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時的眼神沉下去幾分。
但他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問:“所以你就謀劃縱火,為的就是讓我父母搬走?”
“對啊,屋子燒壞了,方芳就住不了了,她就會搬走。至少短期內,我不用在未央巷看到她了。”
裴宴時嗤道:“你真可笑,不論是秦勤,還是我母親,他們在未央巷的房子都是父母輩留給他們的,他們不可能搬走。你就算燒了我們家,我父母也不會搬,他們會每天出現在未央巷,直到把房子一點點重建完。田夢梨,你是被你的臆想給弄昏了頭。”
“我說了我沒有臆想!”
“那你是翻到他們當年偷情的鐵證了,還是當場捉奸成功了?!”
田夢梨被問得頓住。
“沒有是嗎?所以你還不承認嗎,是你的瘋魔、偏執、猜忌,讓你成為殺死鄰裏和丈夫的劊子手!”
“不是!秦勤不是我殺的!”田夢梨原本怔愣地低著頭,聞言,猛地抬起,瞪著裴宴時,“秦勤分明就是你害死的!他是為了救你才死的!你害的!不是我!”
“不,也不是你!”田夢梨此刻的狀態當真是有點瘋魔了,她搖著頭,“是餘保泰,是餘保泰害的!”
“為什麼是餘保泰?分明就是你落的鎖。”裴宴時借機確認餘保泰留下的證據具體是什麼,“是他找私家偵探拍下了你落鎖那一瞬間的照片和視頻不是嗎?”
“視頻?什麼視頻?難道他不隻拍了照片,他還錄了視頻嗎?”
果然是照片!
裴宴時沒答,適時地反問:“你為什麼要在門外落鎖?”
“我說過了啊,方芳怕火,我想多嚇她一陣,不讓她那麼快出來。”
“你落了鎖,他們逃不出來,”裴宴時聲音冷到極致,“這就是你說的嚇一嚇她?你這是要他們的命!”
“不是的!”田夢梨迅速反駁,“我和餘保泰約定好了,我在火燒起來之前報個假警,最遲十分鍾,起火之後,最遲十分鍾,他們就會趕到現場。我落的是把鑰匙插孔和密碼二合一的鎖,鎖很小,密碼是三位數,餘保泰知道。消防員到了後,他會一馬當先,然後悄無聲息地把我掛的鎖解開拿下來,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了。”
“哪怕你爸媽出來後,堅持說外麵有人掛了鎖導致他們逃不出來,隻要我和餘保泰不說不承認,他們也是空口無憑,沒有人會信。我捉弄他們、嚇唬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可是!可是餘保泰騙了我!”田夢梨想起這件事,恨得咬牙切齒,“火燒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才到。他根本就沒有遵守我跟他的約定,他故意的!”
“他不隻是找人拍下我落鎖那一刻的照片作為拿捏我的把柄,甚至他一開始心裏想的就是要弄出人命。”
“!”裴宴時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家和他有什麼仇、什麼怨?”
田夢梨搖頭:“沒有仇沒有怨。餘保泰一開始想拿捏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秦勤。他賭秦勤對我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夫妻情分,他就能利用那張落鎖照威脅到秦勤,好讓秦勤自願請離消防係統。”
“而他也知道秦勤是個正直守法的人,秦勤極有可能選擇大義滅親,無所謂他的威脅,任由他把照片交給警方,坐實自己妻子縱火殺人的事實。即便這樣,餘保泰也贏了。那個時候,像秦勤這樣的公職人員家屬一旦出現重大犯罪事實,不論是生活還是事業,遭受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反正無論怎樣,贏的都是餘保泰。他跟我合作是假,利用我是真。”田夢梨說及此,眼眶充血赤紅,“但是餘保泰沒想到,我也沒想到,秦勤死了,他就這樣死了……”
田夢梨喃喃了好幾遍“死了、死了”,激烈的情緒仿佛都隨著她的喃喃自語而鈍化了。
冷庫裏的溫度又上升了許多,人好像置身在巨大的蒸籠裏。
裴宴時感到自己體熱心涼,熱汗、冷汗交替淌下。
他緩緩地消化著田夢梨說的這些事實。
過了半晌,他問:“你一開始為什麼要跟餘保泰合作,你們原本達成的條件是什麼?”
