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闕遲踏入內(nèi)殿,謝開顏正睡在暖爐邊的躺椅上。青年秀麗清雋的眉眼陷於潔白狐裘。隻看上一眼,尉闕遲的心便跟著軟下來——即使對著一塊終年捂不化的堅冰心軟,是一件怎麼看怎麼愚蠢的事情——年輕的帝王也沒有將人叫醒。
他在謝開顏的躺椅邊坐下,幫著人提了提滑落的狐裘,被壓在素白指節(jié)下的話本子吸引了注意。
不是經(jīng)書更不是兵法,寫給閨中少女的話本子裏都是些過程跌宕卻結(jié)局美好的郎才女貌愛情故事。
尉闕遲掃了兩眼,不知道聯(lián)想到哪方麵越想臉越黑。
“以後不準給他送這些爛七八糟的東西。”
送些閑書給謝公子解悶是尉闕遲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如今卻成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是,都是老奴的錯,下次定給公子找些正經(jīng)有用的。”曹公公也隻能彎腰帶著笑,認了這口鍋。
奈何謝開顏已經(jīng)醒了,聽了個全程,目光落在帝王英挺的側(cè)臉。
尉闕遲繃著表情問:“你看什麼。”
在看你長得真是人模狗樣。
尉闕遲的母親是被泰阿部族當作珍寶獻給大昭皇帝的美人。尉闕遲的長相雖和大昭的血脈糅合,又因為是男子而顯得英氣,但細細打量就會發(fā)現(xiàn)他五官底子都是母親的影子。
此時從邵暘之的角度望,很難不注意分外纖長的睫羽。
可惜昭帝威勢甚重,所以無人敢直視天威。自然不會有人知道,這雙眼睛情難自抑,生理性的淚水打濕睫毛,眼角緋紅。
誇是不可能誇得,讓邵暘之承認自己想了什麼更不可能。
他轉(zhuǎn)開視線:“你看都沒看幾眼,怎麼知道這書不好?”
聲線沒來及散去喑啞,隔在兩人之間那堵疏離隔閡的高牆變得不太清晰。
尉闕遲差一點點就要為這類似於過去美好假象的場景蠱惑了。可謝開顏依然冷漠的神色再次提醒了他。
“嗬,無非是些虛情假意,用來騙大臣家那些沒出過門的小姐。”
說得好像他自己當初比大臣家裏未出閣的小姐強多少一樣。
“陛下,你能離…你能把位置讓出來嗎,我要起來了。”
想說的大概是“離我遠點”或者什麼更不情願的話。
“孤坐在這裏是礙著你起來了?”
邵暘之打斷他:“我睡久腿麻了。”
兩人無聲的對視一會兒,尉闕遲默默的站起來。
也說不上為什麼,邵暘之的心情好上一點點,他垂下眼眸不想讓尉闕遲看到自己眼裏的笑意,卻感到一片陰影壓了過來。
邵暘之:?!
一隻手臂攬過肩膀,一隻手抄起腿彎,邵暘之反應過來之前已經(jīng)被人抱起來,他抬頭就看到尉闕遲的臉,意識到兩個人是個什麼姿勢後,伸手抵在尉闕遲胸口。
“別動,孤是來用膳的,還要等你慢慢緩過來再挪過去嗎?”手下的肩骨單薄到好像用點力氣就能捏碎的地步,尉闕遲心裏煩躁更不想從謝開顏嘴裏聽到什麼讓人不高興的話:“要不然讓孤把你抱迴去,要不然孤現(xiàn)在鬆手。”
現(xiàn)在鬆手,邵暘之絕對會直接摔到地上。兩相對比,被公主抱也不過一咬牙一閉眼的事。
他默默收迴了手,並在心底新開的賬本上又給尉闕遲記上一筆。
尉闕遲不知道他心裏的本子,隻感到自己在兩個人這次算不上針鋒相對的交鋒中占到上風,抱著人穿過門廳的時候表情都溫和不少,驚的靈犀一副主辱仆死以及路肖婷震驚後一臉磕到的表情。
邵暘之把臉埋在尉闕遲頸間,眼不見心不煩。
直到尉闕遲彎腰鬆手,邵暘之在帝王起身時,伸手勾住對方腰帶。
“你沒被抱夠,還不放手?”
“嗬,陛下真希望我放手?”
目光好像剝開年輕帝王一身冷肅的外皮,看到內(nèi)有掩埋的那一點點不曾熄滅的火焰。
尉闕遲撐在椅背的手不禁握緊。
謝開顏知道尉闕遲心悅於他,世上大概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一點,才會一次一次勾引利用。
尉闕遲花了很多時間說服自己正視,也在謝開顏懶得粉飾後,用了不知道多少力氣才說服自己和他恩斷義絕。可當再次麵對謝開顏,在麵對瀕臨失去的巨大惶恐後,尉闕遲明白自己所謂的“恩斷義絕”的決心根本全然無用。
所以這算什麼?明明不喜歡,厭惡觸碰,現(xiàn)在又是出於什麼目的軟下態(tài)度。要知道現(xiàn)在可沒有他心心念念的善德,值得他來忍辱負重。
近在咫尺的麵容,多年未有的親近,尉闕遲一時間心亂如麻。
但帝王早就不是那個伴讀熟悉到能一眼看透的皇子。投落下來的視線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久不迴答,謝開顏眼底帶上一絲自嘲。
“那我放手好了…”
聲音更輕慢,像在開不足一道的玩笑。
尉闕遲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湧起,捏住謝開顏的下巴往上抬。
“謝二,你是在耍我嗎?”
