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那日;文武百官賜宴保和殿,命婦眷屬賜宴永壽宮。
內宴由周貴妃主持。
皇後以下,貴德淑賢四妃中曆來以貴妃為重,淑妃早逝;皇帝空著妃位沒有晉封新人,皇後謝氏“暴病而亡”後,皇帝就把這後宮的諸事交給了貴德賢三妃協理。
周貴妃在三妃中占了一個名分上的首字;再加上兒女俱全;周家也是百年傳承的世族,在她身後給她諸多助力,自身做事又頗有些手段;明麵上讓人挑不出一絲錯,這些年儼然已是後宮之首,離後宮中所有女子翹首盼望的那個位置;就差了那麼一小步。
可惜;那一小步猶如天塹;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無法跨過去。
而且皇帝絕跡後宮多年;除了逢年過節宮宴的時候才能得見,平日裏最多是在太後宮中請安的時候偶遇;說不上幾句話就已離去;就算她想努力也無從下手,慢慢地;她也歇了這個念頭。
畢竟;比起皇後這個位置來;還有個位置更值得她努力,那就是太後的寶座。
她的瑛兒雖然非嫡非長,但是勝在頗得皇帝歡心,隻要她小心籌劃,萬事皆有可能。抱著這樣的心思,周貴妃帶著華德莊賢二妃,將皇帝已經極為寥落的後宮,打理得也算四平八穩,至少表麵上大家都稱姊道妹,相處得和和美美。
至於背地裏的種種,曆朝曆代都差不多,不需要一一細說。
話說那日午宴時,皇子們被帶去保和殿給皇帝祝壽去了,周貴妃安排完了宴席瑣事,就小心伺候著太後用膳。
太後王氏對周貴妃的那點心思了如指掌,不過她從沒有在人前表現出任何不悅,也沒有當麵給過她難堪,隻不過在無人時冷笑過一聲,輕輕吐出四個字:“癡心妄想”。
彼時是嫡長子繼承製,嫡子嫡孫方為正統。
既然皇帝當年為了皇家體麵,沒有廢黜謝氏,那麼謝氏就是皇帝的正妻,她的兒子景琪就是嫡皇子,目前也是事實上的長子,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就算皇帝將周貴妃冊封為新皇後,也不過是繼室,她的兒子也不能越過景琪去,除非
太後猛然想到這個可能,心中一緊,決定找個機會,和皇帝好好談談。無論皇帝這些年抬舉周貴妃,是抱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目的,皇子皇孫都不容有失。
這是太後最後的底線,就算是皇帝也不容越雷池半步,其他人若有這樣的心思,更是自己找死。
並非太後要與皇帝作對,而是景琪既是嫡,又是長,立他為儲,是最能平穩交接皇位的人選,若讓排在後麵的皇子上位,那麼排在前麵的皇子,恐怕都要沒有好下場,要麼獲罪要麼丟命,太後是為了保全皇帝的子嗣,才希望皇帝能夠順位立儲,不要亂來。
隻是,皇帝在此事上,到底存著怎樣的心思,太後一時之間,也難以摸清。
天家的婆媳二人,在永壽宮中明明各懷心思,偏又其樂融融地帶領眾誥命共慶皇帝壽辰,外廷的保和殿中,也是一派祥和氣氛。
皇子們依次來給皇帝行禮祝壽,很快,就有明眼人發現這壽宴與往年略有些不同。
當時,皇子們來行禮時,永寧侯衛衍正站在皇帝禦座的下首,側著身陪皇帝說話,因為皇帝沒令他下去,事實上他是和皇帝一同生生受了諸位皇子的大禮。
皇子們的大禮豈是好受的,就算皇帝一時沒有想到,永寧侯身為臣子,這種時候理當自動避開才是正理。
所以,這一幕發生後,恃寵而驕、飛揚跋扈、目無綱常等等評語,在霎那間已經被某些人按到了衛衍的身上,就算是關心衛衍的人,在目睹了這一切後,在擔心如此恩寵是福是禍的同時,那頂不知禮不自律的帽子,也是要戴在衛衍頭上的。
其實衛衍這人向來是守禮自律的,默許這麼失禮的事情發生,實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皇帝的禦座離眾人有點遠,而且衛衍當時側著身,所以眾人並不知道,皇帝正握著他的手在把玩他的手指頭,還在那裏低聲威脅:“朕昨夜讓了一大步,已經覺得很吃虧了,你若敢現在退下去,朕就拉你坐在朕身邊,當場宣布這件事。”
衛衍無可奈何之下,兩害擇其輕,最後選擇了站著不動,硬是受了諸位皇子的大禮,算是了了皇帝曾念叨過的,要讓皇子們對他以父禮待之的那點念想。
反觀諸位皇子在麵對這一幕時的表現,則頗有些玄妙,從中也隱約可以看出些皇子們的性情。
