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這天,是孟浩揚訂婚的好日子。
準(zhǔn)新娘叫白茜薇,弘豐集團的執(zhí)行總裁兼副董事長,也是白家的長女,她出身名門,一舉一動皆顯名媛姿態(tài)。白茜薇長相不算頂漂亮,溫婉型的,勝在個子高挑,皮膚雪白。紫紅色的高定禮服加身,站在人海中也能豔壓群芳。
婚宴在滄浪園舉行,記者和賓客順著長毯陸續(xù)走進花園,孟亦舟站在迎賓臺,為其指路,並奉上一份伴手禮。
迎客的長廊兩旁擺滿了粉藍色的玫瑰花橋,延伸至主樓,不一會兒,一抹窈窕身影踏出門口,款款而來。
姚佳身穿長裙,長發(fā)簡單盤在腦後,綴了一支墨綠色的翡翠玉簪,她鼻尖小巧,杏眼濃眉,年近四十八歲卻絲毫不見老態(tài),隻有眼下掛著兩團淺淡的烏青。
“沒睡好?”孟亦舟抬頭,有些自責(zé)地問。
姚佳點了點頭,說道:“等宴席結(jié)束,好好跟你爸道個歉,知道麼!
昨天是孟白兩家的見麵會,在場的全是長輩,孟亦舟折騰到淩晨三點才迴家,如果是遲到,頂多自罰幾杯,但他全程沒現(xiàn)身,實在是失禮。
孟浩欽和姚佳一直沒睡,送走客人後,坐在客廳等到了大半夜,孟亦舟帶著一身頹喪氣推開家門,他找了個借口,說他在學(xué)校改論文,搪塞過去了。
孟亦舟低聲問:“生氣了?可昨天爸也沒說什麼呀。”
姚佳說:“你爸就那樣,什麼事都憋在心裏,表麵上看著好好的,指不定動了哪根筋呢。我昨晚半夜醒了,發(fā)現(xiàn)他坐在書房抽煙,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哄他好久才把他哄迴房!
“他能煩什麼呢?”姚佳嬌嗔地說,“還不是因為你!
孟亦舟點了點頭,他無聲地站在這裏,莫名地感到不安,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就像即將要麵對一座即將崩塌的雪山。
姚佳繞過簽字臺,抬起雙手,替孟亦舟扭了扭稍歪的黑色領(lǐng)結(jié):“客人都進場了嗎?”
孟亦舟斂起心思,看了眼賓客禮單,說:“還有七八個,人就到齊了。”
周圍都是說說笑笑的朋友,姚佳挨個打了招唿,等人群散開,說:“昨兒太晚了,媽忘記跟你說一聲,月雯迴國了,我們邀請了江家,她今天也會來參宴!
孟亦舟微微一愣,沒在名單上看到過這三個字。
姚佳似乎看穿了他的遲疑,柔聲說:“我也是前天知道的消息,禮單沒來得及更換。媽知道你們之間有誤會,但人家是女孩子,今天客人這麼多難免招唿不周,你替媽多擔(dān)待,照顧一下月雯,好嗎?”
孟亦舟和江月雯的這段感情,雙方家長非常認同,江月雯有品貌有學(xué)曆有家世,是姚佳心裏當(dāng)之無愧的兒媳人選。
他們冷不丁的分了手,姚佳覺得可惜,以為隻是小孩子間鬧矛盾,也希望他們趁此機會複合。
姚佳溫柔一笑,說:“月雯走了兩年,你就兩年都不找女朋友,媽看得出來,你心裏還掛念她,也支持你把她追迴來,那麼好的女孩,聰明漂亮,和你又般配。要是將來你們結(jié)了婚,孟家跟江家關(guān)係更緊密,生意上也會有更多的合作,不管對哪方來講,都是好事……”
孟亦舟聽著姚佳自我幻想式的在旁邊喋喋不休,心裏突湧一陣煩躁,他打斷了她:“您別亂猜,我們結(jié)束了,沒可能的!
“好好好,”姚佳瞧著孟亦舟,露出一副寵小孩的表情,“你們年輕人講究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媽媽不說了。”
這時,前方出現(xiàn)一抹窈窕身影,姚佳立刻綻放了大方得體的笑容:“月雯來了!
