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驪獨自一人站在殿外, 沒有去看那個女人最後的景象。
半空中懸掛的殘月, 將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層慘白色, 猶如他此時的心情。權臣已除, 大局已定, 皇後也得到了她應有的下場,他終於可以用這樣的方式, 告慰瑜兒和淑妃的在天之靈, 但是此時的他,卻沒有一點快意的感覺。
“……終其一生都不會迴應你的愛情!被梳釔憾镜脑{咒言猶在耳。
這個女人, 就算臨死也要在他的心底紮上一根刺嗎?
這些年來, 他一直告訴自己,衛衍是愛他的,也試圖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但是事實呢?
景驪站了半晌, 最後解嘲般地冷笑起來。
就算衛衍真的永遠不肯迴應他的感情又如何?事到如今, 他真的在乎感情這種無聊的東西嗎?隻要衛衍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就已經足夠了。
反正隻要他不放開手, 衛衍肯定不敢自作主張離開他。
反正他一開始對衛衍起了心思,並不是因為衛衍愛上了他。
反正他後來對衛衍越來越放不開手,並不是因為……好吧, 他努力迴憶了一下,也許可能衛衍是愛他的, 否則衛衍不會在該躲著走的時候, 傻傻地湊上來試圖安慰他了。
想到這裏, 他的心裏稍微好受了一點。
不過,如果其他人有了艱難的事,比如衛衍的“遠恆哥哥”有了麻煩事,以衛衍的性子,恐怕也不會躲開,依然會想方設法湊上去幫忙的。
當年,衛衍拿著他賞賜的“燕山聽濤圖”做人情,想盡辦法幫齊遠恆這事,他始終牢牢記著呢。
這麼一想,景驪的心情再次鬱卒起來。
“陛下,皇後娘娘賓天了!备<幚硗甑顑鹊氖乱,出來向皇帝稟報。
他發現皇帝此時的臉色很難看。不知道皇帝是被皇後直唿其名冒犯了,還是被皇後最後那句話戳到了痛處,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氣息。
“傳旨下去,皇後因病亡逝,厚殮,大葬,舉國哀悼,禁樂一年,凡有爵者人家半年禁嫁娶!本绑P很快就從剛才無端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冷靜地吩咐下去。
既然已經達到了目的,他不吝於賜於皇後最後的尊榮。
然後,無數的恩怨,無數的秘密,隨著皇後謝氏的風光大葬被掩去。
六月中旬,在朝堂上消失達四年之久,早就被眾人遺忘的衛家,突然發出了聲響。已過古稀之年早就告老在家的衛老侯爺,向皇帝上書,以刑部有聽信妄言、胡亂取證、屈打成招之嫌,要求重新審理他的幺子衛衍被流放一案。
對於衛家這樣的指責,刑部簡直是哭笑不得。雖然三法司的主官早就被撤換,刑部的官員也在皇帝的幾次大換血中,調任補充了無數新人,但是依然是有了解此事的老人存在的。
當年,永寧侯衛衍根本就沒有被過堂訊問,何來屈打成招之說。再說最後定下的罪名,更是在宮中的幹預之下,直接從十惡不赦的重罪,變成了每逢大赦天下都在赦免之列的輕罪,他們衛家還想怎麼樣?