真不知道這一言不合就捏人下巴的習慣他到底是怎麼養(yǎng)成。尤其是尉闕遲,他捏下巴捏的似乎格外順手,邵暘之覺得要是不讓對方也嚐試下被人逼著抬頭的感覺,這個動作就要習慣成自然。
他別過腦袋,咳了幾聲,趁著尉闕遲下意識鬆勁,掙開對方的手:“就不能是我怕死嗎?”
“你怕死?你早想…”想給瞎眼看上的主子殉主,想給那個不愛你的女人殉死。
但這話說出來是給尉闕遲自己的心口紮刀子,他更怕謝開顏一根筋轉(zhuǎn)不過來真的給那對該死的兄妹陪葬。話在嘴裏轉(zhuǎn)了個彎,最後變成:“你倒是還記得,謝氏一族百餘口的性命還掛在你身上。”
尉闕遲可真是高開他了。邵暘之自己都不知道謝氏還有一百多口族人。之前降臨世界就是在那些有可能成為伴讀對象的世家大族裏選個身份,給自己捏了身體。在謝氏待了沒幾天就入宮給尉闕遲當伴讀,之後的十幾年裏和謝氏一族的人見過最多的還是自己那位給太子做伴讀的,名義上的大哥。
隻是在演戲的過程中,順水推舟拉上自己名義上的親族一把罷了。
“為什麼陛下不能認為是我不想忍受這樣任人欺辱的日子,來討好你呢。”
怕死、欺辱、討好,哪個詞都不該謝開顏扯上聯(lián)係,偏偏謝公子說得直白,聽在曹公公耳朵了,每一句都是往陛下的心口上戳。
宮裏殺的血流成河那兩天謝開顏大都是在昏睡,這兩天身子剛有起色,相信無論上靈犀和被調(diào)來這座宮殿的其他宮人都不會、也不敢把事情傳到謝開顏耳朵裏。所以謝公子大概不知道,這座昭和宮裏已經(jīng)再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睛的宮人敢為難他。
帝王不解釋,下人沒有越俎代庖的資格。作為屋子裏第三個活著出氣的存在,大內(nèi)監(jiān)不停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自己變成不存在的人才好。
可惜存不存在這種事並不以他的意誌為轉(zhuǎn)移,旁邊站著在一個看著自己現(xiàn)在這具身體長大從年齡上也算是半個長輩的人,尉闕遲吻下來的時候,邵暘之轉(zhuǎn)頭避開。
“你躲什麼,不是說要討好孤嗎?”
“陛下不是急著用膳嗎?”
不急了。事實上麵對著他,尉闕遲氣就能氣飽了。
眼瞅著尉闕遲就要“氣急敗壞”,邵暘之飛快的在他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鬆開鉤住人腰帶的手:“陛下,用膳吧。”
謝開顏親他?謝開顏居然主動親他!尉闕遲品了又品,隻覺得這個吻怎麼品都充斥一種似曾相識的陰謀味。可等他迴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謝開顏旁邊的位置坐下。藥膳陸陸續(xù)續(xù)的上了一大桌。
靈犀終於被放了進來,一邊給她家公子布菜,一邊暗戳戳投來不滿的視線,被帝王發(fā)現(xiàn)後又嚇得臉色蒼白,連忙低下頭。
倒是那個齊國來的,原本在容奉妃身邊的丫頭,一雙眼睛看著他,異彩連連,似乎…並不怎麼怕他,嗯?不怕他?
“你那雙眼睛,不想要可以不要。”
語氣真是陰森可怖,路肖婷被嚇得臉色蒼白,剛剛升起那點對傳說中的暴君模樣的驚訝,當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xiàn)代人沒養(yǎng)成“跪地求饒“這種皇宮必備的生存技能,全身僵硬的往那一站。
廳內(nèi)的氛圍漸漸凝重起來,謝開顏放下筷子。
“陛下要是吃不慣這裏的飯,也可以不吃。”
此言一出,曹公公差點就給這位祖宗跪下了。
非但一點挽迴的作用都沒有,還讓帝王的臉色直追森羅煉獄的閻王爺。曹公公已經(jīng)開始絞盡腦汁的想一會兒陛下發(fā)脾氣的時候要怎麼勸著才能不讓這兩位吵得太僵,卻見謝開顏笑了一下。
“若是陛下準允,我可以到陛下那裏去。陛下覺得如何?”
這不像謝開顏的態(tài)度,更不像謝開顏會說的話。他根本不是想和他住在一起,他在明目張膽的試探,先是這間屋子,再是冷宮,到時候會想脫離囚禁他翅翼的帝王宮殿也說不定。
但是…
“好啊,孤準了。”
既然做不到真的恩斷義絕,那有所求,總比無所求要好的多。
尉闕遲知道謝開顏應該是想做些什麼,但是沒有關係。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哪裏不是,搶過來也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