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公家中陳設(shè)委實粗陋了些。」明暗不定的燭火中，司馬衷有些驚訝。
「奢則不孫，儉則固。」顏含一臉正色道：「異日太子登基，當(dāng)以儉樸為要。臣未聞上儉而下不豐，欲寡而下不給者。江左雖言中興，然內(nèi)有權(quán)宦，外有國賊。洛陽父老翹首以盼，北地華夷引頸而望，殿下當(dāng)慎之、誡之。」
司馬衷目瞪口呆。
怪不得東宮僚屬都不太喜歡顏含呢。他是太子，上門剛說一句話，還是好心，結(jié)果就引來這麼一通訓(xùn)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太子少傅呢。
不過「江左中興」以後，司馬氏確實更習(xí)慣「麵刺寡人」了。顏含這麼說，
他就隻能生受著。
「顏公所言甚是。」司馬哀笑道：「今後國事多多仰仗顏公了。」
顏含麵色沒有太多變化，轉(zhuǎn)而說起了正事：「入蜀之事，早該為之了。邵賊欲南下江東，荊襄、合肥、廣陵三路難矣，其或自散關(guān)南下，入漢中，攻巴蜀。
盡得蜀地後，再與南陽、新野之兵聯(lián)合，夾攻襄陽、江夏、江陵，荊州一去，湘州勢不能獨守。如此，江東危矣。」
司馬衷聽得有些緊張，連忙問道：「偽成一一成國可能抵擋邵兵？況李賊亦是可恨，奪我魏興郡，以致其落入邵賊之手。」
梁州諸郡，除了為氏成攻取的外，其餘都心向司馬氏。然荊北、梁東拉鋸多年，有些郡縣就挺不住了。
如魏興郡被成國拉攏，降之。一年後，郡人不服，內(nèi)亂，殺太守歸晉。再一年，複亂，驅(qū)逐太守，歸梁。
新城郡被陶侃牢牢控製著，但更西邊的上庸郡就有點微妙了。
人家本來蠻忠心的，但就是看不到希望啊。雖然辟處山中，易守難攻，一般沒人料理他們，但時間長了，難免往襄陽輸送了許多財貨、丁壯，怨言叢生。
在魏興郡降梁之後，郡中不少父老起了別樣的心思，亦欲降之。
當(dāng)?shù)赜辛餮裕烘?zhèn)西將軍金正的使者自魏興南下，鼓動他們殺郡吏以降。
再這麼搞下去，大晉朝的梁州可就沒多少郡縣了。
對於鼓動梁東三郡叛亂的氏成，建鄴上下頗多痛恨，司馬衷也不例外。
不過，顏含卻有不同的看法，隻聽他說道：「殿下，此一時彼一時。交好李成，一者無需在梁、益二州屯駐重兵。二者可協(xié)力同心，王師於荊北抵禦邵賊，
李成則可專心守禦漢中，如此，三國鼎立之勢成矣。朝廷土斷、檢戶、練兵皆需時日，而今能不開戰(zhàn)就不開戰(zhàn)，五年之後，局勢或有大變。」
大晉朝現(xiàn)在是有益州的，治巴東郡。
此郡原屬梁州，晉惠帝太安二年、永興元年期間，因蜀中大亂，交通阻絕梁州刺史無法管理南部諸郡，遂將巴、巴東、涪陵三郡轉(zhuǎn)屬益州，以更好地整合蜀地殘餘資源，與李氏對抗。
隻不過，巴、涪陵、江陽等郡相繼失陷，最後隻剩了個巴東。
目前該郡「文屬益州」，實際上歸荊州管轄，蓋因其「據(jù)荊楚之上遊，為巴蜀之喉」，控扼三峽之險，頂著蜀東門戶，算是當(dāng)年夷陵之戰(zhàn)後吳蜀對峙的關(guān)鍵所在，故陶侃表母丘奧為益州刺史、監(jiān)巴東諸軍事，鎮(zhèn)守此地。
如果成、晉兩國不能握手言和，那麼遲早要在巴東交手。畢竟當(dāng)年夷陵之戰(zhàn)後，蜀國猶據(jù)有巴東，可遮掩門戶，今不在手，心實難安。
司馬衷聽顏含這麼說，心中讚同，於是追問道：「顏公以為，事能成否？」
「事在人為，總不能什麼都不做。」顏含歎了口氣，道：「況邵梁攻楊難敵甚急，將圖漢中，李氏寧不急耶？此間或有機會。」
司馬衷大大地鬆了口氣，道：「是極。邵賊若不能克合肥、襄陽，必圖漢中、蜀地，再順流而下，效當(dāng)年晉滅一一，古人舊事。李氏若知機，當(dāng)益兵漢中，修城防，免得為邵賊所趁。”
「若世間之人都如此知機，那倒能減不少紛爭了。」顏含意味難明地說道：「老夫年前就會啟程。殿下在京中，當(dāng)親賢者，遠(yuǎn)小人，孝事父母，友愛兄弟。如此，則國安祚長。」
司馬衷定定地想了許久。
他不傻，隻是習(xí)慣性聽從別人意見罷了，好壞還是分辨得出的。
顏含的意見和王導(dǎo)差不多，雖然他們兩人不是很對付。
北伐隻是說說而已，真正該做的是守禦。
守的時間越長，根本越穩(wěn)。
「受教了。」司馬衷起身一禮，道。
顏含受了這一禮，臉上終於有了點欣慰之色。
太子雖然有很多讓他不滿意乃至憤怒的地方，但並非昏之人。今時今日，
他已是最好的人選，沒辦法，相忍為國吧。
******
顏含很快就出發(fā)了，都沒和家人一起過年。
而今年的正旦，建鄴也頗為冷清。
元日那天，天子司馬睿與群臣共飲，氣氛還算熱烈，算是稍稍凝聚了下人心，鼓舞了下士氣。
