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雷電劃破夜空。
夏雨淅淅瀝瀝飄灑下來,澆濕了水泥路的地麵。
兩個少年像肇事逃逸的罪犯,在雨夜玩命奔跑,他們穿過街道,人潮,高樓環繞的建築物,不知不覺跑進了稻北巷,身後那群人如惡鬼,陰魂不散地緊追不放。
“林哥,這是條死巷子,跑不遠。”
林世韋鼻青臉腫,姿態狼狽,他捂著紅腫的右眼,呸了一聲:“敢騎到老子頭上撒野,一定要廢了那兩個臭小子。”
有人在一旁幫腔:“對,抓到就剁碎了丟去喂狗。”
兩人躲進巷子深處的暗街,旁邊擺著垃圾桶,臭氣熏天。
孟亦舟抓住沈晚欲手,五指扣上去:“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這種語氣像哄小姑娘,沈晚欲聽得笑了一聲,他掙了一下手腕:“保護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是男人,不用你護著。”
孟亦舟好不容易才牽到沈晚欲的手,五指死死扣住,怎麼也不放開:“別亂動,動靜大了會把人引過來。”他從牆後謹慎地探出一點腦袋,見那群人往反方向去了,趕緊說:“走!”
沈晚欲跟著他退出牆角,被拉著手跑了兩步,突然感到不遠處有一束目光直直地盯著自己。
街口對麵站著個十八十九歲左右的少年,站在月亮和昏黃路燈之間,靜默地看著這邊。
察覺到沈晚欲放緩的腳步,孟亦舟扭頭問:“怎麼了?”
天色太黑,沈晚欲看不清那人的臉,腦海裏卻浮現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孔:“我好像見到一個熟人。”
孟亦舟扭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街對麵早空無一人,隻剩下路燈照射下空蕩蕩的一片夜色。
危險境界裏沒有多餘思考的時間,沈晚欲丟掉腦子裏的疑問,反手攥緊孟亦舟的手:“算了,不重要,咱們快走吧。”
沒過多久,兩人跑到一條河邊,髒汙的河麵上漂浮著綠油油的水藻,中間架起一座拱橋,底下有巖洞。
沈晚欲側身鑽入洞內,孟亦舟緊隨其後。
這橋洞狹窄,其實隻能容身一人,孟亦舟一跨進來,琥珀香瞬息盈滿了整個空間。
“你別擠這麼緊——”還沒說完,沈晚欲被孟亦舟捂住了嘴巴。
“噓,”孟亦舟在他耳邊輕輕說,“他們追過來了。”
上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群人跑到了橋上。
林世韋明明看見他們朝這邊跑了,現下連個鬼影都沒有,氣得在原地轉了幾圈:“真他媽邪門,這麼大點地方,難不成還能鑽到地底下去?”
張敬明看他一副要殺人的樣子,心驚膽戰地勸道:“林哥,我打聽了一下,掄你酒瓶那小子好像是孟浩欽他兒子,要不還是算了吧,事鬧大了也不好收場。”
聽見孟浩欽三個字,林世韋太陽穴猛地跳了跳。
圈裏有規矩,碰上內行讓三分,況且偉業和南亞還有生意往來,林世韋不能由著性子撒野,但眼下當著這麼多人,他也不好拂了自個兒麵子。
林世韋狠聲說:“算個屁,不廢掉他一條腿,老子就不姓林。”
林世韋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垃圾桶,怒吼道:“繼續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沈晚欲屏息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
孟亦舟放開捂住他嘴巴的手,另一隻手攬住他的腰:“靠近點,你也不怕掉下去。”
手臂一個用力,兩個身量無幾的男生幾乎麵對麵,沈晚欲感覺到孟亦舟的心跳,還有他唿吸時撒到他臉龐的氣息,濕濕熱熱的,加上西裝褲和牛仔褲相互摩挲,每一下不經意的碰蹭都是煽風點火,沈晚欲頓時有些不自在,他試著往後退,可勒住他腰的那隻手就像一道銅牆鐵壁,叫他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黑暗中,孟亦舟目光灼熱,穿過尚未平息的心跳、纏繞的唿吸、隱秘的光線,直達沈晚欲眼底。
沈晚欲被困在他臂彎間,隻好側開臉,說:“你盯我好半天了。”
“怎麼?”孟亦舟俯身,鼻尖逼近,“不讓看啊?”
