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監門前有一個小屋子,是專門接受各地運來的材料的。偶爾有信件,也會一並接收。
這幾天賀平安天天往小屋子跑,一次次的問屋子裏的老伯,“有沒有我的信啊。”
一趟趟跑的老伯都煩他了,於是,他的信也終於到了。
賀平安拿著信,來到軍器監側房的一間小書房。
拿來小刻刀,一點點的把信封裁開。
掏出信,迫不及待的讀完。讀至最後一句,展眉,笑了。
平安趁中午午飯的時間跑出軍器監。
陸沉說自己這幾天都在樞密院,平安要去找他。
結果樞密院門口的侍衛不讓他進,解釋了好久也沒用。
幸虧碰上了謝東樓,謝東樓領著賀平安進去,笑道,“你找晉王?”
“嗯……”
“你找他幹什麼呀?”
“……不幹什麼。”
由於謝東樓正是樞密院的二把手,於是並沒有通報,他帶著賀平安直接走到了後院的軍事重地。
嘩啦門一推開,二十多個將軍刀都拔出來了。
一群人一臉緊張的盯著謝東樓與賀平安。
陸沉皺眉,“謝東樓你會不會敲門?”
謝東樓笑道,“我還不是想給你個驚喜。”
陸沉望著躲在謝東樓身後的賀平安,“什麼事?”
“我、我……”賀平安望著二十多個拔刀漢子,完全說不出話來。
陸沉站起來,走到賀平安跟前。領他去無人的迴廊裏。
皺眉,“到底什麼事,現在說吧。”
賀平安說,“呃,突然不想說了。”
陸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心道這家夥真難伺候,於是轉身離開。
“陸沉。”賀平安喊道。
“嗯?”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再跟你說。”
賀平安想,站在夜晚的汴河上,有了月亮與岸柳作幫襯,似乎才好開口些。
“晚上我不一定能去吃飯。”
“今天又有公事?”
“嗯。”
“一點時間也擠不出來了?”
“不一定。”陸沉道。
陸沉這天要去圍剿刺客,大概一下午就能結束戰鬥,但也不排除意外情況發生。
看著賀平安的樣子,好像真的有話要對自己說。
“現在真的就說不成?”陸沉道。
“呃……”
望著他尷尬的樣子,陸沉道,“那這樣吧,晚上你還去州橋等我,等到戌時如果我還沒出現,你就迴去。”
平安點點頭,“好。”
賀平安走了,陸沉帶上人馬開始行動。這次不需要拷問,隻要保證沒有漏網之魚就好。於是要速戰速決。
漠北人的據點建在京城一處茶樓,那茶樓生意很好,每天進進出出幾百人,即使漠北人混雜其間也很難引起人注意。
陸沉的計劃是先派幾人裝成茶客,潛入茶樓,等到確定名單上的人的位置之後,放信號,暗衛分兩隊行動,一隊衝上茶樓抓人,另一隊封鎖整條街,防止漏網之魚。
整個計劃進行的很順利,不一會,陸沉就控製了整個茶樓。
但就在這時,忽然四麵弓箭齊發。許多蒙麵人從四麵八方衝進來。
包圍反被包圍,陸沉意識到,計劃敗露了。
然後他又意識到另外一件事,這群漠北人準備的很不充分,應該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情報,此時隻得奮力一拚。
——也就是說,有人告密了。昨天的犯人恐怕還有漏網之魚。
昨天的漏網之魚,正是小啞巴,阿娜。
她連夜跑迴總據點,向二頭領報告。
可是那時候陸沉已經派了人來茶館盯梢了,如果逃跑隻能引得大軍追捕。倒不如將錯就錯,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實際暗地做布置。
整個茶樓都成了戰場,陸沉身邊五個護衛被射死了四個,隻能自己拎起長槍上了。從三樓一直殺到一樓,望著天空中日落西山,鮮血四濺,陸沉想,看來今天賀平安是白等自己了。
一直戰鬥到三更半夜,期間還派了禦林軍前來助陣,圍成鐵壁銅牆,進行剿殺。四處血肉橫飛,死傷無數。直到兵器相接聲漸漸稀落,最後一個領頭的髯虯大漢被眾人圍起來用長槍捅個血肉模糊,這仗,才算是勝了。
侍衛把一具具屍體排列在街邊,找來那兩個幫漠北人做事的奸細一一辨認。
最後統計出來,逃跑了三人。
其實逃跑了四人,但是這兩個人不認識小啞巴。
陸沉皺眉,還得繼續懸賞,一定得一網打盡。因為過一段時間自己就離開京城了,萬一到那個時候死灰複燃,漠北人再來個釜底抽薪,後果不堪設想。
天已經黑透了,這天沒有月亮,天空中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衝刷著陸沉身上的血跡,染了一地的絳色。
陸沉活動了一下腿腳,右腿被撞了一下,這會兒生疼。
雨下的越來越大了,一串串砸向地麵,匯聚成川流不息。
侍衛拿來一把傘給陸沉舉著。陸沉自己接過傘,說道“你們都迴去吧。”
然後一個人在路上搖晃著,他走得很慢,走得一瘸一拐的。
路麵上空無一人,燈火也一盞盞熄滅,一片漆黑。
也不知道為什麼,陸沉覺得賀平安應該還在等他。
因為他每天都在等他,不管自己交代過沒交代過。
走到州橋,繁華的夜市早已散盡。
然後便看見岸柳旁那一抹淡淡的白。
遠遠地望著,隻有拇指大小的一個小人影
撐著把白傘,一襲的白衣,微微探著身子,朝著陸沉每天出現的那個路口張望著,腰間掛著的白瓷兔子晃晃蕩蕩。
可是今天陸沉走的是另一條路,於是,是他先看見的賀平安的背影。
雨聲太大,於是,陸沉都走到跟前了,賀平安還沒聽見,還在朝著另個方向仔仔細細的張望著。
陸沉就喜歡他這個模樣。
從身後,緊緊的摟住了他的腰。
一襲幹幹淨淨的白衣被粘上血色。
賀平安驚唿一聲,然後反應過來。
撫著那雙扣在自己腰間的手,笑了。
“你來的也太晚了吧。”賀平安道。
“我不是說過,過了戌時就不必等了。”
“反正我也把你給等來了呀。”
其實過了戌時,賀平安也覺得自己該走了,但是他又想,說不定再多等一小會陸沉就來了。
他總是怕自己一轉身,陸沉就來了。於是多等了好幾個一小會兒。
漸漸的等來了一場大雨,漸漸的等的路上一個人都沒了。他想,既然已經等了那麼久,不繼續等下去就可惜了。
然後,一直等到半夜。等到一雙手從背後攬住了自己。
陸沉順手把自己的傘扔到了河裏。
賀平安愣愣看著他。
陸沉說道,“我沒勁了,你給我打傘。”
“哦。”
賀平安撐著自己那把白紙傘,打在兩個人頭上。
傘很小,於是兩個人各濕了半邊肩膀。
賀平安問,“陸沉你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
陸沉眉毛一挑,“是打仗。”
“那你受傷沒?”
