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見到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幾位“已死之人”,隻隨意的挑了下眉。
他沒說什麼,把詢問似的目光投向鹿目圓。
鹿目圓卻沒有選擇第一時間為在場的所有人解惑,她雙手合攏,做出祈禱般的交疊手勢。
有一股強橫卻又無法讓人感受到殺傷性的能量自少女的掌心中湧現,形成星星點點的光芒。
無人能阻止鹿目圓的行為,哪怕是充滿殺機的攻擊,在現在的情況下他們也隻能被動地承受。
那些光點不斷擴散、蔓延,光芒也逐漸變得肉眼難以直視。
並非是刺眼的灼燒感,類似於像是眼前的亮度遠遠超過了視線能承受的極限,而不得不暫避。
在從眼前爆發的這陣如同破曉般的柔和白光下,所有人短暫晃了晃神。
“……”
等到眾人接連睜開雙眼,隻看見五條悟早就脫離了大部隊,單手插兜悠閑地到處探索。
無人去注意五條悟過於不謹慎的舉動,他們都被眼前震撼的一幕給震得失語,腳下生了根般的被釘在原地。
這實在是……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純淨的蔚藍,天邊的色彩連接到的交界線是看不見邊際的水麵,湖麵完整地將難以見到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澄淨天空折射出相同的色調。
原先他們眼前的景象全然不見,視線內看不到任何建築的影子。
甚至連地麵也不複存在,在他們腳下的是隨著走動泛起波紋的水麵,承擔著每個踩在上麵的人的體重,也沒有像正常情況那樣沉到水底去。
首先能被人感受到的便是一種純粹的寂靜與空曠,仿佛吞噬掉了所有外界的聲音,聽不到風聲、樹葉間相互摩擦產生的“沙沙”聲,連他們的唿吸聲也在寬廣到一望無際的水麵上微不可查。
但卻奇異地沒有引起人心底的恐慌之類的情緒。
這似乎完全是由鹿目圓開辟創造出的另一個空間,和他們所處世界裏的時間並不互通,少女的行為也解釋了她為什麼會這樣做。
鹿目圓仍然沒有鬆開手,在她禱告般的姿勢下,在高專眾人的身邊,不斷出現的虛影逐漸化為凝實的身形。
在場無論是誰,都罕見地不約而同出現錯愕的表情,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上往常佩戴著的麵具碎裂,流露出一抹狼狽的難以置信。
七海建人恍惚想起,他在相隔在距離少女很遠的位置竭力嘶喊著阻止對方跳入丘比設下圈套的時候,隱約聽到了少女的祈願內容。
雙方身體素質上的差異,鹿目圓聽不到他的喊聲,他卻能將少女平和的口吻聽個七七八八。
鹿目圓的祈願裏,消減超出閾值的咒力將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時間線也包括在其中。
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曾經死於咒力或咒術下的人,“死亡”這一既定的事實也將被改寫。
這是多麼難以想象的龐大能量,才能做到從規則層麵的概念,都被鹿目圓一並改寫了。
即便是一向穩重的七海建人,也被這個認知麵色微變,但真正讓他頓住身形的,是來自耳旁似乎近在咫尺的熟悉聲線。
“七海!”
……
夏油傑在留意到由鹿目圓產生的變化並沒有將局麵引向更糟糕的一方,便不再多做關注。
他看到了已經逝去的後輩、被詛咒師用術式在混亂中射殺的天內理子、以及夏油傑熟悉或陌生的臉龐,都是些死在咒力下的咒術師。
但夏油傑顧不得和分別已久的後輩打招唿。
他有更緊要的、不希望被其他不重要的事物給打斷的事情要去確認。
夏油傑曾經不止一次地聽說過,有水麵是連接著生死兩界的鏡子這個說法。
現在他直觀地確認了這一點的真實性。
自夏油傑的正前方,那名如他記憶中毫無區別的藍發少女腳下,以水麵為分界線,下方倒映著另一個反方向世界的縮影:
──一隻身形高大、外形威武的詛咒正赫然出現在水麵之下。
外形如佩戴著騎士盔甲般的詛咒下半身並非雙腿,而是一條健壯美麗、帶著力量感與爆發性的修長魚尾,鱗片泛著讓人移不開眼,流光溢彩的冷硬輝光。
撲通、撲通……
夏油傑聽見胸膛裏鼓噪的心跳聲,仿佛血液都集中湧到了大腦,讓他沒辦法理智的思考,除了心跳聲以外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夏油傑自然看到了水中顯眼的一幕,他的目光隻短暫凝滯一瞬,又專注地望向眼前的美樹沙耶香,用略顯生疏的視線緩緩將少女的身形刻入腦海,讓她與夏油傑記憶中的不再清晰的身影重疊、再加深。
夏油傑仿佛沒有見到水下那道可怖的龐大體型,對完全符合特級詛咒氣勢的人魚咒靈視若無物,向美樹沙耶香上前走近幾步,用力擁住了比起印象裏要更矮小的友人。
“……沙耶香。”他似隱忍,又像是滿足的歎息,從唇齒間吐出那個久到他忘卻了多長時間沒叫過的名字。
也是因為緊緊抱住了美樹沙耶香,夏油傑看不到少女的表情,隻能聽見對方不見異色的唿喚著他。
“傑。”
美樹沙耶香的聲音由於二人緊貼的距離,連帶著夏油傑都能感受到來自胸腔的震動。
那聲音清亮到陌生,充滿著朝氣與生機。
