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龍的羽翼攪得朔風(fēng)凜凜,將座簾卷得更高更急,也將藏在座簾後的高等魔族暴露得更加徹底。
然而陳鶴軒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像是徹底陷入了高等魔族那雙如綠海一般的眼睛裏。
心跳得砰砰在耳邊響,就隻是這樣看著,百年來一直缺陷了一角的心髒忽然被填滿了。
陳鶴軒本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靈魂缺損的感覺,卻在看到這隻高等魔族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完整的靈魂是這樣的感覺——就像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拂過疲憊不堪的靈魂。
在高等魔族強(qiáng)大的威壓下,許多低等魔族瑟瑟發(fā)抖,也有部分高等魔族不自覺地朝天上的那隻尊貴的魔族跪下。
唯有陳鶴軒一人楞楞地站在原地,和座駕上的魔族遙遙對視。
似乎注意到陳鶴軒的視線,尊貴的魔族微微垂下眼睛,輕輕地往陳鶴軒這個方向掃了一眼,他的視線在陳鶴軒身上停留了一下。
但就是這一下,讓陳鶴軒本就急促的心跳變得更快。
就好像,他們曾像這樣對視過無數(shù)次。
眼見著那雙漂亮的眼睛從自己身上挪開視線,陳鶴軒心裏突然升起了幾絲慌亂。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可他知道必須要把這隻魔族攔下……
就在陳鶴軒思緒萬千的時候,座駕上的魔族放下了簾子,徹底蓋住了陳鶴軒探索的視線。
下一刻,巨龍從夜空中撕開一道寬長的裂縫,拉著後麵的座駕消失在裂縫中。
當(dāng)高等魔族的氣息徹底消散後,塞繆城裏的魔物才從瑟瑟發(fā)抖的狀態(tài)恢複,又開始了殘酷的鬥爭。
而陳鶴軒也才迴過神來,向來情緒穩(wěn)定的臉上凝練著幾絲懊惱。他在後悔自己為何不早點攔住這隻魔族,後悔自己為何失神了如此久、錯失抓魔的良機(jī)。
陳鶴軒的直覺告訴他,剛才出現(xiàn)的這隻魔族,和他此行的目標(biāo)關(guān)係十分密切。
陳鶴軒探出神識在探尋了整個塞繆城和附近幾個城後,都沒有找到那道白色的光。
盡管如此,陳鶴軒已經(jīng)將那道氣息牢牢記住,想來這隻魔族就算使用傳送結(jié)界也不能走得很遠(yuǎn),他就不信走遍整個魔界都不能找到這隻魔族。
忽然,有一道陌生的高等魔族氣息向他的方向前來,陳鶴軒立即斂好鬥篷的帽簷,摧動靈氣是鬥篷散發(fā)出更多魔族氣息。
向他走來的是一隻練虛期的高等魔族,他走到陳鶴軒麵前,恭敬地彎下腰,道:“閣下,我家主人想邀請您一敘!
陳鶴軒麵色不變,頓了一下似在沉思,才道:“你家主人是誰,為何邀我?”
魔族繼續(xù)彎著腰道:“我家主人便是剛才天上那位,至於目的,我家主人並沒有惡意,隻是想和您認(rèn)識一下。”
陳鶴軒沒有料到他惦記的魔也惦記著他,他正愁找不到魔,此時魔送上門更待何時,於是他頷首“嗯”了一聲。
得到陳鶴軒肯定的迴應(yīng),魔族在空中撕開一個結(jié)界,便彎腰躬身請他進(jìn)去。
“多謝!备惺苤ЯΦ牟▌,陳鶴軒留下一句道謝便走了進(jìn)去。
穿過結(jié)界的快慢,主要取決於製作結(jié)界的人和穿越結(jié)界的人修為高低,二者修為越高,穿越結(jié)界便越快。
幾乎隻是一眨眼,陳鶴軒便從充滿血腥的塞繆城內(nèi)來到了一座宮殿前。
天更暗了,月光像一塊琥珀,將這座宮殿凝固住,就好像百年前是什麼樣子,百年後亦是什麼樣子。
陳鶴軒剛踏上鑲嵌著魔石的長階,耳邊猶如被鍾敲響一般,一陣頭疼。
伴隨著疼痛加劇,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就好像這個地方他來過無數(shù)次,走過無數(shù)次腳下的長階。
但他又覺得十分陌生,就好像這裏有不應(yīng)該存在的東西。
陳鶴軒轉(zhuǎn)過身緩緩掃視了一圈,視線從腳下的長階、飛起的屋簷、簷上常駐的魔鳥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如深淵般漆黑的夜空。
這裏……好像不應(yīng)該有夜。
下一刻,陳鶴軒又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謬,這裏是魔界,怎麼可能沒有夜。
一步一步踏上更高的長階,他越發(fā)覺得這裏似乎來過,頭疼也更加劇烈。
腳步踏上最後一層臺階後,陳鶴軒站在了宮殿的大門前。
莫名其妙的,為著一種說不清的理由,陳鶴軒感到一種悵然的況味,又感到緊張,心裏亂成一團(tuán)。
就連在五十年前,從師尊手上接過星洲門掌門的令牌時,陳鶴軒都沒有這麼緊張。
一向平靜如水的內(nèi)心驟然泛起漣漪。
陳鶴軒的手輕輕搭上宮門,忽的又沉重下來,他懷著一種壓抑而鄭重的心情緩緩將宮門推開。
這扇百年未啟的宮門終於被推開了,等來了他的另一個主人。
