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還沒來，就已經(jīng)有不下三個人給邵勳提前通風(fēng)報信了。
“現(xiàn)在可稱郎君一聲‘君侯’了�！焙惓峭獾能姞I中，盧誌笑著行禮。
君侯乃漢時對列侯或尊貴之人的一種敬稱，魏晉襲之。
如，曹丕就曾言：“近日南陽宗惠叔稱君侯昔有美玦，聞之驚喜，笑與抃會�！�
可見一斑。
“何須如此？”邵勳連忙拉住盧誌，鄭重迴了一禮，道：“國事悉委於君矣。”
“諾�！北R誌恭聲應(yīng)下。
他知道，“國事”並不單單指那一千四百戶食邑。
魯陽是有縣令的，即縣令、侯相並存。
就像王國很可能也有太守，即太守、王國內(nèi)史（王國相）並存。
國朝有製，封爵之人隻能得食邑租賦的三分之一。
邵勳受封魯陽縣侯，食封一千四百戶，那麼盧誌作為侯相，隻能管那一千四百戶，且隻能取租賦的三分之一——東晉時變成九分之一。
王國內(nèi)史、公侯相理論上有監(jiān)察宗王、公侯的任務(wù)，因為他們是朝廷命官，與宗王、公侯沒有關(guān)係。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就如今的情形看來，內(nèi)史、公侯相漸成私人，這是達(dá)官貴人侵奪朝廷權(quán)力的結(jié)果。
地方上的太守，往往鬥不過王國內(nèi)史。
縣令，基本玩不過公侯相。
盧誌的任務(wù)，就是想辦法搞定魯陽縣令，逼其就範(fàn)，慢慢侵吞魯陽全縣，將其化為私域。
這個任務(wù)不難，他已經(jīng)想好招了，保準(zhǔn)把縣令惡心得不行，最後隻能屈從。
邵勳躊躇滿誌，他現(xiàn)在差不多有大半個郡的地盤了，如果把梁、魯陽二縣、諸莊園塢堡都算上的話。而且，這大半個郡的百姓多是他親自拉來安置的，就資源的收取、使用來看，效率極高，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出一個郡，接近兩個郡。
有些朝代，二十戶人才能養(yǎng)一個脫產(chǎn)職業(yè)士兵。
有些朝代，五戶人就能養(yǎng)一個，戰(zhàn)鬥力還很不錯。
區(qū)別在於前者的租賦不一定收得上來多少，後者則把大部分剩餘資源收上來了，並投入軍隊建設(shè)中。
本君侯，也要起勢啦。
邵勳滿意地與盧誌對視一眼，又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九月初一，太傅軍令下達(dá)，限期十日之內(nèi)，諸郡兵、牙門軍及部曲離開邯鄲，返迴各自駐地。
邵勳當(dāng)然要拖到最後一天。
八月底的時候，他已揀選五百牙門軍並一千丁壯，護(hù)送一批征來的財物、器械送往梁縣——尤其是器械，他誰都沒給，養(yǎng)的私兵越來越多，訓(xùn)練損耗很大，比如庫存的弓弦都快用完了，急需補充。
在河北搜羅的第二批工匠近百人，一並發(fā)迴。
如今還剩十天時間，他自然不會放過，不趁機多搞點東西，對得起這趟出征？反正河北素有富裕之名，我來幫你們與河南人“均貧富”。
重陽節(jié)這天，天使至邯鄲，當(dāng)場宣讀了封侯之命，眾皆恭賀。
邵勳趁機打聽了一下，茍晞受封東平郡侯、撫軍將軍、都督青兗諸軍事。
茍晞一戰(zhàn)得了一個州，我隻得一個縣，司馬越對茍晞這麼信任？
嗬嗬，無所謂了。司馬越的信任從不能長久，他和茍晞絕對會翻臉。
是日全軍大酺，好好吃了頓酒肉。
九月初十，搜羅了最後一批錢糧後，大軍離開邯鄲，班師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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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山野之中，劉淵放下手中的騎弓，有些遺憾。
