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著被皇帝擁入懷裏片刻, 衛衍感覺得到肩頭有了濕意, 他張了張嘴, 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這個時候, 他有點恨自己的笨拙。如果他有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之能, 此時必能好好安慰一下皇帝,紓解他的愁緒。
可惜, 他沒有, 所以他想了半晌,依然無話可說, 最後他隻能用力抱住皇帝的背, 將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融入了這個擁抱之中。
他用了點力氣,雙臂扣住了皇帝的背。
很快,景帝也加大了力道, 緊緊地抱著他, 死死地抱著他, 不願鬆開手, 仿佛他略微放鬆,懷中就會再次變得空無一物。
兩個人在黑暗中抱在一起,在沉默中聆聽對方的唿吸聲, 對方的心跳聲,感受著對方的體溫, 感受著對方無法訴之於口的那些心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 衛衍在迷迷糊糊之中睡了過去, 又不知道到了什麼時辰,他聽到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勉力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躺到了被窩裏。此時,榻前垂下來的幔帳掀起了一角,隱隱可以見到帳外美人燈透過來的暈黃光亮,皇帝正坐在榻邊,隨手披上了外袍,不知道他要幹嘛去。
“陛下?”衛衍支起一條胳膊,半起了身,疑惑地發問。
“沒事,還早著呢!本暗垡娝褋,反手將他壓迴被窩裏,蓋好了被子,又摸了摸他的頭,示意他不要起來,“朕隻是有些餓了,出去用點東西。”
“嗯!毙l衍本想起來,不過他見皇帝說話時神情語氣都很坦然,不疑有他,隻想到皇帝既然有了胃口,心情必是有所好轉,就沒有堅持下去,閉了眼繼續休息。
景帝見衛衍很放心地閉上了眼睛,顯然是對他隨口說出的話深信不疑,他愣了半晌,嘴角才慢慢綻開一個無聲的笑容,將帳子重新放好,轉身出了殿門。
高庸等一並眾人候在外麵,見到皇帝出來,神情姿態終於變得像往日一般鎮定,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果然還是衛大人管用,他來了陛下就恢複正常了,他們在心裏暗暗想道。
“陛下!”高庸上前去,彎腰替皇帝理了理稍嫌淩亂的腰帶,才躬身問道,“膳食備著,陛下是不是先用點東西?”
“朕沒胃口!本暗蹞u了搖頭,朝殿內看了一眼,吩咐道,“朕出去走走,不要去吵他,讓他好好歇著。”
他嘴裏的這個他,自然是指衛衍。
眾人應了聲是,留下了幾個人候著準備伺候衛衍,其他人跟在皇帝後麵向外走去。
景帝要去的地方是安泰殿,就是原打算要給皇長子居住的宮殿。此時離天亮還有一二個時辰,不過今夜月色尚好,景帝沒讓人打燈,率先走在前麵,後麵的人都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一堆人無聲地行走在寂靜的宮道上,給人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
幸好安泰殿離景帝居住的正殿很近,不過是十多丈遠的距離,很快就走到了。眾人心中的那種詭異感覺才早早消失了。
“朕想一個人靜靜,你們守在外麵,誰都不準進來打擾!钡搅诉@裏,景帝不準其他人再跟進去,吩咐高庸在殿外守著門。
“是。”高庸很怕皇帝在裏麵觸景傷情,卻不敢在這時候囉嗦,更不敢在這時候陽奉陰違讓人去叫醒正在休息的衛衍,隻能寄希望於衛衍能早點醒悟尋過來。
皇帝說是說了,誰都不準去打擾,但是如果是衛大人的話,肯定是例外。
景帝一個人慢吞吞地在安泰殿裏麵踱步,他一處一處仔細看過來。這裏麵的每一個居室,每一件擺設,都花費了他無數心血籌措,可惜瑜兒連看都沒能看到,或許,這孩子果真是福薄吧。
最後走累了,景帝仰躺在玩耍室的地板上,注視著高高的殿梁,腦中閃過的俱是陰冷的念頭。為此事,他的母後已經處置了大批人,除了滅口之外就是要他息事寧人。但是,他還是覺得不夠。母後,那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心疼,但那是朕的兒子,朕絕不會讓他冤死。
景帝對著高高的殿梁冷冷地微笑著。
方才衛衍努力想要用體溫來溫暖他,若衛衍日後知道,皇家子弟連血管中流動的血液都是冰冷的,不知道會不會對他很失望?