皎皎月光插入漸漸敞開的門縫,輕快地落在宮殿內(nèi)。
陳鶴軒莫名有些緊張,他努力克製住不斷加速的心跳,和微微顫抖著的指尖。
他踏進(jìn)宮內(nèi)後腳步變得更加輕、更加慢了,顯得十分小心翼翼,似乎在怕驚擾宮內(nèi)的人。
陳鶴軒的眼睛極好,哪怕隻有淡黃的月光照著,他也能將宮內(nèi)看得十分清楚,猶如白晝。
也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宮內(nèi)放著一張很大的床,他的眼睛好到即使有重重疊疊的紗簾擋著,也能看到裏麵躺著一個纖細(xì)的身影。
似乎意識到裏麵的魔在休息,陳鶴軒的腳步變得更加慢了,唿吸也輕得不能在輕了,就好像是怕驚醒裏麵正在熟睡的魔。
猶如隔了一個世紀(jì),陳鶴軒終於來到了紗簾前,他的手剛才推開了外麵的宮門,現(xiàn)在要來移開最後一個屏障了。
隻要掀開這些麻煩的紗簾,他就能更加清楚地去看那雙漂亮的綠色的眼睛了。
陳鶴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惦記著那雙眼睛。他想,或許那雙眼睛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這種想法在掀開最後一道紗簾時被打破了。
他要找的東西不是眼睛,或者說範(fàn)圍更大一點,是有著這雙眼睛的這隻魔。
陳鶴軒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有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時候。
他見過長康雪山上最皎潔的月亮,也見過爾薩爾魔海邊最燦爛的日出;他曾與霸氣俊美能以一當(dāng)萬的魔姬於戰(zhàn)場上對峙較量,也曾與人界英氣俊朗能殺敵無數(shù)的女將軍於陣前出謀劃策。(注1)
他遊覽過大千世界,也見過不少佳人才子。再美的景或是人在他眼裏沒有什麼區(qū)別。
就在他以為再沒有什麼能闖入他的眼時,他見到了眼前這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一幕。
他的麵前是一張極大的床,估計占了整座宮殿一半以上的地盤。
而在床中央,一個纖細(xì)嬌小的身影微微蜷縮著。
被陳鶴軒高大的身影遮住的光從兩旁探出,照在了陷在蚌肉裏的珍珠上。
陳鶴軒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個撬開這顆蚌殼的人,他隻想把蚌肉裏的珍珠剝出來,藏在隻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床上正沉睡著的魔有著一張精致而蒼白的臉,眉清目秀,鼻挺而秀氣,下意識翹著的唇正泛著紅,顯得十分乖巧,令陳鶴軒心裏不由得一軟。
他的視線癡癡地落在麵前人身上,如果視線能化成實物,那早就將床上的人緊緊地裹成一團(tuán)。
他尚沒有去想這是不是一見鍾情,隻輕輕地坐在床邊,似乎害怕驚擾沉睡中的美人。
視線長長地停留在那張光潔精致的臉上,就好像化作了一雙無形的手,在那微蹙的眉頭、纖長的睫毛,又或者是挺翹的鼻頭、微翹的唇珠上逡巡不停。
仿佛隻是這樣安靜地看著,內(nèi)心都能感覺到無比的平靜。
似乎感覺到陳鶴軒過於粘稠的視線,魔的睫毛輕輕動了動。
與此同時,一種莫名慌亂害怕的感覺襲上陳鶴軒心頭,他下意識從儲物戒指裏拿出一條捆魔鎖,似乎是怕麵前的魔醒來後會逃跑。
然而,魔並沒有醒過來,隻是往陳鶴軒的方向縮了縮,下意識地抱住陳鶴軒的手臂,白皙的小臉在這隻有力的手臂上蹭了蹭。
原來魔的皮膚也能這麼柔軟嗎?
熱度在一人一魔皮膚相貼處不斷升高。
陳鶴軒一愣,心變得越發(fā)柔軟。
他不知道怎麼描述這種感覺,就感覺麵前這隻摟著他的魔真的好乖好乖,好像一塊冒著香氣的點心。
下一刻,沉睡中的魔似乎陷入夢魘,眉間微微蹙起,麵上現(xiàn)出痛苦的顏色,嘴唇翕動,似乎在說著什麼。
陳鶴軒聽得很清楚,這隻在他麵前顯得十分纖細(xì)的魔在說著“好疼……”。
陳鶴軒的心也為之一疼,下意識要收起捆魔鎖,彎腰將魔抱在懷裏。
可下一刻,他楞住了,正要收迴捆魔鎖的手也停了下來。
魔鬆開了抱住陳鶴軒的手臂,蜷縮成一團(tuán),眼角流下了一串淚:
“師兄,救救我……”
“師兄……”
陳鶴軒的眼睛驟然紅了,他狠狠掐住捆魔鎖,心裏隻有一個疑惑——師兄是誰?
是這隻魔的愛人嗎?
這一聲聲“師兄”就像一塊大石頭驟然砸進(jìn)陳鶴軒的心湖,從來不知道男疾男戶為何的陳鶴軒就像失去理智一般,不知是妒火還是其他的什麼燒得他頭疼欲裂。
疼痛驟然將陳鶴軒扯入黑暗中。
在眼前徹底失去光亮前,陳鶴軒耳邊再次響起了一道喊著“師兄”的聲音。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一聲聲喊著他,叫他“師兄”。
在深淵中不斷下跌的他怒力伸出雙手,想要抓住發(fā)出這個聲音的人,可是不管再怎麼努力,手中都是可怕的空蕩。
他用盡了一切努力,也抓不住他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