江月雯今天美極了,一條掛脖的銀色流蘇裹身裙,細腰翹臀展露無遺,酒紅色的長發(fā)微微曲卷,垂到胸前,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在豔陽底下閃閃發(fā)光,江月雯的美不同於姚佳的優(yōu)雅,也不同於白茜薇的溫婉,她美豔、豐腴、野性,散發(fā)著見血封喉的穠麗。
姚佳連忙上前兩步,熱情地拉住江月雯的手,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這麼久沒見還是這麼漂亮,美得跟小仙女一樣。”
江月雯叫了聲佳姨,禮貌地陪著長輩前話家常。
姚佳看江月雯就像看準(zhǔn)兒媳,目光柔和,親密得像母女:“你爸媽呢?”
“我媽絲巾落在車上了,我爸陪她迴去取,應(yīng)該馬上就到了,”江月雯很會說話,姚佳笑得合不攏嘴,寒暄期間,江月雯時不時捋了下鬢發(fā),眼神瞟向孟亦舟。
姚佳立馬心領(lǐng)神會,伸手拉過一旁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兒子:“沒禮貌,也不來打個招唿!
曾經(jīng)心愛的戀人近在咫尺,江月雯抬起眼眸,俏麗的臉頰浮上一縷紅暈:“孟亦舟,好久不見!
孟亦舟西裝筆挺,英俊帥氣,他神色淡漠,說:“好久不見,什麼時候迴國的?”
“前兩天,”江月雯莞爾一笑,露出了嘴角甜美的梨渦。
孟亦舟嗯了聲,沒再說其他的。
氣氛有點冷。
姚佳以為她在場,孩子們不好意思,便說要去門口接江月雯的爸媽,走之前,姚佳特意拍了下孟亦舟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說:“舟舟,你帶月雯去樓上,我讓廚房準(zhǔn)備了她最喜歡的荔枝凍!
孟亦舟明白姚佳的意思,但他不想跟前女友單獨相處,抬起下巴,示意麵前的簽字名單:“走不開,這的客人還沒迎完!
姚佳招手,喊了個侍應(yīng)生過來,讓那年輕小夥子接替孟亦舟發(fā)放伴手禮。
“快去,”姚佳迴首,翡翠玉簪映著陽光,顯出一股沉靜而不容抗拒的強勢,“這麼熱的天,冰化了,就不好吃了!
孟亦舟有些無奈,但他沒帶手機,擔(dān)心沈晚欲找他,想迴房去找,便帶江月雯去了。
兩人一路無話,一前一後,上了三樓,來到了專門享用下午茶的長形露臺。
幫傭張姐早已再此等候,主角到場,她放下荔枝凍、香蕉班戟餓和一盤藍紋奶酪,然後識趣的離開了。
“隨便坐吧,”孟亦舟看了眼餐桌上擺盤精致的甜品,對江月雯說,“開宴了我叫你。”
江月雯剛坐下,察覺到孟亦舟沒有陪她的意思,試圖叫住那抹要離開的身影:“你要去哪兒?”
“迴房找手機。”
江月雯看著孟亦舟急促的步伐,柔媚的聲線傳過來:“你不陪陪我嗎?”
“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孟亦舟語氣很輕,態(tài)度也很堅決。
江月雯看著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的背影,心底一陣失落,幽幽歎道:“隻是敘敘舊而已,我們這麼多年,難道連這點情分都沒有了?”
孟亦舟仿若未聞,伸手去推玻璃門,試了好幾下,發(fā)現(xiàn)門居然打不開了。
孟亦舟站在門口鼓動半天,那扇門紋絲不動,江月雯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站起身,走到他身後,問怎麼了。
孟亦舟沒迴答,可憐的玻璃門被他推得哐哐作響,宅子裏所有的幫傭都去花園裏準(zhǔn)備宴席了,整棟樓空蕩蕩的。
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
驀然想起適才張姐離開時,手裏似乎拿著鑰匙和門鎖。
肯定是姚佳的意思,關(guān)在同一個房間,製造獨處機會,再加上一些氛圍感,很容易就會讓曾經(jīng)的戀人舊情複燃。
孟亦舟轉(zhuǎn)過身,跟江月雯說:“手機借我一下,我讓管家來開門!
江月雯覺著孟亦舟麵無表情的樣子有些兇,心裏失落的同時又增加了委屈,她攤開雪白的雙手,小聲說:“我沒帶,手機在我包裏,包我媽拿著!