田夢梨漸漸從恍惚中緩過勁兒來,她說:“餘保泰幫我掩蓋真正的起火原因,我……”
停頓了一會兒,田夢梨才繼續道:“我在他找人檢舉秦勤存在違紀行為後,在家裏埋下偽證以便檢查組的人順利取證。”
“……”
裴宴時不由愕然,他不可置信地反問:“你那個時候不是愛他嗎?你不是愛你的丈夫愛到要縱火殺他的初戀情人嗎?這就是你的愛?你的愛就是,轉頭就可以和外人商量著怎麼背刺自己的丈夫?”
“我當然愛他!”田夢梨不接受任何關於她對秦勤的愛的質疑,“餘保泰當初和我說的是,不會是嚴重的舉報,至多讓秦熾在隊裏受處分或降職。別說隻是受處分和降職了,就算是讓秦勤被隊裏請退,我也覺得是件好事,這樣他還可以找份輕鬆安全的工作,不會隨時有性命之憂,他也會有更多的時間待在家裏陪我。這些都是我當時夢寐以求的,我有什麼理由不跟餘保泰合作?”
“但是餘保泰根本就不信任你,他把你對秦勤的愛看作是真的愛,所以他不信你會在之後真正配合他檢舉秦勤,他擔心你反悔。最終他幹脆把這一切的掌控權都握在自己手裏。”裴宴時冷道,“可是在你們意料之外的是,秦勤死了,你和餘保泰不得不更加密切配合,隻為掩蓋火災背後的真相。然而和餘保泰的這一次合謀,你處於弱勢,你遭他背刺,被他留下了自己縱火害人的鐵證。自此之後,十幾年時間裏,你一直受製於他。”
裴宴時無不嘲諷至極地給出結論:“這一切,都是你自作孽的結果。”
田夢梨原地一個踉蹌,差點跌在地上。
高溫的炙烤近乎令他們汗濕衣衫,嗆鼻的濃煙也讓他們的唿吸都變得有幾分費力。
冷庫內越來越惡劣的火勢,成了裴宴時應激反應最好的掩體。
他不用再那麼刻意且費勁地克製自己的狼狽。
火離他們很近了,要不了多久,就會吞噬他們現在站著的這片區域。
田夢梨朝冷庫門口的方向挪了一段距離。
但冷庫的出口離他們依舊很遠,且沿途有的地方,已呈烈烈燒灼之勢。
田夢梨被嗆得捂住口鼻咳了幾聲,她看著裴宴時:“裴總想知道的我都說了,我可以出去了吧?你要想對付我,出去了也是一樣的。這裏麵已經不能再待人了。”
裴宴時此刻暈眩得厲害,胸口也悶,他抬手揩了把額側瘋狂滴淌的汗,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他唇色極其蒼白,開口的聲音聽來很是虛弱。
他問田夢梨:“真正的起火原因是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想到那個私家偵探記錄在本子上的內容,裴宴時又接著問了句:“你當年,是不是利用我父親幫你做了什麼?那桶汽油,是不是你讓他帶迴來的?”
田夢梨看著裴宴時慘白的麵色,覺得有哪兒不對勁,但她一時也沒多想。
“是我讓你爸從單位代買的。”她迴憶著久遠的往事,“我說秦勤最近要休假了,他不喜歡家裏放這個,讓你爸幫忙暫存一段時間。”
裴宴時問:“我爸沒有問你要這個幹什麼?”