沈晚欲的後背浸出了熱汗,心跳“嗖”的提了上去。
孟亦舟看他強裝鎮定,又看他脖頸泛紅,笑道: “阿欲,你耳朵好紅,熱嗎?”
“熱,”沈晚欲抬手抵住孟亦舟腰腹,不要他再靠近。他第一次摸到這塊地方,肌肉繃緊,觸感如堅硬的石頭。
下一秒,沈晚欲頭皮發麻,他抬手捂住耳朵,瞪了孟亦舟一眼。
那人在沈晚欲耳尖上吹了一口氣,偏偏笑得天真又無辜:“不是熱麼,幫你降降溫。”
“……”
這個壞人。
橋洞潮濕微涼,沈晚欲的臉頰卻燒得很厲害,他壓低嗓音說:“別鬧。”
孟亦舟覺得沈晚欲“不理人”的反應像極了貓,伸出爪子來撓了你一下,然後立刻跑遠,你追上前,他就跑,他不追,他反而會停下來等著你。孟亦舟不再急於求勝,打算暗處蟄伏,等待下一次更好的出擊。
於是在靜默中,橋頭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
等那群人徹底散了,孟亦舟才提起剛才的事,他問沈晚欲:“你說幫朋友做兼職,就是在爛玫瑰?”
耳根的火熱逐漸散去,沈晚欲嗯了聲。
孟亦舟想起那首歌,眸光一亮,追問道:“那你看到我們表演了?也聽到那首歌了嗎?”
那雙詩意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等待誇獎的幼兒園小朋友,沈晚欲記得每一句歌詞,可他不敢細想,好像每一句都是孟亦舟炙熱的告白,擋在他們之間的這層紗薄如蟬翼又堅如磐石,他沒遇過如此兩難的境界。
無法麵對的事情,最趨利避害的選擇就是像蝸牛一樣縮迴殼裏。
“那個,外麵好像沒聲音了,”沈晚欲推開孟亦舟的身子,“我們快走吧。”
迴去的路上,沈晚欲擔反複叮囑孟亦舟出入校門一定要注意安全。孟亦舟心思全在沈晚欲不肯迴答的那個問題上,不在意地說讓他放寬心。
事實上,擺平林世界韋一個電話就搞定了,有錢人自有他們的做事準則,隻要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巷子裏的水泥路凹凸不平,兩旁蓄著臭水溝,路麵汪了一層黏糊糊的油漬,不知不覺地,兩人沉默了一路,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居民區。
前方排列著一排瓦舍,牆壁斑駁,布滿了漆黑黴點。露天的垃圾堆在地上,一堆蒼蠅煽著翅膀盤旋其間。
空氣中的惡臭無孔不入,直往鼻腔裏鑽,沈晚欲麵上沒多餘的表情,心裏卻難為情極了,腳步越走越快。
沈晚欲在前麵拐了個彎:“我陪你去十字路口打車吧,或者讓林叔來接你。”
誰知後麵的大少爺突然駐足,不走了:“都到你家門口了,不請我進去坐坐?”
稻北巷79號,這裏的確是沈晚欲家,沈晚欲抬頭,看著那斑駁的牆沿,碎掉的牆皮,還有那扇生鏽的門,是名副其實的貧民窟。
所有難看的,沈晚欲都不願意暴露在孟亦舟麵前。
沈晚欲蹭了蹭鼻尖,說:“要不改天吧,今兒太晚了,我怕你路上不安全。”
孟亦舟說:“那好辦,晚了你留我睡一宿不就行了。”
“……”
沈晚欲沒動。
因為這個人,他越來越在意所謂的門當戶對,愛讓他變成膽小鬼,讓他在意舉止,家世,那扇破爛鐵門背後代表的清貧。
沈晚欲為難地看著他。
孟亦舟不舍得今晚就這麼潦草結束,張嘴就故意賣慘:“真不讓我進門?萬一那些草包在哪兒埋伏著,一出去不得挨打。再說了,我這都濕透了,你忍心就這麼把我趕走迴去啊?”