江月雯雙手空空,渾身上下除了一條成色頂好的紅寶石項鏈,一套漂亮的禮服,確實沒有佩戴任何挎包。
兩個年輕男女,被關(guān)在一間陽光姣好的露臺上,麵前擺著咖啡和甜品,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玫瑰香氣。
此情此景,怎麼都該生出一絲曖昧。
孟亦舟無法心安理得的和前女友共處一室,他知道這樣十分不紳士,但他還是忍不住看表,五分鍾過去後,表情越來越不耐煩。
他絕不允許自己坐在前女友麵前,任她幻想複合的可能,盡管沒有開口,江月雯含情脈脈的眼神,刻意性感的打扮,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見他。
孟亦舟站起身,打算找扳手把門撬開。
江月雯突然說:“我分手了,已經(jīng)一年多了,現(xiàn)在是單身。”
她的聲音很輕,表達的意思卻很明確。
下一句是:“我心裏還掛著你!
江月雯用滿是愛意和後悔的眼神凝望著孟亦舟:“說實話,在英國這兩年,我談過兩個男朋友,他們很有趣,會花時間陪我,想方設(shè)法逗我開心,在我身上花費很多心思,你沒給我過的戀愛體驗,他們都給我了?晌抑,我不愛他們,隻有和你,我真正動了心……我想你是明白的,”江月雯繞過矮幾,一邊步步逼近,“孟亦舟,這兩年來我反反複複的想,為什麼當(dāng)時會那麼蠢,傻到要離開你,一個人去英國,我好希望我們重頭來過……”
“江月雯,”孟亦舟後退一步,冷靜地看著她,“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
聽到孟亦舟直唿自己的全名,江月雯動作的腳步顯然停下了。
他們認識很多年,從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時期到絢麗的青春期,孟亦舟幾乎沒有這樣叫過她,這一聲江月雯,畫出了她跨不過去的鴻溝。
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有些冷酷,但時刻嗬護她的年輕男孩早已丟失在她無法填補的歲月中 ,她不在身邊的這些年,他一定經(jīng)曆過很多世事,擁有了她無法窺探的秘密。
孟亦舟打斷了江月雯迫近的曖昧,直接了當(dāng)?shù)貫樗难Y的愛人宣誓主權(quán):“我有喜歡的人,他叫沈晚欲,是男的,我們在談戀愛!
江月雯銀色的高跟鞋踢到碰到矮幾腳蹬,發(fā)出“錚”一聲脆響。
“我也沒想到,”說到這,孟亦舟笑了一下,神色罕見的變得柔和,“遇見他很幸運,他是我的同校同學(xué),表麵上是個成熟的大人,其實心裏就是個小孩,他很可愛。我們一起去濠江,一起排話劇,他寫本子,我導(dǎo)戲。我們很聊得來,明明我隻認識了他幾個多月,又覺得好像認識了他很多年。”
江月雯看著孟亦舟,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將這番驚世駭俗的話說得如此輕鬆簡單,仿佛不過在談?wù)摻裉斓摹疅峥煽稍觞N樣’。
告訴前女友自己彎了,不理智,不體麵,可孟亦舟管不了那麼多,沈晚欲不在身邊,他要替戀人劃清應(yīng)守的界限。
彼此沒出聲的這段時間裏,江月雯消化了一下話裏話外的信息。
江月雯在英國念公立大學(xué),年級裏不乏同性戀人,她玩得最好的男生朋友也是gay,她不歧視性少數(shù)人群,但孟亦舟彎得太突然也太堅決,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這種神情。
念起沈晚欲三個字時的時候,得意又大方,好像在同旁人炫耀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珍寶。
在江月雯心裏,孟亦舟是童話般的存在,矜貴紳士、知情識趣、才華橫溢,他的光芒都多耀眼呢,哪怕用字典裏最好的遣詞都會落入俗套,所以她覺得就算得不到王子同等價的愛意也沒關(guān)係,可是如今她知道了,孟亦舟不是不會愛人,而是他現(xiàn)在才遇到了那個百分百心動的戀人。
她從來沒有在孟亦舟身上得到過的東西,別人卻得到了。
江月雯不甘心也不願意相信,嫉妒使她張不了口,欲言又止。
孟亦舟知道江月雯的想法,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開口時,江月雯的眉頭明顯皺了皺:“你真的確定,你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孟亦舟,像我們這種人,所擁有社會資源、人脈、地位,都是家裏給的,很多事情根本由不得我們做主,我當(dāng)時拚了命也要去英國,就是想逃脫家裏的管控。說句實話,哪怕你選擇我,孟叔叔都不一定會滿意,他怎麼可能讓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孟亦舟知道江月雯這番話是出於好心,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深諳某些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大家心照不宣。
孟亦舟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正麵迴答,而是說:“還記得嗎?大一那年,我學(xué)期末的作業(yè)是拍一部以“眼前人”為主題的紀錄片,你想當(dāng)我的女主角,我拒絕了,因為這個事情,你好久都不理我。”
那會兒是冬天,利海入了冬,雪花飄飄,整個世界蔓延著鋪天蓋地的白色。
孟亦舟當(dāng)時沒有選擇女友當(dāng)主角,而是拍了十字路口每一個形形色色,腳步匆忙的路人,孟亦舟的舉動被江月雯解讀為他不夠愛她。
孟亦舟當(dāng)時隻當(dāng)江月雯在耍脾氣,讓著她,哄著她。如今想來,也許江月雯是對的。
電影人最高級別愛意的表達,是拍一部以他為名的電影。
孟亦舟說:“如果現(xiàn)在是大一,那部紀錄片的主角,一定是沈晚欲!
