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草長鶯飛之際;北狄汗王崩;三王子紮木爾率領(lǐng)鐵衛(wèi)北上奔喪;豈料王帳那邊早有準備,於王帳百裏之外派兵攔截;命他隻身入內(nèi),紮木爾憤然陣前舉兵;北狄內(nèi)亂開始。
紮木爾這方兵強馬壯;可惜身處王帳勢力範圍之內(nèi);實力隻能發(fā)揮十之七八;北狄幼主年幼;尚不能主事;不過身邊聚集了一批支持者,兩者鬥了個旗鼓相當。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場內(nèi)亂不斷擴大,大量部落加入爭鬥,或支持紮木爾;或支持王帳;有些部落因為失了王帳的約束,甚至舉刀報起了私仇;草原上一片混亂,無數(shù)草原健兒的鮮血;染紅了他們腳下的淒淒牧草。
在草原上的爭鬥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景驪秘密召集了一眾心腹重臣;終於把這北伐大業(yè)放到了案上討論。
打仗不是件容易事;特別是舉兵討伐一國的時候;軍隊集結(jié),民夫征用,軍備糧餉籌措,糧道通暢等等,每一項都需要細細籌劃,反複考量,才能成事。
景驪以為此時是最好的出征時機,經(jīng)過多年的修養(yǎng)生息,國庫再次充盈,民生也得到了恢複,再加上北狄大亂,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若不牢牢抓住,怎對得起那些耗費在草原上的無數(shù)心血無數(shù)財物,卻沒料到他的設(shè)想竟然遭到了在座眾臣的強烈反對。
錢糧軍備民生都不是問題,眾人強烈反對的原因竟然是師出無名。
皇帝此前與北狄締結(jié)了盟約,約定不得互攻,此時出兵就是撕毀盟約,就是背信棄義,實非大國君主所為。
“眾愛卿多慮了,朕此次北上,主要是見北狄內(nèi)亂,百姓流離失所,朕思之不忍,欲出兵幫其平亂。
再說朕是和北狄三王子締結(jié)了盟約,又沒有和北狄王帳締結(jié)盟約,此次不過是借道路過三王子的地盤,哪裏談得上什麼撕毀盟約,背信棄義?”景驪的這些話相當無恥,顯然,當日他和那三王子訂約的時候,就預料到了事情會發(fā)展到如今這個地步,早就找好了借口。
他這裏口口聲聲是要幫忙平亂,是要借道路過,不過那三王子不願意借道的話,相信他肯定是不吝於舉起刀兵的。
可惜,在那個時代,隻有弄臣才會在做事的時候,一心一意隻為了哄皇帝高興,但是商議此等軍國大事的時候,隻要皇帝的腦子還沒有糊塗,一般是不會召弄臣進來的。
皇帝身邊的重臣,特別是那些自詡忠臣的家夥,對皇帝聲名的愛護,比對自己的羽毛還要愛惜,對於皇帝這樣無恥的言論,當然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就算有人心裏有不同的意見,也不敢當著眾臣僚的麵,公開支持皇帝這種明顯屬於無恥的言論,否則的話,很容易就會被熱血上頭的臣僚按一個“讒言媚上”的罪名。
況且,皇帝此次召見,主要是商議北伐的先期準備,參與的臣子中,文臣較多。
文臣比起武將來,總是更喜歡仁者無敵教化萬邦,更喜歡上兵伐謀,更喜歡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對於戰(zhàn)爭,比不得武將那般天生會熱血沸騰,以至於這次商議,是以皇帝大發(fā)雷霆,將眾人都轟了出去告終。