不過,因為這樁案子,當年主事的三法司主官現在境遇都不大好,所以上任才兩年的新任刑部尚書,對著那份“著刑部重審”的上諭,不敢掉以輕心,召集了一眾屬官在衙門反複商議,揣摩著到底該怎麼審理,才能讓皇帝陛下滿意。
不是刑部尚書一定要去討皇帝的歡心,而是不會揣摩上意的前車之鑒已經赫然在前,實在是逼得他不得不對這個案子嚴陣以待。
不過,沒過幾天,刑部尚書的滿腹心思就被荊州抓獲的“幽王餘孽”分散開來。在幾年徒勞無功的搜索以後,荊州州軍和刑部派去的官兵猶如神助,終於抓獲了躲藏在深山之中的幽王餘孽以及一並支持者,將他們押解上京。
比起這樁案子,衛衍的案子簡直是小得不值一提。
相對於群臣的興奮,景驪在朝上聽到刑部尚書的稟告時,並無驚訝喜悅之情,仿佛早就收到了消息一般。
因為此事的耽擱,刑部要將衛衍提解迴京重新審理的行文,到達江南的時候,已經到了八月初。
這幾年,幾次大赦之下,衛衍就一直被羈留在江南的一個小縣城裏,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那個小縣城方圓百裏展開,不得隨意遷居,幸好不禁家人親朋探望,所以這幾年,除了父母年事已高,無法遠赴江南來看望他,隻能通信以解思念之情外,他家的兄長們並孟九等人都已經來探望過他了。
生活上有趙石等人照看著,一切安好,隻不過開始的時候,日子有些單調無聊,直到兩年前齊遠恆攜妻子迴江南老家居住後,經常過來探望他,才有所好轉。
齊遠恆此時正在籌劃一本水利農桑方麵的實錄集,衛衍經常陪著齊遠恆四下裏溜達,踏遍了這方圓百裏的四野鄉裏,接觸到了一個他上半輩子從來不曾接觸過的世界。
從京城到幽州再從幽州到江南,一路上他都是走馬觀花地對那個世界了解到了一些皮毛,他以為腳底的那些厚繭,就是苦難的全部,而現在他與鄉野村夫同吃同住在一起,才真正切身感受到他們的困苦以及希冀,慢慢生出了日後要為他們做點什麼的念頭。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當年皇帝陛下在隨意居中取笑他“享盡人間富貴,不知民間疾苦”,要他多多去了解民生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接觸到人間苦難民間疾苦?
每次想到皇帝的時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去撫摸那塊玉。多年撫摸下來,暖玉表麵的花紋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相隔的距離越遙遠,皇帝的樣子就越清晰。他冷酷的模樣,他溫情的模樣,他故意使壞的模樣,還有皇帝如同老媽子一般,對他絮絮叨叨盯著他做這做那的模樣,都曆曆在目。偶爾午夜夢迴的時候,衛衍忍不住要去想念人體溫暖的觸感,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這種感覺更甚。
江南離京城千裏之遙,當謝家謀逆案傳到這個小縣城的時候,已經塵埃落定了。雖然如此,想到當時肯定兇險萬分的毒殺逼宮時,衛衍還是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一時間想見他的願望更加強烈。
那一日,縣衙的官差找上門來知會他,他的案子要被刑部重新審理,讓他收拾行李擇日啟程迴京的時候,衛衍正在鄰居的家裏喝喜酒,同坐的還有齊遠恆。
小縣城的官差都是鄉裏鄉親,並沒有大張旗鼓,隻是私下裏過來告訴他一聲。
“已經過了這些年,你流放也被流放過了,苦頭也吃過了不少,你家皇帝為何還要重新審理這個案子?”齊遠恆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要授意刑部重審這個案子。當然關於“你家皇帝”這樣的稱唿,隻是他的口頭禪,並無其他意思。
“陛下大概是想重新起複我,所以要讓我先擺脫身上的罪名!边@裏麵的原因,身在官場的衛衍比較了解。
衛衍目前的狀況是刑罰已赦罪名猶在,皇帝不是不能起複他,但是這條罪名依然存在的話,日後經常會被人翻出來,當作攻擊的由頭,如果能有辦法脫罪,自然最好不過了。
“當年他沒有辦法幫你脫罪,難道現在就有辦法了?”衛衍的這樁無辜被冤屈案的前因後果,後來相見時私下裏對齊遠恆說過,所以齊遠恆對此事很清楚。
齊遠恆說了這麼一句話,稍後他仔細想了想,卻沒有再說下去。
這幾年,他收到過不少京裏的好友來信,談及京中的形勢,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被各方勢力掣肘的少年帝王了。如今太後隱於後宮吃齋念佛不再過問政事,後族謝家已經被他連根拔起,朝堂上其他的勢力也被他用種種手段收編梳理。
現在的皇帝陛下,已經是真正的大權在握,君臨天下,隻要他授意下去,自然會有無數的官員秉承他的旨意,為他想出辦法來。甚至不需要他授意,下麵的官員大概也會揣摩著他的心思,幫他辦好這件差事。
“既然是父親上書要求重審,肯定有辦法的!睂哆@一點,衛衍深信不疑,一點都沒有擔心。他家老爺子不會莫名其妙就上書要求重審,自然是皇帝授意的。既然是出自皇帝授意,怎麼可能沒辦法?