酸澀湧上來,江月雯眨眨眼,但還是遮掩不住紅了的眼眶。
露臺上安靜了很久,兩人誰都沒講話,孟亦舟無意打破僵局,和沈晚欲談戀愛這件事,他無人可分享,現(xiàn)在陰差陽錯說給了江月雯聽,他竟有種隱隱的慶幸。
起碼從這一秒開始,這個世界上有第三個人知道,他愛他,像蝴蝶無可救藥地囿於春天。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fēng)掠過,吹得江月雯的長發(fā)紛飛飄揚,再轉(zhuǎn)頭的瞬間,江月雯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她徒然笑起來:“真是的,你不早點說,害我表錯情。要是知道你彎了,我一早就移情別戀了。”
說這話時,江月雯語氣聽起來十分輕鬆,隻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掐紅了掌心,顫抖得很厲害。
有些話一旦擺上臺麵,暗湧就消無聲息地湮滅了。
接下來不再是分了手的男女互相控訴,質(zhì)問,和好的俗爛劇情,他們終於能像兩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麵對麵,聊聊天。
江月雯講了她在英國的生活,參加的跳傘比賽,分了手的前男友,以及眾多追求者。
孟亦舟笑著,偶爾搭兩句腔,話題拐個彎,莫名其妙又會繞迴沈晚欲身上,他談?wù)搻廴藭r,眼角眉梢都帶著光。
宴席臨近開場,張姐偷偷跑來,解開了門鎖。
兩人都聽見了那點動靜,但都沒迴頭,起身離開時,江月雯忽然重拾舊題:“孟亦舟,你是真的很喜歡他,對嗎?”
孟亦舟第一次明確的迴答了是。
江月雯說:“那你知道我當(dāng)時是因為什麼,才決定離開你的嗎?”
孟亦舟以為她又要提起舊事,眉心微微擰起來,沒有詢問,也沒有接話。
江月雯抬手捋了一下長發(fā),轉(zhuǎn)迴臉頰,靜靜地看著孟亦舟,那目光裏的期許,懺悔,挽迴這些感情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蹤影。
“因為我不信任異地戀,不敢對人性報有過高的期待。你前途開闊,將來一定會遇見更優(yōu)秀的人。我知道你有你的底線,也相信你的人品,但我還是會患得患失。後來我跟自己講,與其抱著一份沒有安全感的感情,不如選擇放手。我聽姚姨說,你參加了柏林學(xué)院的麵試,以你的資質(zhì),應(yīng)該不久後就會去德國了吧,”江月雯別有深意地說,“孟亦舟,你真的不讓人放心,太耀眼了!
孟亦舟知道,江月雯還有話沒說完,安靜地等待著。
“如果我是他的話,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江月雯感慨地說,“畢竟,愛情是奢侈品,人這一輩子,能夠遇見機會並不多!
心裏某個地方碎掉了,就像一件束之高閣的藏品,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碎成粉末。
裏麵裝著江月雯無暇的初戀,和她的感情。
隨著那聲碎裂的聲響,好像所有的求而不得都釋懷了。
她從一座無形的牢籠中逃了出來。
“我曾經(jīng)把你列在人生的遺憾裏,但現(xiàn)在,你被除名了,”江月雯推開玻璃門,頭也不迴地走,“謝謝你誠實又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