反正要看書打發時間,不如就直接看小說,順便把俄語給學了。
學習之路就像是西天取經,過程總是阻礙重重。
戴嵐現在可算是知道,為什麼學院裏有個養貓的老師會發朋友圈說“論文本是有的,隻不過手稿被貓抓爛了,就沒有了”——因為自己家裏也多了隻叫宋意的貓,貓科動物簡直就沒有一刻是安分的,到了春天就開始格外黏人。
網上都說,貓是一種非常擅長獨處的動物,這個戴嵐同意,宋意就很擅長獨處,他經常一個人縮在客廳一角,不鬧人也不理人,安安靜靜地看電影;但網上又說,貓馴化人類就從未失手過,這個戴嵐雖然不想承認,但還是不得不同意,因為即便宋意隻是在旁邊幹巴巴地坐著,戴嵐就已經覺得被打擾到了。
宋醫生說了,抑鬱癥患者不要總把問題歸咎到自己身上。戴嵐作為最聽醫生話的病人,認為這件事就怎麼也怪不到自己頭上。能怪他心術不正嗎?不能。要怪隻能怪貓太勾人。
沒什麼道理,但就算是有道理也不能去和貓講,雖然宋意不是真的貓。
戴嵐都已經被宋意幹擾成這樣了,蔣新明那丫頭竟然還會問他:“老師,你是不是和宋意吵架了?”
“……”這事就神了,每次都是,但凡他和宋意稍微有一丁點感情上的僵持,蔣新明便會一眼識破,要說巧合這也太巧了。
戴嵐蹙起眉,仔細看了蔣新明一會兒,試圖從她那人畜無害的臉上尋找到一絲破綻。
後者被盯得背後直冒涼風。跟了戴嵐五年了,戴嵐打量人的眼神有多陰險狡詐蔣新明可太清楚了,這裏麵的算計含量,她現在就算是把算盤打飛了也計算不出來。但無論戴嵐起了什麼念頭,蔣新明此刻都得竭力地把自己給摘出去,這人一肚子壞水,不能處,撇清關係才是首要任務。
“不是,老師,我是在關心你啊?你這是什麼表情?雖然我收了點戀愛迴扣吧,還是兩頭收的,但咱可是業界良心,都是明碼標價,我沒欠你錢!宋意的也沒有!”
懷疑的事總算是有了眉目,戴嵐冷笑了一聲,直接開啟了懟人模式,麵子也不知道給人家學生留點,話趕話地損人:“敢情你蔣新明本科的傳播學學的是小廣播。我就說宋意最近幾天怎麼瞧著怪怪的,原來是群眾裏麵有壞人。你這濃眉大眼的也當起了叛徒是吧?蔣新明,我看你是出息了,真想讓宋意帶你發論文了是吧?”
“什麼?”蔣新明愣了足足有十秒鍾——何出此言啊?好心關心一下,還平白無故地遭一頓罵,簡直是比竇娥還冤。
但等她反應過來戴嵐是什麼意思之後,就更驚訝了,嗓門都高了一倍:“不是,老師,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合著你沒把要出差一年多的事告訴宋意啊?這麼大的事你不和他說?你倆是真吵架了?”
“……”
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戴嵐今天算是知道了。
這迴可好,不僅蔣新明沒去找宋意打小報告,自己還把想瞞著宋意的事給暴露了,簡直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內憂外患雙重夾擊,苦不堪言啊。
“老師你真沒告訴宋意啊?”
“……”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和他說啊?”
“……”
“你不會打算一直瞞著他到去俄羅斯前一天吧?”
“……”
作者有話說:
戴嵐的學術經曆是我編的哈,人名、村落名、具體地點、具體事件、具體經曆都是虛構的。但這個項目有現實參考,參考文獻有專著也有小說,比如《拉康精神分析介紹性詞典》、《靈魂獵人》、《魚王》……我會在最後一章把整本書的參考書籍都列出來的,寶貝們要是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