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去國多年,北地民人竟然————」司馬哀已經從船首迴到了船艙內,心情很不好。
武陵王司馬晞、會稽王司馬昱和他同乘一船,此刻也在座。
堂堂天子,雖然已經亡國了,但竟然不能獨乘一船!而且這船還很小,他住一間房,兩位宗王就隻能擠另一間了。
其他宗王也陸陸續續被北送了。
瑯琊王司馬衝這會已經到了汴梁。
譙王司馬無忌西逃至蕪湖一帶,又累文餓,拿馬匹與村民換幹糧時被認出,
遂就擒,被押送至官府換賞。
至於說譙王為何不在野外找東西吃,那是因為他不會啊!事實上即便是獵人也不願意在野外長期生存,若不攜帶農具、種子、工具、火種之類進山種地,普通人十個有七八個會餓死。
西陽王被劉群移交給梁軍,濟陰王司馬衍被擒於自宅,汝南王司馬義出逃途中被抓。
這四位宗室擠一條船。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宗室,幾乎被一鍋端了。
這會司馬衷哀歎,司馬昱戰場受傷後不愛說話,隻能由司馬晞來接茬了,即便他剛剛得知生母上吊自殺的消息,心情不好。
隻聽他勸道:「陛下,北人多為邵一一邵太白蠱惑,如此行事不奇怪。」
司馬衷又歎了聲氣,坐到了案幾旁,搖了搖幾上的酒壺,發現空了,愈發煩躁。
「你說一一」司馬衷沉吟片刻,然後看向兩位弟弟,道:「你們說邵太白會如何處置我等?會不會——」
司馬昱嚇得一哆嗦。
他才十四歲,沒經曆太多事,最不經嚇。
司馬晞就沉穩許多了,隻聽他說道:「陛下應無事,我和六弟應也能活下來。其他人就不好說了,可能會死。」
司馬衷心下鬆了一口氣,但還是有些不確定,遂問道:「道叔你為何這麼說?」
「今早不是有梁國官員上船麼?說了一堆事,臨走前讓我自迴本宗。」司馬晞說道:「若一股腦兒殺了,何必如此費事?」
司馬衷緩緩點頭,有道理啊!
司馬晞乃王才人所出,曾被過繼給武陵王為嗣,現在梁帝要求他不得出繼,
還當先帝皇子,無論什麼原因,都說明他不會死。而他都活下來了,天子更不會有事了。
「還是趕緊到汴梁吧,這樣的日子朕受夠了,是死是活好歲給個說法。」不知道為何,剛剛還緩緩點頭的司馬衷突然爆發了,絮絮叻叻道:「若死,給朕一個痛快。若活,就讓朕和皇後迴家,朕以後還能與滕一一與他相聚。」
司馬晞看了兄長一眼,沒說什麼。都這時候了,發什麼夢呢?
別說山皇後了,他的王妃應氏都不知在何處。隨即他又有些黯然,天子大概還能落套宅子居住,頂多限製出入罷了,但他們這些人弄不好就幹起勞役來了,
想想就生不如死。
確實,天子的話也沒錯,該怎樣處置趕緊給個說法吧,這樣實在太煎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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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皇何在?」
「偽帝呢?」
「昔年棄我等而去,現在又迴來了,哪來的臉?」
「我聞今上曾於襄城折箭,與父老共誓,絕不南渡,這氣魄哪是司馬小兒能比的?」
「是極,襄城現在還有折箭臺呢,當地人說起這事簡直臉上放光。」
「陳縣也不差,天子龍興之地。」
河浦邊擠了一大群民人,吵吵,嘻嘻哈哈。
可別小看這些民人,他們的來曆非常不簡單,乃是洛水斷流以及第二年隨之而來的蝗災時產生的饑民及其後人。
彼時匈奴南略,蝗旱交雜,不但莊稼完蛋了,連雜草、樹葉和牛馬毛都被啃噬一空,兵災、蝗災、旱災集於一處,河南赤地千裏,堪稱史書未見的大災害。
在那個時候,有個人拿出廣成澤屯墾所得的糧食,並說服地方大族捐糧,然後收攏災民,安置於陳郡、洛南,自此聲望日隆,一發不可收拾。
陳郡五縣百姓絕大多數與武人有關,家裏有親族在禁軍、軍府當兵者比比皆是,輸送的武學生數量也非常多,說是龍興之地並不為過。
張黑皮擠在人群中,樂嗬嗬地看著降人們紛紛避入船艙之中,與左鄰右舍們指指點點,哈哈大笑。
不過很快便有維持秩序的小吏來驅趕他們了。
「看偽帝笑話也不行麼?」張黑皮忍不住問道。
兵曹張冬定晴一看,原來是同鄉張黑皮,頓時笑了,道:「這麼多年了,
你還是愛看熱鬧。」
「冬郎啊,你胡子都白了,還幹兵曹呢?」張黑皮取笑道。
張冬搖頭道:「比不得你家啊。張衝現在是八品官了吧?」
「是哩,托陛下的福。」張黑皮笑得合不攏嘴。
按照最新軍製,隊主、隊副也算是官了,分別是正九品和從九品,督伯、幢主分別是從八品和正八品,張衝在高柳鎮軍當督伯,那就是八品官,這是當年張黑皮送兒子從軍時怎麼也沒想到的事情。
「唉,當年我帶張衝去洛陽,好說歹說,讓放飯的驛卒多給了幾勺豆豉,便是看此子不凡,果然應驗了。」張冬晞噓道。
張黑皮大咧咧地拍了拍張冬的肩膀,道:「你也老了,跑不動了,該退就退。汝婦也是能幹的,那麼有錢了,還親自挑糞水灌園。有這個家業傳給子孫,
夠了。」
張冬嘿嘿一笑。
