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鶴軒從夢中清醒,頭像是被瘋狂攪過一般,但是夢中的一切、或者說是他曾經的那些關於戚玉的記憶依舊曆曆在目。
他醒來的時候,戚玉從身旁擦肩而過的窒息感仍舊扼著他的脖頸,這似乎比溺水還可怕,他下意識用力抓住麵前的東西,卻陷入了一片草木的清香裏。
陳鶴軒眼前是一片柔軟緊致如白玉般剔透的肌膚,腰線迤邐婀娜。陳鶴軒下意識就埋在這片淨土裏,雙手狂熱地緊緊擁著那節細腰,深深地嗅著清新的草木香。
一隻綿軟微涼的手正輕輕地按著陳鶴軒的太陽穴,另一隻手輕輕撫著陳鶴軒緊皺的眉頭。陳鶴軒不用看就知道,會這麼溫柔地珍視他的隻有戚玉了。
陳鶴軒幾乎要溺死在戚玉的溫柔和愛意裏了。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陳鶴軒握住戚玉的雙手,突然問道。
戚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沒有啊。”
陳鶴軒忽然坐起來,直直地盯著戚玉,道:“真的沒有見過嗎?”
戚玉那雙偽裝成黑色的眼睛彎了彎,讓陳鶴軒想到了夢裏那雙總會很緊張的烏黑的眼睛。
戚玉笑道:“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吧……我不能告訴你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
陳鶴軒鬆了一口氣,將戚玉擁入懷裏,道:“在我沒找到答案前,不要離開好不好。”
至於找到答案後該怎麼辦,陳鶴軒沒有記憶都不會放手,更不用說恢複記憶後了。
在夢裏,他沒有勇氣去抓住戚玉;在夢外,他終於可以將戚玉切切實實地抱緊。
……
門派大典是星洲門最隆重的時候,不僅星洲門的各位長老和執行官都會迴到門派裏,其他各大家族、門派的家主和掌門都會參加。
陳鶴軒和司空長纓作為掌門和少掌門,特地換上了隆重的玄色禮服。光是迎接賓客就過去了三天三夜。
冬雪將停,日光昭昭。
門派大典是在星洲門的日月壇上正式舉辦。
日月壇占地遼闊,可同時容納上萬人。萬人坐於包圍著日月壇的高臺上,若是誰想發言,誰的人像就會被投影石投射在日月壇中心。
司空長纓和陳鶴軒坐在主座。司空長纓附在陳鶴軒耳邊,道:“師尊,還有一位沒來。”
陳鶴軒了然,問道:“哪位?”
司空長纓有些為難,道:“師尊,是你的本家、東臨陳家的家主還沒來。”
陳鶴軒笑道:“已經來了。”
話音剛落,一陣沉重而雄渾的獸鳴聲響起,撕破了長空,飛越山巒和流水,箭一樣地像日月壇飛來。
這龐大的巨獸在日月壇上空盤旋了幾圈,巨大的陰影將落在眾人頭上,強烈的威壓似泰山壓頂,直直壓在眾人肩頭。
喧鬧的人群驟然噤聲。但凡修為弱點的都不敢抬頭,隻有在練虛期後的才敢抬起頭仰視。
這隻巨獸似蛇,卻有四隻銳利的爪,有魚的麟,泛著金色光芒,長著長長的胡須,頭頂有鹿的角。
“這……這難道是龍?”人群裏出現了驚訝的詢問聲。
“龍族向來高傲,如何會淪為坐騎?”
“對啊,仙魔大戰之後,龍族元氣大傷就避世了,到底是誰竟能請動龍族?”
疑惑聲窸窸窣窣地響起。
忽的,盤旋於空中的巨龍斜斜地飛入日月壇中,眾人這才看清坐在龍上的人,於是更加震驚,竟是一位女人。
立於龍角後的,是一位年輕女人。雖看上去年輕,亦談不上很美,但氣勢淩人,眉目張揚,身姿挺拔,看上去不算強壯的身體似乎蘊藏著無窮力量。
看清這人是誰後,許多大家族的家主和大門派的掌門的臉色微沉,毫不作聲。
但人群中依舊有質疑的聲音:
“怎麼是個女人,女人也配坐在龍上嗎?”
“讓這個女人滾下來,真是太屈辱了。”
“下來!下來!”