這是一把與邵勳所用一模一樣的角弓，本就是雌雄一對。贈了一把出去，自己留用一把，今日有降人前來，提及河北戰(zhàn)事，劉淵想了許多。
用弓之人，起勢了啊。
“四方豪傑皆來相投，孤喜不自勝。”他收拾了心情，看向劉宣等人。
漢國此時的製度，是有點“反潮流”的。
其國以丞相、禦史大夫、太尉為百官之首，此為漢代三公，與魏晉時尚書臺掌核心權(quán)力的製度大為不同。
漢國丞相是右賢王劉宣，太尉是左於陸王劉宏，禦史大夫本給了劉淵曾經(jīng)的老師崔遊，但人家“固辭不就”，後來給了匈奴貴族唿延翼（劉淵嶽父）。
“大王，勒一來便立功，或可封其為王。”丞相劉宣答道。
其實早就私下裏商議好了，這會就是走個過場罷了。
站在一旁的石勒聽後，感激涕零，直接跪了下來，道：“漢王厚賞，寧不以死相報耶！”
同時暗忖，漢國就是大方。
劉元海尚未稱帝，不過是“漢王”而已，卻肯封我為王，是何道理？
當(dāng)然，他也不是沒立功勞。
從河北帶過來的數(shù)百騎就不提了，在途經(jīng)上黨之時，利用祖父耶奕於、父親周曷朱結(jié)識下的老關(guān)係，說得部大張督、馮莫突等人來降——一部之長，俗稱“部大”。
這就是父祖餘蔭。
好似中原的所謂寒門，有的寒門子弟窮得吃不上飯了，但他卻可能認(rèn)識大人物，有父祖時代存留下來的老關(guān)係，這是很多富甲一方的豪強都極為羨慕的。
“那就封輔漢將軍、平晉王。”劉淵高興地說道：“督可為親漢王，莫突署都督部大�！�
“臣叩謝大王隆恩�！笔铡埗健ⅠT莫突三人齊聲喊道。
兩個親王、一個都督，確實大方啊。
“張督、馮莫突，你二人部眾歸平晉王節(jié)製，不得有誤。”劉淵看向二人，又道。
“遵旨�！倍藨�(yīng)下了。
石勒大喜。
他之前隻不過是勸說二人降順漢國，但並不是他們的上司，撐死了算同路人罷了。今有漢王旨意，當(dāng)可以數(shù)百老兄弟為骨幹，統(tǒng)禦此數(shù)千羯眾。
“烏桓張伏利度有眾二千，壁於樂平，孤屢招，不能致�！眲Y又對石勒說道：“你若能勸其來降，部眾亦歸汝統(tǒng)領(lǐng)。”
“臣遵旨�！笔諠M懷信心地應(yīng)下了。
在河北被茍晞打得如喪家之犬，惶然間投奔漢王，卻時來運轉(zhuǎn)了？
一下子得了大幾千部眾，其中還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騎兵，這一趟來得值了。
當(dāng)然，對劉淵而言，他也沒什麼損失。
張督、馮莫突之前一直在上黨，乃晉屬胡部，與他沒關(guān)係。他們能來，一者有晉國官吏欺壓的因素在內(nèi)，二者有漢國聲勢愈壯的原因，但石勒的功勞也不可忽視。
烏桓張伏利度更是不願投漢，石勒若能說其來降，那是他的本事。
漢國就是這樣，高官顯貴，能者居之。
誰能拉來兵馬，誰就可當(dāng)官、當(dāng)大官。
邵勳若能帶著他的兵馬來投，給個“輔漢王”、“忠漢王”又能如何？
“起來吧�！眲Y雙手虛扶，道。
石勒等人趕忙起身，畢恭畢敬。
劉淵舉步向前，在飄滿落葉的河穀間徜徉。
遠(yuǎn)處是連綿的群山，迴蕩著悠遠(yuǎn)蒼涼的牧歌。
他歎了口氣，這個國家終究還是以匈奴為主，野蠻、愚昧、兇殘。
他曾經(jīng)想過改變。
匈奴將喬晞攻西河郡，執(zhí)介休令賈渾。
賈渾不願投降，大罵：“吾為晉守，不能全之，豈茍求生以事賊虜，何麵目以視息世間哉！”
晞大怒，將殺之。
晞將尹崧勸他不要殺人，可慢慢軟磨硬泡。之前大漢攻略四方，抓到了不少晉國官員，有人一開始不願投降，但關(guān)的時間久了，就會有一些人改變想法。
