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強再也沒有出現過。甜姐恢複了一些後,去了趟法院,起訴離婚。隻是不知道真正拿到離婚證要多久之後了。
元旦之後,很快就是春節了。饅頭店提前掛了歇業通知。嶽方祇上一年春節就沒迴家,這一年其實也不太想迴去。但老不迴去似乎是很不像話的——家就在本市,又不是隔了十萬八千裏,親戚也都看著。
趙淑英臘月二十三的時候到嶽方祇店裏來了一趟,給他捎了些自家做的香腸。嶽方祇覺得挺新鮮的,因為他印象裏自從老爹的生意垮掉,老娘就再也沒心思做這個了。張嘴一問,才曉得是嶽大勇痛定思痛,決心東山再起,於是受人鼓搗盤下了一個菜市場裏的肉攤兒。
本地人過年備年貨,都喜歡自己買肉拿到肉攤兒上去灌香腸。賣肉的攤販也會直接灌好香腸往外賣。
說來說去,就是香腸灌多了,吃不完,給他拿來了點兒。
哦,原來是吃不完想起我來了。嶽方祇很刻薄地想。然而這個念頭很淺,隻是一掠而過。他想起了另一碼事,說嶽大勇都一把年紀了,不好好在家裏呆著,瞎折騰什麼呢?
趙淑英歎著氣,說老大的大孩子今年上了幼兒園,每個月光給幼兒園的錢就五千多。小的那個要去上早教班,一個月下來也要三千多。這還不算日常生活開支。他們兩口子焦頭爛額,又要忙工作,當父母的哪能看著不管呢。
嶽方祇很匪夷所思,說有病吧,養不起生的哪門子二胎呢?而且幼兒園那麼多,公立的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吧。吉祥街附近嶽方祇每天去送幹糧的那家就是,挺好的一個幼兒園,幹淨整潔,小朋友也很有禮貌。他每天中午之前過去,能看見老師領著孩子在校園裏做遊戲。
趙淑英說你哪裏懂得現在養孩子的辛苦。那種幼兒園能去麼?什麼都不教。就知道成天帶著孩子瞎玩兒,到了上小學,那就什麼都跟不上了啊。你大哥書念得那麼好,他比你知道怎麼教育孩子。
嶽方祇嗤笑一聲,說有多大本事辦大多事兒。瘦驢拉硬屎,自個兒逼自個兒,有什麼好委屈的。還連累爹媽這麼大歲數出來幹活兒,他也不害臊。五千塊一個月的幼兒園,他要真那麼能賺也行。人家大學學費一年也就五千塊吧。
他老娘不愛聽這個話,挺不高興地說他好歹有正事兒,是在好好過日子的。人一輩子,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努力把兒女培養成才,這是正經路子。你呢?過去就不說了,你爹把你連累了。可是現在呢?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見著兒媳婦的影兒?別總覺得你老娘偏心眼兒,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也是要替你看孩子的。
嶽方祇說打住,用不著,怎麼扯到我身上了?我親也相了,不是告訴你都不合適了麼。現在就挺好的。說著想起白墨,猶豫著要不要借著機會把實話講了。反正這事兒肯定早晚也得讓家裏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瞞。
正想著怎麼張嘴,白墨端著做供果的麵盆上樓來了。
趙淑英頭一迴正臉見著白墨,微微一愕。
白墨輕聲細語地講了句阿姨好,有點兒拘謹的樣子。她忙不迭應了。然後兩個人便錯了身子,白墨上北屋幹活兒去了。
趙淑英神神叨叨地跟嶽方祇咬耳朵:“媽呀,怎麼長這麼俊?”
嶽方祇心說滿臉麵粉還俊?你是沒見著他把衣服脫了什麼樣。當然這話隻能在心裏想想,要拚命壓著才能不把嘴角往上翹。
趙淑英還在那兒絮叨:“有對象了麼?哪兒的人?家裏都是幹什麼的?我看給你六姨家的表妹介紹介紹行,那閨女整天挑這個男的醜,那個男的矬,我看這個她應該是能看上……”
嶽方祇的臉色垮了:“你能別瞎合計了麼,實話跟你說,他早
有主了。不是別人,就是……”
趙淑英的手機震耳欲聾地響了。
嶽方祇的後半截話被那個扯著嗓子唱歌的女高音給懟了下去,差點兒沒把自己給噎死。
趙淑英接完了電話,又不慌不忙地把話說了下去:“上迴你三姑和我說,你店裏有個小夥計長得特別好,就是腦子有點兒毛病。我還嘀咕呢。現在這麼一看,人是好的嘛……”
嶽方祇很不高興,說我看她才有毛病,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一天不編派別人渾身難受是怎麼著……
可惜趙淑英不聽他的牢騷,抓起花布兜子,風風火火道:我得趕緊走了,你爹一個人忙,我不放心。
嶽方祇什麼都沒來得及說,隻能看著她蹬蹬蹬下樓去了。於是扒拉了一下頭發,陪著白墨幹活兒去了。
年三十兒,他下午給白墨做了四個菜,還包了餃子,叮囑白墨一個人好好在家裏,最多初一上午,自己也就迴來了。
白墨很溫順地點頭,眼裏卻有些失落。
嶽方祇心裏有些愧疚,幾乎不想過去了。可是答應好的事,不去又不好,總得過去露個臉。他親了親白墨,出門之前叮囑了好多話。
這一年三十兒是個陰天,要下雪的樣子。公交車上也沒多少人。嶽方祇拎了兩瓶好酒,到嶽大勇家裏去了。
一進門就覺得吵鬧得不行。六十多米的房子,到處都是家裏的親戚。嶽家兄弟姐妹輪著過年,今年輪到了嶽大勇家。
大夥兒看見嶽方祇,不知道怎麼迴事都是一靜。緊接著又趕緊沒話找話地點頭打招唿。嶽方祇一一客套過了,把酒拿給他老娘。
然後熟門熟路地鑽進陽臺躲清淨。
沒想到那兒已經有個人了。小孩子才四歲,正一個人在冷嗖嗖的陽臺上歡天喜地玩兒堆土豆。
嶽方祇上次見到自己這大侄子,小東西還讓人抱在懷裏呢。
見了嶽方祇,他也不害怕,奶聲奶氣道:“你是誰呀?”