“問了。我說家用。”
是了。
汽油本來也有很多家用的用途。尤其是,裴業行怎麼可能想得到,一個消防員的妻子,會這般謀劃一場縱火。
再加上裴業行本來也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田夢梨既然說了家用,他就不會再刨根問底。
這也是為什麼裴業行會在留給自己的那條短信裏,敲下“悔意深重”四個字的原因。
那個時候,身陷火海中的他,應該已經反應過來自己在這場災禍裏被利用,被充作怎樣的一環了。
妻女已逝,兒子垂危,自身亦是難保,他當時,心裏該有多絕望啊。
裴宴時想到這些,心裏痛極了、恨極了,修剪幹淨的指甲不自覺掐進掌心,幾乎要紮破皮、刺出血。
他目光極恨地盯著田夢梨:“還有呢?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田夢梨被他的眼神刺到似的,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她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從事化學研究,當時在一家私企的實驗室工作。我托他幫忙自製了兩個小型遙控炸.彈,就是微型的爆.炸裝置,在距離裝置不遠的情況下,可以遙控引爆。”
裴宴時:“所以你在火災前一天來我家串門,在我家待了近一個小時,就是為了把這兩個東西安放在我家裏?”
“是。”
“你分別放在了哪兒?”
“一個藏在了與電風扇相連的插座附近,一個扔在了汽油裏。”
藏在與電風扇相連的插座附近,屆時先引爆這枚炸彈,後期火調時,就可以確定這裏是最開始的起火點。
然後在餘保泰有目的地掩飾下,便可以理所當然地把起火原因歸結為“電風扇電線與插座接觸不良”。
這才有了當年火災事故報告上蓋棺定論的那句——電風扇電線與插座接觸不良,滋出的火花引燃了屋裏的木頭花等可燃物,進而引爆屋內東南角的一桶汽油造成火災。
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電風扇和插座沒有接觸不良。
汽油也不是被屋裏的木頭花等可燃物引爆的。
汽油是被田夢梨人為遙控引爆的。
想到母親和妹妹因為汽油爆燃當場死亡這件事,裴宴時潰散的情緒再也無法自控,他幾步上前,一把掐住田夢梨的脖子。
田夢梨雙腳瞬間離地。
“你說你縱火隻是為了逼我父母搬走,在門外落鎖隻是為了嚇唬我的母親,實則在你遙控引爆汽油,造成現場爆燃時,我母親和妹妹就已經當場死亡,這就是你說的嚇一嚇?!”裴宴時眼睛裏全是恨,他目眥欲裂地死盯著田夢梨,掐在田夢梨脖子上的手力道一點點收緊,“別說什麼殺人的是餘保泰了,他罪惡,你比他更罪惡,在你引爆汽油的那一刻,你就殺死了我的母親和妹妹,在你落鎖的那一刻,你又殺死了我的父親,哦,不止,你還殺死了秦勤!”
田夢梨被他掐得說不出話來,隻能不停地搖頭,眼淚從她的眼尾簌簌滾落,一顆顆淌落在地,又迅速被火場內的高溫蒸發。
裴宴時體力早已不支,方才一番發力完全是憑著一股滅頂的憎恨和憤怒而爆發的。
這會兒說完話,他的氣力便開始迅速流失。
田夢梨剛才幾乎懸空的雙腳,在裴宴時手中的力道退潮後,終於緩緩著地。
她張了張口,也能說話了,隻是嗓音沙啞破碎:“我……咳咳……我不知道你母親和妹妹會在距離那桶汽油不遠的地方午休,我真的……不知道。咳……我確實沒有想要害死他們。”
她解釋:“我前一天去你家的時候,你家客廳鋪的席子不在汽油附近。汽油被放在東南角的牆根處,靠近窗戶的位置,可能是那天天氣太熱了,你爸媽挪了席子。”
“……”
她一說完,感覺到裴宴時的身形緩緩地頓住了,那隻扼住她脖子的手,驟然喪失了所有的力道。
田夢梨捂住自己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宴時一直神情分明的臉上,閃過一瞬的恍惚。
他原地踉蹌了幾步,雙腿發虛,身體站得沒原先那麼直了。
他想起了什麼。
2005年8月7日那天,天氣很熱,未央巷蟬聲迭起,客廳裏風扇唿唿作響,吹出的卻是燥熱的風,還不及窗邊偶爾鑽進來的一縷夏風讓人舒爽。
一家子人剛吃完午飯,都有些昏昏欲睡。十歲的小裴宴時躺在席子上,燥得厲害,他滾了幾圈,躺不住了,氣唿唿地蹦起來,開始拽席子。
裴業行斥他:“小崽子幹嗎呢,不好好睡覺!”