不過就算衛衍日後會失望,就算衛衍日後會恨他,他也不會放開他的,絕不會放他離開。
想到這裏,景帝忍不住笑了,他想衛衍必是這世上最倒黴的那個人。衛衍第一次好心想要溫暖他,結果卻讓自己躺到了他的榻上,從此以後吃了無數的苦頭。而衛衍第二次好心想要溫暖他,卻讓他下了日後食言的決心。
不過,若他食言而肥,變成了一個大胖子,必是衛衍太笨的緣故,明明該躲著走的時候,他還笨笨地自己送上門來,試圖安慰他,勾起了他的壞心思,誘惑得他下定了決心,寧願食言而肥也不放他走了,既然如此,讓衛衍負責到底,顯然是非常名正言順的事情。
此時,景帝一點都沒有羞愧之心,直接得出了上述結論。
碰上他這種不要臉的歪理滿滿的壞家夥,衛衍就算想喊冤,大概也沒地方可喊的。
皇帝出去後,衛衍不知道又睡了多久,才發現了不對勁。
皇帝要是真餓了,喚人進來伺候便是,哪需要穿戴整齊跑到外麵去,而且皇帝就算真的要去用膳,用個膳而已,兩三刻鍾最多了,根本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沒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他可以睡得很安穩,一旦發現了不對勁,衛衍就躺不住了,很快坐了起來。
外麵伺候的人,正細心留意著裏麵的動靜,聽到他有了聲響,趕緊進去伺候,一會兒的工夫,衛衍也穿戴整齊,來到了安泰殿前。
高庸見到他過來,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進去小心安慰,才幫他拉開了殿門。
安泰殿內沒有點燈,不過秋夜的月色正從窗格子映入室內,照得室內一片慘白,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的輪廓。衛衍勉強就著月光在裏麵找了一圈,終於發現皇帝正躺在玩耍室的地板上。
“陛下,起來吧,地上涼!毙l衍走過去,單膝跪在皇帝身前,小聲勸慰道。
“不要像老頭子一般囉嗦,過來陪朕躺一會兒!本暗勐牭搅怂脑挘瑓s不為所動,隻是向衛衍伸手示意。
望著皇帝向他伸出來的手,衛衍有些躊躇,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找到毯子之類的東西,隻好脫了自己的外袍,鋪到了地上。
“秋日到了,地氣涼。陛下好歹在地板上鋪點東西再躺下,要是著涼了可怎麼辦?”
“朕哪有你這麼嬌貴?況且這裏的地板牆壁都是有夾層的,冬暖夏涼,保證凍不著你。”景帝見衛衍這麼煞有其事地責備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從來隻有他教訓衛衍的份,難得竟然會有被他教訓迴來的這一天。
不過衛衍這麼煞費苦心,他好歹也得捧捧場,所以他就從地板上挪到了衛衍的外袍上,他又怕衛衍穿少了會凍著,半解了衣服,將他嚴嚴實實裹在懷裏才算完事。
“衛衍,你說瑜兒是不是真的福。俊本暗巯氲侥莻無福享受這一切的孩子,忍不住再次歎息。
“臣幼時在譚家村學藝,夏日裏納涼時聽村野民夫說起。他們說小孩子夭折,往往是由於生來就有慧根,故被早早接到西方極樂世界,做了佛祖跟前的童子。臣想小殿下也必是這樣,不是他福薄,而是他生來就有佛緣,所以與父母沒什麼緣分!