旁邊立即有人勸阻道:“別說了,這可是東臨陳家的家主。”
“怎麼可能是個女的?”依舊有人質疑道。
“別問了,快閉嘴吧。”旁邊人也懶得解釋了,隻道。
東臨陳家,是修仙界最大的家族,擁有修仙界東方三分之一的土地,掌握了上千條靈脈,族中弟子無數。更是在仙魔大戰中立下諸多顯赫戰功。
其家主陳權,雷厲風行,殺伐果斷,修為更是不俗,擁謀士良才無數。
百年前陳家一度凋敝,內亂不止,外紛又起,陳家前任家主死於州城的暴動之中,前任少主繼位後昏庸無能。陳權殺死親弟,接過家主之位,迅速整頓陳家,除去陳家害蟲之輩,又收服了暴動的州城。本應四分五裂的陳家從此振興起來。
卻很少有人提起,這位名垂修仙史的家主,竟是個女人。
陳權嗤笑一聲,挑著眉頭環視周圍一圈。
凡是剛才說過話的人都感覺到巨大的威壓降在頭上,身上不由得冒出冷汗,隻有當這女人視線挪開時,他們才喘了口氣。
眾人紛紛看向陳鶴軒,期盼著陳鶴軒的反應。
卻沒想到作為修仙界最大門派的掌門,陳鶴軒連忙飛到日月壇中央,他落在龍身身旁不遠處,恭敬地道:“恭迎陳家主多時,還請入座。”
陳權甚至沒有從龍身上下來,視線低垂輕輕從陳鶴軒身上飄過,問道:“我坐在哪?”
還未等陳鶴軒說話,陳權就道:“我那群老朋友中間空了一個位置,想必定是給我留的吧。”
她的視線所落之處,是日月壇上各大家主所坐的地方,最正中、也是視野最好的地方果然空出了一個位置,附近坐著都是修仙界幾大世家的家主。
陳鶴軒道:“正是為您安排的位置。”
陳權連應都不應一聲,就指揮著龍靠近那塊地方,深沉的龍息正好噴在了前麵幾個小家主身上,嚇得幾人連忙往後縮,陳權飛身一跳便落在人群裏,一邊走還時不時跟旁邊的家主打招唿,大搖大擺地於最中央的位置坐下。
巨龍也化作一個女人,跟在陳權身後。
人群中霎時嘩然:“龍族何時出現過合體期的女龍?”
陳鶴軒迴到位置上,宣布了門派大典的開始。
……
星洲門的門派大典通常要持續一個月以上。
各位家主、掌門要進行交流,各門派、各族的優秀弟子也要互相切磋,星洲門的內部也會進行交流和切磋。
作為掌門的陳鶴軒自然忙得停不下來,他終於在有一日找到了空餘,前往拜訪東臨陳家的家主。
他到時,陳權正和幾位家主商量事情。
陳鶴軒在庭院裏等了一會,才看到一個女人悠悠向自己走來。
“久等了,掌門有何事找我?”陳權大步流星地走進庭院,笑著看向陳鶴軒。
陳鶴軒驅散了周圍人,對陳權道:“母親,我今日是以兒子的身份來找您的。”
在陳鶴軒的記憶裏,陳權對他素來冷淡,母子二人更是很少這樣坐在一起談話。
“哦?”陳權唇角笑意微斂,目光顯得冷淡,“我的好兒子有何事?”
陳鶴軒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陳權冷淡的目光,可此時卻還是格外緊張。
他沉聲道:“母親,我想知道,家族傳下來的那把劍的事情。”
陳權冷淡問道:“什麼劍?”
陳鶴軒有些泄氣,道:“我想知道關於太阿劍的事。”
陳權忽然抬頭淡淡掃了他一眼,平靜地道:“你恢複記憶了?”