“怎麼樣也好,反正不可能用同一個罪名懲罰你兩遍。”齊遠恆不再糾結這一點,而是語重心長地囑咐衛衍,“以後你迴到你家皇帝身邊,做事要小心謹慎些,你家皇帝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帝陛下了。”
“齊兄放心好了,我心裏有數的。”衛衍嘴上答應得很爽快,至於有沒有真的放在心上,就隻有天知地知他知,其他人都不知道了。
衛衍與左鄰右舍鄉裏鄉親告別後,收拾好一切與趙石等人沿江北上的時候,宮中有一條小生命正掙紮著要來到人世間。
紫硯陣痛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還是產不下來。
“陛下,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太醫穩婆們想盡了一切辦法,再拖下去就是一屍兩命的下場,主事的太醫沒有辦法之下,隻能膽戰心驚地出來請示皇帝的旨意。
裏麵的那位女子若說得寵的話,卻至今還沒有名分,隻偏居在深宮的一方小小院落中,若說她不得寵的話也不盡然,自皇長子後,這些年來皇帝添了這麼多皇子公主,甚至連皇後分娩的時候,他都不曾再次出現在產房外,今夜卻出現在這裏,足以說明一切。
不過太醫們猜不出來,在皇帝的心裏到底是大人重要,還是孩子重要,隻能硬著頭皮來請示聖意。
孩子還是大人?
這個問題景驪顯然並沒有考慮過,良久以後,他終於開口:“大人!
皇宮是這麼寒冷殘酷的地方,這個孩子無緣皇家,未必是件壞事。
這個院子很小,產房裏的聲音外麵聽得到,裏麵也同樣聽得到外麵的聲響。本來已經氣息微弱無力叫喚的紫硯,恍惚間聽到皇帝吐出的那兩個字,卻突然有了力氣。
“保孩子,陛下您答應過的,您是天子,不可以食言的。”
內外皆沉默下來,隻有那女子一遍遍要保孩子的泣聲唿喚在夜色中飄浮,令聽者動容。
“孩子。”景驪終於轉過頭去,低聲吩咐,遂了裏麵那女子的心願。
皇六子出生的時候,是夜色最黑的時候,景驪站在窗邊,望著外麵那一團漆黑,並沒有去看宮女抱出來的那個孩子一眼,隻是冷聲吩咐接下來要辦的事情。
皇六子景珂,母薛美人,這是在皇六子的出生玉碟上記載的,也是景史上後來對宣帝母妃的描述,但是烈帝的後妃中有關這位薛美人的記載,隻有一個姓氏,其他的東西全部語焉不詳,以至於日後關於這位六皇子的出身,有過無數荒謬無稽的傳言。
“太後,那邊昨夜生了,是位皇子,大人沒保住。”
第二天一早,太後醒來後,一邊梳洗一邊聽人匯報昨夜打探來的消息。
“死了也好!睂蹲哟婺甘诺那闆r,太後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那名女子的身份太過敏感,若沒死,皇帝倒要在殺還是不殺上麵,為難上一陣子了,現在她死了,也算讓皇帝不用頭痛了,而且那名女子活著,對六皇子也不是什麼好事。
若嫡皇子長大後知曉今日發生的種種,父子失和、兄弟反目肯定是逃不過的;实墼谑罆r或許不會怎麼樣,等皇帝百年之後,嫡皇子繼位,六皇子的日子恐怕會很難過。還不如現在就死了,對皇帝和六皇子都是好事。
“奴婢聽說刑部要重審永寧侯的那樁案子,永寧侯大概很快就要迴京了。”那女官一邊替太後梳頭,一邊又說起了另一樁事情。
“就算永寧侯迴來又如何?皇帝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帝了!自此後,就算是永寧侯,也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於這個消息,太後同樣沒有感到多大的擔憂。
今時不同往日,經過這幾年的磨礪,皇帝已經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帝王。
這些年來,皇帝百般隱忍,萬般籌謀,苦心造詣,嘔心瀝血,用盡了心思和手段,將心腸磨礪得堅硬無比,才將權柄真正握到了自己的手中,皇帝怎麼可能還會像以前那般,再一次允許旁人碰觸他的權柄?
從此以後,衛衍也罷,衛家也罷,都須謹守臣子的本分。否則的話,不需要別人提醒,皇帝自己就會動手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