站在巷子裏僵持片刻,不到三分鍾,被雨水打濕的襯衣更熱更濕,沈晚欲看著孟亦舟鎮定如若的臉,那道目光太灼人了,他扛不住,最後認輸似的說:“好啦。那先說好,我媽和我外婆都睡了,你小點聲。”
“行,你走哪我走哪,保證不影響你家裏人。”
沈晚欲無奈地轉過身,孟亦舟連忙跟上去,臉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這是一處瓦宿,堂屋不算寬敞,但幹淨整潔,外頭用籬笆圍了個小院子。
牆角堆著捆綁好的塑料瓶和廢紙板,木窗的油漆斑駁脫落,房簷有個碗大的破洞,雨水混合經年累月的鐵鏽在灰色牆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蜿蜒的印記。
一陣蕭瑟的穿堂風湧來,帶著苦澀的黴臭味,涼得孟亦舟打了個哆嗦。
“我家就這樣,不通風,一下雨就有味,”沈晚欲也聞到那難聞的味了,故作輕鬆的語氣裏也有些藏不住的局促。
孟亦舟艱難地接受著眼前所見的實景,想象不出沈晚欲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樣子,看著沈晚欲單薄的背影,他忽然難過起來。
在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沈晚欲的膽小、謹慎、和欲言又止。
恍惚幾秒,孟亦舟說:“沒事兒,比我那好多了,我房間一下雨就隻剩樟腦丸的味兒了。”
拙劣的謊言,卻還是讓沈晚欲放鬆了些,他偷偷抿了抿唇,靦腆地笑了笑,沒說話。
盡頭是一扇豬肝色的油漆小木門,推開時發出了艱澀的“吱呀”聲。
“進來吧。”
屋內的一切猶如一把利劍,嗖地刺穿他的胸膛。
以至於多年後,孟亦舟再迴憶起這個夜晚仍然驚豔不已,他記得那是一個仲夏夜,燈光照亮滿屋,灰白壁上貼著過時的報紙,封麵破舊的二手書一摞接一摞,整齊地碼放在狹窄的過道裏,砌成四堵書牆。沈晚欲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襯衫,仿佛站在一座最逼仄,最渺小,也最孤獨的圖書館裏。
孟亦舟生出一種錯覺,那人穿著乞丐的衣裳,手裏卻拿著國王的權杖。怪不得沈晚欲氣質出眾,喝墨水長大的,不怪他令人見之忘俗。
取得主人的同意後,孟亦舟在那座小小的圖書館裏溜達了一圈。
“你哪來這麼多藏本?連《淺草小子》都有,這本不是絕版了麼。”
“都是二手市場淘來的,以前巷子口有個老板擺地攤賣書,什麼本都有,我省下來零用錢都花在這上頭了。”
過道擁擠,孟亦舟躡手躡腳,低頭研究著那一排排不起眼的小人書,跟他聊汪曾祺東野圭吾村上春樹,也聊古龍和梁羽生。
他們肩膀相碰,惹落了輕薄塵埃,也染上了滿身月色。
沈晚欲好不容易從布藝櫃子裏才翻出一塊沒拆封過的毛巾,他搭在孟亦舟肩上:“你頭發還滴著水呢,擦擦。”
包裝袋上印著‘好山好水好利海’幾個字,看起來像街上發傳單隨手贈送的那種。
沈晚欲去水池的晾衣桿上拿了自己的那塊,掀簾進屋,孟亦舟突然傾身,把新毛巾罩在他腦袋上:“這塊給你用。”
然後搶走了沈晚欲的。
沈晚欲張了張嘴,他那塊好久沒換了,洗得有些變形。
“你……不嫌髒嗎?”過了幾秒,沈晚欲問。
孟亦舟眼睛都沒眨:“小姑娘才用粉色。”
沈晚欲噗嗤地笑:“你這是固化思維,男生怎麼不能用了?”
孟亦舟走去沈晚欲身後:“反正我不用,過來點,幫你擦頭發。”
沈晚欲心裏都軟乎乎的,說不上的感覺,孟亦舟總是在以一種別扭的,小孩似的方式對他好,連揉他頭發都像揉貓崽子。
擦了頭發,喝了熱水,快接近十一點了,孟亦舟還沒有迴去的意思,沈晚欲也沒催他走。
桌上放著一把紫檀木琵琶,五弦,鳳尾形,曲頸,共鳴箱呈梨狀。孟亦舟好奇道:“這是你的?”