衛(wèi)衍迴來的時候,皇帝還是在一個人生悶氣,他把自己關(guān)在了殿內(nèi),誰也不肯見,無論是哪個在門口喚一聲,都要被他在裏麵咆哮一陣,以至於守在門口的內(nèi)侍們,都屏住了氣息小聲唿吸,整個行宮安靜到詭異。
衛(wèi)衍已經(jīng)好久沒見到這般景象了,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仔細聽完內(nèi)侍的稟報,才知道出了什麼事。
他推開殿門,隻見裏麵一片狼藉,地上丟滿了奏折,間或還有鎮(zhèn)紙的碎片。
他不知從何勸起,隻能蹲下來,將地上的折子一本本撿起來。
“衛(wèi)衍,是不是你也覺得朕好大喜功,背信棄義,不仁不義,行事非大國君主所為?”在他撿折子的當口,皇帝突然發(fā)話了。
“陛下”衛(wèi)衍不知道該怎麼接口,他本不善言辭,在這種時候更是詞窮。
大國待小國以仁,這是曆來推崇的大國君王該有的氣度,況且皇帝平時行事的確有不妥的地方,那些臣僚的指責未必是錯,不過他知道皇帝熱心這場戰(zhàn)爭,並不是由於好大喜功,這些他心裏明白,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勸說。
“朕不是為了百世功績,更不是為了萬世留名,朕隻是想狠狠打一場,打得他們疼了怕了,從此不敢再來犯我邊疆。朕想用這一場戰(zhàn)爭,換我邊疆百年安穩(wěn),難道這也是錯的?這是最好的時機,但是那些迂腐的家夥,僅僅因為有礙朕的聲名這個理由,就反對朕出兵。
那是朕的聲名,朕都不在乎,誰要他們多事?”
皇帝說到這裏,聲音中仿佛有了些啞意。
衛(wèi)衍嚇了一跳,撿在手上的折子,又全部掉到了地上,不過他顧不上再去管那些折子,快步上前,坐到皇帝身邊,擁住了他。
“陛下,臣明白的。”他明白皇帝為了這一戰(zhàn),花費了多少心血,那麼多日日夜夜,皇帝在案頭辛苦籌劃竭力思慮的辛苦,他都知道,“陛下,這事讓臣來想想辦法。”
景驪沒有說話,隻是將頭靠在了衛(wèi)衍身上。
至於衛(wèi)衍說的讓他來想辦法,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心裏這麼鬱悶,隻是因為他辛苦了這麼久,竟然會被這麼多人指著鼻子罵,沒當場把他們都拖出去砍了,已經(jīng)算是他涵養(yǎng)好了,倒不是因為群臣反對,他就真的無可奈何了。
反正,這事還不算完,就算群臣反對又怎麼樣,他要做的事,哪容得他們多嘴?
皇帝沒有把衛(wèi)衍的話放在心上,不過衛(wèi)衍卻記在了心上。
讓他自己想辦法,他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不過這世上還是有人擅長這種事的。
“衛(wèi)七,你這是何苦?”譚家村齊府靜室裏,齊遠恆聽完衛(wèi)衍說的事,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去摻合這種事,對你沒好處。
你家皇帝有的是辦法達到目的,不需要你去幫他強出頭。”
“這些年,你為他做得還不夠多?”因為與皇帝的關(guān)係,衛(wèi)衍已經(jīng)搞得聲名盡毀家宅蒙羞了,若不是他的麵子擺在那裏,士林民議早就對這件事嘩然了,難道衛(wèi)衍覺得這些付出還不夠?