領頭的二皇子景琪當場就微微色變,被皇帝冷冷掃了一眼後,他迅速冷靜下來,不折不扣地行了大禮,不過退下來以後,偶爾落在衛衍身上的眼神,有些陰晦。
三皇子景瑛渾身上下都是喜慶氣息,一番祝壽詞說得皇帝連連點頭,在行禮的整個過程中,他那溫潤的眼神就不曾變過,就算落到衛衍身上時也不例外。
四皇子景琨則老老實實地行禮,眼中隻有皇帝一人,連偷偷用眼角掃旁人一眼都欠奉。
五皇子景玳卻有些好奇,行禮完畢,他還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站在他父皇身邊的永寧侯幾眼。
至於六皇子景珂,六歲的稚童尚有些懵懂,隻是在內侍的帶領下,按著教好的那一套規矩,乖乖行禮祝壽後,就退了下去,很快就縮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聲不響地淡出了眾人的視線。
皇子們退下後,接下來則是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共祝,禮畢,壽宴才算正式開席。
宮中禦膳房整治的菜肴,華麗精美自是不必說,若論味道就稍微有點差強人意,就算是呈給皇帝的禦膳,也是混個中等水準,絕不會盡善盡美,否則養刁了皇帝的胃口,眾人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這是宮中無數不成文的秘密規矩之一,所以很多皇帝偶爾下個民間嚐點小吃,就開始樂不思蜀,禦膳房實在是難辭其咎。
景驪少年老成,心思縝密,對宮中的種種慣例都略有所聞,自然知道禦膳房的那點把戲,不過他自身對吃食方麵並不是頂頂上心,有了衛衍諸事上心後,自有寢宮中的小廚房給他弄好東西,他也就懶得發作他們。
至於群臣,能來參加壽宴是恩寵,是尊榮,哪敢計較菜肴的味道,所以這宴席的氣氛始終是歡快熱烈的。
至於衛衍,他好不容易才獲得皇帝的恩準,退了下來,終於鬆了一口氣,好歹皇帝還知道些分寸,沒有逼他去受群臣的大禮,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暗暗想著,很有些苦中作樂的味道,盡量不去考慮今日的行為,會不會惹怒他日的那一位這個問題。
景驪不是不知道,他今日所為,可能在日後為衛衍為衛家帶來種種後患,不過,在這件事上,他自有他的打算。
剛才他那幾個兒子的表現,自然都落入了他的眼中,也在心裏根據他們的表現,一一為他們打上了分。
寬厚仁慈禮賢下臣勤政愛民,眾人都以為那是他挑選皇位繼承人的準則,連太後都信以為真,隻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迴事。
他眼望座下的眾人,心中默想著景朝遼闊的疆域,淡淡微笑,南夷已定,在他有生之年,北狄必將也是他的囊中之物,這萬裏江山,累世基業,必要挑選一個合適的繼承人,才能放心交付。
他的目光慢慢掃過座下神情各異表現不一的兒子們,很是期待哪一位能夠從其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
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兒女都是債,就算他身為帝王也不能免俗。
何況,天家的親情永遠都是表麵溫馨實則殘酷,彈指之間,就能化溫情脈脈為你死我活。
不過就算他知道,也不會對自己的決定有任何猶疑。
這是皇家子弟出生後就必須麵對的宿命,無從逃避無法後退,成功者需要走過血與火的道路,才能到達至高的頂端,真正乾綱獨斷大權在握,而失敗者隻能博得一聲歎息,很快就會了無痕跡。
宴席結束後,眾人又去延禧宮陪同皇帝賞戲,衛衍因臨時有事,沒有隨駕。
景驪此人,一向自詡風流倜儻文采飛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實在是一等一的風流帝王。
不過,自視甚高的他,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愛好。
一般的風流才子若是愛聽戲,自當欣賞那些文縐縐的戲文,隻有咱們這位自命風流無雙的皇帝陛下,自幼隻對那些刀馬鏗鏘熱鬧打鬥的戲文感興趣,對那些咿咿呀呀你唱我和的戲文最是不耐煩,陪太後聽幾場,尚能勉強堅持下來,若讓他自己去聽,是絕對不會去找這個罪受。