“衛衍,朕要說你什麼才好?這種話你也信?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知道嗎?”景帝聽了他的話,真不知該說他什麼才好。
說他不會安慰人,偏偏他真的安慰起人來,還挺有模有樣的。說他會安慰人,這種明顯是騙小孩子的話,他竟然也會去相信。
“臣隻是覺得他們的話,也是有點道理的,姑且信之也沒什麼不好的。陛下不要太過傷心,若小殿下知道他讓父母如此傷心,想來走得也不會安穩。而且陛下和淑妃娘娘都還年輕,日後必然還會有很多子嗣。”
衛衍說完這段話,就聽到皇帝狠狠地對他說了兩個字“閉嘴”,然後再也沒有聲息。過了很久,他才聽到皇帝小聲說“對不起”,還伴隨著莫名的歎息聲。
他不明白皇帝的這聲“對不起”,是不是在對他說,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對他說“對不起”,不過沒過多少日子,他就明白了。
此時,兩個人就這麼躺在安泰殿裏,到了天明時,景帝才拖著衛衍的手,出了安泰殿。
他轉身站在殿門前,默然無語地望著殿門,望了一會兒才長歎一聲,終於說道:
“封起來吧!
隨著景帝一聲令下,這座花費了他無數心血無數熱情裝飾的宮殿,從此就被封了起來。等到這座宮殿迎來它的新主人已經是弘慶八年,年僅九歲的六皇子景珂成了這座宮殿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
不過這位隻存世了短短數十日,最後以福薄蓋棺定論的皇長子景瑜,或許是唯一一位以烈帝兒子的身份降生存在的皇子,就算日後世人以為備受烈帝寵愛的六皇子景珂,也在多年以後對著自己心愛的人小聲歎息過,烈帝於他而言是君父,他於烈帝而言是兒臣。
君父君父,先為君再為父,兒臣兒臣,先為臣再為兒,這就是天家的父子親情。
或許是因為早就有了預感,或許傷心過後心腸更硬,當淑妃最終沒能熬過喪子之痛,不幸亡逝的時候,景帝已經非常冷靜了。
他望著被傷痛熬得隻剩下了一把骨頭的女子,冷冷應下了她最後的請求,然後冷靜地看著她咽氣,神情中再無任何失態之處。
天熙二年的冬天,皇後謝氏終於如願以償。皇帝在冷落了她整整一年以後,突然迴心轉意,對她百般寵幸起來。
自此後,皇帝獨寵中宮,朝野皆知,天下皆有所聞。
日後野史中流傳的烈帝對發妻一往情深的形象,大概就是由此而來。不過,景史正冊中烈帝一朝的事跡,一直以“不可信”而聞名後世史學界,至於野史,那就更加荒謬不可信了。
宮中有人悲有人喜,上演了風雲變幻大起大落的一幕悲喜劇,民間蕓蕓眾生的小日子,依然過得波瀾不驚。
齊遠恆新婚燕爾如膠似漆,他的小日子自然過得很歡快很忙碌,又兼他準備著要還皇帝的恩情,更是忙上加忙,等他終於忙完了一陣子,他才發現衛衍已經許久不見蹤影了。
他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就被衛衍找上門來打擾,他鬱悶之下才想著要把衛衍列為不受歡迎的客人,不過他就是想想而已,不可能真的這麼做。
不過衛衍這麼久不上門,難道說是他那日直接端茶送客讓他生氣了?齊遠恆想到這種可能,雖然他知道衛衍不會這麼小心眼,但是想想還是有點不放心,這麼多年的交情,他可不希望因為這點小事就完蛋,直接到衛家去找他了。
上了門他才發現,衛衍不在府中,而衛府的人對他此時在哪裏,什麼時候能迴來,個個語焉不詳,好像是另有隱情。
衛家的人嘴巴個個很緊,齊遠恆沒法撬開,不得已隻能去找孟九。
“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具體過程,不過我聽人說過一句,他這次好像因為皇長子之事受了連累,皇帝一怒之下,打發他去西山行宮守大門去了。”孟九家久居官場,消息肯定是有的,不過這件事沒人敢追問緣由,多嘴探聽衛衍下落的那幾個下場都很慘,好像衛衍這次真的把皇帝氣得不輕。
皇長子夭折這麼大的事,齊遠恆當然知道,不過衛衍怎麼會因此事所累被貶斥,齊遠恆就怎麼都想不明白了。
其實,不要說別人不明白,就是衛衍本人,目前大概也是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