“當然不夠,陛下如此待我,我卻一直沒機會為他做點什麼,這一次我想為他做點什麼,請齊兄幫幫我。”衛(wèi)衍說完,深深拜了下去。
齊遠恆慌忙扶住他,他不是第一天認識衛(wèi)衍,他們總角之齡相識,到現(xiàn)在相知相交近四十年,對他的固執(zhí)當然了解頗深,聽到這裏,他除了歎氣之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件事說難其實也不算難,皇帝隻是需要一個出兵的理由,既然他自己想的那個理由,被臣子斥為無恥,那麼隻能幫他再想一個了。
當下,齊遠恆凝神思考了半天,終於還是幫衛(wèi)衍出了個主意。
“衛(wèi)七,我這不知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你要想清楚,你家皇帝熱切盼望的這場戰(zhàn)爭,不管怎麼開始的,不管結(jié)果如何,始終不夠仁義,這個主意和你家皇帝那個說法相比,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本來由你家皇帝親自來背的不義之名,變成了要由旁人來背。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了這種事成為替罪羊的前例比比皆是。
或者,你可以找其他人來上這份折子。”齊遠恆出完主意,想想不妥,又多說了一段話。
“但是誰上這個折子,都沒有我來上效果更好,是不是?”衛(wèi)衍聽到他這麼說,突然問了一句。
“是的。”齊遠恆很奇怪,他怎麼突然聰明起來了,但是那是事實,他隻能很不甘願地承認下來。
衛(wèi)家是很低調(diào),但是低調(diào)和擁有權(quán)勢並不矛盾,由於皇帝的信重,衛(wèi)家在朝中軍中都有著深厚的勢力,加上無數(shù)用聯(lián)姻維係在一起的其他家族,當他們真的要做點什麼的時候,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困難。
而衛(wèi)衍,雖然他多年來幾乎像影子一樣站在皇帝身後,看起來仿佛從來沒有插手過朝政,也沒人看得出來,他在暗中影響過朝政,但事實上,他是站在這份權(quán)勢的最頂端。
那時候文官武官地位基本相當,而且皇帝既南征過,北伐之心又始終不死,武官在隱隱中,還蓋了文官一頭。
近衛(wèi)營大統(tǒng)領(lǐng),是一個正一品的武官官職,戍邊的幾位鎮(zhèn)守將軍雖然和他同列一階,不過按照外官不如京官的傳統(tǒng),雖然衛(wèi)衍統(tǒng)的兵沒有戍邊的將軍多,但是就算幾位鎮(zhèn)守將軍見了他,也要矮上半分。
所以這件事由他來出頭,的確最合適,隻要他不怕生前身後,為此擔上無數(shù)的罵名。
齊遠恆那日的擔心並不是杞人憂天,日後鬧得沸沸揚揚血雨腥風的烈帝篡史案,與此事有著莫大的關(guān)係。
畢竟,比起諂媚幸進這種涉及帝王私隱的指責來,“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於不義”這個罪名更光明正大更容易出口,還有一個更大的罪名,卻是涉及很多年後的另一樁事情,此時不需要多說。
話說衛(wèi)衍在齊遠恆那裏討得了主意,後來他又約見了幾位親朋好友詳談多時,到了四月十五望朝那日,他在金殿上當場向皇帝上了份折子,以北狄內(nèi)亂,恐流匪犯邊為由,請求皇帝派兵增援滁州。
此言一出,群臣愕然,景驪也愣在了禦座上。
這事衛(wèi)衍事前並沒有和他商量過,所以他一點都不知情。
衛(wèi)衍開了頭,站在他身後的武將們,也紛紛開口附和,眾人鄭重其事的模樣,仿佛不馬上增援,就會讓流匪竄入內(nèi)地造成大亂一樣。
“簡直和皇帝陛下一樣的無恥!”這是了解事情真相的大臣們,當時心中唯一的念頭。
但是他們知道是一迴事,在百官麵前當眾指責,又是另外一迴事,而且他們中間也未必心齊,有些人那時候隻是不願成為眾矢之的,才在議事的時候沒有開口支持皇帝,此時見衛(wèi)衍開了這個頭,最大的罪責已經(jīng)由他擔了過去,也開始附議。
既然有附議者,肯定也有反對者。