“沒有。”
“胡說,你身上全是血。”
“都是別人的。”
“那腿怎麼還瘸了?”
“老毛病,下雨天就會瘸。”
最後,賀平安問道,“死人了吧……”
“嗯。”陸沉點點頭。
“賀平安,今天你想跟我說什麼?”陸沉問。
“呃……怎麼說呢。”
陸沉看著賀平安撓了撓腦袋。
“我說了你肯定說我胡扯。”
“啥?”
“但是我是認認真真想過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陸沉微微皺眉。
“就是……就是……”
賀平安低著頭,走過一排排岸柳。這天沒有月亮,沒有煙花、也沒有小商小販的吆喝聲做掩護。
隻有傾盆大雨在一直下,隻有他們二人在汴河邊上晃蕩。
陸沉認認真真的看著他,仿佛說了什麼都沒辦法雲淡風輕的糊弄過去。
“就是……我們成親吧。”賀平安說。
他看看陸沉,沒一點反應,繼續安安靜靜地走著。
情況和自己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特別想得到一個迴複,行或者不行、好呀或者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可是陸沉就是沒反應。
“其實不用讓其他人知道,我們可以默默的……”賀平安補充道。
還是沒反應……
幸虧雨下的很大,賀平安想。
兩個男的是不是真的就不能成親?賀平安想。
明明是認認真真考慮了好久的……
在賀平安看來,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就是應該成親的。
不能有一絲的猶豫,不能進進退退反反複複,不能曖昧、不能遮掩、不能權衡利弊、不能偷奸耍滑。喜歡了就是喜歡,喜歡了就要認認真真考慮一輩子的事。
雨水順著堤壩流入汴河,空氣中透露著一股幹淨清涼的味道,整座城池都被洗涮了一遍。
最後,陸沉說道,“八抬大轎我是沒臉去準備的,頂多就是拜堂。”
平安的心裏動了一下。然後,一種溫暖的東西從最深深處一點點的溢了出來,浮現在臉上。他瞇起了小鳳眼兒,嘴巴彎成一個淺淺的弧度,笑得像吃了蜜一樣甜。
淅瀝的雨聲遮蓋了他的笑意,表情也朦朧的讓人看不清。
使他可以安安靜靜地獨享自己這份幸福。
“那陸沉,你知道該怎麼拜堂嗎?”平安問道。
“不太知道。”陸沉搖頭。
“……那是不是該找個人問一下。”
“別找人問,找本書查查就好。”
“哦……那衣服呢,好像還要帶個大紅花來著。”
“穿平常衣服不就行了。”
“不行,我找人去做。”
“京城的裁縫店都會登記客人姓名,會被人發現的。”
“那我跑鄉下找人去做。”
“……”陸沉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做衣服……你不是打算帶個鳳冠穿身女裝跟我成親吧。”
“胡說,我是要做兩身男裝的。”平安說道,“而且即使是做女裝……也應該是你穿。”
“嗯?”陸沉一揚眉毛。
“因為我是相公你是娘子……”賀平安默默道。他在心裏定下了的,自己一定是相公,因為自己天天出去都是幹正事的。陸沉這樣天天做飯,還會縫衣服的就應該是娘子才對。
“你這家夥是想造反?”陸沉道。
賀平安嘴硬道,“你就是我娘子。”
陸沉懶得和他吵,但是暗暗的記下了,心道,上了床就讓你知道誰是相公誰是娘子。
由於平安打傘打得歪歪扭扭心不在焉的,二人迴到王府的時候早就成了落湯雞。
換衣服的時候陸沉問道,“對了,這事你家人知道嗎?”
“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小平安迴答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
陸沉想,如果他家人一直不願意,他還會跟著自己嗎?
“沒辦法……”平安無奈道。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對爹娘很不負責,卻也無可奈何。
因為陸沉快走了。因為人一輩子隻能喜歡一個人。
“對了陸沉。”賀平安道。
“嗯?”
“上個月我給我娘寫信,告訴她,我有喜歡的人了……但是沒敢告訴她你是男的。然後今天我娘的迴信到了,你猜她說什麼?”
“什麼?”
賀平安笑了,說道,“她說,願我這一輩子隻喜歡這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