小裴宴時兀自地拽著席子:“我熱死了,窗邊有風,吹著比風扇舒服些,我要把席子挪過去。”
“那邊地板還沒打掃,髒。”裴業行抓住席子另一邊,就要拽迴來,卻被方芳攔住了。
方芳柔聲道:“由他吧,我也熱。席子弄髒了,到時候我洗洗就是了。”
裴業行對裴宴時的嚴厲,總是會拜倒在方芳對裴宴時的寵愛縱容下。
於是裴業行鬆了手,任由裴宴時把席子拽到了幾近靠窗的位置。
而那桶裴業行帶迴來的汽油,就立在窗戶下邊不遠的牆根處,席子的邊緣。
如果……
如果自己當初沒有任性地挪動席子,如果自己挨過了起初一時的熱意,就這樣睡了過去,他們一家子人,尤其是母親和妹妹,就不會睡在靠近那桶致命汽油的地方。
也許……
也許母親和妹妹就有機會和自己一樣,成為那場災禍的幸存者。
裴宴時想,原來他自己,也不無辜。
這個認知幾乎要將他擊潰了。
不知是冷庫裏的濃煙越來越盛,還是強烈的應激,以及各種情緒的疊加,讓他的狀態徹底崩垮,裴宴時覺得自己唿吸不過來了。
甚至有眼淚從他的眼眶裏不受控地湧了出來。
他捂著胸口,弓著身體,費力地喘著氣。
仿佛有一柄無形的利劍在他的身體裏飛來貫去。
而今天聽到的,這一個又一個的事實,就像是那柄利劍一次又一次在穿心刺肺。
他被刺了太多劍。
他覺得好疼。
真的好疼啊。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隻是一會兒。
裴宴時像是終於從那種劇烈的痛楚中,緩過來些許。
某一瞬間,他抬了下頭,看見田夢梨正有意地放輕步子朝著冷庫門口小跑而去。
“哢噠!”
身體裏某一根弦忽然斷裂了。
田夢梨的這一舉動,像是扯動了裴宴時身體裏極致暴虐的一麵。
裴宴時腿長,飛快上前,一把拽住田夢梨的後衣領。
“啊!”田夢梨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嘶啞的驚恐喊聲。
裴宴時用力將她往前一搡,田夢梨摔在了地上。
她抬起臉,正要說話,看見裴宴時眼底黑沉沉一片,正撿起一根附近的,掉落在地的鏽跡斑斑的鋼條。
田夢梨嚇瘋了,連滾帶爬地往後退。
裴宴時拿著那根長及兩米的鋼條,一步步向她走來。
“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很快,田夢梨退無可退,身後不遠處就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再多退一步,她都有隨時葬身火海的性命之憂。
然而,此時此刻的裴宴時,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他漆黑濕潤的眼睛裏,帶著一種不計後果的狠意。
他抬手,又落下,鋼條在田夢梨的視線裏,線化作點,朝著自己狠狠刺來。
突然,田夢梨聽到冷庫鐵門被推開的巨大聲響。
她猛一側頭,看見熟悉的身影。
秦熾!是秦熾!
“兒子!”她大喊一聲,狼狽地打了個滾,躲過裴宴時這一擊——
我覺得最卡文的部分……應該寫完了……下一章裴總將被傷害到極致(哭),然後終於可以開啟追妻火葬場……
感謝在2023-05-26 23:20:42~2023-05-28 22:19: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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