一開始,反對的那些臣子們,還比較冷靜,爭論的時候不去涉及增兵的真正目的,而是在那裏用無數(shù)事實說明滁州的兵力足夠了,增兵隻是浪費國帑,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者因為反駁的聲音太大,或者因為反駁的唾沫噴到了對方臉上,或者隻是受這熱烈的掐架氣氛影響,很快,關(guān)於增兵的爭吵開始跑題,後來,更多地是文臣武將之間矛盾的大爆發(fā)。
文臣武將的矛盾每個朝代都有,曆代的皇帝常常因個人的興趣,有的重文有的重武,或者因為信重的臣子屬於哪邊,總會有些偏愛,不可能永遠一碗水端平。
而且一般皇帝為了便於控製朝臣,沒去惡意挑撥文臣武將的關(guān)係,就算很厚道了,根本不會特意去調(diào)節(jié)朝中文武的矛盾,所以這由來已久的矛盾一旦爆發(fā),這場麵頓時火爆起來。
讀書人中總會出幾個敗類,或忘恩或負義或叛國或背主,本來也不算什麼,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不可能每個讀書人都是品德良好的,但是到了武將們嘴裏,就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讀書多是負心人”,譏笑文臣們聖賢書讀得再多,一旦遇事骨頭就軟了下來。
武將們信奉的是“功名但在馬上取,馬革裹屍酬壯誌”,不過到了文臣們嘴裏,他們就是一群粗俗好戰(zhàn)殘暴的莽夫,為了個人私欲就鼓動皇帝對外用兵,簡直都是無恥小人。
景驪一直沒有開口,隻是望著衛(wèi)衍,事實上也沒人給他開口的機會,吵到後來眾人上火,忙著攻擊對方,早就忘了去征求皇帝的意見。
衛(wèi)衍隻是說了一句話,就沒有再開口,縱使有人總是要把矛頭指到他身上,他也沒有再開口辯駁。
無論群臣說什麼,都沒有關(guān)係,他已經(jīng)給了皇帝出兵的最好理由,也讓皇帝擁有了一大批支持者,至於到了滁州,流匪犯邊這種小問題,相信難不住陳天堯?qū)④姟?br />
景驪使勁咳嗽了幾下,可惜陷入口舌之戰(zhàn)的眾人,都沒有聽見,隻有衛(wèi)衍似乎聽到了,往上麵抬了抬視線。
“你又何必?”景驪張了張口,沒有出聲,隻是無聲地用眼神問他。
“這是臣應該為陛下做的。”衛(wèi)衍同樣沒有出聲,隻是望著皇帝,無聲地笑了笑。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錯,因彼此之間太過熟悉,光憑眼神他們就能明白對方未出口的那些話語。
望著衛(wèi)衍那雙堅定的眼眸,景驪隻能苦笑,再苦笑,很久以後,他才下定了決心。
“夠了,諸位都是國之重臣,在金殿上如同潑婦罵街一般吵鬧,成何體統(tǒng)?”
皇帝的厲聲訓斥,終於讓熱血上湧的眾人,稍微冷靜了一點,重新分列兩班站好,不過依然有人猶如好鬥的公雞一般,在隊列中恨恨盯著對方,隻要有合適的機會,肯定還要掐上一架。
“剛才永寧侯所言極是,滁州兵力孱弱,應對大量流匪,朕心堪憂,兵部擬個章程上來,準備增兵事宜。”
“陛下,滁州那邊還沒有急報傳來,是不是再等等?”依然有人不死心,想要勸皇帝改變主意。
“混賬話,救兵如救火,既然朕與爾等都看出了這番憂慮,豈可因未收到急報而拖延行事?
若到時候邊疆有失,這責任是你來負,還是朕來負?”
皇帝這話是赤裸裸的誅心之論,那名臣子小胳膊小腿的,怎敢擔負起這麼大的責任,當下隻能緊緊閉上了嘴巴。
不過那位臣子都能想到這個問題,齊遠恆豈會想不到,早在前些日子,衛(wèi)衍就按齊遠恆的建議,給滁州那邊去過書信,估計這時候陳天堯?qū)④姷募眻笠苍摰搅恕?br />
果然,過了幾日,兵部就收到了滁州急報,請求朝廷增兵滁州,理由和衛(wèi)衍在殿上說的一模一樣,也是“恐流匪犯邊”這五個字。
至此,增兵一事終成定局,至於到底需要增兵多少,那就是皇帝陛下說了算了。
這就是景烈帝第一次北伐的出兵真相,不過在景史上,留存於世的出兵理由,卻隻剩下了“流匪犯邊”這四個字,對這場金殿上發(fā)生的風波,更是一字未提。
這到底是在烈帝的授意下書寫的,還是後來宣帝的改動,或者幹脆是兩帝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兩帝在篡史上,都幹得相當順手是可以肯定的,把這事隨便按到他們哪一個頭上,都算不上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