但數(shù)日後，他就又迴宮中靜養(yǎng)了，隻有王導(dǎo)、劉、刁協(xié)、六壺、司馬美等重臣入宮奏對時才能見到。一般性的事務(wù)，外朝就處理了，反正這個天下有沒有他似乎都行。
太興二年（329），立春之日。
王導(dǎo)、王悅父子一時興起，各自寫了一堆「宜春」帖子，然後張貼於各處，
互相比較。
品評許久之後，王導(dǎo)倒背著雙手，在院中漫步徜祥，道：「今晨便出門，想必消息已傳出去了吧？」
「還不夠。」王悅說道：「今隻有十餘南渡士人耳。正月十五那天，兒約了吳地大族共宴，席間會談起北邊諸事。」
正如邵勳在建郵有耳目一樣，人家在北地也有消息渠道，
廣成會議，堂而皇之地鼓動北地士族南下建莊園，凝聚北地人心，削減度田矛盾，並將其力量整合起來，減少南征的反對意見，這種事當(dāng)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從正月開始，各種聚會清談之中，就要廣泛傳播此事，盡可能讓更多的人知曉。
邵賊想凝聚人心，江東亦可借此凝聚人心。
王導(dǎo)倒要看看，北人都要分食你們了，還有沒有人想不戰(zhàn)而降。
「如此一來，土斷、編戶、練兵的阻力也沒那麼大了。」王導(dǎo)說道：「國中便能安穩(wěn)一些。」
「其實還有隱憂。」王悅輕聲說道，
王導(dǎo)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隻道：「大郎過於憂心了。」
「瑯琊王·——」王悅道。
王導(dǎo)不答，隻看著院中竹木，許久之後問道：「瑯琊王成婚一年了吧，可有子嗣？」
「一妃四夫人，皆無所出。」王悅說道。
「無子嗣，何以為君？」王導(dǎo)搖頭道。
成婚一年，沒有子嗣不奇怪，一妃四夫人無人懷孕也勉強說得過去，畢竟才一年嘛。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就惹人疑慮了啊，誰敢賭？
反觀太子司馬衷，正妃誕下一女，妾室生下一子，雖同樣子息艱難，終究還是有後的。
兩相一對比，瑯琊王就算本事再強，沒有子嗣這一條就足夠讓他靠邊站了。
在這件事上，諸葛道明怕是也措手不及，王導(dǎo)都有點同情他了。
不過，說完瑯琊王司馬衝，王導(dǎo)又看向兒子，歎息一聲。
王悅臉色黯然。
他是嫡長子，成婚多年，同樣沒有子嗣。
世家大族子弟，不知道為何，子息艱難的比比皆是，以至於經(jīng)常過繼。
他已經(jīng)不再服散了。不過停散之後，身體每況愈下，稍有些風(fēng)寒，便頭疼腦熱，臥床不起，他可能已經(jīng)沒法為王家留後了，將來隻能從弟弟那裏過繼一個奉祠香火。
見大郎那個樣子，王導(dǎo)便不再多說了，轉(zhuǎn)而道：「淮南、廬江之事，你怎麼看？」
王悅平複了下心情，道：「山彥林治蕪湖，開辟汙萊，墾治良田，費神費力，怕是無力北上。縱有，也隻是小股舟師罷了，恐難以驅(qū)走胡騎。」
「土斷、檢戶是正事，山彥林其實是對的。」王導(dǎo)說道：「邵賊想必也看到了這點，故遣胡騎南下，四處襲擾，攪亂人心。若山彥林沉不住氣，將安置流民的錢糧用於軍爭，大舉北上，卻墮了邵賊奸計。」
「西府還是有能戰(zhàn)之兵的。」王悅說道：「其以祖約降眾七千為骨幹，另募流民、土人精壯數(shù)千，耕種之餘，多番操練，渡江北上之後，輔以水師，或有所獲。」
「山彥林非莽撞之人。」王導(dǎo)說道：「其或會北上，但以安撫人心為主，未必願意以短擊長攻鮮卑胡騎。如此也好，先堪堪穩(wěn)住局麵，安頓好百姓，操練好兵馬。無兵無糧，如何久持？」
王悅了然。
蕪湖現(xiàn)在算是山遐的「老巢」了。
那地方他去過一次，地域廣闊，但渺無人煙。
境內(nèi)森林湖沼一處連著一處，仿佛無窮無盡般。自春秋時就開發(fā)了，可至今成果寥寥，人口也很少。
朝廷僑置譙國於蕪湖縣，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地方罷了。
年前，山遐上書，請於蕪湖僑置淮南郡壽春縣，以安置去年遷走的淮南百姓，朝廷許之。
也就是到了這會，蕪湖才迎來了巨大的機遇。
一萬多戶百姓湧入，分作二十餘鄉(xiāng)，各自墾荒，全靠宣城、丹陽等郡接濟，
可謂難矣。
至少要到明年秋收之後，蕪湖才能勉強自給。
至於為征戰(zhàn)提供資糧，還得再等。
「先過完這個年吧。」王導(dǎo)拍了拍兒子瘦削的肩膀，輕聲道：「去陪陪你母親。」
王悅走後，王導(dǎo)繼續(xù)在院中思索。
良久之後，他決定趁著年節(jié)閑暇，多寫些信，發(fā)往江東大族，向他們詳述邵賊南下後的利弊，堅定其抵抗的決心。
邵賊從未將你等放在眼裏，今更要分食爾等資財、田地、人丁，以安撫其部眾，何去何從，宜細(xì)思之一一這便是今年宣傳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