這個愛好細論起來也不算什麼缺點,隻是與真正清風明月的高雅之士比較起來,有那麼一點點掉份。
不過在這點上,他與衛衍倒是很難得的非常默契,衛衍看戲也一向是看不出門道,隻看個熱鬧。
內務府的官員們向來都會揣摩聖意,這次請來的兩個班子都擅長武戲,特別是雲喜班的那位當家武生燕鈺成,雖然出道才短短一年,就有京城第一武生的美譽,扮相俊俏身手不凡,在各王公官宦家的堂會上不知道虜獲了多少夫人小姐的芳心,此次,在皇帝的壽宴堂會上,更是史無前例地被安排了三場戲。
燕鈺成那日頭一出戲演得是他的成名作《鷓鴣天》。《鷓鴣天》全名《胡梁傳。鷓鴣天》,《胡梁傳》是講述民間傳說中的史詩英雄胡梁的一出戲,《鷓鴣天》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場。
傳說胡梁與蠻荒之族有過九次大戰,最後將蠻荒之族趕出了這片土地,人們才能在這裏繁衍生息。
後來人們為了紀念胡梁,就把這九次大戰編成了一部戲,《鷓鴣天》就是其中一場。
因該折戲中有大量打鬥場麵,最能考驗武生的身手功力,很多武生就是靠這折戲成名,紅遍大江南北享譽京城名達天聽,不過有更多的武生卻栽在這折戲上,再無出頭之日。
燕鈺成剛出場就是十八個跟頭,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擺出亮相動作,氣息平穩姿態瀟灑,頓時贏得了滿堂喝彩,就連景驪也是連連頷首頻頻點頭。
整場戲看下來,燕鈺成年紀輕輕,表現不負盛名,絕對當得起京城第一武生的美譽,那一桿花槍耍得人眼花繚亂,時不時贏得陣陣讚歎聲。
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景驪對唱腔唱詞什麼的並無興趣,也就看個虛熱鬧,衛衍又沒有陪在他身邊,他有些無聊,看著看著,就盯著臺上有些走神。
景驪盯著他的腿,卻在想他家衛衍因為常年習武,身體的柔韌度也異於常人,若把他的腿壓到這個角度,想來也不是什麼難題,於是,他就在那裏琢磨著,晚間是不是換個姿勢玩點新花樣,又想到衛衍向來抗拒他在榻上弄出種種花樣,偶爾換個體位,衛衍都要不樂意,他又開始考慮,該怎麼著讓衛衍乖乖就範自動配合。
他的腦中轉著種種綺麗旖旎的念頭,想象著到了晚上,要把衛衍這樣那樣的折騰,臉上的表情雖然沒有半分不妥,不過這盯著人發呆的動作,卻始終保持不變。
景驪的身邊,有忠臣有奸臣,也有陪著他鬥雞走狗吃喝玩樂的弄臣,這些人在政事上沒什麼作為,但是討好他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好,此時看到皇帝直直盯著臺上,聯想到皇帝那特殊的嗜好,加上燕鈺成相貌俊美儀態風流,與永寧侯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便動了某些心思。
景驪雖然很是養了些弄臣,不過他本身算不上昏庸之君,又有著種種稀奇古怪的毛病,很是不好伺候,這些靠著討好皇帝混飯吃的弄臣,日子過得也頗為不易。
一般來說,此路艱險可以另辟蹊徑,若要討好皇帝,下苦功討好皇帝心愛的人,可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永寧侯脾氣雖好,但是出身世家,又被皇帝以舉國之力養了這些年,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能讓他說一聲好,其實很不容易,讓人想要討好他,也是無從下手。
再加上他統領近衛營,負責皇帝安全,若與他過往甚密,稍有不慎恐怕就會犯到皇帝的忌諱,所以敢擺明車馬去討好永寧侯的人,其實不算多。
不過若是皇帝的心愛之人,換了出身貧寒的戲子,眾人的機會就多了許多。
這些人肚中沒啥真材實料,靠著祖蔭入仕,然後依靠揣摩聖意討好皇帝一路往上爬,但是討好皇帝實際上是世上最危險的一件事。
伴君如伴虎,馬屁拍在馬腳上的前例向來有之。
他們以前害怕稍有不慎,就犯了忌諱觸怒皇帝,在永寧侯那邊不敢恣意行事,此時,眼看著有了這樣的好機會,怎肯輕易放過。
幾下裏一動作,不消幾日的功夫,那個燕鈺成就被送進了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