他確實有些精力不濟,慢慢做不動了。兵曹此職也要讓給別人,不過他已經找好門路了,兒子張銘明年可任賊曹,繼續穩固他們家縣吏的地位。
張黑皮說他家老妻親自擔糞水灌園也是真的,縣裏很多人都在笑。但沒辦法,窮怕了,也過過苦日子,即便現在家業興旺,但還是舍不得雇人來澆菜園,
於是親自上陣,就為了少發點工錢。
第一代乍富,可以理解,很多習慣還是改不過來。
前會稽內史應玄剛剛下船,將眾人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頓時唉聲歎氣。
他算是比較機靈的,在晉廷將會稽內史之職轉給吳地大族以換取援軍後,他在家等了一陣子,本來都要出任光祿大夫了,一看局勢變化,直接不應,不當官了。
但千算方算,漏算了他女兒應氏是武陵王妃之事,於是被牽連了,登船北上,可謂無妄之災。
不過他終究愛女心切,在得知梁帝充許船隻靠岸時讓犯人上岸活動活動後,
立刻給陳郡太守楊覃寫信,於是受到邀請,上岸歇息一晚一一應玄之父應詹南渡後就在荊州做官,與襄陽楊氏相熟。
本來挺高興的,但被人當猴一樣圍觀便覺得羞愧不已,再聽到這些人說的話,應玄麵紅耳赤,以袖掩麵,匆匆而走。
來到約定的宅院後,見到四周密布的軍士,他不以為意,直接入內,然後見到了一些往日同僚,乃黃門侍郎羊固、王舒幕府東閣祭酒鍾誕(鍾雅之子)等人,於是便攀談了起來。
後宅之中,山皇後、石貴嬪以及武陵王妃應氏依次沐浴完畢。
走了這麼一路,條件艱苦,讓生性愛潔的幾人有些難以忍受,難得有上岸的機會,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石貴嬪已經沐浴完畢,看到應氏圓滾滾的屁股蛋後,心下有些酸,道:「你倒生得一身好樣貌。」
應氏一驚,慌忙捂住後臀。
剛剛出浴,身上沒擦幹淨,紗裙緊緊貼在身上,將輪廓勾勒得十分清楚。
「罷了。」石氏意興闌珊,徑自爬到榻上,蓋上被子,閉上眼晴。
片刻之後,一陣窒聲,應氏也輕手輕腳上了榻,背對著石氏,身體僵硬無比。
就一個房間,一床被子,禮法上差了一輩的二人擠在一個被窩內,別提有多尷尬了。但這會又不可能讓她們出門,隻能湊合一晚了。
不過這個樣子,兩人都有些睡不著。
許久之後,石氏輕聲問道:「聽聞道叔歸宗了,你可知曉?」
「嗯。」應氏輕聲應了下。
「你運氣不錯。」石氏說道。
應氏耳朵動了一下,沒說什麼。
「先帝有六子,一子已故、一子早天,而今還剩四個,邵太白一個都不想放過。」石氏說道。
應氏微微抖了一下。
「你才成婚不過年餘,亦無子嗣,擔心什麼?」石氏又問道。
應氏將頭埋進被窩內。
「都要來這麼一遭的。」石氏說著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雙腿不自然地絞在一起。
應氏連耳根都紅得仿佛要滴血。
「以後我們要相互扶持,免得不明不白死掉。」石氏吐了一口氣,輕聲說道:「住在隔壁的那位有她姨母惠皇後照拂,斷然無事,我等就苦了。」
「石—————石貴嬪,難道我等不是入少府為織工麼?」應氏突然問了一句。
「哪那麼慘一一哪有那種好事?」石氏攬過應氏,說道:「武陵王多半要去少府幹活,怎麼,你還想與他夫妻相聚?」
應氏又顫抖了起來。
石氏輕輕撫上應氏的翹臀,道:「放心,你有此物,比山宜男那賤人還招人喜歡,怎麼會受苦呢?」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應氏差點哭了出來,顫聲道:「石貴嬪你———-何意?」
「以後要聽我的,保你不受苦。」石氏輕輕拍了拍應氏,安慰道:「想想你父兄,再想想你祖父,當年踏錯一步,去了荊州。聽聞卞敦還邀他一同北還,他沒同意,以至於此。你一身書卷氣,應是家傳儒學吧?」
應氏微微點了點頭。
「這卻少見了。」石氏說道:「元康以來,士人輕視典籍、崇尚道學,曠達放縱、奢靡無度,而鄙視儒術、清儉。土人女子中,自小浸淫儒學的可不多,以前就覺得奇怪,看你一副嬌嬌怯怯又滿身書卷氣的樣子,說不定真迷死梁帝了。
「我—不我——」應氏張了張嘴,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
石氏輕笑一聲,道:「睡吧。你還小,以後聽我的,斷不會吃虧的。」
應氏暈暈乎乎,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
天未明,外麵便有人叫喊了。
應氏醒來後,發現她與石貴嬪兩人抱在一起,慌忙起身。
盥洗之後,眾人用了早飯,再度迴到船上,向北進發。
十月初七,船隊過陽夏、扶溝,直抵汴梁,泊於沙海之中,離芳洲亭、黃女宮不過一步之遙。
天氣已經有些冷了,但邵勳不畏寒風,氣定神閑地倒背著雙手,站在大堤上,目光巡不斷。
他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得意,更有夙願得償的無比滿足。
人生至此,心願足矣,妙哉!