“隻依稀想起一些。”陳鶴軒垂著眼睛道。
“你真想知道?”陳權托著腮,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可你們門派裏那幾個虛偽事多的老頭,再三強調讓我不要告訴你。”
“隻要母親願意告訴我”,陳鶴軒了然,道,“我願交出陳家少主的位置。”
“嘖嘖,用少主的位置來威脅我?”陳權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陳鶴軒臉上,食指輕輕敲著桌麵。
“不是”,陳鶴軒恭敬道,“我深知自己不堪大任,星洲門掌門的職責太重,無法同時肩負陳家少主的職責。”
“相比起我,鶴鳴更能擔此大任。”
陳鶴軒內心忐忑又緊張,他期盼著一個答案,卻又害怕答案出現。
“你想知道關於太阿劍的什麼事?”陳權終於笑道,目光也泛起了點波瀾,似乎對陳鶴軒所言非常滿意。
陳權的反應並不出乎陳鶴軒意料。他鬆了口氣,內心卻有些失落。
從陳鶴軒有記憶起,陳權對他就十分冷,目光裏似乎藏著厭惡。
小時候的陳鶴軒不懂,他努力修煉,就是為了得到母親讚賞的目光。直到有一天他看見,母親在教導族中幾個和他同齡的女孩,她眼中目光是鼓勵而讚揚的,是陳鶴軒從來沒有得到的注視。
那之後,陳鶴軒找到陳權想質問她為什麼對自己如此冷淡,卻被父親連忙送到了星洲門。
在陳權弒父殺弟後,陳鶴軒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為什麼始終得不到陳權的關注,因為他是兒子,而不是陳權期盼的女兒。
陳鶴軒藏起心中澀意,道:“我想知道師尊他們不讓母親你告訴我的事。”
陳權自然沒將他臉上落寞的神情錯過,但是她不想戳破,隻道:“太阿劍是陳家的祖傳神劍,向來隻傳給陳家的繼承者,當時還沒被我殺死的前前任家主就把它傳給了你。”
說到這,陳權目光微沉,眼裏閃過幾絲恨意。
陳權又接著道:“後來,你用太阿劍殺死了魔尊。”
陳鶴軒心裏一揪,迅速問道:“母親,你可還記得這位魔尊叫什麼名字?”
他在心中暗念,千萬不要是他想的那個名字。
陳權頗有興趣地道:“聽說,你有個師弟墮魔後將你擄走,你殺的就是他。”
陳鶴軒如被雷擊了一般,臉色慘白,念道:“我怎麼可能殺了他……他死了嗎?”
陳鶴軒沒想到往事居然如此沉重,他怎麼舍得殺死戚玉。
陳權道:“當然死了,聽說是四十九劍,屍體都灰飛煙滅。”
陳權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一樣狠狠戳在陳鶴軒心上,他沒想到事實會如此悲慘。
痛意從心髒蔓延,他忽然後悔自己為何要探究往事。
“後來呢?”哪怕已經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了,陳鶴軒依舊勉強問道。
“後來……那魔尊附在了太阿劍上。”陳權道,眼睛緊緊盯著陳鶴軒,果不其然在他眼裏看到一絲喜色。
陳鶴軒的視線專注地停在陳權身上。
“再後來,你就帶著太阿劍前往至靈島除去魔尊的魂魄。”陳權道。
話音落下,在陳鶴軒心裏落下重重的一錘,心似乎裂開了。
陳鶴軒連忙撐起小幾站起來,顫著聲音問道:“那太阿劍呢,太阿劍又在何處?”
陳權道:“再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太阿劍了,你師尊告訴我你失憶了,讓我不要告訴你事實。”
陳鶴軒目光呆滯,隻覺右手手心空蕩得可怕,好像這裏曾經握著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再也找不到了。
他從未想過,被眾人隱瞞的記憶,竟是如此的慘烈。
陳鶴軒的心口似乎被撕開了,像是一個了的大洞,任由冷風穿過。
怎麼會這樣……
陳鶴軒腦袋裏一片空白,若是母親說的是真的,那戚玉就死在他手上兩次。
陳鶴軒難以想象,甚至想逃避這件事。
唯有逃避,唯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才能坦然地將戚玉擁入懷裏,浸潤在他充滿愛意的目光裏。
悲痛和私欲將陳鶴軒撕裂成了兩半。
“多謝母親,我有事先走了。”陳鶴軒臉色慘白,視線遊離,往前走了幾步,身體搖搖晃晃地差點跌倒。
這一刻,他想見到戚玉,卻又害怕見到戚玉。
他想將戚玉緊緊擁入懷裏,這樣才能緩解慘烈事實帶給他的震驚和悲痛。
他又怕偽裝不好自己,在戚玉麵前露餡,或許會被察覺到自己已經知情這件事,戚玉就可能離他而去。
陳權看著陳鶴軒匆匆離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清脆的女音:
“姑姑,我不需要表兄把少主的位置讓給我,我想要的東西隻會自己爭過來,你何必違約把真相告訴表兄?”
“鶴鳴”,陳權闔上眼睛,輕聲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可能是因為母愛吧。”
“母愛?”陳鶴鳴眼中露出疑惑,道,“可姑姑你曾經告訴我,你隻想要女兒,很討厭表兄。”
陳權眼中閃過痛色,道:“是,剛生下他的時候我的確很多次要掐死他,這麼多年來,我也從來不關心他,若非他父親和家臣各種阻攔,我早就除了他的少主之位。”
“或許也不算母愛,隻是不忍心看著他錯失所愛”,陳權睜開眼,悠悠道,“這也是我作為母親能替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