“我是你叔。”嶽方祇笑了。
小崽子和他爹媽好像並不太像,長得倒莫名其妙有點兒像嶽方祇自己。一大一小很快就熟了。嶽方祇陪他玩兒堆土豆,他咯咯笑個不停。
小孩子很麻煩。嶽方祇心裏知道。不過當他們不吵不鬧得時候,倒也沒那麼討人嫌。
他和白墨是沒法有孩子了。嶽方祇自己不太有所謂,隻是不知道白墨會不會覺得遺憾。他想,什麼時候,或許應該問問白墨。
土豆堆很快塌了。小侄子癟了癟嘴,開始哭起來,勒令嶽方祇給他把土豆堆重新搭起來。嶽方祇哄了他兩句,很快就沒了耐心。
正打算把孩子抱進屋裏的時候,門開了。他嫂子看見嶽方祇,臉色似乎僵了僵,但還是頗熱情地衝嶽方祇笑了。
嶽方祇把孩子放進她懷裏,和她客套了幾句。他們其實不熟,聊天也是不鹹不淡的。對方問他生意怎麼樣,嶽方祇輕描淡寫地說還好。
嶽方祇的大哥很快也過來了。兄弟兩個不鹹不淡地客套了幾句,屋裏招唿幹活兒,他們便一塊兒進去了。
結果晚飯前真正在廚房幫忙幹活兒的隻有嶽方祇。他大哥沒忙多久就出去了。中間嶽方祇出來上洗手間,聽見他嫂子在門廳和他大哥小聲說話,是在打聽嶽方祇的情況。
不用說,嶽方祇心裏也知道她在想什麼。小叔子,三十好幾了,蹲過笆籬子,沒正經工作,沒老婆,靠賣饅頭過活——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最後他大嫂不輕不重道:別讓孩子離他太近。
他大哥搖頭:不至於,我自己弟弟我知道,他本性不壞。再說
這麼點兒的孩子懂什麼。一年都見不上一迴。
就是因為小,才更得注意。她憂心道。這種人,沒準兒。
嶽方祇覺得好笑,方才的那些閑聊,原來比客套更假。
嗯,真是文化人兒啊。他低低笑了。
晚飯支了三個大桌。他們一家人在同一張桌上。嶽大勇看見他,先是問他生意,後來又問他相親,然後就沒得問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父子兩個若是不吵架,仿佛就沒什麼話可以講了。
嶽方祇心裏有個惡作劇的念頭,想把白墨的事兒就這麼在飯桌上說了。可後來看著嶽大勇在那兒逗孫子逗得開心,又覺得還是算了。
人人都那麼高興,他何必惹出些不快呢。
可這麼一想,難免又覺得有些寂寞。這裏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他想白墨了。
吃完飯,嶽方祇和趙淑英說,媽我迴去了。趙淑英很詫異,說迴去做什麼?外頭下雪呢,公交這時候也停運了。
嶽方祇坦然道,有人等我呢。更多的他沒說,披上羽絨服悄悄走了。趙淑英追了他幾步,最終停了下來。
街上都是碎掉的紅紙和鞭炮的硝煙味兒。天很冷,沿街的店鋪也早就關掉了。河岸邊沒有路燈,冰封的河流在夜晚看上去黑漆漆的。
嶽方祇在雪上越走越快,幾乎是跑了起來。
如意胡同兒也是黑的,隻有店鋪二樓亮著燈。嶽方祇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敲響了門。
很快,他聽見了遲疑的腳步聲。白墨輕聲道:“誰呀?”
“我。”
門開了,白墨愣愣地看著他。
嶽方祇跺了跺腳,往裏走:“好冷……”
白墨撲過來,一頭紮進了嶽方祇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