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裏電視開著,在播放有關(guān)美食的紀(jì)錄片。
裴宴時驅(qū)使著輪椅停在了客廳中央,抬手擦著頭發(fā),不知是輕嘲還是誇讚:“我看你也不虛,剛醒來第一天就能出院了。”
“也挺虛的,累。”秦?zé)胱叩剿磲岬纳嘲l(fā)旁邊,問,“能坐麼?”
“你願意躺也行。”
秦?zé)胱讼聛怼?br />
甫一坐下,就看見沙發(fā)和茶幾中間的空地上,有一紙箱子,紙箱子拆了封,箱麵半敞,露出了裏麵一袋袋橘色包裝的跳跳糖。
這是他在網(wǎng)上下單的那一箱。
秦?zé)胱旖遣皇芸氐貜澠稹?br />
裴宴時轉(zhuǎn)身,恰好撞見他噙在嘴角的這抹笑:“你笑什麼?”
秦?zé)氚胝姘爰俚溃骸拔腋吲d,你沒把我拒之門外。”
裴宴時輕哼一聲。
秦?zé)胗謫枺骸澳阍觞N洗的澡?”
“單腳。”
“會不會麻煩?”
囉裏吧嗦的,明顯沒話找話。
“麻不麻煩的,能洗得成不就行?”
“嗯,你洗澡的時候,注意著點,別摔著了。”
說完,空間陷入寂靜。
不消片刻,兩人異口同聲各開了個話匣。
裴宴時:“你來這兒是有事麼?”
秦?zé)耄骸霸觞N在門外裝了個攝像頭?”
雙方對視一眼。
秦?zé)胄α耍嵫鐣r沒什麼表情地說:“李秘書給裝的。”
裝攝像頭,通常是為了預(yù)防風(fēng)險。
裴宴時需要預(yù)防什麼風(fēng)險嗎?
秦?zé)肽樕系男σ獠蛔杂X斂去了:“是有什麼事麼?”
裴宴時想了想:“周尊義你知道吧?”
秦?zé)耄骸熬吞飰衾媾苈非霸诳Х瑞^見的那位?”
“嗯,他是建委招標(biāo)辦的,和田夢梨來往一直很密切。這次田夢梨打算跑路,是他幫忙規(guī)劃的路線,甚至還安排了人在外地接應(yīng)。”
“田夢梨被捕,他們計劃落空,周尊義跟著被扒出一些不幹不淨(jìng)的料,這些料都比較擦邊,不至於讓他進去,但他這次受影響挺大,被革了黨籍,剝奪了政治權(quán)利,之後仕途是無望了。”
“周尊義家裏情況比較複雜,幾個堂兄弟早年混道上的,表兄妹這邊,又出過好些個地痞流氓。整個大家庭橫向縱向就出了周尊義這麼一個手頭捏點權(quán)利的官,一家子烏七八糟的親戚幹什麼都仰仗著他,有事就愛找他兜底。現(xiàn)在因為田夢梨的事,周尊義官路徹底斷送,他那些親戚難保不發(fā)瘋。”
秦?zé)肼犞碱^深皺,插上話:“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私下報複你?”
“我和建委打交道多,這幾年和周尊義確實挺對立的。周尊義這迴被扒,是我這邊煽的鳳。”裴宴時輕嗤一聲,“不然他現(xiàn)在指不定還在那官位上坐著。”
“李秘書顧忌周尊義那幫親戚會突然發(fā)瘋,就裝了這麼個攝像頭,說是以防萬一。”裴宴時說完,把擦頭發(fā)的毛巾搭在了手腕上。
秦?zé)肼牭眯闹胁话玻瑔枺骸澳悻F(xiàn)在出行有人跟著麼?”
裴宴時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你緊張什麼?”