沈晚欲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我爸的。”
“你爸還會彈琵琶,這麼厲害。”
“他以前是大學老師,教聲樂。”
視線在那把琵琶上轉了一圈,孟亦舟門外漢不太懂,不過他倒是知道公元756年,傳入日本的螺鈿紫檀琵琶,跟這把的花紋十分類似:“你爸的琴怎麼會在你這?”
“他生病去世了,好些年了,我幫他保管。”
沈晚欲將這話說得雲淡風輕,甚至感覺不到他的情緒起伏。
孟亦舟很快就說:“抱歉。”
沈晚欲搖頭,笑了笑:“沒關係。”
孟亦舟站在暖黃色的燈下,沈晚欲看著他身旁那把琵琶,心中突現一種衝動,像是想要極力證明點什麼,證明自己在某些地方不那麼差勁,他脫口就問:“想不想聽一曲?”
“你也會這個?”
“學過幾年,不過好久沒碰了。”
沈晚欲走過去,拿起琵琶坐在木凳上,身後是浩瀚書海,窗外掛著一輪俏白的月,他垂眸調了調琴軫:“你幫了我這麼多忙,說好的飯都還沒請呢,就當謝謝你。”
“那我可得好好聽,”手揣進褲兜,摸到一個硬紙盒,孟亦舟問,“我能不能抽支煙。”
房裏開著窗,有風,有月色。沈晚欲說:“可以。”
得到允許後,孟亦舟走去門檻處。
他抽出煙叼在嘴邊,橘色火光忽閃,照亮他半邊麵容,他輕輕抬眸,唿出一片淺白煙霧,好整以暇的等待著。
小心地用拇指抵住琴槽,沈晚欲手指觸上弦,彈挑掃拂,驟然撥出“錚”一聲清響。
緊跟著,曲調轉換猶如利刃,若快若慢,忽強忽弱,孟亦舟仿佛聽到了野馬嘶鳴、擊鼓聲、吶喊聲,在耳邊曆曆如聞。
沈晚欲蹙眉,思緒在激蕩的琴聲中驟然飄遠。
“阿欲快來,看爸爸買了什麼好東西,”沈仕玉抱著好不容易從一位行家那買來的紫檀琵琶,進了門。
個子小小的沈晚欲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那把琵琶,忽閃著純淨的大眼睛問:“這是什麼?”
“琵琶,”沈仕玉撫著沈晚欲的發心,那副稀罕的樣子瞧得他直笑,“我小時候見了琴啊,就跟你一樣。”
沈晚欲伸出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撫了一下琴麵,趕緊收迴來:“好漂亮啊。”
“你喜歡?那爸爸也教你好不好?”
好日子在沈晚欲八歲那年夏然而止,沈仕玉被診斷出肺癌,家裏頂梁柱塌了。沈晚欲趴在病床前麵,紅著眼眶:“爸,不要閉眼,您看看我。”
化療、吃藥、住院,一係列用醫學手段維持生命的操作下來,沈仕玉早已形容枯槁,他抬起蒼老,顫抖的手擦去兒子臉上的淚:“男子漢流血不流淚……我們阿欲快些長大……好好照顧你媽和外婆……要聽話。”
腦海裏翻滾的迴憶讓沈晚欲撫琴的手指震顫,他斂眉閉目,想要撥開不斷浮上來的畫麵。
一聲絕弦,曲調在高處驟然收聲。
玉弓高懸,小屋寂靜,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沈晚欲睜開眼睛,微微仰高臉頰。孟亦舟指尖的香煙積攢了長長的一截煙灰,他沒動,就這麼看著他,眼裏閃過驚豔的微光。
沈晚欲輕輕一勾嘴角:“好聽嗎?”
心裏那隻小鹿早在絕妙的琴聲中撞得七葷八素,孟亦舟緩過神,他說好聽,又問:“這首曲子叫什麼。”
沈晚欲搓了搓發麻的指腹,他穩著聲線,說:“《十麵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