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沉收到第十二封信的時候,他終於可以迴江南了。連京城都沒去,直接從西夏趕到金陵城。
那天天氣好,陸沉牽著自己跑瘦了的老馬走進江南小巷。一排排的小店鋪賣著各種雜貨,陸沉在倒數第二家停下。
賀平安正站在店裏和人討價還價。一雙上翹的小鳳眼看起來很精明,懷裏還抱了個大算盤,腰間的小錢袋和白瓷兔子掛墜叮叮鈴鈴的。
“十五文,少一文我都不賣!”
“十文!”
“十文你上哪買這麼漂亮的小鴨子?”
“十二文!”
“成交!”
然後平安低著頭開始打算盤,算這天自己一共掙了多少。
打著打著就突然眉開眼笑。
陸沉看著他那個蠢樣子,突然覺得這人好像變了。以前的平安是不會和別人討價還價的。
陸沉走上去叫了一聲平安。
賀平安抬起頭看見了陸沉。
短短一瞬間,眼底裏便閃過了無數種光。
然後忽然又笑了。
平安問,“這位客官想買什麼?”
陸沉問,“你有什麼?”
“且隨我來。”平安帶陸沉進裏屋。
地上擺滿了根雕,平安一一介紹,“這個是馬山封侯、這個是五子登科、這個是百卉含英……”
陸沉蹲下身子一個一個的看,他每看一個,平安就在旁邊給他介紹寓意。態度正經得很,就像對待每一個客人。
陸沉想,果然是變了。若是以前,早就哭著撲上來了。現在居然還沉得住氣跟自己玩不認識。好,他想玩就陪他玩。
陸沉正想著,突然發現自己袖子有了一點痕跡。原本黑色的衣衫染上了一滴重墨色。
然後又是一滴。
透明的液體打在袖子上,顏色便深了。
陸沉抬頭,正望見賀平安哭了。
平安說,“一年了,你連一封信都不迴我。”
陸沉說,“我怎麼能給你寫信,我從來不給人寫信。”
陸沉每天能收到上百封信,但是身邊的人都知道他不迴信,因為他寫字隻用清水。若是突然給平安迴信,有些人都能猜到這封信很重要了。
陸沉不能冒這個險。
“胡扯,你當寫字先生的時候一天就寫幾十封。”
“那不一樣……”
“對了賀平安,你不要做木工了。”陸沉道。
“那我幹啥?”
“和我去賣布。”
“賣布?為什麼賣布?”
陸沉說,“因為你不是說了,要天下人人懂陣法、會機巧。”
平安一聽就笑了,“你還記得。”
“我自然是記得。”陸沉說著,找來紙筆把自己的計劃一步步寫給平安看。
“關於賣布,首先便是製作織機的問題,至少達到一千臺的規模。然後是雇傭人工,你說新織機和舊織機的用法完全不同,需要教人用,同時聘請工匠做修護。也就是說前兩年我們是掙不到錢的,還會賠錢。但是第三年情況會完全扭轉,我們會代替江南織造成為最大的紡織行。這時候就要考慮運輸了,如果運輸線暢通,我們甚至可以和京城織造總局抗衡。賀平安,你會不會造跑得快點的車?”
平安點點頭。
“江南到京城,幾天能跑到?”
“十天。”
“那車好做出來嗎?”
“不好做……”
“不行,你得想辦法讓它好做,要讓每個工匠都能做出來。”
平安點點頭。
“然後就是海上那條線了,絲綢銷往琉球諸國利潤可翻十倍,但是海路兇險,船一翻便是血本無歸。我需要抵得了大浪的船,同時成本不能過高。”
……
陸沉就這樣講了很久。
平安問,“那我們以後就是做生意賺錢嗎?”
“是。”
“那怎麼讓大家都懂機巧呀?”