秦?zé)肟粗袂槿彳洠骸熬o張你。”
“……”
裴宴時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視了一會兒,輕笑著偏開頭:“所以秦隊長晚上突然過來,也是因為緊張我麼?”就因為他提及挪席子的事。
秦?zé)霙]否認(rèn),隻道:“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
“錯的是田夢梨和餘保泰。”
“當(dāng)然。”
“還有我。”
“……”
裴宴時掀了掀眼皮,抬起頭。
“當(dāng)年,跟你絕交,說你是害死我爸的兇手,怪罪你,怨你,恨你,都是我不對。”秦?zé)肽抗夂苌畹乜粗J(rèn)真的語氣裏全是自我譴責(zé),“我心裏其實不是這麼認(rèn)為的,我沒有真的覺得你是兇手,我隻是不能接受我爸的離開,不知道該怪罪誰……總歸是我混賬,是我對不起你。”
與這出罪過並列的,還有一個,秦?zé)氩挥傻孟肫鹉莻下著大雨的,五月末的未央巷。
“初三那年,說惡心你、反感你,要你滾,也是我錯了。”他慢慢道,“我不惡心你,也不反感你,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喜歡你了。我不確定自己具體是哪個瞬間喜歡上你的,但我可以肯定,在那個雷雨夜,我讓你進我房間,讓你睡我的床,你親我我沒拒絕的時候,我是喜歡你的。”
“所以我內(nèi)心才會方寸大亂,才會給你留字條說要想清楚讓你等我。如果……”說到這兒,秦?zé)胂肫痍P(guān)洲說的那些話,遺憾和自責(zé)像兩條無形的鞭尺一樣交替抽打在自己身上,他對自己怨極、恨極、惱極,他頓了頓,接著往下說,“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恰好聽到你和關(guān)洲在體育館的對話……”
聽到這兒,裴宴時眸光一動。
秦?zé)脒在繼續(xù):“說不定那天晚自習(xí)找到你後,我會牽你的手,會親你,晚上你來我家,我們會睡在一起。”
“我們會在那個很年輕的年紀(jì)裏,就開始談戀愛,談到現(xiàn)在,談到以後,或許會吵架,會冷戰(zhàn),但絕對不會分手。”
一段不可能的幻想結(jié)束後,終究還是要正視現(xiàn)實,正視那段早已被時間定格的年少輕狂的記憶。
“是我太年輕,太驕傲,放不下自尊,抹不開麵子。我竟然真的信了你和關(guān)洲說的那些話,以為你來到我身邊,跟著我,遷就我,忍讓我,是你在騙我、瞞我,跟我演戲。我以為這些是你的權(quán)宜之計,以為一切都是你的征服欲在作祟。”
“我很後悔,為什麼那天我沒有直接問你,為什麼我要負氣離開。如果我問了,我們不會白白錯開這麼多年。”
秦?zé)胍稽c一點地盤剝著自己的累累孽行:“再次遇見你,我懷疑你有所圖,對你一直很兇,跟你說話不客氣,總是帶著刺,我還用礦泉水瓶砸你臉,把你的手?jǐn)Q脫臼。”
秦?zé)胝f著,視線下移,看著裴宴時的左腳,眉心皺成個疙瘩。
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厭棄過自己。
“還有那天,在冷庫,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我麵前受傷,不論我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我就是錯了,我理性我客觀我還能思考,這本身就是錯的。是我不好,我對你太不好了。”
……
秦?zé)虢裉靹傂眩滋鞈?yīng)付了一大波探訪者。
這會兒一下子說這麼多話,即便他的精神是提著的,他的身體也已經(jīng)提出了抗議,這表現(xiàn)在他越來越不勻稱的唿吸、越來越蒼白的臉色上。
裴宴時眼中的秦?zé)胂騺矶际菑姾返摹o所不能的,好像他會永遠健康、安全,永遠不會倒下一樣,但一個月前看他渾身是血地躺在擔(dān)架上,現(xiàn)在又看他說話都要順不過來氣的樣子,裴宴時心裏莫名一陣煩躁。
他打斷:“可以了,我不是一個喜歡聽人反思、悔過的人。”
於是秦?zé)胪A讼聛恚抗膺是一眨不眨地落在裴宴時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裴宴時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來一點小狗搖尾乞憐的意味,分明他也沒有尾巴,更別說搖尾巴了。
裴宴時移開目光,驅(qū)動輪椅,決定去給這個說話都要喘不上氣來的人倒杯水。
他一邊往廚房的方向去,一邊撂下一句:“我的下屬犯了錯,我向來是直接開除,讓他走人,還反思,嗬。”
一個“嗬”字剛落下,眼前忽然罩下來一片陰影。
裴宴時抬頭,秦?zé)胝驹邳I前。
“你走路怎麼都沒聲……”
話沒說完,秦?zé)攵琢讼聛恚暰與他齊平:“裴宴時。”
被喊名字的人淺淺地抬著眼皮看他。
“我收迴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所有不好的話,隻要你不和我絕交,給我一個我可以追你的機會,你想怎麼對我都行,你想我怎麼還迴來都行。”秦?zé)胪嵫鐣r的眼睛,像是望著一片他所信仰的海般,用從未有過的虔誠的、認(rèn)真的、篤定的語氣,沉聲道,“以後我不站理,我隻站你。”
“……”
裴宴時眼睫動了動,聽見他又重複了一遍:“隻站你,隻站裴宴時。”——
晚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