不是少女時常出現夏油傑在夢中仿佛陷入了掙脫不開的淤泥般的痛苦嗓音,也不是令他如墜冰窟的質問,步步緊逼地追問著為什麼不成為和她同樣的存在。
麵對向丘比許願的要求,他的遲疑成為了夏油傑數十年無法擺脫的陰影。
……又或是困住自己的心結。
“嗤。”伏黑甚爾無聲地譏諷勾唇,也不多在嘲笑瞇瞇眼小鬼身上浪費時間。
巴麻美離他極近。
美樹沙耶香也是站在夏油傑不遠處的位置。
伏黑甚爾狀似無意地往鹿目圓的方向瞥了眼,又散漫地收迴視線。
他沒有像夏油傑那樣,完全沒想過要掩飾自己激動的情緒直接衝上去。
真沒用啊,莽撞的小鬼,放任自己露出那麼狼狽的姿態。
真可悲啊。他在心裏琢磨了半天,變本加厲地想著。
伏黑甚爾站在原地不動,銳利的眼神帶著莫名的審視,侵略感極強的目光一寸寸從巴麻美的皮膚是掠過,像是一隻充滿耐心等待著獵物主動踏入狩獵範圍的處在食物鏈頂尖的獵食者。
男人注視著巴麻美一步步向他走來,垂下的眼睛裏隱晦地閃爍了下,稍不注意就會認為那是光線晃動產生的錯覺。
“抱歉。”走到伏黑甚爾麵前站定的金發少女緩緩說到。
本以為會聽到來自巴麻美的譴責,但伏黑甚爾等到的隻是一句帶著歉意的道歉。
伏黑甚爾不太在意,巴麻美那些話對他而言連刺耳都算不上,更何況他會說那些話,又不是真的對別人的看法很在乎。
他更好奇巴麻美道歉的原因。
“沒有考慮到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讓自己體麵的、充滿希望的活下去,我很抱歉。”
巴麻美誠摯地低下頭。
不僅是一聲道歉。
這表示她理解了伏黑甚爾放棄自己的人生的生活態度,沒有指責,也沒有要改變別人生活方式的意思。
她麵龐上帶著伏黑甚爾倍感熟悉的溫柔,朝他笑著:“做的已經很好了。”
“辛苦了,甚爾先生。”
……
“所以她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活過來嗎?”
五條悟朝著遠處努努嘴,問到。
迴應他的,是鹿目圓緩緩搖頭的動作。
五條悟不出所料的“啊”了聲。
“我並不能複活大家,抱歉。”
那聲道歉是並非對著夏油傑亦或是伏黑甚爾而說的,而是對那些被認定無法複生的少女們。
鹿目圓的視線並沒有停在某個固定的位置,仿佛在出神,又會隱隱泛起一種無論多麼微小的動作都處於她的注視之下的直覺。
“正是因為大家的幹預,我才擁有了這份可以改變不幸的能力。”她耐心地解釋道,“無論哪一環出現誤差,都會導致我將不是現在的我。”
五條悟很快明白了。
不管是巴麻美、曉美焰以及佐倉杏子等人,已經成為了推動鹿目圓成為“神明”不可或缺的階梯。
一旦想像抹除那些死於咒力下的咒術師一樣複活她們,整條時間線又將被改寫。
她們注定會死去,在所有人都得到最好的結局的當下。
……
“假如當時沙耶香沒有許下那個願望的話……”夏油傑嘴唇輕動,瞳仁顫抖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會不會一切都不會朝著最終的結局發展?
“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並沒有後悔哦,對許下的願望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當時的我,隻是絕望了……”
美樹沙耶香像是毫不在意,甚至可以如常的提起曾經那段和美好不沾邊的記憶。
“許下願望那時的心情,從來沒有變過。”
美樹沙耶香的幹脆,打散了夏油傑的動搖。
“有動機又有能力去幫助到朋友,完全找不到不那麼做的理由啊。”
美樹沙耶香摘下自己別在頭發上完好的發卡,放在夏油傑的掌心,用手推動著他握拳。
“我不希望我單方麵的行為,而讓傑背負著不屬於傑的責任。”
確認夏油傑已經收好發卡,不會掉落丟失。
“再見了,傑。”
美樹沙耶香緩緩向後仰去,夏油傑微微睜開的眼睛倒映出她耳旁的霧藍發絲向上揚起的一幕。
少女跌進了水麵,與湖底的人魚咒靈融為一體,同時消失。
“……”
伏黑甚爾在巴麻美欲言又止的微表情裏緩緩撤開,後退幾步。
不需要巴麻美主動提出,他已經預見到少女想要說什麼。
男人從喉間發出幾聲能充當為簡陋迴應的短音,沒有說些注定無用的挽留之類的話,又或是狼狽緊促地想和少女再多說幾句話。
保留住了作為成年人最後的體麵。
體麵嗎?
……
“不會覺得絕望嗎?”五條悟聽見自己這麼問。
這樣永無止境執行著看不到終點的願望,肯定會在日複一日中後悔吧。
到時候,那孩子又該怎麼辦呢……
所有和丘比簽訂過契約的少女注定的結局。
絕望,直至變成詛咒。
“沒關係。”
鹿目圓雙手捧著五條悟的臉側,短暫與他額頭相抵,一觸即分。
“隻要我的願望實現了,那一定是所有人都不會再受到詛咒的傷害了。”
感受到額前帶著溫熱的溫度撤走,男人顫動的眼睫遲了幾分鍾才緩緩睜開。
五條悟眼前是陰雲未散盡,顯得分外渾濁的天空,但顯而易見的是,麵前空無一人。
“那樣的話……又怎麼會絕望呢?”若隱若現的聲調,帶著無盡的希翼。
五條悟像是絲毫沒有聽見一樣,摘下眼罩後袒露出來的眼眸盯著周圍參與著災難後重建的人群,神情難得有些怔然。
“……小圓?”他聽見自己叫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