陸沉道,“織造廠需要很多人工,若想代替江南織造,織工起碼達到一萬人的規模,這樣,就有一萬人懂得織機這門機巧了,還有造車造船這些行業都需要人工維持。我們的生意做得越大,天下懂機巧的人就會越多。而這些人原本出身農民,此刻轉變成工匠。隨著工匠越來越多,天下的形勢也會逐漸發生改變,機巧的地位會越來越重要,甚至可以和如今這個以儒學主導的天下抗衡。”
平安聽陸沉說完,雖然似懂非懂,但是心裏莫名其妙的踏實極了。他問,“陸沉,那需要多少年才能讓人人懂陣法、會機巧呢?”
陸沉說,“我們有生之年應該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啊……”
“但是幾百年以後的人就能看到了。”
人的性命隻有幾十年,隻夠做一個開始。之後,還會有幾百年的動蕩、一代代人的奮鬥與孤注一擲、以及那些精彩絕妙的故事……
但是你和我,安安靜靜地生活在這江南小巷子裏,作為整個故事的起點,這已經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了。
“幾百年……”平安道,“那陸沉,是八百年還是五百年?”
“我哪知道。”
“嗯,那就是八百年吧。”心裏想著自己做得會是一件八百年的大事,平安很高興。
“陸沉你說八百年以後的人還會記得我們嗎?”
陸沉說,“應該記不得了,有這麼多王侯將相都記不過來,誰會記得兩個商人。”
然後平安覺得有點失望。他忽然想,人的一生還真短呀。
但同時也很長。
長到足夠做那麼多事呢。
從素不相識愛到百轉千迴柳暗花明。
陸沉突然扛起賀平安就走。
“咦咦咦你幹什麼!”突然就頭朝下的小平安吃驚問道。
“吃飯。”
“放我下來,街坊會看見!”
“看見就看見。”
“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你把我扛起來是幹嗎……”
“我想你。”
然後平安就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傻笑了。
後來呀,大家都知道寫字的陸先生和箍桶巷的小木匠是一對兒了。
後來的後來,賀箏也知道了。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係自然是少不了,陸沉說正好我們能住一塊了,然後他們就住一塊了……然後再過了幾年關係緩和,賀夫人給兒子說情、賀箏無可奈何隻得默認……這些都不是本文的重點。
我們重點來講一講羅敷姑娘的感受。
羅敷姑娘雖然聽說陸先生和小木匠有一腿了,但是還抱著“說不定是誤會,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情”的僥幸心理。
但是這天,羅敷姑娘在細細的小巷子裏遇見了迎麵走來的陸先生與小木匠。
狹路相逢勇者勝。
小木匠平安率先打招唿道,“秦姑娘好。”
羅敷愣了半天結巴道,“你、你們這是……”
平安突然一指陸沉,“這就是我娘子!”
對待情敵決不能手軟。
於是羅敷姑娘果然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直直看著陸沉,長眉深目,身形挺拔,腰間懸著一把長劍……
等到賀平安與陸沉走遠,羅敷姑娘還呆呆站在原地,然後世界觀開始劈裏啪啦的崩塌。
其實賀平安經常對人說陸沉是自己的娘子,陸沉從來不反駁他。因為陸沉覺得與平安爭論誰是相公誰是娘子就像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樣無聊。
陸沉想,白天他喊自己幾次娘子晚上就要他幾次。
然後等過了幾天,羅敷姑娘心態平靜了,她還是不能接受……她想不是賀平安在開玩笑就是自己幻聽了。嗯,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太奇怪了……
直到她一次又一次的遇見上街買菜的陸沉、買布打算縫衣服的陸沉、與一群大嬸討論織布技巧的陸沉……
後來羅敷姑娘再遇見賀平安與陸沉走在一起都會一種難以言說的別扭感。再突然腦補一下陸沉小鳥依人的靠在賀平安肩上……簡直慘不忍睹無法直視。
由於把攻受關係搞反了,羅敷姑娘被困擾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