人才難得啊。
晞不聽，終殺之。又見渾妻宗氏貌美，欲納之，宗氏怒罵，再殺。
想到這裏，劉淵歎了口氣。
他當(dāng)時就將喬晞?wù)俎�，削奪兵權(quán)，降秩四等，並收葬賈渾夫妻。
但大漢國內(nèi)，又豈止一個喬晞？
有些事，他也沒辦法違逆所有人。
隻能一聲歎息了。
石勒站在太尉劉宏、丞相劉宣、禦史大夫唿延翼、大鴻臚範(fàn)隆、太常朱紀(jì)、黃門郎陳元達(dá)、崔懿之、建武將軍劉曜等人後麵，默默跟隨，卻不知道漢王在歎息些什麼。
“石卿�！眲Y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石勒。
眾人立刻讓至兩旁，石勒近前，道：“大王。”
“卿從河北來，可知當(dāng)?shù)貎?nèi)情？”劉淵問道。
“迴大王。”石勒沉穩(wěn)地說道：“河北幾經(jīng)戰(zhàn)亂，已十分空虛。鎮(zhèn)壓義軍者，多為外來之客兵。然客兵必返，此時便是機會了�！�
“唔。”劉淵有些意動。
大漢終究是要開疆拓土的，但對於接下來的擴張方向，臣子們卻意見不一。
有人主張攻晉陽。
有人想要打關(guān)中。
有人想入河北。
還有人攛掇著南下洛陽，試探下晉國還有沒有能力守住國都。
劉淵思來想去，始終沒拿定主意。
河?xùn)|有山河之固，易守難攻，又可四處出擊，究竟選哪個方向，確實不好遽下決策。
“大單於不可！”太尉劉宏急道。
劉淵看了他一眼。
劉宏連忙改口道：“大王不可。河北乃重鎮(zhèn)，晉廷焉能坐視？不如先全取並州之地，再論其他。”
劉淵微微頷首。
是啊，肘腋之地尚未掃清，又如何對外出擊呢？
這個肘腋之地指的是平陽、河?xùn)|等郡，而不是晉陽。
並州刺史劉琨壓根沒幾個兵，無力牽製漢國大軍。但你若主動打晉陽，他可能會招來拓跋鮮卑相助。
鮮卑兇猛，戰(zhàn)力強橫，漢國已經(jīng)吃過虧了，暫時不宜動晉陽。
反正劉琨也不會主動來打他，大家相安無事即可。
石勒在一旁默默觀察，並仔細(xì)分析漢國君臣的對話，頃刻之間，他似有所悟，立刻說道：“大王，晉國朝堂多酒囊飯袋，何懼也？”
“哦？”劉淵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道：“東武陽、陽平數(shù)戰(zhàn)，卿與汲桑大敗虧輸。肥鄉(xiāng)之役，材官將軍邵勳俘殺萬餘眾，追亡逐北。晉國朝堂，顯然不全是酒囊飯袋吧？”
石勒聞言一笑，道：“茍晞、邵勳素為士人所鄙，我料司馬越、王衍之輩難容。今二人或已班師，河北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可任大漢鐵騎驅(qū)馳，再無敵手。臣不才，願領(lǐng)本部兵馬東下太行，為朝廷取河北諸郡�！�
劉淵想了一會，點頭應(yīng)允道：“可�！�
反正是羯胡兵眾，死不足惜。
石勒願帶著他們?nèi)ズ颖保蔷腿ズ昧恕?br />
“臣領(lǐng)旨�！笔諌鹤�(nèi)心的激動，應(yīng)道。
他就像一個輸光了錢的賭徒，沒想到才過半月，便天降橫財，囊中複豐。
正好再去賭一把！
“石卿取河北，正可為朝廷牽製晉國兵力�！眲Y看向諸位臣子，道：“爾等不得怠政，宜速速積聚錢糧器械，來年孤要親征平陽�！�
“臣遵旨。”眾臣齊聲領(lǐng)旨。
劉淵一一掃過眾人的麵龐。
國家草創(chuàng)，虛位甚多，官員都湊不齊啊。
數(shù)年來他一直禮賢下士，奈何應(yīng)者寥寥。如果能取下平陽、河?xùn)|二郡，想必聲勢更大，或有更多人來投。
“範(fàn)卿�！眲Y又道。
“你再跑一趟中原吧�！闭f完，劉淵走到他身前，低聲耳語補充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